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灵魂画像——

你站在国王大街附近的一个路口,在等人但不知道等谁,或许在等某件事情发生但不知道什么事情。你常常这样,不知在等什么该等什么该做什么。也许你该迈开脚步,但不知要到哪里去。外面是万紫千红的世界,你却无处可走。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常常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话可说。也许你该去非洲,做些救灾工作。也许。外面是缤纷的世界你的心里却是冰封的世界。

也许你不该站在这里,也许你站在这里是不正确的。但你已无法辨别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你刚看完一篇介绍莫尔《伦理学》的文章,说他用了二百多页来讨论什么叫好,最后得出结论好是不能定义的,正如正确是不能定义的一样。你有时觉得自己一贯正确却从未正确过。你有时很羡慕那些在非洲挨饿受罪的人们,他们没有你所面临的问题,站在路口不知在等什么。你觉得他们那些具体的痛苦和你那抽象的痛苦相比显得微不足道。也许他们应该来澳洲做救灾工作。

你说行动是你生活的唯一准则,你一旦认准了路将永往直前,决不回头。但你找不到方向,分不清东西南北,你徘徊不前犹豫不决。你觉得已在路口等了很久,似乎出世后便立在这里,那时不穿衣服光着身子流着鼻涕。你说对这个世界已无欲无求,你不管东西南北只想心胸坦荡数着电线杆去流浪。但你提不起脚步,你的脚步被缠住(也许是惰性太重),你迈不出一个圆圈,你不认为那是孙悟空画的圆圈。

在这故事发生之前,在你身上还发生过一些故事,许多人都经历过的男欢女爱婚姻家庭之类的东西。你有过老婆,你老婆身材很好,她说非常爱你,但不愿意生育,她说担心会生出一个和你一样不快乐的孩子。其实她真正的担心是怕生育后不能再勾勒出苗条的身形。但一次不慎她怀孕了,在那种年龄这种事一不小心就会发生。从那以后,她的每一声叹息,如病重的脚步声敲击着你的岁月,你能感觉到体内的年轮增加了一圈又一圈。她几次想堕胎,你劝她不要堕胎这是天意但由她自己决定。面对她你经常以莫名其妙的微笑来掩饰内心的矛盾、痛苦和无奈。她终于没有堕胎你因此非常感激。怀孕初期她还喜欢寻欢作乐,你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她对此很有意见,你知道她不只喜欢享受性爱,还希望会自然流产,这样她就不必承担道德责任。孩子出生了,上天给了她机会但她没有展示母爱的一面。她不愿为孩子喂奶,一个涨着乳房的母亲,担心把乳房吸松吸软了,使乳房变形。你多希望自己能产奶,你每天喝了许多她不喝的鸡汤骨头汤牛奶也无济于事。当鲜花继续欣赏她的容貌,柳条继续羡慕她的身材时,你想打一长串悲凉的喷嚏。你觉得没有结婚是孤独痛苦的,同样孤独痛苦的是结婚后的生活。你觉得没有孩子不幸福,有了孩子也不快乐。后来孩子突然犯了怪病不幸夭折。她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说孩子因为缺少父爱才离开人世。再后来你老婆爱上别人,她在离开你时丢下一连串怪话,说你一天到晚拉着脸装作沉思状, Philosophizing everything (她就是这么说的),你根本不象艺术家毫无艺术冲动,即使做爱时也是那样看不出有多少乐趣,生活对你是那么负重好象全世界的苦难都落在你肩上,其实我们留学澳洲所承受的苦难和文革中的苦难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你一点也没有乐观进取拼搏的精神,弄得别人也不快活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痛恨思考太多的人,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瞎了眼看上你。这世界就是这么怪,正如有人写文章有时怪故事怪句怪字全挤在一起。从那以后你自己也越变越怪,否则今天你不会立在这里。

你立在路口,有时作杞人忧天状,你想到原子弹、臭氧层、二氧化碳、温室效应、艾滋病等等。人比动物还不如,还一天到晚进化,尽他妈屁话。你认定假如人是从猴子变来的,尾巴一定不会消失。你对人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作过认真研究,发现人最会阿谀奉承,而又经常在拍马屁时被马误解了,然后或解甲归田或流放边塞或株连九族。要是有尾巴那摇起来既省事且一目了然,一定会消除许多误会,历史上的许多悲剧闹剧就不会发生,因此你断定人尾巴的功能不该退化,因此你对进化论一直存疑。你知道在这里你犯了偷换概念的错误,你把人尾巴和狗尾巴混为一谈。但你又想人比狗聪明,一定能比狗更好地发挥尾巴的功能。当然你也不相信创造论假如有万能的上帝存在,你不明白上帝为什么创造世界,是闲得无聊闷得发慌,还是为了荣耀自己,或是为了创造而创造,正如搞艺术的人为了艺术而艺术。还有为什么让人有智慧而不让猪有智慧?要是让猪来主宰或许不会象人那样挖空心思把世界弄得一塌糊涂,到处是饥荒战乱,搞得民不聊生,连上帝自己也不懂得怎样去收拾。当然你不是上帝,不是万能的,进不了上帝的脑子,你是人注定了你不能理解上帝创造人的动机,因此你只好不相信上帝创造论。你说假如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上帝,你会用英文和他打招呼:How  are  you  mate? Everything alright?”你估计上帝只能听懂希伯来语和英语。然后你会当面问他为什么造人。

你就是这样,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中学时你最爱读《十万个为什么?》。上大学时令你最困惑不解的是人为什么活着。你翻阅了有关书籍,不但找不到答案而且越弄越糊涂。你奇怪为什么自杀的人这么少,你对进化论的理解是(你有时有意无意中又用进化论的观点来分析问题。)社会越进步,自杀的人越多。你对每年犯神经病的人以等差级数增长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这正是社会进步的特征。你估计再过几十年就会以等比级数增长。一次偶然机会你在一个旧书店买到一本“自杀的艺术”,回到家里足不出户闭门研读三天,你懂了原来杀死自己就是杀死自己体内的敌人,而且自杀还是一种复仇行为,可以惩罚那些活着的人。当然自杀也是为了逃避痛苦,结束无法忍受的无聊孤独和压抑,结束因失败带来的耻辱,摆脱比死亡更糟糕的境地。其实死亡并不糟糕,死亡是和原始母亲统一,是回到子宫里,回到你来的地方去。你设身处地想象各种自杀体验,突然来了灵感创作了许多隐含自杀隐喻的雕塑,那些艺术构思真是巧夺天工,完成后你自己也不敢相信那些作品出自你的手,可惜还没有受到评论家和收藏家赏识。后来你把自己没有自杀以及社会上自杀的人那么少归咎于人类还没有摆脱愚昧状态。这时你站在路口,左观右望,前思后想。那辆黄车没有撞上白车,因此没有人下车拿出执照没有人打电话叫警察没有拖车没有救护车没有交通堵塞。 很难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发生不是甲朋友买了新电器新车子或旧房子,便是乙朋友提了工资去了哪里旅游或有了成就生了孩子。

假如体内有个开关,只要轻轻一按,便可毫无痛苦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那该多好。可惜没有。现在你只能希望来个车祸,最好是对面开来的车失控冲上走道撞着你,你当埸丧命或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这样你就不必再站在路口,费尽神思辨别方向分不清东西南北,你没有了选择的必要因此不必做出痛苦的选择。但似乎世界就是故意和你作对,历史没有按照你设计的发展,一辆辆车开过去了,平安无事。该发生的没有发生,你并不因此感到痛惜,你说活着也可以,天生我才必有用。生命是神圣的,你希望能这么说,你愿歌唱生命赞美生命,但生活本身又是如此平庸。每天工作、拉撒、睡觉、性交(据说在成人经常性活动中名列第四),大家都这样。你想从平庸苦涩的生活中品出清香,你想活得愉快点,如周围的朋友那样为一件新电器新车子旧房子名誉地位之类的毫无价值的东西浪费感情,这样感情没有剩余时间没有剩余,你不但不会去想自杀而且不会去想意外死亡。但你做不到这些因此生存下去,对你来讲比自我了断或希望意外死亡更需要勇气。

其实真正面对死亡你又会心惊肉跳。后来有一次你在山上翻了车,身受重伤,昏迷过去。醒来时你感到疼痛,害怕,甚至恐惧,希望有人路过附近能听到你的呼救。虽然在深山老林里只身一人,但你没有孤独厌倦感。你觉得原来生命可以如此脆弱,如一个精致的瓷器,轻轻一摔就会破碎。当你忍着巨痛爬到半坡又滑下去时,你想说索性摔死了倒干净,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你的意志驱动着你向上爬,你的无意识和潜意识也驱动着你的四肢向上爬,你爬了一夜才爬到路面,然后昏迷过去,侥幸被人搭救死里逃生。出院后你把《自杀的艺术》烧掉,用毛笔写了“生命的本能是生存”的字幅挂在床头,从此你不再想自杀或意外伤亡,让死神自己去不声不响地工作。但时间久了你又和上帝一样闷得发慌闲得无聊,而你又没有上帝那能耐去创造出什么东西来消遣。你只会创造雕塑和绘画,可它们不是用来消遣的,否则就是亵渎艺术。你和上帝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你必须吃饭,而雕塑和绘画不可以拿来吃,所以为了三顿饭你必须去工作。你所做的工作既没有创造性也没有娱乐性,每天重复同一动作,思考同一问题,极其单调乏味。可喜的是后来你在工司里认识了并身不由已地爱上了一个叫阿娜的姑娘。其实她已不是姑娘而是女人。她是六·四后出来团聚的有夫之妇。你也不知道这件事是怎样发生的,正如你没看到蕾而突然有一天发现树上开满了花。后来你每次开车送她回家她优美地坐在你身边别人都以为她是你妻子或女朋友而你总要在心里默念几遍有夫之妇不可欺。有一次你给她画画,叫她摆姿势时用手转她的头,扭她的肩,弄她的发,摸她的脸,她顺从得象你的妻子她柔和的目光丰满的乳房细嫩的脖子令你热血翻涌,你壮着胆子假装无意碰到她的乳房她也不介意。后来你觉得第二次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第一次只是冲动只是需要。你为那些一生只爱过一次的人感到惋惜。此时你站在路口,你告诉自己你不想做弱者,你要生活下去。你想其实活着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不是什么特坏的事。你想其实你并不想对世间一切冷嘲热讽,与其游戏人生,不如采取漠然的态度,漠然即是一种超然。只有对生活冷漠、静观才能达观,不要置身其中,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不闻不问,就让父女母子乱伦去吧,让人畜杂交去吧。但你暂时还做不到这一点,你对生活太投入。现在你只希望有个姑娘或同性恋者过来和你聊聊,随便聊聊。

但在你碰到阿娜之前这世上没人愿意理你。你闭上眼睛,你看到人们用下水道把心灵连接在一起,从龟裂的文明中逃出,把无意义的东西系统地排列开来,说着谎言直到把谎言说成事实,做着坏事而没有愧疚之心,不懂得忏悔祷告不指望获得宽恕救赎。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犯罪天才,用沾满鲜血的手把一个个生活的悲剧推向高潮,使生命变得无法忍受。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失败者,你希望成为不同的失败者,不向庸俗的物质世界低头,你要做到失败而不失尊严,失败而保持高贵,这才叫作成功的失败者。

此时你说不能再犹豫不决徘徊不前,应挣断无形的锁链,然后提起脚不管东西南北勇往直前,碰到什么可做的事就去做,生活不是想出来的,生活是做出来的,正如爱是做出来的一样,不能再想,你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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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shu 发表评论于
问好林兄。很直率的小说。
站在路口,是那么真实。
其实,站路口的姿态可以是精致的,表情也可以是兴高采烈的。如果没有那只灵魂的眼睛远远地看见自己站在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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