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不下的戒指(下.完)

贝叶是一种可以在上面写上字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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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萍出院的那天,我去她家看她。她把我迎进屋时,习惯性地想弯腰去清理我那双带着积雪的鞋子,被我一把拦住,连抱带推地把她拥到家庭厅的沙发上,好像我才是那房子的主人似的。

“别管那个了,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我把仍然朝着我的脏鞋留下的污迹的忧虑地看着的头颅拨过来对着我,命令般地说。

晓萍顺从地斜躺到沙发上,盖上毛毯,抬起眼睛微笑地看着我。我靠近她坐下,感觉有些不真实。我们两个这样静静地坐在一起聊天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她第一次跟我说起她陷进里克的情网是就是这样,柔弱懒慵地斜靠在沙发上,目光迷离。。。 简直是恍若隔世啊。过去那个看起来总是那么年轻鲜活的人儿现在却是十分苍白憔悴了。

“真好啊,现在这样没什么事。”我怕自己会掉下泪来,便开腔道。“你呀,真是让人担心死了!竟然会出这么大件事,吓死人不偿命啊!”我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也想不到自己这么倒霉。其实,我一直好希望再生一个,给兰娜作伴,就她一个太孤单了。现在这样,没什么指望了。”晓萍突然哭出声来。

“不!不要这样,不用难过。兰娜多可爱啊!真像个小天使一样,多完美的孩子,只她一个就够完美的了,有没有第二个一点也没有关系啊!最要紧的是你健健康康的。”我口不择言地安慰她,一边伸过手去握紧她的手。

也许是我握得太紧了,手指被她掌心的硬物咯得生痛,我把她的手拉近来看,原来是她戴的钻石戒指,因为手指瘦骨嶙嶙的缘故,突起的钻石部分滑到了掌心内,把我的手指咯疼的。我把戒指的钻石一面转向她的手背,定睛看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叫失声:

“你的手!手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只小手青筋暴起,皱纹纵横密布还不算,四只手指的指肚瘦得皮包骨的,以至于无名指上的戒指空荡荡地晃忽着。中间指节却令人惊怖地突兀粗大,使戒指无论如何也滑不出来。我吃惊地把她的右手也拉过来看,右手的畸形情况犹过之而无不及。

不要说记忆中曾经是葱白一样的纤纤十指 ,如果是一张陌生的局部照片,别人若告诉我这是一个长年劳作的七十岁老妇人的手,我也会深信不疑的。

“这!怎么会这样!骨质增生吗?晓萍,你得了什么病吗?”我焦急地问。

“没病,这叫主妇手,没见过吗?”晓萍幽幽地说。“一天又一天,没完没了地做家务,慢慢就成这样了。”她瞄了一眼我圆润的手,又叹道:“哪里能跟你比,你那是有福气的富贵手呢!”

“反过来了吧!你是享福的贵妇,我是劳动人民才对啊。晓萍,告诉我,你这些年都怎么过来的?为什么搞成这样?”这么多天的焦虑痛苦涌上心头,我不顾一切地摇着她的手问。

晓萍万念俱灰似地把左手抽出来,举起来垂着手指晃悠着,冷笑道:“看到了吧!戒指脱不下来了,永远也脱不下来了!还记得我那时说过的:要杀了我才能把戒指脱下来吗?一语成谶!所以话不能乱说的意思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很多话真的会应验的。”她突然哈哈地笑起来,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开始发抖。

“告诉我,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为什么搞到洁僻的地步?那天你妈妈说你不对劲,我还想不到会这么严重。为什么整天都要洗洗刷刷看不得家里有一点灰尘一滴脏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不要笑,求你了。”我转头看一眼整齐清洁得不沾人间烟火似的厨房,还有宽旷整洁一尘不染的客厅,餐厅和家庭厅,像是看着冷冰冰的没有人气的展示屋。我的泪水流了下来,哀求道。

“上次我们在一起的圣诞节,那条项链,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我的戒指已经脱不下来了,我那时就很怕,真像噩梦一样,想停也停不住。”晓萍哭着说。

原来她那时对项链的神经质反应是戒指的心理投射。我真苯啊!那时怎么一点也没觉察事情的蹊跷。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啊!”我痛心疾首地说。

“大家都觉得我应该很幸福才对,如果说有什么不好,一定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而且你总是那么忙,那么自信,那么能干,什么都不在话下。相比起来,我好羞愧,什么都做不好,我一点也不喜欢自己,我真的很讨厌自己,很多时候都很恨自己。”晓萍泪流满面。

我难过得想撞墙:“里克呢?里克!是他搞得你这样的吧?为什么会这样!他怎么能让你变成这样!他怎么舍得你这样啊!”

似乎是里克的名字刺激了晓萍,她又冷笑起来:“里克才不在乎呢!如果我给他看我的手,他就会冷笑道:‘亲爱的,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可怜的女佣呢?你想让我看了你的手然后赞扬你劳苦功高吗?我不记得我要求你那么做,我也不希望你把你自己降格成一个女佣人!’但是如果我不做饭不做清洁,他又会说:‘你一整天在家都做什么了?不是都说亚洲女人温柔又勤劳吗?’”

“可恶!太过分了!”我狠狠地骂了一声。想到晓萍当初为了他学西点,做西餐,一切都以他为中心的种种,悲愤地问:“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其实也不是经常那样,不过讲一两次就够伤透我的心了。去年他还约了心理医生,说是想让专家教我怎么控制愤怒。他说我的问题是太容易激动发怒,有一次医生问他:‘你觉得你做那个决定时,有尊重过你的太太吗?’他回到家却对我说:‘我自己也是医生,我看得比他还清楚。我知道我自己没问题,是你有问题。’气死我了!”晓萍气愤地说。

她说得太乱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她:“医生说他做的什么决定没有尊重你?”

“就是他经常自作主张请客人回家吃饭,事先也不征求我的意见的事。有句谚语说:‘悲哀的人需要有伴(sorrowful people need company)’就是说他那样的人。因为他小时候家庭不幸,他就专门关注那些他认为也是不幸的人,像家庭破裂的人啊,孤儿啊什么的,他喜欢去救济那些人来得到心理满足。如果我抗议,他会说:‘亲爱的,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人,你不会让我食言的。’有时又说:‘我自己的家都不能随我的意愿请客吗?好吧,那我现在算是征求你的意见了,今天你没准备好那就改成明天怎么样?’你说我怎么能不发怒呢?在他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呢?还有,他随心所欲请回来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教堂来的新教友啦,他在理发店认识的理发师啦,或者医院里的清洁工啦,他总是能发现一些身世悲惨的人,然后就开始大发同情心,也不管请回家来的有没有坏人,会不会对我和兰娜造成伤害。有一个他请回来过的人,后来发现是个强奸犯!我真的怕死了。”晓萍越说越气愤。

“你有没有告诉过里克:你可以请你想请的人回来吃饭,但是请不要要求我陪着,你请客的时候,请让我带着兰娜出去。”我问。

“当然有,但是他就很不高兴,说我懒,或者说我没有同情心。我看,他想对那些他认为是不幸的人说教,是要用自己的幸福家庭做样子,才能满足他的虚荣心的。我要是走了,他那样做还有什么意思!”晓萍恨恨地说。

“至少他想帮助人的出发点还是好的,你也不至于因为这样就自虐啊!”我痛心地说。

“出发点是好的?我觉得他是藉着帮助他人的借口,把别人的残缺当成研究对象,一旦失去了好奇心,他对那个人的帮助也停止了,然后又找另一个,用这种方法来弥补自己童年的缺陷,所以幸福完整的家庭是让他厌烦的。或者他想帮助他人的心的确是善意的,但他何以根本不顾及我的感受?我也不是想自虐,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爱他,想给他一个最干净整洁的家,让他回到家就舒舒服服的,宁愿自己辛苦点也无所谓。后来就有点赌气,想让他看他随心所欲我就会多么辛苦,客人走后我的收拾到半夜。。。再后来,就成了习惯,停不下来了。”晓萍悲伤地说。

我握着晓萍粗糙变形的手,悲伤地想起很多事情。有人说人体的能量是分有很多不同的正负类别的。我悲哀地看到晓萍身上那本来那光彩夺目的怀疑,探索,创造性等那些活力四射的正面能量已经被销蚀贻尽,她那热情易感的天性也已经被损害。这到底是谁之错?她要怎么样才能焕发青春,活出她的精彩?谁能告诉我,她应该怎么做,从哪里做起?我的故事只能草草写到这里,而晓萍,还在困境中苦苦挣扎。

The end.


qianqiuxue 发表评论于
这篇写得悬念丛生,很是吸引人。如果能演绎成一篇小说,定然很好看。
大顶姐姐!
悉采心 发表评论于
坐川妹的沙发。明戈尔找时间来精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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