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年警言
过去七年,中国粮食生产画出了一道上扬弧线,半个世纪以来第一次实现七连增。
联系到2010年年初的西南五省份百年难遇的干旱,年中中部数省洪涝滔天,大灾之年大丰收,不可谓不是奇迹。
然而,12月底落幕的中央农村工作会议,却在欢呼奇迹的举国氛围中,难得冷静,粮食生产维稳仍被列为明年“三农”工作的头等大事。
平心而言,对于中国,用世界9%不到的耕地养活世界20%的人口的旧压从未轻松,而粮食安全的新忧已经次第而来。比如极端气候频发,甚至南北同旱同涝的生 态环境,比如城市化对建设用地的需求,不免扭曲耕地的占补平衡政策,比如灌溉危机、土壤污染、农药化肥的依赖从未缓解,当然还比如国际粮价波动,农民种粮 积极性等国际国内、社会政治因素无不困扰。粮食盛年需奇迹,更需警言。
正是本着这样的宗旨,我们将2010年年度绿色调查锁定中国的粮食安全问题,不求面面俱到,只观绿色维度,我们不进谀词,只提诤言。
我们深入中国粮仓一线,传递稻香谷粒真实的忧虑;我们多地辗转,面聆权威学者清醒建言,我们还扎进历史,知过往得失,方晓今日忧患。
因为中国只有粮安天下,才能继往开来。
中国科学院一项研究显示,目前中国受镉、砷、铬、铅等重金属污染的耕地面积近两千万公顷,约占耕地总面积的1/5,全国每年因重金属污染而减产粮食一千多万吨。湘江边的产粮县湘潭则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种粮者吃不上粮?
得知真相的村民们,悄悄地又将真相重新遮蔽起来。
纵然在田地里劳作了一辈子,74岁的响塘乡长安村农民黄运升如今却得祈祷:吃上自家种的稻米。
在国家商品粮生产基地湖南省湘潭县,这本不应成为奢侈的愿望。这个传统的双季水稻栽培区,拥有耕地面积101.4万亩,年产稻谷85万吨以上。作为“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偏爱的示范基地之一,这里还曾创下了超级杂交稻平均亩产1206公斤的纪录。
11月正是晚籼稻收割的时节,湘潭县早早开始了收购。但黄运升今年收成不好,每亩地只收了三百多斤,最后连一斤谷子也没有卖出去,“谷壳都是黑的,没人收,自己也不敢吃,最后全喂了家里的鸡和猪”。
他认定这一切都与近在咫尺的锰矿区有关。黄运升回忆说,自上世纪50年代湘潭锰矿开发以来,原本宁谧干净的山区,“整天灰蒙蒙的,空气不干净”。在他的田地旁,三四条陈旧的铁轨横亘而过,沿铁轨两侧,烟囱和挂着锰业公司标记的厂房赫然包围着村庄。
工业带给这个乡村的烙印,并不仅限于天空。黄运升说,种地也开始出不了谷子,长安村的粮食生产已连续多年陷入倒退状态。以自己为例,作为最早使用袁隆平杂交水稻的农民,“早年亩产能到六七百斤,但现在只有两三百斤”。他的田地离矿区尚有一定距离,“离得最近的,常常颗粒无收”。
产粮大县,竟有村民吃不上自种的粮食,湘潭市一名政协委员为此专门提出了议案。响塘乡政府很快查明了原因,在2007年递交给上级的汇报材料中,秘密被第一次揭开。
报告称,由于“水系破坏、水域污染、水土流失、土壤板结,造成水田无法耕作,粮食产量下降,农民减收”。响塘乡共有1331.6亩水田受到严重污染,其中长安村便有549.3亩,完全绝收的面积又几占一半。
由于长期矿产开采,当地的灌溉水源严重缺失。长安村的村民回忆,村中原有个清水塘,水面面积有30亩,为周边良田提供灌溉。但2000年池塘开始渗漏,到2005年夏天便完全干涸,导致周边农田无法灌溉,颗粒无收。现在,人们不得不从混杂着工业废水的沟渠中取水浇田。
“土壤中的镉污染,主要来自矿山、冶炼、污水灌溉与污泥的施用。”中南大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教授分析,其中尤以污水灌溉和矿山冶炼的累积为重点,“可以断定,长安村粮食的绝产与此有很大关系”。
2009年发生的浏阳湘和化工厂“镉污染”事件,让村民们将自己种出来的稻子与新闻中所说的“镉米”联系到了一起。他们认为,炼锰或许不会带来更多的镉污染,但矿区长期存在的非法炼镍却可能是元凶。
“重金属一旦进入环境,尤其是进入土壤—水稻系统中就很难排除。过量的重金属在水稻的根、茎、叶以及籽粒中大量积累,不仅影响水稻产量和品质及整个农田生态系统,并可通过食物链危及动物和人类的健康。”有村民甚至找到了一篇题为《土壤—水稻系统重金属污染的研究现状和展望》的学术论文,越对照越笃信。
政府只能实行补偿,但黄运升说,即使按照乡上建议的每亩1440元补偿标准,“拿到的钱还是不够买米”。得知真相的村民们,悄悄地又将真相重新遮蔽起来。他们先是将收获的谷子卖给粮食收购站,然后自己再去购买外地来的商品粮,“自己种的稻谷即便能卖,也就百斤120元,而一斤东北米的价格至少是1.8元,但我们只能照买。”一位村民无奈地说。
绿版记者深入三大产粮区路线图 (肖遥/图)
“镉米”暗涌,等待无期
“即使大量的‘镉米’流向餐桌,也未必有人知晓。”
古语云,“湖广熟,天下足”,但现今在稻谷丰收时,湘潭部分村民们的忧虑挥之不去。
毗邻响塘乡的响水乡,稻田的重金属污染亦颇为严重。湘潭市国土局一名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湖南省土壤肥料研究所2008年曾做过专项调研,结果显示,响水乡稻田重金属污染面积占水田总面积的68.84%,其中尤以镉污染为最重,“镉污染导致水稻产量和品质下降”。而其中的规律是,“距工厂或湘江越近,污染越严重”。
位于湘潭县城易俗河镇的红燕山矿区,现在已被列为湘潭重金属土壤修复试验区。矿区52岁的村民张新民,以他工作的湘潭红燕化工有限公司为例,“过去洗压滤布、漂洗氧化锌后的含镉废水,就曾未经任何处理,直接排放到农田”。
与工厂为邻的人们,开始将所有的田地抛荒,宁愿将收入的大部分用来购买安全的粮食。
不要说稻谷,连易于生产的蔬菜也罕有人敢吃。由于重金属污染,当地的菜园中,总会结出些奇形怪状的变异果实——瓜架上的丝瓜会突然爆裂,黄嫩的丝瓜心从里面探出头来;连湖南人最爱吃的红辣椒,也出现了一个个朽洞,干瘪得毫无滋味……
整个湘潭市的情况一度很不乐观。湘潭市农业局一位退休干部称,2002至2003年,市农业局曾对湘潭市湘潭县、湘乡市等下属七个乡镇27587公顷耕地的主要农产品产地环境质量进行了检测评价。
这一至今未对公众完全公开的结果是,稻田土壤污染严重——雨湖区重金属镉超标,岳塘区镉、汞严重超标,荷塘、昭山两乡5个土样汞超标1.63倍,镉超标4倍……“虽屡经治理,但情况依然没有本质的改善。”上述干部坦陈。
“湖南耕作区的土壤多为红壤和山地黄壤,都是酸性或强酸性。重金属污染更容易在酸性土壤中被吸收。”湖南一位土壤专家说,“重金属污染在稻田中累积,因为水稻对重金属的富集作用而传递到稻草和稻米中。”
湘潭市环保局一位人士透露,市环保协会曾牵头与湖南省农科院、中南大学一起负责一项全市重点镉污染土壤修复项目。当时的申请报告给出了一个骇人的数据,“湘潭市境内湘江两岸至少有50平方公里的土地受到镉污染,在被污染的土地生产的不少农产品镉含量严重超标,食用这些农产品的群众身体受到不同程度伤害。”
而据更早前的权威部门检测,受湘江水灌溉影响,湘江两岸的土壤、作物镉含量最恶劣时超标1倍至11倍,检测的稻米样本中已形成“镉米”的占50%。
研究土壤重金属污染十年的中国农业科学院研究员曾希柏担忧,“人们吃掉了这些重金属污染的饲料喂养的猪,又吃掉了被重金属污染的土壤中种植出来的蔬菜和粮食,有些人甚至还喝着被重金属污染的地下水,人体就这样被二度污染,甚至三度污染。”
最后,湘潭启动的修复项目建议,对业已超标淀粉类的农产品加工成燃料酒精;而受镉污染的农作物枝叶秸秆则用于生物质发电,竭力避免进入食物循环链。
多位业内专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各地重金属污染事件集中爆发前的2005年,国家环保部、国土资源部等部委曾牵头,在全国范围内展开过首次超大规模的土壤重金属污染调查,但调查数据仍未见公布。
而问题在于,等待的过程中,“由于中国并无相关的稻米检测机制,即使大量的‘镉米’流向餐桌,也未必有人知晓。”广东省生态环境与土壤研究所陈能场博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