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如他》——第九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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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蒂西亚隔几个月会去趟巴黎,购置些衣物。现在六月尽,是添夏衣的时候,恰巧她放了暑假,我俩计划着去巴黎,莫纳夫人居然也加入了行列。在卢塞恩拍的照片洗出来装在木相框里,摆在床头,巴蒂西亚见了羡慕不停,“将来一定要去中国看看,见识见识你们的房子!”

三天后,一个泛着紫罗兰色朝霞的早晨,婆媳姑三人乘火车赶赴巴黎。小姑子早已翻烂时装书,选好了要买的款式,婆婆则直奔一两家专卖店,那个牌子是她所钟情的,一辈子穿的戴的都是,我只是个看客,陪她俩逛逛街,主要来会安娜。安娜邀请我家中小叙,自然也邀请了姑婆,她俩均表示并不方便造访,于是只有我跟牧覃去拜访。

马丁夫妇不在,自从上次搬走就没再回来。家里很凌乱,安娜自责地称自己并非家庭主妇的料儿,隔三差五要请钟点工来打扫,今天凑巧是清洁日,我才有幸得以观赏到一片狼藉。两个孩子在书房里画画,玛格丽特三岁大,比牧覃大上大半年,能画诸如太阳、箱子之类的小简笔画,墙上几处蜡笔印儿都是她的杰作,安娜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李希心态好,要留着给她长大了看。伊莉莎不到一岁,刚能走路,小手抓住笔跟姐姐捣乱,我造访时,玛格丽特正在撕练习册,伊莉莎是帮凶,再加上牧覃,三个孩子撕得不亦乐乎,书房里到处是碎纸片,蜡笔断成一截一截,唯有小手才能握住。

“我看了你的信,”我跟安娜坐在离书房不远的沙发一角,她说,“我很中意那两个名字,吴荷久,吴荷生,长长久久的生,这大概是我这个母亲最大的心愿。”

“她俩都生在夏天,荷花最多,又取‘出淤泥而不染’之意,象征高洁。”

“李希不大懂中文,我刚跟他宣布女儿名字时,你猜他什么反应——哈哈,他皱着眉头——你不用担心,听他怎么说,‘吴荷久……怎么会取这个名字?是要玛格丽特喝酒吗?’逗死我了!”

“这就是中文的妙处,”我说,“比牧覃的名字都要好,你可没法说我偏心自家孩子了吧。”

她笑了笑,又凝住笑脸,担忧地问我说:“情况有好转了吗?”我微笑着摇头,一脸坦然;她又说:“我想了想,山不过来你要过去;他光躲着你,这么拖下去肯定不行,你不妨找他谈谈,两人共同商量解决方案。”

我又是摇头,低声说:“他需要时间,我要给他时间;即使是我自己——一个心理师,不也是用了两年才释然的吗?”

“那不一样的。”她淡淡地说,安娜并不知事情的全部,那个暗红色的痂只结在我一个人心中,点缀着整个茂盛的蔷薇花园。

晚上李希回来,留我跟牧覃吃晚餐,我推辞不过;恰巧莫纳夫人和巴蒂西亚打算摸黑回去,正担心牧覃承受不住,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滞留巴黎。两年后,戴蒙的背变得笔直而挺拔,脸的轮廓也越来越深,眼神是深邃悠远的。他的朋友亦是如此,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希两手合抱起两个女儿,亲了亲,又捏了捏牧覃的小脸蛋,夸他是个英俊的小男孩,安娜趁机要挟要将两位公主中的一个许配给他,我可不答应。

巴黎总是熙熙攘攘,比洛桑接近人间,仿佛有些中国气息了,这里中国游客本来很多,在洛桑的日子,我只见过一个来自中国的旅游团,稀稀拉拉二十人,挤在日内瓦湖边等待轮船。第二天两位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去逛街,趁着他们在疯玩,我的思绪得以从牧覃身上移开,转而想到年轻时的岁月,那时我二十岁,跟安娜初识,可曾想过将来漂泊在外也能一起照料孩子?

有些微风,闷热蒸出人的倦怠。安娜紧张地看着荷久窜上窜下,荷生根本是趴在泡沫地板上,把玩一只水桶;我不担心牧覃,他人生的头两年经历了严格的教育,懂得在自我保护的前提下才能疯玩一把。我看着安娜,婴儿肥渐渐从秀气的面孔上褪去,幼稚是她丢弃的肥肉,经过那场丧子之痛,她更懂得珍惜生命。而我,经历了一场类似丧子之痛,面容枯槁,几欲毁灭,却还是挺了过来;然而,眼睛再也不能清澈透明,那是泪水噙多了的缘故。

“我觉得咱俩应该换换空间,”走过一段繁华街道,安娜看着人群,说,“你在巴黎,我到小城洛桑去。”她今天穿一件烟灰色无袖短衫,罩着亮白网子,五分卡其色短裤,埋在人群中呼啦一下不见了;我仍旧昨天的装束:杨李色上衣,领口挂着奇奇怪怪的人造石头,用红毛线绳儿拴得千姿百态,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一双木板凉鞋,绘着炫丽的七彩图案,是无论如何不能湮没的,我陶醉在别样中,与众不同让人欢欣鼓舞。

“咱俩站一起,我看起来最起码比你大五岁,真让人沮丧,”她扯了扯我的衫子,说:“不如回家;或者换套衣服再出来,我可不想成为灰头土脸的背景!”

这样的小孩子气当真让我意外,又倍感欣慰,我以为安娜早已练就一身武功:荣辱不惊,波澜不动;这般如水的灵动漾在和风细雨里,我不禁大受感染,咯咯笑个不停。

“你也不用幸灾乐祸,”她愤愤不平,“你跟戴蒙和好后,总不免要持家,灰头土脸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我怅然若失,其实,我倒宁愿灰头土脸,可惜那位先生不肯给我这个机会,上天也格外吝啬,竟让我的幸福如此仓促,如此短命。安娜看我忽然僵了,急忙岔开话题,道:“算了,赶不及回家换,干脆你帮忙参考着买几件衣服;你也该换换风格,都是孩子的妈了,还敢这么招摇。”

回洛桑时她送我一罐家乡的豆瓣酱,一包腌萝卜条,一包糖蒜,几罐王致和腐乳,我感激涕零。她宣称这些东西储备甚多,“储备多还只给我这么丁点,可真是小气。”

“那是,我得给孩子们存着点儿,”她笑称两个孩子不是家庭的终结,一定要能凑成一桌麻将,“牧覃一定不希望没有兄弟姐妹;你要加油。”

安娜跟李希将我送到火车站,临分别,她又掏出一张手帕子递给我,“这是苏州丝,上面那芍药是我绣的,绣完后玛格丽特就出生了;帕子上大概沾了些喜气与恩泽,你可得好好收着。”

请您原谅,亲爱的读者,我并不想让悲伤成为主调,然而,眼角再次给感动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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