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

我的姥爷


 


也不知怎么的,今天就想起我的姥爷。


 


姥爷生在东北的农村一个富庶的家庭。虽然家境富裕, 他小时候却不爱读书,所以这一辈子, 除了自己的名字外, 其他都不认识, 也不会写。


 


我小的时候去姥爷家, 看见柜箱上挂着几个大镜框,里面夹着很多黑白照片,象马赛克一样。其中一张是一个高大挺拔的军人,策马扬鞭,身上还挂着手枪。我问姥爷是谁,姥爷说是他年轻的时候。我不解地问:那姥爷你为啥解放后没有一官半职的啊?姥爷很腼腆地说:姥爷参加的是国民党!”


 


姥爷在国民党的部队里是个排长,在黑山阻击战后,手下的人全被打死了,他就开小差跑回了家。没多久,听了家里的话, 娶了姥姥,可是家里在办完酒后竟然一分钱都没给。听我妈说, 原来姥爷家里有几百亩地, 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 后来太姥爷迷上了牌九,几年的光景把家里败个精光,只剩得一间瓦房,和埋在地下的两坛子银元,而这些钱,他只是在死之前才告诉姥爷。姥爷在结婚当晚去向太姥爷要房子,说没地方睡,太姥爷说:房子,地是我赚的,输了我愿意,你要钱自己赚去,要房子上外边地里睡去。


 


一切都象是活着里面的剧情,搞土改的时候,姥爷家因此没被定为地主,逃过了一劫。不同的是,在后来的WG中,太姥爷还是被算帐,给揪出来, 吊着打死了。我问过姥爷是谁打的,他笑着说:那个时候,人都疯了,不能怪他们,都一个村住着的。以后我在去姥家的时候, 注意过村里的每一个老人,试图能找出谁打死了我太姥爷.可望着那些一个比一个慈祥的脸,觉得谁都不是,又谁都是。


 


姥爷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有把好手艺杀猪。每年过年前后,十里八村的都请姥爷去杀猪,从腊月一直能排到十五。而且姥爷杀猪从来不要钱,只是挑一盘猪下水,或是一条里脊。在我的记忆中只见过他过年的时候一次杀自家养的猪。姥爷当时喝醉了,坐在院子边上,喝着浓茶,醒酒。院子里几个后生帮着把猪捆住,扛在蹬子上, 四脚朝天。二姨夫手持尖刀,捅了几次都不得要害, 那猪依旧撕心裂肺地嚎着。周围看热闹的小孩有的忍不住都哭了起来。姥爷骂了一声:废物!一手夺过刀,照脖子两个指头掐准,缓缓入刀,那厮顿时安静下来,低低地吼着,血象浓浓的红油漆一般,泼出来,下面接了一盆又一盆的猪血,等着灌血肠。那血,又腥又热。


 


姥爷在村里从来没当过村长,但威望堪比村长。村里的大事小情都由姥爷最终裁决,说和。每次姥爷去省城,各家各户闻讯至来,张家媳妇要二尺花布,李家大爷要中药,后院王大娘要捎个口信。。。姥爷全一一用脑记下,那么多年,无一差错。不过每次进城,姥爷最先办的事,是去人民旅社烫个澡,再去带四个幌儿的饭店吃顿好的。就算在家里快揭不开锅的时候,亦是如此。我仍然记得,我第一次学以致用,就是姥爷带我下馆子,指着门口的对联问我说的是啥?闻香下马,知味停车”,我会记一辈子。


我爱跟姥爷出门,因为出门就先奔饭店,从来都不愁没好吃的。我也最爱跟姥爷坐火车,从来没有担心过没座位,因为姥爷从来都是先找餐车。那时候餐车整洁又清静,洁白的台布上,每个桌上还摆着对未开封的红葡萄酒和白酒,姥爷不让我碰那些酒,我也从来没见过他们被开过瓶。对我来说,那似乎是一个梦想---什么时候姥爷能随便喝那些酒了,什么时候可能就是共产主义了。姥爷要个洋葱炒肉和西红柿炒蛋,自己要二两白酒,给我要碗米饭。那餐车上洋葱炒肉的鲜美至今深深地刻在我的味蕾上,舌头再没被那样的美味刷清过。我爱看姥爷吃饭,在他那里,没有什么不好吃的饭。似乎每片肉,每段葱,每滴汁在他的嘴里都是美味。他总是小小地夹一筷子,不管有没有夹到,放到嘴里,咂巴出响来,再就口酒。一口白酒下去,脸上的五官揪在一起,从喉咙深处一声。我小的时候以为喝酒是痛苦的,也劝他不要喝了,他总是哈哈大笑,然后就用筷子,沾白酒,点给我尝。记得小时候我还真能喝点白的,可长大了,一杯啤酒都会让我飘到


 


姥爷虽然爱喝酒,但从来没醉过,从来没有。姥爷每天都要喝三顿酒,从未断过。姥爷喝完酒,就会开骂,骂姥姥,骂儿子没出息, 骂女儿没嫁好人,等等。可以说,老伴和儿女们给他喝了一辈子的酒,也挨了一辈子的骂。他骂得青筋毕现,暴跳如雷,但从来没动过手。我仔细听过他骂姥姥,也没听出为什么骂,骂的是什么,姥姥该抽烟抽烟,该干活干活,只是偶尔掉几滴眼泪。


 


说姥爷嗜酒如命,这的确有点过,但他的确跟酒亲,真的象亲人一样见到酒就会发自内心地笑。大舅从农村出来后,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每年回家孝敬姥爷的就是一箱箱的白酒,西凤啊,竹叶青啊什么的。那段时间姥爷特别满足,生平第一次酒管够了。骂了一圈六个子女,就是不骂大舅。后来,大舅逐渐地零星拿回家茅台啊,五粮液,姥爷反而隐约感到了不安,酒是喝到了肚子里,可时常担心大舅犯错误,老叮嘱大舅说拿了人家东西,就不能不给人家办事儿。他的担心没过多久就应验了。大舅被中纪委谈话,没黑天,没白天地写材料交代问题。三个月后,大舅开窍了,与审查的官员交了朋友,出来后做了大官。之后,非成箱的国宴茅台,至尊五梁液,极品水井坊不送给姥爷。姥爷遂转悲为安。


 


没过多久,姥爷和姥姥都病了,得的是东北的最常见的脑血栓。姥爷听不见了,姥姥不能说话了,两个人也再也没吵过架。医生警告姥爷:“要命还是要酒?” 姥爷喊:“要命!白酒不喝了,整点啤的行不?”


 


一日三顿的白酒变成了雪花啤酒。茅台五粮液摆上了窗台,每顿饭,老爷看一眼白酒,喝口啤酒,再夹口菜。一天,姥爷突然叫上小舅开车送他几百公里,到我妈上班的地方,我妈看见我姥爷一时迷惑不解,姥爷从怀里掏出两瓶五粮液,喊道:“我啊,最稀罕的就是这两瓶酒,我给你送来,你一定留着喝,别送别人,看到你拿着,我就放心了”。说完,上车就走。


 


我妈在那里当街嚎啕大哭。


 


姥爷快八十岁的时候,已是明白一时,糊涂一时了。突然有一阵,他开始清晰地回忆当兵打仗时候的事情, 怎样打日本儿,怎样死人,他自己又怎样大难不死。姥爷如电影版描述了中国30年代以来发生在东北所有的战争,变革和自己的磨难,姥姥在一旁也听的出神,但依旧一语不发。家里人都知道,姥爷大限已近,开始给姥爷准备寿衣。姥爷对死没有忌讳,特别坦然,叮嘱我妈,要给他买最好的料子做,到大商场里面买,人家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棺材一般就行,但是要给姥姥一口好棺材,说姥姥一辈子光吃苦了。


 


几日之后,姥爷昏迷不醒,送进医院抢救。家人已经准备好寿衣和孝衣,准备后事。就在全家悲痛之际,姥爷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了,睁眼开着周围的孝子贤孙,大喊一声:“我没死了啊,还得吃啊!去给我拿瓶凉啤酒”。医生护士被逗得哈哈大笑,家人是哭笑不得。


 


就在家里人各回各家的夜里,我妈半夜突然被个噩梦惊醒,她梦见姥爷变了恶鬼,又咬又叫,一群天神下凡,来降服姥爷,突然,天神大叫一声,托生吧,姥爷变了一只黑毛猪。妈从梦中醒来,便坐在床头哭,不一会,电话打来,说姥爷死在了家里,死前交代不要火葬。


 


大舅出面同县里商量不要火葬,据说主抓民政的副县长跪在大舅前,说实在办不到,必须火葬。最后,姥爷还是被火葬了,骨灰就放在那口硕大的棺材里。


 


姥爷走的时候,我已经在美国,死后一年多我回去给姥爷扫幕,在姥夜的坟头我长跪不起,给姥爷倒了瓶他喝得最踏实的西凤。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突然间,我的全身发凉,后背发紧,几乎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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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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