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上的几盏大灯灭了,旧旧黄黄的“ 新闻简报”开始了,音乐有点儿走调儿,祖国上上下下的新闻旧闻都在上面;毛主席接见扎伊尔总统蒙博托,上海又造出了更大的万吨巨轮,苏修亡我之心不死,北方麦子丰收,那真是麦浪滚滚啊!联合收割机张开宽大的臂膀,嘎嘎嘎,麦子就被收到口袋里去了……
乡亲们在下面指指点点,大声说着话:这些地方真是太好种庄稼了!这收割机要是弄到我们这里来,怕是连这条公路都不够它走啊。我们这里的高坡水田,只好用牛来耕,人来收了。
查问花妮子:“姐,刚出来那阵我是和你开玩笑,我其实挺喜欢你这个名字的!这是你的大名还是小名啊?”
花妮子:“什么大名小名啊?我上学也是用的这个名字呀!怎么啦?” 查说:“没什么,挺随便,挺亲切的,就像我们北京人叫的二愣子,钱串子,半傻子,门橛子……”
花妮子看着查的一脸坏样儿,觉得他是不是有点不怀好意,她怀疑地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啊!你又在取笑我了!” 查:“没有没有啊!真是有人这么叫啊!”
正片开始!片子放倒了。打谷场上一片混乱,人们胡吼乱叫,有些鞋和帽子飞上天空。
片子终于正过来了:《龙江颂》!查差点儿没晕过去!好几十里山路啊!这帮电影队的孙子!放什么不行啊,非要放这么难看的电影!
江水英出来了,来了个一点新意都没有的“亮相”,呜呜噎噎地唱了起来。
查说:“姐,我说你的名字好听,你听这名字才叫恶心,就是江水里冒出来的英雄的意思,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似的!我看哪,还是你的名字好。”
花妮子:“我的名字不是呢子大衣吗?”她怕被别人听见,捂着嘴笑。
“呢子大衣又怎么啦,这件花呢子大衣,归我了!”(话一出口,查又觉得有点不妥,是不是又惹花妮子生气了?
花妮子果然吓着了。这小子是什么意思啊?花妮子虽然工作两年多了,但从来没和小伙子这么近过,查那个即兴的恶作剧,突然将两人的距离变为零,今天居然让这个才认识两个钟头的小弟弟又搂又抱的!弄得花妮子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软软的感觉,肚子里像是有小蚂蚁在爬。
查这么小就远离了家人,飘荡在外。他自然而然地觉得堪探队就象家一样。今天,花妮子突然出现了,第一次把查从一帮比他大两轮的成年男人中间独立了出来。
花妮子毕竟是女孩儿,又比查大几岁,从查叫她第一声姐的时候,花妮子就觉出查的一种模模糊糊的依恋感,还不完全是男女之间的那种依恋,好像离开了老孙、雷队长他们,很孤单无依靠,更类似小孩对成年人的依恋,或者说是对所有比他年长的女性的依恋。
查,别看你在山里摸爬滚打,穿着破旧的衣服,你不是山里人,你来的地方离这里太远太远了。
银幕上的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了。阶级敌人要搞破坏,放水淹田。下面的乡亲们都不干了,有人用不文明的手势做成剪影,伸出中指,指着银幕上的阶级敌人——黄国忠。打谷场上一阵哄堂大笑,这些可爱的山里人。
查没怎么看电影,他和花妮子叽叽咕咕说着话。花妮子知道查不喜欢看这个电影,索性不看了。
电影结尾了。人们像往常一样,影片还没结束就乱哄哄地站了起来,有四处找鞋的,有叫孩子的,放映机的光柱照亮了人们的头。银幕上的人们还在踊跃地交公粮,可银幕下方也是人头涌涌的剪影,忙着要回家了。
大喇叭叫起来了:“坐下!坐下!电影还没有完!下面还有一个片子要放!”
大家一听,纷纷又坐了下去。
《龙江颂》演完了,估计快十一点了,查想,再有什么好电影也不能看了。这黑灯瞎火的,光走回去就得俩钟头。明天六点多就要起床去双牌,今天夜里怎么也要睡上几个小时才行。可他不认识路,自己没法儿回去。这大山里小半年才来一次放电影的,大家兴致很高,没有人想早回去,大家都知道,第二个电影都会比第一个好看。
花妮子说,“我陪你回去吧。谁让老主任把你交给我呢?”
查举着火把,花妮子拿着手电筒,东照西照。她忽然觉得挺伤心:这么个大活人,突然就跑到她身边,说说笑笑,装鬼吓她,和她手牵手地走着,可触可摸,再过几个钟头,就要从她的生活里永远消失了!花妮子不小了,大概是长相平常,镇子里的小伙子没多看过她几眼。花妮子她妈还催着邻里给她说媒呢。今天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后生,跟她热热闹闹的,加上那帮女孩儿起哄,让花妮子觉得好舒服,可她还没来得及想想是怎么回事儿,等明天她去上班时,他早就消失了。
查在前面闷声不响地走着,大概他和花妮子的感觉差不多,让今夜的事儿闹得有点儿六神无主了。他好几次回过头来,好像要和花妮子说什么,可看看花妮子,又转过身接着往前走。
花妮子赶上几步,抓住查的一条膀子,揽在自己的怀里:“你走这么快做麽子嘛!”她下意识地看看周围,只有无边的黑夜包围着他俩。天上的月亮不见了,星斗满天。查手上那根松明火把,孤零零、不合时宜地燃烧着。
花妮子想逗着查说话,可查这会儿是什么都不说。花妮子大着胆子,伸手去摸了摸查的脸。离镇子不远了,他们又到了花妮子被吓坏了的地方,花妮子一把扯下查高举着的火把,扔在水田里。嗤的一声,黑暗彻底包围了他们。花妮子搂住查,搂得很紧,查明显地觉得花妮子的心“嘣咚、嘣咚”地跳着,振得查的耳膜一鼓一鼓的。十六岁还不到的查,那一刻是懵懵懂懂,全乱套了。他轻轻试了几下,居然没法从花妮子的怀里出来。
“查,你真想让我当你姐姐吗?我们也算是缘分了。你来的那个地方太远了,我觉得简直是在天边边上。拿着我的地址,给我写信的时候寄几张你的照片给我,我就很知足了。明天你走,姐姐不送你了,我怕我会哭,姐妹们拿我当笑话讲。花呢子大衣你还是拿不走了。我知道,我们这帮姐妹谁也走不出这大山,这是命。以前老辈子女人出去了的,都想回来……“
查心里的滋味儿任什么词句也形容不了,他一句话不说,时不时拿他的脸颊擦擦花妮子的脸,用手抚摸着花妮子的后背,抠着花妮子的肩胛骨。他们仿佛融化在黑暗里了。
远远地,火龙阵星星点点,缓缓而来。第二场电影也放完了,镇子里的人回来了!花呢子懵然惊醒,说,我们该走了。花妮子拉着查,慢慢走到镇门下边,查把那个大电筒使劲塞在花妮子手里,头也不回地走回旅馆去了。
天亮了。清清朗朗,一丝云都没有。不到六点,山区小镇就很热闹了,街上推车的挑担的,行色匆匆。各色早点店铺都开门了,桌子都摆在大街上,长凳子上作了不少人了。查坐在旅馆对过的豆浆摊上,这豆浆是现磨的,油条是刚炸好的。他在这儿坐了半天了,没见到花妮子的影子。大白天,什么都实实在在摆放在那儿,昨夜的卿卿我我,好似一场春梦,消失在空气里了。他忽然想起老雷说周生的那句话:“你真想娶个鸡脚镇的女子当婆娘,还要把她带回大上海去不成哪?”警世恒言哪!花妮子就像是一汪清清的水,在阳光下蒸发了。她更像是《聊斋志异》里的一个狐仙,千般妖媚,万种柔情,都要在日出之前隐去。
周生出现在旅馆大门口:
“查!你是想再喝上两盅酒再走吗?快点,我们还要走下公路去,双牌水库的车在那里等我们。”
查将豆浆喝完,跑进旅馆,他到处窜来窜去,服务台,餐厅,洗衣间,后院儿……哪里都没见到花妮子的影子。他把行李放在旅馆门口的地上,手里捏着空空瘪瘪的挎包。他知道,花妮子正在什么地方,拿着那个大电筒,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