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丧(二)

                                      
                                      江苏兴化,老爷的家乡           


                                                                             

老爷的家,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村落

在认识老爷之前,我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概念中的苏北仅限于扬州。第一次去老爷家是九月,每家每户的院墙篱笆上头都爬满了紫色的扁豆花荚,三步五岗就是一座桥,水面环绕着人家,每家都至少有一个简陋的码头和一只船。老爷带着我穿过好多座桥好多扁豆花开的院落,到一个破旧的地方说是
施耐庵的故居


                             

那时候的河水还清冽干净,现从河里捞出的新鲜四角菱,皮薄肉嫩,香甜润滑,粉而不涩,看来东西无论贵贱,唯有新鲜才可能是真正的美味。奶奶是地道的家乡妇女,爷爷却是“走南闯北”的,不安心于家务,不安心于现有的生活,不安心于自己的状态,一辈子都在激愤和失望中企图改变。老爷回忆起童年生活时常常提到爷爷带他到农场里,那里有很多知青和爷爷交好,有人给老爷糖吃,让他叫人,到了也不肯。老爷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爷爷是不是有一点点宠他?老爷却没有任何这样的感受。

爷爷这个人是我这辈子知道的第一个(至今也是唯一的)没有自己生日的人。据说他妈妈生他时家里正出大事,就把时辰给忘了。听起来好像不可思议,但事实的确如此。几天前,我们牧师说起他的妈妈虽是出生在大户人家,也从来没有自己确切的生日,替妈妈办移民时到妈妈单位取证明,发现档案里有五个生日。我想这里头一定都有缘故,也许说起来又是一个“长篇”。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喜欢去翻家族里的历史,老爷想着去翻时却不能直接去,绕道到杭州大伯那儿。翻着翻着,不由感叹:“爸妈那辈子人,太苦了。”

老爷十几岁离家,三十几岁出国,看起来似乎也不是跟家庭联系的很紧密的那种儿子。刚刚过去的圣诞假期,我们带着孩子去洛杉矶和圣地亚哥,玩到最后一天下午,大约两点,接到朋友的电话,意外得知爷爷突然去世了。老爷给老家打电话时,出口就是标准流利的“家乡话”----有好多年,他都是用普通话和家人交谈。急着办回国签证急着订机票的过程中,看不大出来什么-----多大的悲伤,多大的冲击?2010年的最后一天凌晨五点左右,我和两个孩子在洛杉矶机场与老爷分手,他回国我们回家。排安检的队时,我看到他站在远远的地方望着我们,我招呼两个孩子向爸爸挥手。莫名其妙的酸涩委屈一下子涌上来------时隔十五年,又一次奔丧,我没有陪着,种种不安焦虑撕扯着我成为两半。要是没有这个坏消息,我们会有一个圆满的旅程,要是没有老爷的离开,我们四个人两对,各各依偎,在这向寒冷的北方辗转飞去的过程中,会是多么的疲惫但心安呀。我藏起我的眼泪,不让孩子们看到。要是没有死亡、离开,我们会觉得家人亲人是这么重要么?道理上会的,感觉上却不会这么样的敏锐。

我们两边都失去了父亲。我其实很想知道对于男人,父亲到底意味着什么?成年的男人,即便没有一个完美的,尽责的父亲,我相信他们也会有更多一层的理解和原谅。老爷回来后觉得很累,丧事还算顺利。只是比较沉默。我试图和他多多交流一下,可我发现他其实不是有很多话,非要讲出来。男人,真的不一样。昨天,他的时差倒得差不多了,晚上替老儿洗脚时,忽然问他“你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爷爷死了”老二用中文说。“那你还记得他吗?”又问,老二摇摇头。老爷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有一张小小的照片,指给老二看。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在钱夹里放照片。但我知道,他的钱夹,从不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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