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墓的芳香

一无所长,唯余文墨,一息尚存,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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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这个题目,肯定有人不以为然。且不说魏晋时人曾将官和坟墓同列为“臭腐”的东西,今人谁不晓得坟墓里都是些腐朽糜烂的东西,怎么会飘出芳香?不错,古代的坟墓即使没有被王莽挖开的傅太后墓那般“臭闻数里”,没有为防盗墓特意投放的毒烟,也应该有些不好闻的异味。“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清丽雅致芬芳如红楼梦中水样女孩,在想象的一缕香魂之外,依然免不了化作粪土。

 

        把人死之后的臭皮囊与香联在一起,是自古就有的观念。大殓要薰香,祭祀要上香,连身后名也要弄得香喷喷的。墓志与悼词何曾写过坏话,都是堆满了精选上等文字材料,为了美誉不惜阿谀。

 

        历史上也确有一些芳香之墓。东汉末年荆州牧刘表墓内放置“四方珍香数十斛”,一百年后,晋永嘉年间,被人盗掘,“香气远闻三四里中,经月不息”。文革中,我曾听人转述参与发掘湖南长沙马王堆西汉墓者的描述:墓内有些漆盒,打开后,在场者无不陶醉在七仙女闺房才有的奇芳异香中,半晌方迷魂复归。那个味道远比当今最负盛名的巴黎香水还要高贵典雅,清爽宜人。可惜,盒子一经打开,里面的东西立刻氧化消失,难辨何物。如果能够研究复原,恐怕全球士绅名媛都要蜂拥中国采购香水,巴黎无人理睬了。这虽然有些夸张,但说墓有芳香,不是虚构。阔气的坟墓既有香气袭人的奢侈品,也有念念不忘的奢侈精神,追求永垂不朽、流芳百世的观念。

 

        古人慎终追远,一方面崇拜祖先,另一方面荫蔽后世子孙。崇拜前者的目的,就是为了永保子子孙孙,所以特别讲究丧葬风水与排场。人人摆谱抢占好地儿,于是出现了唐诗描写的情景:“古冢密于草,新坟侵官道。城外无闲地,城中人又老。”关中咸阳原,满眼汉唐陵墓累累。洛阳北邙山,一望古冢遍地。北京西郊有“一溜边山府(王侯墓地吉称),七十二座坟”的说法。如今不是十墓九空,就是夷为平地或被占作它用。当初头脑清醒的不是没有,有的古人在下葬时,已对墓葬的未来了然于胸。北魏人的墓志中把盗墓、人为破坏、历史和自然变迁等因素都考虑到了,“斧柯潜坏,桑田屡改,松柏为薪,碑表非固”。但是,树碑建坟的传统强大得无可抗拒,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也要风风光光地办场丧事。

 

        现在国内的不少影视作品中,都有墓地镜头,其规模和越来越奢华的趋向,令人吃惊。据说墓地价格从几千、上万,到几十万、几百万,将来出现逾千万的也不稀奇。墓地成了抢手货,丧葬业也越来越吃香。墓者,慕也。是后代思慕前人的地方。在这里,要紧的是内心真情实意,而不是外表装腔作势。再说,除了坟墓,其他方式不能寄托思慕吗?

 

       谁都明白, 丧葬铺张侈靡是打着为了孝、为了不朽的招牌,这一点早已被古人批判过了。孔子看到宋国大官为自己准备石椁,三年还没完工,感慨至极,说要是如此奢侈,我希望死后速朽!这种死欲速朽的豁达胸襟,足以衬出后世木乃伊们何等萎缩干瘪令人厌恶。《庄子》曾借盗墓者之口引用《诗》“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来讽刺厚葬风俗。现在的人,生前没做过几件值得称道的事情,死后却竞相树碑建墓。庄子若在,不知又会编出什么寓言。《吕氏春秋》更一针见血地指出:“今世俗大乱,之主愈侈其葬,则心非为乎死者虑也,生者以相矜尚也。侈靡者以为荣,节俭者以为陋。不以便死为故,而徒以生者之诽誉为务,此非慈亲孝子之心也。”说的简直和今天一模一样。这样的墓别说流芳百世,恐怕连二世也过不去,就成狐兔之穴,杂草之丘了。何况现在的墓地还有时效规定,就算子孙续约,也保不齐何时被野蛮拆迁,随意抛洒。

 

        我年轻时的一位朋友,文革期间,她是少数几个真正关心我的人,正在长身体的她从嘴里省下几十斤粮票寄给我,怕我饿肚子。那份雪中送炭的情谊,珍贵无比。她四十多岁因患绝症,不幸早逝。然而幸运的是她家老辈人早年在香山购得一块墓地,家族几代人长眠于此,妈妈也埋在这里。家人将她的骨灰和母亲同葬一穴,让她永远依偎在母亲身边,有了一份现代人少有的幸福。我曾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祭拜那一座没有墓碑,看上去像是随意扫起的小土堆----一抔黄土。上檀香、洒鲜花、庄重鞠躬如仪,心中念叨:质慧德馨,是为良友。皇天后土,永佑芳魂! 

 

       明白的人“未知生,焉知死”,生死的话题过于深奥玄妙,谈不出结果。丧葬却是任何人家都必须面对的现实,谁都无法回避的最后归宿。我和老伴曾经相约,身后火葬,不要墓地石碑木主,骨灰合置一罐中,由儿子亲投于渤海。儿孙若相忆,可撒花笑祭,我们精魂自会领情。之所以选择渤海,是因为我们贪恋那里靠近故乡,贴近父母。按进化论说法,人的前身都是从海里爬上岸的,那样,与其入土为安,不如回归海洋。有海浪轻抚,有鱼儿相伴,无嘈杂烦扰,无鸡犬相争,大海气味,自然舒畅,海风熏染,纤尘不沾,我们与天地万物俱化,乐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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