舞场 ( 13 ) 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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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        悔


     好像还在处暑节气的炎热里,白露跟脚来到······秋天一旦站稳,夏天就化为乌有。寒风吹落枯黄的树叶,在天空跳自由舞,忽徐忽疾,愈舞愈低,突然吸住地面,被过往的行人踩得悉索响。你忘记了不久前它还是深绿成荫在枝头么?

    下午二、三点钟,平日正在九重天酣舞的时刻,乌有光先生懒在家中的床上发呆。这是市中心洋人造的老公寓九楼朝南的一间,房间是狭长的,北面暗洞洞的,套着卫生间。从前是有几件好东西,可以镇一镇宅,老乌家传分到的一个大理石面老红木书桌、一对雕花红木座单人沙发、几张红木蛋元凳。现在一件没有了,老乌缺钱时卖了,以前当干部是没什么钱的。如今是流行过的家具,四不像,不过硬木的居多。没有写字台,有梳妆台,有吃饭和玩牌的方桌,墙边还倚着可折麻将桌。窗台、壁炉架上摆满瓷的玻璃的大、小花瓶,红红绿绿,全是庸俗的工艺品。老乌和家人的彩照到处都是。墙角有老乌新买的小而高的书橱,塞满流行读物,有几本外文书、回忆录、名人录。

    老乌的婆娘——这儿的邻居和麻友都叫她“乌太”的——睡到中午出门,要夜里一点才回到家。老乌独占这间房的舒服日脚,一礼拜只有这么两个大半天。其余五天,乌太召两桌人来——他们也称为九重天——雀战从12点到12点。这样的日子,已经二十年了。老乌被欺负得流浪在外,找图书室、评弹室打磕睡。十点后只好回家,看打麻将,有时也玩几圈,他技术差,没有赢的机会的······

    乌太是外地人,蛮横、懒、完全性冷淡、赌博是狂热,可是孩子和她一气,老乌毫无办法!当年在外地时,是领导指派的、或说是领导为他选的,没经过什么恋爱。不过那时也没暴露这么多毛病,羡慕他军官地位,做随军家属,照顾他是温柔的·····回上海后,全无优点了!除去赌,什么都不干·····雀战的五天,她让 钟点工烧好小菜和点心,供应麻友,其余两天,让老乌吃剩菜和上街去吃······她是小工资,等于是吃他的。

    老乌叹长气,起床倒开水,拿出一个分几格的塑料大药盒,开始一把一把的吃药······本来,中国人的病,是求医求出来的:一个农民一辈子在田野里忙碌,说没有病,突然死了······家人还说没有病,是老死的。同样一个人,若是城里人、有点钱,他就有病了。老乌是离休,吃药住院不要钱,所以多年来有十种病。其中几个大病,不得不用的药是抵冲的,造成他性功能的退缩以至丧失······偏偏他的性欲还是强,医生嘱他仍要作性努力,否则加速衰老·····于是悠悠万事、唯此唯大······所以他有渡边淳一的全部小说书,堆在马桶边;所以他喜欢跳舞,搂住女人乱墲乱摸,最好是夏天,开黑灯舞的低档舞厅。这时老乌的胆子是大的,毕竟曾是军人,而女人肯不肯,他闻得出那股味。那年他去刚试探开放的舞场,听见跳舞老师说:男方伸脚前进,要在女方双脚之中,这一说大得老乌之心······内檫步转身性感·····最妙是做标舞造型,男和女贴腹,腿伸尽伸紧,太好了!

    药盒里有一种特别的进口药,一般人不识的,是公寓里早年留德学医的邻居,十年前介绍他服的,预言会有奇迹······老乌已不抱希望了,觉得还是和女人鬼混有效······

    可是,这有效的日子,也享受不着了,自从在九重天搭上胡湄,他走上了岐路·····在这条路上,灵魂与肉体是分裂的。

    最要命是他居然对女人动了真情,这么大年纪,简直不可能!可是夜里做梦总是有她,白天思念集中是她,性欲冲动时、自慰时的想像对手,更是她——已不是原来几个混熟的老女人,更从来不是睡在身边的肥胖没样子的乌太。

    他终于理解了一桩往事:他有个素受尊敬的老上司,多年前好上一个独身女人,不惜受批判、下干校、和子女和领导都闹翻(长期精神病的妻还活着)······

    问题是他和那上司不同,既使胡湄愿意,他有能力真干吗?他要满头大汗出洋相吗?······他是无能者找美色,自己寻没趣。

    他心头涌来寒流,脸无人色,手冰凉,脚发软。每逢这种时候,他不敢靠近窗口,怕把握不住要轻生(他几次要换房到底层,都和中介商量好要挂牌了)······人生是痛苦的,没有希望·····他心头勃郁如久处闷窖,突然狂懆起来,他要骂人,要摔东西!他连做人、做男人的资格也被剥夺·····上苍为什么这样害 他?从前人生路上,努力要忘却的刺心往事一一浮上心头,领导丢弃过,同事朋友背叛、出卖过······他从寃狱出来,连个说法都不给,一时期他常做两个恶梦:他换监房了,特别低的半地下室,人只能平卧,他透不过气来,嚇醒了······他释放了,才到家听见门响——来人说搞错了,他还得回去!一身汗,醒来明白,才敢放声哭·······

    人活着是没意思的,说有意思是人骗人·····可是他眼下这牢狱般冰冷的地方,明天在乌太领导下,分明是欢声笑语像天堂······当然,自己在另一个九重天也是故作轻松、嘻皮笑脸的,只是在家,没有话没有笑——因为人正常的,没有精神病,笑不出来!

    这天他一直被绝望情绪控制,直到夜里饥饿了,吃了点东西,看了会电视,才逐渐缓和、冷静下来。

    他的职业是情报分析,逻辑思维是专长,于是,结论出来了:他的病、家庭是没法改变的,这世休想;目前的新困境还能改变,一,与胡湄断了。二,回到老路上,寻低档舞场。

   有了决断,就必须执行,不能再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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