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 - 我母亲的童年回忆录(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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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吉祥客栈的形形色色

我家的吉祥客栈就在圈里对面的巷子里,是朝北的一溜平房。

从大门进入分东西两个院落,我家客栈在西院,东院是货栈。院内一棵老椿树,一个凉棚子,靠西墙根儿是茶炉房和灶房。进屋一个木板过道,两边各有四个小房间,过道顶头是个大房间。大房间有两扇大窗子,东西各一盘大炕,每一铺炕能睡下十来人。靠两窗中间有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地中央一个大圆桌几只方凳,还有一个取暖炉子。客栈杂活,都由刘大爷包管。

在大房间住宿的是单身汉。都是些做小生意,打零工的穷人。如卖糖墩儿(糖葫芦)、青萝卜、糖、豆、瓜籽、香烟。白天串街走巷,晚上到戏园子和圈儿里去卖。打短工的有泥瓦匠、木匠、刷石灰水的。
 
八间小房里住的有唱戏的、耍把戏的、跑封儿的、当中间人的。有常住的,也有住两天就走的。

唱戏的

唱戏的是一个半身不遂的人。爱站在门口,见到我冲我笑,我也笑笑。他一笑只半边脸笑,另半边木僵僵的,样子很滑稽。有个人晚上来伺候他。三餐都在小馆子包伙,每天小伙计提着饭屉送来。

“妈,那唱戏的真逗,一笑,半边脸笑,另半边不笑,说话也不清楚。”

“不许笑话人家,你才多大,谁知道今后自个儿会遇到什么事儿?”

原来他是“华乐戏园”的台柱子,唱生角儿的,红极一时,他叫李少春,人称他李老板。一天他向我招手,让我到他屋子去。房间四周挂着戏照,贴着海报,使小屋四壁生辉不少。那英俊、豪气、神采奕奕的戏中人,那台上的锣鼓声,台下的喝彩声,那种激动而热烈的场面,却变成了今天他的寂寞和无奈,昔日的自豪和荣耀都成了泡影。如今竟然对一个孩子的微笑,一句轻声的问候,都感到是一种安慰和快乐。

耍把戏的

挨着唱戏的,住的是耍把戏的夫妻俩。他们三十出头,养着一只猴子和一只小狮子狗,好吃好喝的喂着,因为它们才是这家的顶梁柱。两人不说、不笑、不理人。因为白天不停地说,不停地逗笑,不停地敲着镗锣,躬着身子,陪着笑脸,托着破帽子要小钱,所以那说,那笑,要留着给看主。妈说:“顶那一对耍把戏的可怜。”

跑封儿的

脸上总带着笑,见人就打招呼的是那个跑封的。他吃的白白胖胖的,穿着长衫,在这堆人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了。见他春风得意的样子,好羡慕人。“跑封”就是替会局子跑腿的。他要到小客栈、大杂院、妓院、戏园后台去讨封。把押宝人押的‘宝’记下来,再把会局子开的彩 (什么‘宝’)告诉给押宝人。会局子的‘宝’有:金鸡啼鸣,孔雀开屏,红日高照等等。有人押宝走火入魔了,半夜三更披头散发,一丝不挂点上香拜三拜,许愿,求过往游魂帮忙。然后把写好的宝封好放在灶坑里,用火钩向外钩,先钩出的,就押它。还有人黑天瞎火跑到乱葬岗子,抱一个骷髅回来,烧香许愿,把封放在里面摇,先摇出的就押它。听说真有灵的。

跑封的,不光吃香喝辣,还有个相好。相好是个缝活的。人们管挎个包袱,缝补衣服的叫缝活的。

说的这个相好,常到我们客栈来。她三十来岁,脸搽的雪白,大襟上插朵花,总是面带笑容。那些爷们儿怎么拿她逗笑取乐,她从不气不恼。她知道不能得罪这帮人。因为缝活的不只是她一人,所以有多委屈也得忍着。只有和跑封的单独在一起,才会忘记那些羞辱和满腹的委屈。

我和小苹姐

做中间人的于二爷是个流氓无赖。和小苹姐住在东边的房间里。小苹姐瓜子脸双眼皮儿,浅眉毛撅鼓嘴,一笑露着牙花子。她爱说,爱动,可一见她爸就像老鼠见了猫,吓得挪不动窝儿。她妈跟唱戏的跑了,丢下她跟着吃喝嫖赌的于二爷。于二爷狡诈,靠蒙骗混日子,他满肚子坏水儿,外号叫臭鱼。他坑蒙拐骗弄到钱,就喝得醉醺醺的,叼着牙签,唱着下流小曲儿,喊叫小苹姐给他端茶倒水,伺候慢一点儿就一顿拳打脚踢。若不顺心,就拿小苹姐出气,打过来骂过去。

白天客人不在的时候,我常和小苹姐在大房间里玩。住客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靠墙根儿,我们就在崭新的炕蓆上弹蹦豆(炒熟的蚕豆)、叉子儿(布缝的沙袋)。在地上跳绳、踢毽子。
一天我和小苹姐玩得正欢,于二爷一脚迈进门槛,见他铁青着脸,瞪着一对鼓鼓的金鱼眼,呲着大金牙,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是家里的金枝玉叶,手捧着,可她是个下三烂儿,不配跟你玩儿,她得伺候她老子。”

小苹姐早就吓得瘫在那不敢动。见他像捉小鸡一样,一把拎起小苹姐从炕上往地下一摔,又踢了一脚,“还不快给我滚!”我哇的一声哭着跑回家。

妈说:“再甭去客栈玩了。见她爸不在家,让她到咱家来。”
小苹姐来我家,妈总端出东西给她吃。她饥一顿饱一顿的,从没好好吃顿饭。妈说:“你这妈可够心狠的,丢下可怜的孩子,跟人家跑了。”

说大鼓书的

新搬进来的父女俩是说大鼓书的。父亲弓着腰,喉喽带喘的。女儿秀秀气气的,但黄皮刮瘦。原来这女儿是天津的鼓书皇后,被有钱有势的阔少看中,金屋藏娇养了起来。才过了两三年好日子,阔少喜新厌旧,卖了房屋,偷着到别处消遥去了。他父女俩只好重操旧业,可惜女儿已经不是风华正茂时了。加上有病,挣不到钱。来到这里,也同样不好混日子,整天愁眉苦脸的。

“我看找个人嫁出去,才能有个活路。”爸说。
“找个人也不容易,谁愿意娶媳妇带个病秧子爹呢?”最后叹了口气。

大房间里的人,到晚上都陆续回来了。每个人认准了自己的那块地方,绝不串位。这块宝地是舒展一天疲乏的地方。是发愁盘算生路的地方。有人靠着行李卷,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有人侧着身子,琢磨事;有人摆八卦算命;有人呼噜山响。挑剃头挑子的红光满面地走进来,必是剃了几个头,喝了几盅酒。卖糖敦的(糖葫芦)也随后进来。他无精打彩的。

地上有人玩牌九,手摩、心猜、口里喊叫。按妈的话说,把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了。

晚上爸爸总要来看看他们,我愿意跟着看新鲜。一进门,我一眼看见躺在炕上的一人,两眼鼓出两个电灯泡,吓我一跳。原来是眼睛上各扣了大半个煮的鸡蛋清,说是治火眼的偏方。
他们见爸来了,都停下来和他说话,十分尊敬他。平时爸对他们不错。


“大哥,喝一盅。”

“谢谢啦,偏过了。”爸和他们说的很热闹,我爱听他们讲话、逗乐子。

有人打盆水,光着膀子洗身上、头上的石灰水。

“喂,老七生意不错吧?”

“今天还行。”笑嘻嘻的。“请咱爷们喝一盅咋样?”刚才的笑脸立时收了回去。

“他是出名的铁公鸡,想在他身上拔根毛,没门儿!”

“我把钱都喂了你们兔崽子,我老家的人喝西北风啊?”

“逗你玩儿的,别当真。”

“我说老弟,就冲你这张小白脸儿就能吃香喝辣的。”

“不错圈里的娘儿们见你来,抢着买你的吃食,还笑眼眯眯的看个不够,要我是你就靠上一个。”

“一个大男人家,也不嫌丢人!饿死我也不要那些骚娘儿们,弄一身脏病不值。你他妈的去吧。”

忽然吊铺上露出一个头来。这个吊铺是新搭的,只能坐直身子,不能站起来。露出的头说:“诸位小点声,我老婆病了,身上烧的厉害,直哼哼。”

大家都喜欢这生病的大嫂,大嫂平日抽空就把他们的脏衣服洗干净。谁生病就做碗热汤。这位大哥是读书人,失了业,全靠大嫂给后院各家洗衣服挣点钱。

爸拿出一块钱说:“先买点小药试试看,不行再说。”

其他人也几分一角的凑了两块钱。“你还楞着干啥,快去抓药吧。”妈做了一小锅稀粥叫我送来,我特爱干这种事儿。

我对妈说:“那两个灯泡把我吓一跳。”说完笑个不停,妈也跟着笑。“你这孩子,什么东西倒了你眼里就变了样。”

“妈,您说钱好不好?”

“钱当然好了,有钱可以养家糊口,有病瞧病,不会饿死冻死。没钱寸步难行。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爸爸说钱多了烫手,心变黑,是吗?”

“钱不能多,特别是来路不明的黑心钱。记住长大了千万不能贪财,要靠本事挣钱。一身清白,就是穷点儿也过得舒坦。”又说:“女人不能贪吃贪穿,爱虚荣。记着妈说的话。”

“您都说过几遍了。我才不是馋嘴巴呢!”

我家住在客栈后面院子里,院子里住三家。我家住北房,东厢房是那大爷大妈住,老两口是旗人。过去是吃皇粮的主,辛亥革命后,那大爷游手好闲惯了,没什么本事。好在懂得点儿易经,八卦之类,靠算命、看相、测字混饭吃。闲着就提个鸟笼子晃晃悠悠,哼几句京戏。有时他爱和爸爸喝两盅。提起过去他滔滔不绝,谈起趣闻轶事源源不断。这时他又兴奋又得意,完全忘了他现在。那大妈说话客气,讲究礼节,她特爱干净。
妈说:“她干净的有点儿出奇。我见她每天早起在她房门口抖搂铺的盖的,能抖半天。有点金银财宝,也叫她抖搂没了。这不,连个孩子都没落下。”

西厢房住的是一对年青夫妻,都是老师,李老师温和厚道,王老师文静娴淑,两人都喜欢小孩,教我认字儿,写字儿。说明年让我去他们学校上学。

妈一直反对开店,说:“在这群人里,孩子不会出息。”爸说:“等把这批货卖了,做本钱和张大哥去下江,做生意挣大钱。”又说:“今天遇上舒大哥了,他从说书场回家。我想让他多挣点儿,插空到客栈来说书。他愿意来。”妈说:“舒大嫂前天来串门,她现在到一家开银行的公馆做事,挺顺心。”
   
舒大娘的儿子叫小宝,欢眉大眼十分可爱,忽然得了白喉,送治晚了,眼睁睁地看着他咽了气。舒大爷一股火,两眼逐渐失明了。他过去是爸的同事,都在航务局做事,又是邻居,又都姓舒,两家来往密切。舒大爷眼睛失明后,就去说书了。他从小受家庭影响,爱听说书。他记忆非凡,过耳不忘,说的书有声有色,有板有眼。
   
妈说:“人家都说鬓角疤,命不济。果不其然。她舒大娘就是鬓角有一大块疤。提到这种事儿叫我犯嘀咕,玉亭媳妇到底会不会妨人,万一玉亭有个好歹怎么办?”爸说:“有好多事是凑巧了。玉亭如今不是好好的吗?别瞎想了。”

听说舒姓多是旗人。舒大爷大娘就是旗人。舒大娘一双大脚,一口京腔,礼道很多,头发从来都梳得一丝不乱,头是头脚是脚,人干净利落。我想爸的祖辈可能也是旗人。

这年开春,把吉祥客栈兑了出去,凑够了钱就准备和张干爸去下江跑船做生意。于是我们搬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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