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包里的猫
-A universal history of love 我的朋友远山是个清俊高挑的小伙儿。我们在西海岸读书的时候认识,又先后来到东海岸工作。他的公司里我的不远,有时候我们也会一起吃中午饭。远山文静淡定,并不是特别喜欢热闹的人。因而除此之外我们的交往并不是很频繁。但是有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和他有了更多的交流。那是行业的年会,作为同行的我们每年都会参加。去的时候我们同班飞机,座位刚好在一起。横跨大陆的飞行需要五个小时,我们一路聊了很多话题。远山的父亲是去台湾的湖南人,因而他算是外省第二代。我们融洽地批评了陈水扁,这样阿扁的耳根子就会痒痒。也分享了很多从前大学时代的经历,对罗大佑的共同喜好之类。两天之后,回程的飞机上人并不多,我们很容易把座又调到了一起,一路聊下来。这趟飞机凌晨一点才降落,而远山的家离机场还有四十分钟的距离。我因而邀他说,不如先到临近的我家临时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回家好了。远山答说:没事,凌晨还有两趟火车,赶得上。家里有猫,几天不见,很惦记。我忽然想起远山从前有只叫作安娜的,黑白花纹的猫,就问是不是还是那一只。远山微笑着说,不是,安娜已经轮回了,没能跟我来东岸。她活了将近二十岁。现在的猫是来东岸以后收养的。我惊讶地说,二十岁,在猫而言很长命了。远山说是啊。希望她能转世投到一个好人家。听他这么说,我想起远山一直喜欢钻研佛法,就问他,你真地相信转世么。远山说,本来不太信,现在比较信了。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芸芸众生,流转轮回。缘法是造化的恩赐,也是割肉的刀子。接下来,远山跟我慢慢讲了他跟安娜的故事。讲完以后我们都各自沉默,一直到飞机降落。 ** 我在转到西岸念博士以前,先是在芝加哥大学念硕士。芝城傍依大湖,春夏秋都算宜人,唯有冬天漫长酷寒,让我这个亚热带岛屿长大的人很不习惯。第二个冬天,我搬到了离学校很近,差不多五,六个街区的公寓。走路十来分钟的距离。我是个生活很规律的人。早上八点钟去学校,晚上五点准时回家,吃完饭再看一些书。出门的时候,我把自己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但每次寒风刮来,仍不免吹得脸上生疼。芝加哥的冬天灰溜溜的,只有路经的一家小咖啡店的灯光让人觉得温暖。我时而也会进去买一杯热巧克力,冬天的傍晚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觉得舒服了。有一天回家路上,我照例又准备拐进咖啡店。忽然看见店旁边的拐角处有一只猫,蹲在那里看着我。这是只黑白相间的猫。眉心,肚皮,还有爪子是白色;其余地方都是黑毛。我经过它身边,走入咖啡店,猫的目光也跟随着我。但是当我出来的时候,猫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的傍晚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而街道变得泥泞不堪。在同一个街角,我居然又看见同一只猫。猫的姿势没有改变,后肢端坐,前爪伫立,目光依然跟随着我。我开始觉得好奇,也盯着猫看。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觉得心有所动。我没有在咖啡店停留,而是继续往前走。走出好几十米,我再回头看的时候,发现猫居然还在看着我。而她的坐姿也改变成了面对我的方向,眉心的一抹白色在路灯下很耀眼。我觉得很奇特,但是并没有停下我的脚步。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我开始期待能够再看见那只猫。前一天夜里,我找养猫的邻居要了一个罐头,以便能够喂养她。我老远就看见她了。她的目光望着我走过来的方向,似乎有所期盼。我走到她跟前蹲下来。她一点都不害怕,还闻了闻我伸出去的手。我打开罐头,放在她面前。看得出来她很饿,但吃得时候还是不紧不慢,喉咙里呼呼有声。寒风吹过她的身体。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背,不禁大吃一惊。半长的皮毛下她瘦到只剩骨架。我摸了摸她的肚皮,也是如此。待她吃完一整个罐头,惬意地舔着嘴巴的时候。我抓住她的两只前腿将她举了起来。她很温顺,一点儿反抗都没有,绿油油的眼珠晶莹透明地看着我。我发现她的右后腿短了一小截,是个小瘸猫。我放下她,她便又坐着看我,尾巴轻摇。我把双肩背书包从背上卸下,倒背在胸前。然后再度抱她起来,把她放进了书包里,坐在我的书本上,只露出头在外面。我们两个就这样走回家去。 我给她起名叫作安娜。兽医说,她已经十五岁了。如果换作人,是个老太太。但是猫是看不出年纪的动物,安娜长相举止都是小猫的样子。喂养猫是很容易的事。邻居帮忙指点一二,我很快就熟练了。没两个星期,安娜的皮毛渐渐丰满起来,并且透出光泽。我在衣橱的一角用旧毛衣给她置了个窝,但她并不怎么用。第一个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拍了拍身边的被子,望了望地上的安娜。她就跳上床来,乖乖地在旁边趴下。刚刚洗过的毛散出洗发水的香味。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打哈欠的时候眼睛眯成两条缝,血盆小嘴把脸都遮起来了,很有喜剧意味。我拍拍她,她看看我。这一夜我们俩个都睡得很安稳。 这样我和安娜开始了一人一猫的生活。白天我出门,把她留在家里。傍晚回来的时候,远远就会看见安娜蹲在窗台上。到开门的时候,她就在门前等我了。我住得地方很小,是单身公寓,客厅厨房卧房都是一通间。好在安娜一瘸一拐的,并不是很好动。她很粘人。不论是我看书,或者看电视的时候,她都会挨在我旁边趴着。原来每天回家我觉得很寂寞;现在每天回家我觉得很期盼,很温暖。虽然有时候我还是很想远方的从前女友,因为她的名字也叫安娜。有时候睡到中夜醒来,看到身边同一个位置的安娜,我会觉得很安心。我摸摸她的头,她就半梦半醒,语义含混地呜噜两声。 转年的夏天我念完了硕士学位,带着安娜离开了风城芝加哥,来到加州继续读博士。我开着老车,带着安娜横穿了大半个美国。安娜晕车,所以大部分时间她缩在后座的角落里,闭着眼睛。但是只要稍好的时候,她又会很好奇,爬上我的肩头,看车窗外面的风景。就像我第一天把她装在书包里带她回家的时候一样,她的头伸出来在外面,转来转去地看街边的人和事物。饥饿,严寒和年纪并不能改变一只猫的好奇心。 在加州的时候我租住在朋友的房子里面。房子很宽敞,是两层的结构,安娜有了很大的活动空间。因为文静乖巧,朋友夫妇也很喜欢她。慢慢地我们的生活变得十分规律。早上我起来安娜就起来了。我刷牙洗脸的时候她也伸伸懒腰,然后用爪子扒拉自己的小脸,中规中矩,一板一眼。然后我们去楼下厨房她的猫食盆旁边。加州早晨的阳光金灿灿地照在她眉心白色一抹。我用一个塑料刷子给她刷皮毛一百六十下,不多也不少。安娜很享受,并且进行啊呜啊呜地表达。这种时候我笑她像只小狗,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然后我放满她的猫干粮盆,再在上面洒上一些她最喜欢吃的夹心猫饼干当零食。出门的时候我说拜拜,安娜看看我,嘴巴咂吧咂吧。她在家里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操心。晚上在家的时候,我习惯了安娜如影随形地存在。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发现安娜已经摸到我身边来了,一言不发,静静地趴着进行猫永久不变的长考。 新的地方学业和研究压力都非常大。周末的时候,我就带安娜出去散心。有时候就在附近的公园。刚开始我买了根猫绳儿,牵住安娜,像溜狗一样儿地溜。但是很快就发现并不需肴。安娜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紧我,生怕搞丢了。这个世界上情愿被溜的猫不是很多,瘸腿的就更少,看见安娜的人都啧啧称奇。如果我在草地和凳子上坐下来,安娜就在附近转来转去,玩那些花花草草,蚂蚱蝴蝶。最有意思的是她看见叽叽喳喳的鸟儿的时候,喉咙里总会啊啊作声,仿佛在模仿鸟儿的叫声。我就心想猫也原来也会说外语。有一个周日,我出门去 blockbuster还录像带,安娜也跟了出来,我们两个亲亲热热地走在一起。走了两个街区以后,我要横穿一条繁忙的马路到对面去,安娜却无论如何不肯过街了。我独自过了马路,到了对面。安娜蹲在路肩上看着我,一辆一辆车飞快地,嗖嗖地驶过去,安娜忽然发出长长的,嗷呜嗷呜的声音。我只好重新走回来,抱起她。过马路的时候她的爪子紧紧地扒在我的胸前。后来我忽然想到,也许她的瘸腿跟这个有关系吧。 后来我渐渐带她到过很多地方。湾区的风景名胜,金门大桥,半月湾,双子峰,我们都去过。我在书包里垫个软垫子,人多的地方就把安娜背在胸前。她的小脑袋就顶在我的下巴上,转来转去的时候挠得我痒痒。我甚至偷偷带她上过Campenelli塔。我把她的小脑瓜塞进书包里,说,你乖,不要叫。她就真地不动也不叫,混过守卫登上塔顶。在塔上她慢慢探出头来,瞪大眼珠,四处看着这新奇辽远的世界,仿佛在无言惊叹。后来我们俩个一起久久瞭望落日辉照下的海湾,我不知道她心里所想是不是跟我一样。 如此波澜不惊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四年就过去了。四年间安娜生过一次病。有两天她先是神情萎顿,趴着几乎不动。然后我在便盆里看见了血滴。赶紧带去看医生,诊断是结石症。医生说这病十分痛苦,涨痛难忍,安娜都一声不吱地默默承受着。还好不需开刀。医生用catheter疏通了尿路,后来又更换了特殊的猫食,就再也没有犯过。从医生那里回来的时候,安娜麻药劲还没有过,在屋里歪歪倒倒地,走几步跌一下,爬起来又到处乱走。我又好笑,又心疼。从此以后我更加注意她的健康,每年都定期去看医生。我心里隐隐地担心,但又不愿意去多想。好在一切都正常,我渐渐地相信安娜并没有那么老。后来那一天来了,我一点儿没有准备。房东朋友打电话给我,说安娜又不太对了。我急急跑回家一看,安娜侧躺在地毯上,半身不能动弹。另一半还能用爪子轻轻碰碰我。挂了急诊,是中风。当夜情况渐渐好转,僵直的半边身躯也渐渐能够动弹。我就带她回家了。第二天我没有去学校,在家盯着她。到了中午,看着又不行了,我带她直奔兽医处,一路上差点儿撞上前面的车。到了医院,兽医说她年纪已经不小,没有痊愈的希望。与其让她挣扎,不如成全她,让她少受些痛苦。我的头昏沉沉的像块木头,就点头答应了。我摸了她一下。安娜被病痛淹没,没有平时的反应。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安娜已经离开我了。 后来我火化了安娜的躯体,然后将骨灰装在一个小坛子,放在我的书桌一角。我每天都会去学校,太阳还是金灿灿的,世界照常运转。但是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心里很慌。睡觉的时候我会伸手去摸安娜睡过的地方,想象一个小小的,暖烘烘的身体在那里。我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跟安娜终归是这样的结局。但是从此睡眠变得很差很浅,并且翻来复去地做各种奇怪的梦。第二天醒来难免精神萎顿。 有一天晚上,我不愿意回家,就在家附近的一个咖啡馆小坐。我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在一个灯光昏暗的角落慢慢地喝着。慢慢地我想起芝加哥寒冷的冬天傍晚,和第一次见到安娜的情景。这时候咖啡馆的门忽然打开,走进来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孩子。她穿着黑色的风衣。里面的毛衣,脚上的靴子,手上的手套,还有眉间一点,都是白色。我知道那就是安娜。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她容貌很秀气,让我觉得有说不出的亲切和温暖。她坐下来后,毛茸茸的手套搭在我的手上。喉咙间呼噜呼噜地,仿佛还是那只高高兴兴,心满意足的猫。我们安安静静地,很久都不说话。我心里希望时光就此停留。可是安娜对我说:我要走了。我来跟你道别。我说,你要去哪里呢。安娜不回答,鼻子皱皱的像一个温柔的笑容。过了一会儿,她说: “那个冬天我本来打算是要走的,因为你的缘故又多留了五年。看见你的那天傍晚,我本来是想溜出来透透气。猫的生命本来微不足道,但却能够窥看到人的灵魂。那时候,颠沛流离之中如果我能勉强喂饱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傍晚去街旁看看一个一个走过的人的灵魂。昏黄的路灯映照下灵魂的微光熙来熙往,没有什么时光比这更加宁静安详,更能够让一只猫觉得满足。这是我最贪恋的一点快乐。” 安娜的爪子轻轻地挠了我一下,我觉得我的灵魂无遮无拦地飘浮在空气中像无言的告白。我在她的眼睛中看见了我自己。 “后来我看见你走过来了。其实在街上的人群中,你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包括你的孤独。但是在你经过我身边的一瞬间,我看见你的书包多出来的一节带子在随着脚步摆来摆去,我忽然有了冲上去抓一下的冲动。这么想着我忽然觉得很羞愧。我想我都快要死了,还如此猫性不改。我就回到我的小窝躲了起来。本来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无牵无挂,生死也是如此。但是那个晚上我忽然有了别的想法,我忽然觉得也许我们应该在一起,去经历一些事情,去一些地方,看一些风景。反正也没有别的急事儿,不如去和你做两天伴儿。” “后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我想你也是一样。这样很好。你不顺心的时候,虽然我不能够帮你很多,但是我可以呼噜呼噜地给你打气。我陪着你睡觉这样你在做梦的时候就不会寂寞。我最喜欢你带着我四处晃悠,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片天空到另一片天空,从一种心情到另一种心情。但是不管在哪里我都喜欢蹲在你的书包里。直到那天,你带我登上了塔顶,让我看到了猫生中从未看到的景象。霞光万道之中生者在降临,死者在冉冉别离,而所有的灵魂在这之间飘荡。好像急急忙忙地要去哪里,但最终只是在不停地在缠绕旋转。我忽然感到寂寞像即将到来的夜晚一样无边无际。那一刻我感到深深地迷惘。” 那一刻之前我忘记了时间的存在;那一刻我知道我该走了。虽然舍不得,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轮转中的漫漫长路,我只能陪你走这一小段。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知道你会记得我,而这个世界也因此有了无穷小的一点改变。能够这样,我已经觉得心满意足,猫生无憾。” 安娜又鼻子皱皱地呼噜呼噜起来。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杯咖啡的功夫,安娜站起身来。她用爪子碰碰我,眼光绿意盎然,说:“就像记得你的被子上一个暖暖的浅窝那样记得我。”就出门而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摸摸身边的被子,真的是暖烘烘的,好像安娜刚刚起来,伸过懒腰,去楼下吃东西去了。我爬起来洗漱,整整齐齐地穿戴好了,带上装着安娜的小坛子,出门而去。我慢慢地开着车,一路的阳光灿烂。开车经过Dumbarton桥的时候,我摇下车窗。让海湾的阵阵清风拂来。过了桥我没有走 101号,而是开到山后,沿着280一直往北。公路穿行在沿海的山脉之间,左边偶尔闪过泛蓝的湖水,山上的干草弥漫着金黄的颜色。后来我下了280,爬上了Skyline大道,在山脊上能够看见湾区饱满的早晨。再后来左边的太平洋显露了出来。日落区漂浮着淡淡的雾气,这里总是这样的。我在路的顶头,靠近 Cliff House的地方找位置停下。我抱着安娜的小坛子,走向细软绵绵的沙滩。这些都是安娜去过的地方。在沙滩上我站了很久,看着太平洋远远地伸向天际,近岸的礁石承受着海浪无尽地摧残。我想象安娜随波逐浪离我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