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下部曲63(生死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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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里,子沂常常都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在门外的过道里,蹲伏在她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突然窜出来,对她嘿嘿一笑:“时候到了,该走了!”纵使她想多拖延一刻,仔细凝望她所眷恋的至亲至爱一眼,它都会不由分说扼住她的喉咙,直接把她的灵魂踹离自己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躯体逐渐变冷,僵硬,留给亲人们无限的哀痛和悲伤。
这种无能为力,撕心裂肺的感受对子沂而言,除了胃癌手术的前几天,就是在无菌室里这几天感受最为刻骨铭心。
手术前面对的是最大的一个未知,因为不知道结果是生是死,所以恐惧感犹如一张巨大无形的网把自己捆绑得结结实实,好似连呼吸都瞬时停顿,你好似被迫坐上了以生命为筹码的赌桌上和死神对赌:你根本不晓得当你再度睁开双眼,你再见到的究竟是至亲还是死神;而在无菌室里则是犹如命运的小白鼠般,战战兢兢、眼睁睁地看着医生和死神在自己身上决战,而自己既无底牌,亦无依傍,好似除了粗细不均匀的呼吸和软弱无力的身体暂时还是自己的,其余的,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子沂不知道自己一次次跟死神擦肩而过,下一次还有没有这么幸运?!她完全没有一点把握。所以,她觉得有些话必须要跟何亦杰讲清楚了。

靠着何亦杰日复一日在无菌室外打气,和自己一点一滴地凝聚起所有的意志力,子沂终于熬到身体慢慢地有了起色,当医护人员来通知她可以搬出无菌室,回到普通病房时,那一刻,她恍若隔世,内心里头一回为能够重回她过去厌恶万分的普通病房而感激涕零。
终于可以重新回到家人的环绕中,听见他们真实亲切的声音;终于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何亦杰的手所传递过来的温度,而不是透过玻璃隔着雾气靠着想象力去揣测他的气息;她总算可以用嘴来咀嚼食物,感受食物划过味蕾落入喉咙,闻到那种香气,而不是靠打点滴来维持生命。和死神打过交道之后,子沂觉得原来能够用自己的生命力好好活着,做着一切正常人习以为常微不足道的事,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子沂不仅觉得自己好似重新投了一次胎,简直就像是重生了般。忽然之间,她看所有事情的眼光和角度都不同了,她这才明白有很多话该说的时候就要说,该做的时候就不要拖延,因为你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丧失这个权利了。
机会永远稍纵即逝,在你略一沉吟时即关上了它的大门!因此她下定决心,要趁着自己现在还有机会,要把后事向何亦杰好好交代一下。

这一晚,等爸爸妈妈和二哥、Allison都离开后,子沂恋恋不舍地望着留下来陪伴自己的何亦杰那憔悴不堪的模样,也从他目不转睛的凝视里看到了重获至宝,欣喜若狂,心疼不已,恨不得以己身代的神情。想起这些天来看到无菌室的玻璃墙上所映出的自己的模样:掉发、脸虚、身肿、丑陋不堪,已经没有半点过往艳光四射、明艳照人的影子,而这个人看自己的眼神居然还是一如往昔,宛如自己完全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唯一的差别是,他对她更呵护,更细心,也更疼爱,子沂的心里被幸福溢得满满的,迫不及待地便说:“亦杰,我有话要跟你说。”
岂料同一时间,何亦杰也迫不及待地说:“子沂,我有话想要跟你说。”
情侣间的心意相通便是如此,一个眼神,一句话,传递的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一连数日的分隔之后,何亦杰也迫不及待地要跟子沂一诉衷肠。
两人都一愣,禁不住相视莞尔,又同时张嘴说:“那你先说。”到最后,还是何亦杰让子沂先讲。

子沂先把二哥白天带来的消息简单地讲了一下:他们和窦老初步商定,窦老以他阳明山的地来入股,约占四成的股份;子渊和子浩各出三千万新台币,共占六成的股份。
子沂双目凝视着何亦杰,心里面柔情涌动,缓缓地接着说:“我两个哥哥把股权过到我名下之后,我会全部过到你名下。将来无论我在不在,我都希望你能好好做,把这个事业做起来。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把养生餐越做越好,帮到更多有需要的人。”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声音转低,语声发颤:“万一哪一天我无法陪你走下去了,我也希望你能继续坚持下去,替我把我的那份也活出来,不要被人看轻了。那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何亦杰听了心痛如绞。他很清楚,子沂这是担心自己时日无多,在向自己交代后事了。他霎那间回想起和子沂还没开始交往前,数次在她家门前遇到Brian杨的事,当时子沂和Brian虽是男女朋友,但两人举手投足间他并未感受到子沂有放多大的心思和爱意在Brian身上,有的仅仅是对身为男友的尊重和礼让罢了。而和子沂交往以来,他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她无所不在的浓情蜜意,体贴关心,连她刻意想隐藏起的协助和伪装的好似不经意般的出谋划策,都包含着难以言喻的爱意。和Brian比起来,自己真不知道幸运了多少倍哪!且不说子沂对自己从不设防,从来都很包容及尊重,纵使在生命的关键时刻,她念念不忘地都还是安排自己未来的事,惟恐自己失去了她会一蹶不振,失去了斗志和自信心,甚或在资金周转上遇到两个哥哥的掣肘,竟然毫不迟疑要把这么一大笔资金直接转到自己的名下,这份深厚的情意和信任叫他如何承受得住?他又能拿什么来还哪?
何亦杰说什么也不肯要,他轻轻地握着子沂扎满针孔的手,生怕弄疼了她,凝视着她的双目说:“子沂,我根本不介意替你打工,无论股权在不在我名下我都会把这个事业做好。我只希望能好好地照顾你,陪伴你。我这辈子唯一向上帝求过的事就是希望和你在一起,上帝已经帮我达成了梦想,我已经别无所求了。你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这么多的难关我们都闯过去了,这一点病痛又算得了什么呢?也许是上帝再一次考验我们彼此相爱的决心有多强吧?我们一起坦然面对不就好了吗?”
子沂听了,也是感慨万千,喉头哽住。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历过的两个男人,原本她以为身体的伤痛远远比不上心灵的伤痛,她现在才明白,当你在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你的身体随时随就会遗弃你的灵魂,选择罢工时,连心灵的伤痛也算不了什么了。原来人生中最幸福的事不过是有健康的身体,乐观的心灵,和志同道合,爱你如己的伴侣。此时此刻,她已经记不大清Brian或者是翰辰的模样了,她能够回想起来的仅剩下两人曾经对她的真心和有过的快乐时光。她已经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幸福了,她也衷心地希望他们两人亦能得到他们生命中的真爱,明白生命的真正价值。
自己现在的外貌丑陋不堪,头发稀稀落落,浑身东肿一块,西肿一块,到处都扎满了针孔,有时连上厕所的力气也无,还三不五时地发烧,让人提心吊胆,根本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久时日,而这个男人却始终如一,不即不离地陪伴着自己,把自己看得比全世界都重要,也更珍贵。能拥有一个男人全心全意的爱,她也不算白活了,也再也没有任何遗憾。
子沂静静地凝望着何亦杰,只想把他的相貌一点一滴地刻在灵魂的深处,不管自己未来到哪儿,都不会把他遗忘。她不假思索,顺着何亦杰的话顶回去说:“既然股权不在你名下你都会把它做好,那放到你名下又有什么不妥?”说着,她微微地一笑,故意抽出手来,敲了一个何亦杰的手背,撒娇说:“我可是很介意我生病了还要自己养自己,过到你名下至少我还算是被你养!你总该让我尝一回被包养的滋味吧?”

何亦杰被将了一军,不由得啼笑皆非。望着子沂的脸上那调皮的神色,他笑了一笑,忽然变魔术般的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送到子沂面前,说:“既然你愿意被我养,那我们就结婚吧。至于股权,还是放你名下就可以了。反正我们就快成夫妻了,放在你名下和放我在名下又有什么不同?”
说着,何亦杰单膝下跪,把锦盒打了开来,凑到了子沂的鼻端。
子沂诧异地闻到了一股Godiva可可粉浓郁的香气,她睁大眼睛看着盒子里居然放着一枚可爱到让人垂涎三尺的巧克力戒指,上面还点缀着一枚光泽温润的珍珠,她不由得“噗哧”一笑,不晓得是要把这枚戒指戴上去好,还是吞下肚子里去好。她轻摇着何亦杰的手,把他拉起,坐在自己的床边。
耳中只听何亦杰缓声说:“子沂,你在我心里始终就像珍珠一般,我也希望能像贝壳一样,保护你,替你抵挡所有的风雨,苦难和病痛。子沂,请你嫁给我好吗?”
何亦杰觉得初识时,子沂就像一颗光芒万丈的钻石,射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而且棱角分明,每一个角度都折射着不同的光彩。
可是曾几何时,当两人真正在一起时,她却是温柔的,是光芒内敛的,让人爱不释手,又揪心地疼着。

子沂缓缓地拿起那枚戒指,仔细地凝望着,却没有戴上,也没有点头应允。她脸上泛起柔情无限,似有还无的笑容,眼里却溢出了晶莹的泪光来。她难以说出口的心思是:她根本都没法预料自己的生命究竟还有多长,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生育的能力?甚至不晓得是否她才和何亦杰一结婚,他就马上要变成鳏夫了。自己既然真心的爱这个人,为什么要替他凭添憾事和麻烦呢?
如果何亦杰是真心爱她的话,就算没有那张结婚纸他也会陪着自己不弃不离;要是他不爱她的话,就算有那张纸光绑的住他的人,也绑不住他的心要了又有何用?在她的生命里,已经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早就放下了一般世俗对择偶条件的主观认定,而是依从自己的真心,认定何亦杰即是自己的终身伴侣;她对他可以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生死与之,来生候之,她能想到能为他事先安排的事全都做了,但是如果她没法名副其实地尽到做妻子的义务和当母亲的责任的话,她是宁可不结这个婚的。
想到这里,子沂移目注视着何亦杰的双眼,避重就轻地说:“只要我们彼此认定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去管表面的形式呢?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可浪费,我也不想再为别人而活。对我而言,婚礼早已举办过了,就在我们两人的心里。”看着何亦杰张口欲劝她,子沂忽然凄然一笑,正色说:“亦杰,其实我更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何亦杰一愣:“你说什么我都会替你办到。”
子沂说:“万一我有一天不在了,我希望你用一年的时间怀念我;一年之后,我希望你能把我放下,好好经营你的事业,结婚生子,生一窝的孩子,这样一个家才有热闹和欢乐的感觉。不管我在哪儿,我都会祝福你,为你开心,和分享你所有的快乐及荣耀。”
何亦杰说:“等你病好了,你想生几个我都随你,我会负责赚钱养孩子的。”
子沂脸色一暗,凄然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当母亲的福分。”
此时何亦杰靠过去,轻轻地搂着子沂,安抚式地拍着她的肩膀,说:“我从小就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以前我还会很在意,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被他们遗弃?但在育幼院的生活中让我体悟到,纵使没有血缘的关系,还是可以亲如手足,只要你真心诚意地待人。未来我们有没有亲生的子女我不会很在意,育幼院里这么多的孩子,对我们的依赖和信任一点也不亚于亲生子女。”
子沂听了热泪盈眶,再也说不出话来。此时她才完全明了自己为什么一心一意全部牵系在何亦杰的身上,不是他的外貌,不是他的体贴,而是他的胸襟。

“我一切都是你给我的,我们的生命早就融合在一起,无法切割,无论你是生是死,我都不可能放下你。因为你就活在我的里面,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何亦杰的声音犹如梦一般,敲打在子沂的灵魂上:“我做一切事情都是随缘,只有你,是我一心一意渴望和追求的。一开始做糕点,是为了想弥补育幼院小朋友们的遗憾,想让他们享有正常孩子们同样的口福和待遇,后来更是因为你,我才更专注地研究各种糕点,想要讨你欢心。也因此才有后来帮窦老公司送点心的机运,替育幼院挣回一份稳定的收入。要不是你的提醒,此时的我可能是一家咖啡店的老板,每天脑中所想都是如何扩展自己的分店,而我们大概也不会有缘份再走在一起了。也是因为你的鼓励,我才能进窦老的公司,而这里边若不是有你的指点,这一路的难关我也无法过关斩将,现在要开始创业也是来自你家的支持和你的期盼,不然我何德何能,会有这样的机遇?你告诉我,没有了你,我又剩下什么?所以,你不止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我,你都必须好好活下去。”
何亦杰没有说出口的是,无论子沂生死,他都会背着她,生,他背着她,死,他也背着她,在心里背着她,不弃不离。他会完成子沂所有的遗愿,做到他对她的所有承诺,然后用他的事业去养育千千万万个孩子们,替子沂把她的那一份也一并活得更精彩,更有价值。然后他会把自己剩余的生命全心全意奉献给神。
对他而言,接近神就是接近子沂。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我看神叫世人劳苦,使他们在其中受经练。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然而,神从始至终的作为,人不能参透……神这样行,是要人在他面前存敬畏的心。(传道书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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