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庆书记(下)

   有一次,查看着地图,单独到一个小村子收集一些数据。到了才知道,这个村子只有三家人。这个地方躺在群山之间的一个长长的山坳里,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样。村民们从来没见过电,酱油是除了盐和辣椒酱之外的奢侈品。他们用竹竿绑成支架,架着一节节破开的竹筒,把水从山崖上的瀑布引到村里来,推动一架四米多高的水车,取水,灌田,磨米磨豆子全是它的事儿,再加上三家的房舍、猪圈和山坳里一块块平平整整、形态各异、高低不一的玉米地和水田,就是这个村子的全部家当了。
      查来的那天,漫天大雾,玉米微摇,只剩下淡淡的影子,群山都不见了,想象中,好像不是在大山里,而是在广阔的田野上。
      查经历了村子里史无前例的大事儿:他住的这家小两口不知为什么吵架了!
  这可是村里惊天动地的事儿,另外两家全来了!一家架走了男的,一家架走了女的和两个孩子,把查一个人留在家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小两口带着孩子回来了,笑眯眯的,跟没事儿一样,给查坐了丰盛的早餐,道歉的话说了不知多少,弄得查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勘探队上路了。车斗中间,躺着那个香樟木的箱子。庆书记说,在半路上一个什么镇子上,他要托一个零陵来的运粮食的卡车司机把这个古怪的胡琴盒子带到零陵去!查认了,他的胡琴盒与众不同,不是平时提着胡琴走路用的,而是原子弹打来时,他的胡琴的藏身之地。
       手扶拖拉机“嘣、嘣、嘣、嘣”地响着,敲着大山的门。加上山谷里的回音,像是千军万马齐奔腾。这架小小的马达,居然拖着四个大活人,在深山里左旋右拐,扶摇直上,穿云破雾!在每一个紧要之处,他们都觉得这拖拉机直直向山谷外边驶去,跌下山谷;而每一次,庆书记又力挽狂澜,将拖拉机给扳了回来!要说才开了一年拖拉机,这庆书记的技术是真不错!
       周生一路上一直用一个他自己发明的奇怪的姿势,半站半蹲,随时准备一跃而出,在拖拉机跌入山谷之前逃之夭夭。不过,这手扶拖拉机只是慢腾腾地翻山越岭,特别是上大坡时,简直慢得跟走路一样了,你可以跳下车去,走上几步,松动一下腿脚,到了坡顶,再跳进车斗里,耳边风声渐起,拖拉机像个战战兢兢的长跑新手,有点把握不住,左偏右晃,速度越来越快,跌跌撞撞冲下坡去。
       快拐弯了!周生嗖地站起身,准备往下跳••••过了两座大山,周生终于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歪倒在车斗里,任凭庆书记把个手扶拖拉机开得上天入地,周生这回是豁出去了。
       中午,他们停在一个小镇上,到一个小饭馆吃午饭。除了庆书记,大家的一副骨头架子都被抖散了。周生的脸色还有点发白,但他的神色笃定,相信乘坐这拖拉机是死不了人了。
       一会儿,一辆东风重型卡车驶进了镇子,停在饭馆门口。一个五大三粗的司机进了馆子。他往门口一站,屋里的光线立刻暗了下来。  
    庆书记站起来打招呼:“洪师傅!老洪!我在这儿呢!”
      洪师傅大着个嗓门儿,声如洪钟一般,震得小饭馆直摇晃:“这个鸟馆子,灯都没有几盏!老子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吃饭哪!”
      老板急忙迎出来:“洪师傅,那是您刚进门,外边太阳太大了,呆一会儿就好了。”
      洪师傅梗着脖子,看着饭馆的天花板:“您要不要老子给你装几盏灯啊!一个月不要收我的饭钱? ”
      老板为洪师傅沏了一壶茶,端在手上:“您是常客,就是不装灯,您白吃几顿饭也没什么嘛!说是一个月,您又不是天天来……嘿嘿嘿,这灯一装了,不就要掏电费了吗?您坐!您认识庆书记?要不您就和他们一起吃? ”
      “洪师傅,过来坐。老板,把洪师傅的茶端过来,再加上几个菜就行了。这几位是省里来的同志,我送他们去鸡脚镇。我托你带的东西就在拖拉机上,麻烦您带到零陵林业局,交给收发室就行了。”
      洪师傅在庆书记身边坐下了,他看着庆书记,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那个东西是个麽子嘛,还用毯子裹住,硬是像一付棺材板子!”
       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庆书记觉得有点狼狈:“莫要说不吉利的话!这个东西可能做得太笨了,是给这个伢崽装胡琴用的。要不我拿回去改一下?”
       查急了,这个盒子真是没完没了!“庆书记,我求求您了,别再为我那把胡琴费神了。在长沙,我一拉那玩意儿,满院子的人都是一腔怒火!我姨家的房子高,聚音效果特好,我姨都让我闹得快要神经衰弱了!”
       洪师傅笑得前仰后合的:“你这个还不是最坏的咧!我隔壁家个女儿,学拉个什么提琴,那才是咿咿呀呀吱吱宁宁,和母猫叫得一模一样。我家有只公猫,本来好好的,只要是听到隔壁那个鬼叫唤,毛都立了起来,满屋乱跑,把家里的门和沙发都抓个稀烂!”
      众人大笑不止。
        山,还是山。这一带的山太大了,以至于失去了体积感,神龙不见首尾,齐齐堵在面前。查看着迎面而来的大山,忽然感到一种恐惧感!这山像红鬃烈马一样,扬蹄而起,好像一下就要踏下来!庆书记的手扶拖拉机就像一只蚂蚁,突、突、突地在努力地爬一道山梁,快到坡顶时,突然熄火了。
       庆书记气坏了,对着拖拉机乱骂:“简直是胡闹!出洋相!这拖拉机从来就没熄过火!今天硬是要让我丢人现眼!”    
  他拿出工具箱来,开始修理拖拉机。没有了马达声的群山,一下子静得出奇,微弱的山风无声无息地穿过森林,划过山岗,在谷底消散了。
       查无所事事地在公路上走着。从一进山开始,查就觉得这神秘的崇山峻岭,无边无际的森林,好像在冥冥之中将他吸入,像一个绿色的阴谋,要在他的生命中开启一片魔幻的时空。今天,好像天意把查引导至此,查隐隐觉得他要和周围的山结为一体,让他觉得他突然有了山的语言,可以和周围的大山说话,有问有答。他越来越觉得他可以融化在大山里,然后,大山再把他塑造成另一个人。
       初中毕业才一年不到,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他由里到外,在深山老林里一天天悄悄地变化着。
       查突然想起了那个深山风雨之夜,他看着抽烟的老土匪,很想上去和他说点儿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那是山里人的善良把自己的心弦拨动。他太年轻了,没有语言来诉说一种源于人类本性的东西,就像个小孩子,见到父母就想撒娇一样,没什么可说的。
       现在,查看着庆书记满头大汗地修着拖拉机,这种感觉又很强烈地冒了出来。
       庆书记一筹莫展地站了起来:
       “只有一个办法了,把他推到坡顶,然后滑下去,在下坡的时候启动……”        大家慢慢地推着手扶拖拉机。查一点都不着急,他几乎还是个孩子,跟着这帮大人,他有天然的安全感。他继续陶醉在山清水秀之中,忽然想,要是会画画就好了,有个照相机也行,可以把这些让他心灵震动的景色纪录下来。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些山当初是怎么长的,能生成如此奇异无比的结构组合••••他当时不知道,多少年过去,拖拉机熄火的这一带的崇山峻岭,已经幻化为一片永远存于他的脑海中的一片没有什么细节的抽象意境。
        庆书记大叫:“大家坐好!我要冲下坡去了!”        周生吓得脸都白了:“庆书记,行吗?这马达要是不起来怎么办?我们要冲到山下边去了!”
      庆书记脸色铁青,根本没理他,只是松了刹车。拖拉机动了,越来越快地往下冲去。查看了庆书记一眼,他两眼发红,聚精会神地和发动机说着什么,大概是让它听话,别让大家太难堪。
       庆书记拐了个急弯,过来一看,是一段更陡的坡道。老孙的脸都发白了,周生牙齿打抖的声音大家听得清清楚楚。查紧紧盯着前方的路况,一旦拖拉机失控,他就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连怎么落地都想好了!六只眼睛都盯着路,再看看庆书记的脸。庆书记低着头,眼睛却往前方翻上来,很像是两只牛互相顶斗时的样子。庆书记终于憋不住了,大概是太紧张了,他大骂起来:
       “起来啊!日你个先人哪!老子要整死你呀!”
      “突、突、突突、突突突……”拖拉机的发动机终于启动了!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呀!车斗里的三个人如释重负,瘫倒在车斗里。庆书记大概也不行了,下了这个坡,他飞快地把拖拉机停在路旁,掏出一包烟来,一连抽了两根。
       “我们今天还是有运气啊!它要是再不动,我也莫法子了。速度越来越快,没有动力,那个刹车没有用了啊!”
      拖拉机终于在一个写着“公路到此为止”的大牌子前面停了下来。庆书记跳下车,手里抓着个鼓鼓的塑料袋。
       “同志们哪!我老庆的任务完成了!今天真是命大,要是在那个鬼地方等人来拖,那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这条路基本上没有几辆车啊。下次来就好了,这一带正在筹建两个林场,那时候人也多了,车也多了。从这里到鸡脚镇的路不是太难走了,都是在山梁上,上下坡不是太多了!几十里路,你们可以在镇子里吃晚饭了。这是一袋肉包子,你们路上饿了就吃。小查同志,你年轻,前途远大,以后当个司机就可以常到我家来了。我再找一块好木料放在那里,等你来骗我!大家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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