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生死,史铁生 by 陈郢客

万丈红尘万千变换,盛衰中唯至情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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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是让人懂得人生和自己的一个作者,史铁生也是。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其实说的几乎是我们每个人的命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们少时对生活本有许多期待和设想,后来过着过着,携些辛苦,手上也有所得,生活的真意如何,却懒得想或不敢想了,生怕自困自扰,无端生些是非出来。 

王安忆说过,【倘若史铁生不残疾,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许是,章台柳,昭阳燕,也许是,五花马,千金裘,也许是左牵黄,右擎苍”…… 现在,命运将史铁生限定在了轮椅上,剥夺了他的外部生活,他只得往内心走去,用思想做脚,越行越远。命运就是以疾病,先天,遭际,偶然性和必然性种种手法,选定人担任各种角色,史铁生曾经发过天问:为什么是我?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知道,因为是史铁生,所以是史铁生。】

N
年前,我专程跑了很远的路,去旁观一个座谈会,因为史铁生会去。我就是想看看他的样子,听听他的声音,想确认我从书中读到的灵魂——那时我还年轻,我其实想通过他确认我自己和自己的道路。
他具体说了什么我现在都比较模糊了。应该没什么特别犀利深刻的名言,毕竟若有的话,对那时的我杀伤力还是很大的。我记得比较清楚的,反而是他诚恳的表情。他知道写作,于自己是一种帮助一种出口或曰别无选择。作家的声名,于别人可能意味着名利场的敲门砖;于他,是解决透析费用并养家糊口的必要。这些,去的路上我也想过,生活的严肃性、严峻性对他一览无余;旁人多可麻醉遁逃,他不得不直面于此,这到底是幸呢还是不幸呢?他的本性有几分豪气,被迫和受限,客观上促成了他于灵魂的专注,难道人生就是这般令人五味杂陈?一路上,我的心都在辗转不已。



他的表情打动了我。那是一种挣扎过后终于能够释然和放下的表情。他知道这一切,也终于不再辗转。他在书里向我们坦示了他挣扎的痕迹;而我面前的这个人,他真的接受了命运。——就是这样了,有些时候我会难过,有些时候我也可以微笑一下。因为轮椅,因为需要人帮助,他得开口感谢别人,也得承受别人看着他的复杂眼神:一瞬名作家,一瞬残疾者。他感动了很多人,很多人也像我一样,对他有好奇,有探寻,更甚至还有有声或无声的期待或求教。而他的身体始终和他紧紧绑缚在一起,有时几小时有时几分钟就会提醒他一次:你得认清自己,自由驰骋的心得回归现实。最严峻的日常修炼,也许不容易堕落却容易自怜;或者更危险的是:将自己武断或上升为一个殉道者。要知道,凯伦·凯勒,这位扼住命运咽喉心胸无比宽阔的坚韧女性,对不珍惜生命的人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严厉的。
而史铁生不是。他甚至知道,能够不珍惜生命,也是一种幸运。这已经是与他无关的奢侈,不过如此。陈村说,他完整地保存自己他是用喜悦平衡困苦的人,他可以观赏自己,观赏上帝的手艺。其实他的自述更准确也更动人,秋天,或者竟是冬天,也仍然是人之处境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是不是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的差异,值得尊敬更令人动容的凯伦和他,同样坚守,还是有极其细微的区别。他更淡然达观,对别人更宽容,对自己亦有自嘲和解。

2001
年《中华读书报》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说,【要说现在忙什么,大约就是透析,隔两天去一趟医院,就像上班,仿佛要弥补我从未有过正式工作的历史。我有时真觉得麻烦,可是想想,大夫和护士们是天天都得去呀,比我麻烦。我们一起透析,她(他)们透,我被透,分工不同,合作得很好。忙完了透析,总还是想写点儿什么,否则花那么多钱被透,什么都不干岂不可惜?】
李贽说,说实在话的才是真佛。圣贤比比皆是(未必是聪明的知道分子);人人皆可成佛。

他有一位好太太,爱笑,常笑,笑得十分动人。除了日常生活和护理,她帮他找书,有时候干脆把重点划出来或读给他听。史铁生对陈村说,【我现在老说我这个身体不好,剥夺了我多少时间。陈希米就说我,如果我身体好,用其他的方式剥夺,一样。】夫妻间能说这番话,够放松,够从容,可见好到了骨子里。史铁生到底是幸运的;他值得,也配得上。他31346分去世,清晨6时许,他的肝脏已经被移植给天津的一位病人。他遗愿是:遗体全部捐献。他太太说,将不举行遗体告别,在之后适当时间将以适当的形式对他的离开表达追思。这两位就是这样的人,从开始到最后,都在人们的意料之中。

自我昨天忙完工作,我就开始重温他的《我与地坛》。一遍又一遍。今天早上七点钟,我起床打开阳台门,一只麻雀腾地飞远了。八点钟,阳光灿然。他不在了,他也还在。
就像《我与地坛》的最后几段话: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

那时您可以想象一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个老人,无可质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 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

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是想还是不想,还是无所谓。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 个老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 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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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史铁生。生如过客,死是节日。我走了不短的路,才确认了这个观念。他是有助于此的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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