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江山:第十七章 执子之手

秋风起深壑,秋叶舞商弦。 我在山头坐,静观秋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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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峭和陆秀川轮流背负欧阳建宁,几名金陵剑士前后护卫,施展轻功沿峨嵋栈道疾行下山,经七里坡、钻天坡、华严顶、观心坡,直抵山脚的清音阁,取出寄存的坐骑向东南方向一路狂奔,傍晚时分到达大渡河畔的罗汉场码头,登上在此停泊等候的座船。韩峭一面催促船夫扬帆起航,一面指挥几个金陵剑士四下戒备。陆秀川陪着欧阳建宁躲进船舱,两人共饮一壶酒压惊,同时不住透过舷窗向岸上张望。不一会儿船便驶入河心航道,距离河岸已有百步之遥。

陆秀川长舒一口气,叹道:“关二爷保佑,三少爷总算虎口脱险了。” 欧阳建宁几口酒下肚,惊魂稍定,面露得色道:“那是本少爷福大命大,与关二爷何干。这一趟你们两位赤胆忠心,我爹一定有重赏。老莫卖主求荣,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陆秀川劝道:“老莫也是一时糊涂,三少爷念在他服侍多年劳苦功高,放他一马吧。” 欧阳建宁恨声道:“这厮害得我镣铐加身,威风扫地,此仇不报,枉为人也。回去以后你俩把他给我捉来,本少爷要先挑断他的脚筋,然后慢慢折磨他。” 陆秀川笑道:“三少爷这趟回去,先得委屈一下,到应天府大牢住几天。” 欧阳建宁瞪眼道:“那是人呆的地方吗?我不去!”

陆秀川苦口婆心劝道:“老爷身为武林盟主,不能公然徇私,过场是一定要走的。三少爷天资聪颖,可惜不谙世事,不通人情。就拿今天来说吧,武当杨掌门其实是自己人,跟老爷有二十年的交情。但他领衔武林长老,大面上须过得去,所以下令将你镣铐加身。然而将你押送应天府处置,那就是缓兵之计了。官府断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咱们只须日夜兼程赶回京城,杀了那几个刺客,此案便是死无对证,最后一定不了了之。三少爷尽管放心,应天府大牢的胥吏狱卒早就让咱们打点得舒舒坦坦,管保三少爷在里头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丫头伺候。这样过个十天半月,风声松了,三少爷便可安然还府。”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见韩峭在外面喊道:“龙朝歌追来了!”

两人出舱向西北眺望,但见夕阳似血,苍山如画,河岸上单人独骑,披着一身金黄落晖,与座船并驾齐驱,正是龙朝歌。欧阳建宁颤声道:“他若是纵马跳入水中,追上来怎么办?”陆秀川安慰道:“三少爷莫怕,咱们船速很快,他追不上来的。” 欧阳建宁又问:“这厮会射箭,够得着咱们吗?” 陆秀川摇头道:“咱们距离河岸足有两百步远,已经出了弓箭的射程。” 欧阳建宁点点头,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顿时神气活现起来,一拍大腿哈哈笑道:“那么这厮只能干瞪眼,目送本少爷扬长而去了!” 于是背靠桅杆叉腰而立,摇头晃脑高声喊道:“龙朝歌!你不是想替梵静老尼报仇吗?本少爷敢做敢当,就站在这里,你有本事便来杀啊!”

话音未落,飕地一箭飞来,贯穿欧阳建宁的左肩胛,将他死死钉在桅杆上。欧阳建宁长声惨呼,连喊救命。韩峭、陆秀川两人连忙挡在欧阳建宁身前,各持兵刃凝神戒备,却被夕阳耀眼,啥也看不见,只得拼命乱舞刀剑。飕飕又有两箭飞来,两人大腿分别中箭,站立不住,跌倒在甲板上,将欧阳建宁暴露无遗。陆秀川咬牙道: “金陵剑士快来!挡在三少爷身前!” 几个金陵剑士爬在甲板上战战兢兢,都不敢起身上前。陆秀川无奈之下,高声喊道:“龙朝歌!我等将三少爷押解回京,应天府自有公断。你若杀了他,不但官府要捉拿你,欧阳盟主更饶你不过,还望三思而行!” 岸上只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却没有回音。

韩峭拖着伤腿,努力爬到桅杆跟前,举刀去割钉住欧阳建宁左肩的箭杆,还没割几下,便有一箭呼啸而来,正中韩峭手臂,朴刀哐啷落地。陆秀川喊道:“船家!赶紧靠向右岸,离左岸越远越好!” 船夫刚要转舵,飕地一箭飞来,将他的手钉在舵柄上。船夫高声惨呼:“大侠饶命!小人不转舵就是!” 韩、陆二人无计可施,伏在甲板上喘粗气,眼睁睁看着三箭陆续飞来,分别射中欧阳建宁的右肩和两条大腿,虽都不是致命伤,但深入筋骨,血流如注。欧阳建宁疼得哭爹喊娘,骂道:“你们这帮白眼狼见死不救,我爹饶不了你们!饶不了你们!!” 此后半晌没有箭来,甲板上很快便积了一大滩血。欧阳建宁哭声越来越弱,最后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耷拉着脑袋低声呻吟。直到余晖褪尽,天色黯淡,岸上才飞来一箭,正中欧阳建宁心窝。韩、陆两人听见马蹄声渐渐远去,这才相互扶持奋力站起,招呼金陵剑士,给欧阳建宁收尸。

午夜时分,南宫飞烟在自己房间里和衣而卧,心事重重,无法入睡。突然有人轻敲窗棂,南宫飞烟连忙起身开窗,龙朝歌纵身跳了进来。南宫飞烟朝外面扫了一眼,迅速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点亮一盏油灯,转身取来一壶凉茶,一叠红豆糕,几个茶叶蛋,放在桌上。龙朝歌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捧起茶壶对嘴便喝,咕咚咕咚狂灌几口,然后将几个红豆糕塞入嘴中大嚼。南宫飞烟坐在对面,目光恬静注视着狼吞虎咽的龙朝歌,手里剥着茶叶蛋。龙朝歌吃完以后,长吁一口气,笑道:“我大仇已报,打算找个地方躲一阵子,特来向你告别。”

南宫飞烟惊问:“你到底还是把他杀了?”龙朝歌答道:“我不想连累你们,没在山上动手,一直追到罗汉场,才将他射死。” 南宫飞烟叹道:“师父泉下有知,只怕要责怪我们又造杀业。” 龙朝歌慨然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对付宵小鼠辈就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厮不知坑害了多少良家妇女,我也算是为民除害。”

南宫飞烟点点头,柔声道:“今天多亏了你出手,让那帮人知难而退。” 龙朝歌笑道:“你跟我客气什么。今天这场戏你才是主角,有胆有识,有理有节,连杨道长、仁山大师都佩服得不行。欧阳老贼图谋不轨,不但没有得逞,反而让你坐稳了峨嵋掌门之位。” 南宫飞烟叹口气,黯然道:“我正发愁呢。这些年师父经常在外奔波,家中无人打理,嘉州城的房产着火烧成白地,山下的几十亩旱田也抛了荒。峨嵋派老老少少百十口人,全靠正气堂每月一千两的礼金过活。今天这么一闹腾,正气堂的礼金就不用指望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龙朝歌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笑道:“我知道峨嵋派缺钱花,特地送上厚礼一份。” 南宫飞烟定睛一看,见包裹里是一沓宝钞,几件珠宝首饰。龙朝歌解释道:“这些宝钞是家中长辈所赠,总数三千两银子,你拿去对付眼前的支用。这几件首饰是我从西域带回来的,本来想给流苏当嫁妆。我曾经在京城找人估过价,能值万两白银。你拿到成都珠宝行兑现,然后在峨嵋山下置办几百亩上等水田,招募佃户种稻养鱼,可保峨嵋派衣食无缺。”

南宫飞烟连忙推辞:“这份礼太重了,我不能收,你留着自己用吧。” 龙朝歌摆摆手道:“我身上留了一些,大概能够一年的开销。我没啥嗜好,银子放在身边也花不掉。再说我以后只怕要落户峨嵋山,这些钱也没花错地方。” 南宫飞烟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泛起红晕,低头避开龙朝歌的目光,轻声道:“既然如此,我就替峨嵋派收下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龙朝歌便起身告辞,南宫飞烟坚持要送他下山,于是两人从偏门悄悄出了卧云庵。此时已是三更天,皓月当空,满目银辉,山风浩荡,树影婆娑。两人沿七里坡的石阶迤逦而行,突然一阵山风吹过,南宫飞烟脚下踉跄,险些失足,龙朝歌手疾眼快,一把攥住她的左手。南宫飞烟难为情道:“这七里坡也不知走过多少遍,今天居然会失足,真是怪了。” 龙朝歌笑道:“天黑道险,咱们慢点走,不着急。”

于是两人携手并肩,信步而下,谈笑风生,不知不觉便走完了两千四百级台阶,来到朝阳阁前。两人不约而同止步,相视无语,都觉怅然若失。龙朝歌说道:“回去吧,路上当心。” 南宫飞烟点点头,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龙朝歌抬眼望向天边,思忖片刻,答道:“我想去陕南商州探访火焰谷,那是我爹当年住过的地方。” 看着南宫飞烟秀丽的面庞,殷切的目光,心中怜惜,握住她的双手,郑重道:“我一定会回来。” 南宫飞烟眼眶一热,视线模糊,连忙低下头,轻声道:“我等着你。”

商州龙驹寨位于秦岭南麓,丹江上游,自古以来便是北通秦晋、南连吴楚、水趋襄汉、陆入关辅的要冲,素有长安门户之称。南方的丝绸、茶叶、瓷器等通过船泊经长江、汉水、丹江逆流而上,汇聚于此,再由骡马陆运到关中、陕北、山西、甘凉、青海等地,而北方的皮毛、药材、番香等货物由骡马驮运至此,连同商州当地的山货一起,装船顺江而下,销往东南。站在龙驹寨码头放眼望去,丹江水道舟楫如织,百艇连樯,陆路骡马蚁聚,驼铃频传,一片繁盛景象。

龙朝歌千里迢迢来到龙驹寨,四处打听火焰谷的所在,却无人知晓,逗留一月有余,依然毫无头绪,于是准备乘船南下襄阳。这天下午,龙朝歌正在集市上买东西,却见两个官差站在牌楼下大声宣读道:“商州县衙通告,悬赏纹银一万两,捉拿杀人凶犯龙朝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后便将悬赏告示张贴在牌楼立柱上。

龙朝歌挤在围观人群中瞟了一眼,见悬赏告示上的肖像獐头鼠目,络腮胡子,不仅暗自好笑,转身若无其事继续逛街。突然一辆三驾马车疾驰而来,驭马通体纯黑,头插红色翎羽,漆成紫色的车身光可鉴人,遍涂金色流云树藤花纹,显得异常豪华气派,集市中人都不禁愕然侧目。马车从龙朝歌近旁驶过,车窗帷幕挑起一角,一双眼睛向外探望,目光如电在龙朝歌脸上打了个闪。龙朝歌浑身一激灵,只觉那目光似曾相识,再定睛一看,马车已经疾驰而去,很快消失无踪。

次日清晨,龙朝歌牵着坐骑来到龙驹寨码头,登上一支前往襄阳的客船。客船沿丹江顺流而下,中午停靠竹林关。旅客登岸歇息用餐,龙朝歌牵着坐骑来到岸上一家车马店,买了十斤黄豆喂马,自己要了一碗阳春面,刚动筷子,便有数人进店坐下,大声叫了酒菜。一人戏谀问道:“观景老弟,你自打昨天看见那个悬赏告示便东张西望心不在焉,肚子里一定在捣鼓什么馊主意吧。” 另一人笑道:“可不是嘛。老天保佑让我撞见这个龙朝歌,一定手到擒来,白赚一万两银子。” 旁边一位年长者说道:“周贤弟说笑了。咱们这趟出来是寻找大小姐的,须得心无旁骛才行。”

龙朝歌装作不经意地转头瞄了一眼,见那边桌上坐着三人,被称为“周观景”的人二十七八岁年纪,剑眉虎目,方面大耳,一身黑衣,腰间挂着一柄弯刀。龙朝歌见那弯刀造型奇特,不禁多看了一眼。周观景有所察觉,爽朗笑道:“兄台似乎识得在下这柄宝刀,请过来一叙。” 龙朝歌大大方方来到桌前坐下,拱手道:“在下龙四,应天府人士,来此游山玩水,请教几位兄台尊姓大名?” 周观景答道:“我等都是陇东平凉府人士。这位兄长姓王,蝎尾鞭功夫名扬西北,人称蝎子王,本名倒无人记得了;那位姓孟名丙庚,身怀飞刀绝技,出手例不虚发。在下周观景,会玩几手弯刀。龙兄说说看,在下这柄弯刀有什么来历?”

龙朝歌微笑道:“这柄弯刀产自天方大马士革城,形如新月,无坚不摧。” 周观景拍案道:“龙兄厉害,一眼中的!这刀鞘上的花纹我一直莫名其妙,还请龙兄解惑。” 龙朝歌答道:“这不是花纹,而是一行阿拉伯文字,意思是真主伟大,我战必克。” 周观景大声赞道:“龙兄见识广博,佩服佩服!店外马厩里有一匹神骏,请问可是龙兄的坐骑?” 龙朝歌点点头,笑道:“正是。周兄看来懂马,能否说说这匹马的来历?”

周观景挠头道:“在下混迹西北马市十年有余,见多识广,却怎么也猜不出龙兄坐骑的来历。这匹马肩高五尺,头大眼圆,颈长鬃短,胸窄臀尖,显然是河中血统;然而四肢矫健修长,马蹄宽阔厚实,马尾浓密高扬,却是阿拉伯马的特征。” 龙朝歌惊讶不已:“周兄好眼力!这匹马正是土库曼马和阿拉伯马的混血。” 两人对饮三杯,顿生惺惺相惜之情。不一会儿码头锣响,座船将要起航,龙朝歌起身告辞,周观景送出车马店,拱手道别。

龙朝歌上船安顿好坐骑,来到船舱坐下,发现舱内多了几位旅客,其中一个女子坐在角落,似乎一直盯着龙朝歌不放。龙朝歌抬眼望去,见这个女子十八九岁年纪,穿一身宽大的粗布衣裙,一条雪白帛巾裹住头颈,眉目甚是清秀,但脸上遍布麻点,显然幼年害过天花。龙朝歌心生疑窦,正要上前询问,却见周观景跳进船舱,看见麻脸女子,兴奋喊道:“老孟、老王快来,大小姐在这里!”然后快步上前,躬身道:“大小姐一向可好?您跑出来几个月,老爷和夫人都急疯了,这就跟我们回去吧。”

麻脸女子低声道:“我绝不回去。” 周观景急道:“大小姐别再任性胡为了,您要是不回去,我们怎么跟老爷交代?” 麻脸女子决然摇头,将脸转了过去,不再理会。蝎子王大声道:“老爷吩咐过,倘若大小姐执迷不悟,就捆上带回去。多说无益,还不动手。” 话音未落掏出绳索大步上前。突然一人挡在麻脸女子身前拱手笑道:“对付一个弱女子,几位兄台何至于动粗?”

周观景定睛一看,笑容满面,奇道:“哎呀,没想到龙兄也在船上。这位便是我们府上的大小姐,年初由老爷做主许配给知府大人的世子。大小姐不满意这桩婚事,离家出走已有俩月。眼下婚期将近,老爷急得团团转,吩咐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大小姐带回去。”龙朝歌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谮越了,见谅。冒昧问一句:这位知府大人的公子为人如何?跟你们大小姐是否般配?” 周观景尴尬笑道:“龙兄言必有中。知府大人的公子是平凉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整日花天酒地,给我们大小姐提鞋都不配。”龙朝歌笑问:“既然如此,你们把大小姐绑回去,岂不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周观景面露为难之色,叹道:“谁说不是呢。可老爷吩咐的事情,咱们这帮下人敢放个屁,还不得老实照办。” 龙朝歌低声道:“我有个计较。几位兄台回去禀报,就说遇到个硬茬功夫了得,跟大小姐结伴而行,你们不敢动手抢人。只须拖上三五个月,这桩婚事就得泡汤,你们大小姐自会安然回家了。” 周观景眨巴几下眼睛,笑道:“这主意倒是不错。可龙兄怎么也得露两手给咱瞧瞧,我等回去也好交差。”

话音刚落,便听见锵锒一声,龙朝歌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弯刀,舞动几下,赞一声“好刀”,再听见锵锒一声,刀已插回周观景腰间的鞘中。龙朝歌如何拔刀,如何入鞘,周、孟、王三人居然没有看清楚。周观景拍掌惊叹道:“龙兄武艺高强,侠肝义胆,佩服佩服!大小姐就暂且托付给龙兄了,我等告辞,后会有期。” 言罢躬身一拜,三人纵跳出舱,不见踪影。

龙朝歌楞了片刻,摇头叹息,自言自语道:“谁叫你多管闲事,让人家甩了包袱不是。” 于是在麻脸女子对面坐下,拱手道:“在下龙四,应天府人士。请教大小姐芳名,打算往何处去?” 麻脸女子低着头怫然道:“龙公子大可不必管这档子闲事,也用不着背上我这个包袱。” 龙朝歌讶然失笑:“果然是大小姐脾气。在下受人之托,这档子闲事非管不可了。无论大小姐去哪里,在下舍命陪君子便是。”

麻脸女子沉吟片刻,说道:“我本想去襄阳投奔大舅爷,如今暴露了行藏,只能作罢。那周观景诡计多端,应该猜出了我的去处,方才虚晃一枪,肯定是搬救兵去了。咱们须得中途下船,找个僻静地方躲起来。” 这一番话颇让龙朝歌刮目相看,笑道:“大小姐机智果断,不让须眉,在下佩服。”

麻脸女子抬头看了龙朝歌一眼,冷冷道:“你不用叫我大小姐。我姓汪,名叫漪澜。”

傍晚时分,船到太吉河镇,龙朝歌陪着汪漪澜弃舟登岸,当晚就在镇上一家客栈借宿。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龙朝歌便被窗棂敲击声惊醒,开门一看,却见汪漪澜催促道:“龙公子快起身,今天还要赶路。” 龙朝歌揉揉惺忪睡眼,纳闷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汪漪澜答道:“路上告诉你。”

龙朝歌赶紧起身洗漱,匆匆吃了点东西,便跟着汪漪澜上路。两人出镇南行,很快便进了山,山道崎岖,起伏坎坷。龙朝歌便让汪漪澜骑马,自己牵着缰绳前行。路上汪漪澜缓缓道来,昨晚听客栈掌柜说起,镇南五十里有一个“鬼谷”,曾经盘踞一帮江洋大盗,二十多年前遭到官府清剿,死者累籍,从那以后便成了冤魂出没、人迹罕至的地方。龙朝歌好奇问道:“既然是冤魂出没的鬼谷,咱们跑去干什么?” 汪漪澜小嘴一撇,不屑道:“什么冤魂出没,愚夫愚妇信口开河而已。我看中这个鬼谷了,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就越适合藏身。” 龙朝歌点头赞道:“说得对,大小姐胆识过人,真是巾帼英雄。”

两人在一个叫做太子坪的村庄休憩打尖,下午继续前行。十几里路以后,便进入一个峡谷,两侧高山耸峙,壁立如削,齐向谷中逼来;绝壁上爬满了遒劲顽强的古藤老树,枝叶繁茂,形影交错;路旁小溪被山壁挤得跳来钻去,时而哗哗作响,时而咕咕低吟。未几出现一个怪石,突闻流水哗然,原来有一眼泉水从巨石下喷涌而出。怪石上爬满藤蔓,遍生青苔,泉水近旁冲刷干净之处,却露出一个“口”字,大如斗笠,显然是工匠凿刻上去的。龙朝歌心念一动,上前斩断藤蔓,扫除青苔,怪石上赫然现出三个大字“火焰谷”。

龙朝歌惊呼一声,喃喃自语:“原来这就是火焰谷,终于让我找到了。” 汪漪澜好奇问道:“你找到什么了?” 龙朝歌答道:“这个山谷曾经是我爹住过的地方。” 言罢环顾四周,又自言自语道:“倘若《武林志》记载无误,这里就是我爹和松庭大师比武的地方。” 脑海中顿时浮现一幅画面,一个身材魁伟的虬髯汉子左拳右掌,窜高俯低,同一位中年僧人斗得难解难分;近旁明教教众和武林门派对峙而列,凝神观战。

龙朝歌浮想联翩,不禁潸然泪下。汪漪澜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继续赶路吧。” 龙朝歌连忙低头擦干眼泪,牵马前行。峡谷越来越窄,有几处仅容一人通过,两边山如刀切,头顶天只一线,峡内光线昏暗,湿气逼人。如此走了半个多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山谷宽阔,地势平坦,古树参天,根盘枝错,老藤结网,蔓绕梢连,草绿花香,鸟鸣蝶飞,一片欣欣向荣景象,仿佛置身世外桃源。行至山谷腹地,便进入一个巨大的废墟,到处可见残垣断壁,碎砖烂瓦之间野草丛生。

两人来到山谷深处,看见西北一侧石壁上有一个半圆形拱门,离地一丈多高,顶部刻着“光明洞”几个楷书。龙朝歌挥剑斩断几颗小树搭梯,搀扶着汪漪澜登上拱门进洞一看,见四壁遍布斧钺痕迹,显然是人工开凿而成。洞穴中间是一个长方形厅堂,阔一丈半,深约三丈,两侧各有一个一丈见方的石室,尽头是一张石案,岸前墙上刻着一幅波斯老者的浮雕,环眼鹰鼻,披发短须。龙朝歌猜测道:“看样子这是个礼拜场所,墙上浮雕应该就是明尊摩尼了。” 汪漪澜四处查看,喜道:“这地方真不错,干净宽敞,背风朝阳,咱们就住在这里了。”

龙朝歌问道:“大小姐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汪漪澜轻描淡写道:“怎么也得住到明年开春吧。” 龙朝歌哑然失笑,戏谀道:“大小姐以为自己是神仙吧,风餐露饮就能过活了。这深山野地里住半年,谈何容易。” 汪漪澜瞟了龙朝歌一眼,似笑非笑道:“有你这个贵人相助,我还用得着操心?” 龙朝歌嘿嘿一笑:“你算是找对人了,在山里谋生可是我的拿手好戏。” 突然想起一事,郑重道:“往后半年咱们既然要朝夕相处,我就不瞒你了。我真名叫做龙朝歌,便是眼下到处悬赏捉拿的杀人凶犯。不过你别害怕,我杀人只为报仇,从不滥杀无辜。” 汪漪澜似乎并不惊讶,撇嘴道:“早就看出你不是一般人。我既然决定跟你逃难,就不会怕你。”

此时天色已晚,两人便安顿下来。龙朝歌在左边的石室里铺了一条毛毯,作为汪漪澜的卧室,自己则裹着披风,枕着马鞍睡在厅里的石案上。次日清晨,龙朝歌早早起身忙碌起来。汪漪澜旅途劳顿,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出屋一看,发现龙朝歌伐竹採藤,已经搭成一个马厩,在洞口架了一副长梯。龙朝歌看见汪漪澜,满脸得色,亲手演示,原来梯分两段,支架相连,上段如同吊桥一般可以拉起放落。龙朝歌炫耀道:“咱们每天晚上只须拉起梯子,便可蒙头睡觉,不必担心野兽侵袭了。” 汪漪澜虽然没说什么,但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两人吃过早饭,便兵分两路,龙朝歌返回太吉河镇购买生活用品,汪漪澜留下来收拾屋子,熟悉环境。出发前龙朝歌将自己的宝剑交给汪漪澜,嘱咐道:“自己当心,不要走得太远,我下午一定赶回来。” 汪漪澜接过宝剑,吐吐舌头道:“这剑太长太重,我可使不好,你带着防身吧。” 龙朝歌拍拍背上的弓箭,笑道:“我只需一弓在手,便谁也近不了身。”

龙朝歌来到太吉河镇,买了被褥锅碗、斧凿钉铆,各类调料和一大袋四川井盐,又到码头转了一圈,见无可疑之人,心里惦记汪漪澜,便匆匆往回赶,先在山里兜几个圈子,然后返回火焰谷。龙朝歌进光明洞一看,发现厅里堆着坛坛罐罐,看样子都是从废墟里捡来的,到里屋一看,却不见汪漪澜。龙朝歌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连忙来到洞口眺望,看到百丈以外的山坡上汪漪澜高挑的身影招手示意。龙朝歌飞奔过去,却见汪漪澜喜气洋洋,伸手一指,笑道:“你看那是什么。”

龙朝歌抬眼望去,见坡上矗立七八颗粗壮高大的栗树。此时正是金秋时节,满坡都是掉落的果实,毛茸茸的栗蓬开裂,露出油光饱满的板栗。龙朝歌惊喜道:“咱们过冬的粮食不用愁了。” 此后十几天,两人每天都来拾板栗,总共拾得千余斤,不但足够过冬食用,还可以拿去喂马。龙朝歌用竹竿芦苇搭起一个储藏棚,四面以树枝紧密围住,以防日晒风干,棚内地上铺三寸厚的一层河沙,然后将板栗同河沙混合堆放其上。汪漪澜站在一旁观看,夸道:“你可真能干,什么都知道。要是我一个人住在山里,只怕就饿死了。” 龙朝歌一面低头忙碌,一面笑答:“我是猎户出身,从小在山里长大,这都是必须学会的谋生手段。你生在大户人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能做这么多事情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天清早龙朝歌打算外出打猎。汪漪澜跃跃欲试想跟着去,龙朝歌却道:“打猎危险,要走很远,我不能带着你。”为了不让汪漪澜寂寞无聊,龙朝歌教她辨认蘑菇、采摘晒干;又教她挖冬笋、芋头、山药。待到下午龙朝歌扛着一头野猪回来,便看见洞前朝阳的石头上晒满了蘑菇,旁边堆着冬笋、芋头,汪漪澜又不知去向。龙朝歌猜她一定是到废墟淘宝去了,于是不慌不忙,把野猪吊起来剥皮开膛,洗摘干净,将前腿后臀切块腌盐。

傍晚时分,汪漪澜果然背着一件物事从废墟蹒跚而归。龙朝歌连忙迎上去卸下她背上的东西,原来是一块六角形的铁板,锈迹斑斑,足有二十斤重。汪漪澜兴高采烈道:“那边的废墟真是宝藏,我还找到几口大缸,正好放在洞里用来存水洗澡,可惜我一个人搬不动,改天你帮我抬回来。你看这块铁板是什么来历?” 龙朝歌仔细查看,发现铁板厚约两分,边上有无数小孔,立刻想起明教的铁甲战舰,便猜道:“看样子像是一块钉在战船顶上的铁甲。这可是好东西,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龙朝歌将铁板洗干净,用石头磨去锈迹;又挖了一个火坑,堆放干柴点燃,垫几块石头将铁板架在火坑上面。待到铁板滚烫,龙朝歌便手持匕首将肥瘦相间的野猪肉片片削下摊在铁板上灼烤。野猪肉很快便滋滋作响,浓香扑鼻。龙朝歌翻动几遍,撒上盐和辣椒面,用竹筷夹起一块递了过来,笑道:“此乃正宗鞑靼烤肉,请大小姐品尝。”汪漪澜早就馋得垂涎欲滴,连忙接过来送进嘴里,只觉鲜美无比,口齿不清地赞道:“真好吃,我还要。” 两人于是围坐铁板旁边现烤现吃,野猪肉以外还有蘑菇冬笋,荤素搭配,大快朵颐。

此后几天,龙朝歌每天都外出游猎,又打了一头野猪和五六只野山羊,制作了两百余斤熏肉,悬挂在光明洞右侧的石室里。汪漪澜也收获甚丰,干菇冬笋装满了几个竹筐,另外还采摘了百余斤山楂。龙朝歌将山楂洗净挖核捣碎,装入坛中密封发酵,酿了好几坛山楂酒。这样忙碌一阵子以后,龙朝歌满意宣布:“咱们辛苦一个月,如今已有千余斤板栗,两百斤熏肉,几筐干菇冬笋芋头,几坛山楂酒,这个冬天不愁吃喝了。往后咱们可以专捡好玩的事情做。” 汪漪澜两眼放光,急切问道:“什么好玩的事情?快告诉我。” 龙朝歌却卖起关子,微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你到时自然就知道了。”

秋高气爽,菊香蟹肥。火焰谷四周遍布溪流,随便掀开一块石头,便会有拳头大的螃蟹满地乱爬。第二天上午两人便去捉螃蟹,汪漪澜手脚并用,窜来跳去,嬉笑欢叫,乐不可支。到中午两人就捉了十几只,于是收集枯草点着,将螃蟹尽数扔进火堆灼烤。待到一堆草都烧成灰烬,龙朝歌便拿一根竹竿在灰中翻动,将烤熟了的螃蟹一个个拨出来,用水冲去灰烬,堆在一块石头上。两人席地而坐吃螃蟹,龙朝歌教汪漪澜如何剥壳,如何辨认公母,如何吃蟹黄,边吃边笑,不亦乐乎。吃完以后两人便躺在朝阳的山坡上歇息,汪漪澜叹道:“唉,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龙朝歌笑道:“这不算什么,下面节目更精彩呢。”

下午两人向深山前进,走了几里路以后,便来到一个水潭边,只见周围都是茂林修竹,远处一条瀑布自峭壁上飞流而下,直泻潭中。潭水澄碧,近岸水浅,越往远处越深,数丈外的水潭中央有一块巨石露出水面。汪漪澜惊喜道:“你看潭里有好多鱼,可惜都不往岸边游。”龙朝歌微笑道:“这是我打猎的时候发现的,潭里都是一尺多长的大鱼,一直惦记着回来捉鱼,今天总算得空。” 汪漪澜问道:“咱们没有鱼钩渔网,怎么捉鱼?” 龙朝歌嘿嘿一笑,得意道:“今天让你开开眼,见识一下龙某的手段。”

龙朝歌砍了根一丈多长的竹竿,将根部削尖,劈成两片,再将匕首夹在中间,用藤条捆牢,便做成一副三股鱼叉,然后手持竹竿快跑几步,撑杆一跳,便凌空飞跃五六丈宽的水面,落在潭中央的巨石上。龙朝歌右手倒持鱼叉,凝神观望,突然向水中一扎,便挑出一条鱼来,用力一甩,鱼直飞上岸,摔在地上活蹦乱跳。汪漪澜连忙上前捉住,扔进竹筐里。如此捉了七八条鱼,汪漪澜便按耐不住,欢声喊道:“真好玩!让我试试!”

龙朝歌于是纵跳回来,让汪漪澜趴在自己背上,两只手紧紧勾住自己头颈,然后撑杆一跳,便又上了潭中巨石。汪漪澜忙不迭抢过竹竿,东张西望,见鱼就扎,却一无所获,甚是懊恼。龙朝歌便教她判断鱼在水中的位置,把握鱼叉入水的时机和角度等等。汪漪澜心有灵犀,一点即通,不一会儿便屡有斩获,扎中数条大鱼,兴奋得欢呼雀跃。傍晚时分,两人背着百余斤鲜鱼满载而归,一路欢声笑语。回到谷中龙朝歌便架起铁板烤鲜鱼,两人饱餐一顿。然后龙朝歌手脚麻利将几十条鱼去鳞开膛,汪漪澜在一旁洗摘腌盐,两人一直忙碌到深夜,最后拖着疲惫的双腿,带着浑身的鱼腥味,钻进各自的被窝,很快坠入黑甜梦乡。

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便是深秋时节。这一个多月下来两人相处得非常融洽,彼此的称呼也从“大小姐”、“龙公子”改为“澜儿”、“朝歌”。霜降以后,天气渐冷,龙朝歌明白冬天临近,便忙碌起来,伐木砍柴,储备过冬燃料;汪漪澜闲得无聊,就去废墟淘宝,不一会儿拎着两支铁火盆回来,见龙朝歌正在劈柴,便背着手靠在一旁的老槐树上观看。

龙朝歌挥动斧头,将粗壮的原木劈成一尺长两指宽的木条,已经干了一个多时辰,大汗淋漓,热气腾腾,索性脱了上衣,袒露一身粗壮遒劲的肌肉,背上伤痕累累,令人触目惊心。龙朝歌转头看见汪漪澜,笑道:“天儿冷了,进洞歇着去吧。” 却发现汪漪澜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后背,连忙正过身来,歉然道:“我老忘了自己后背是见不得人的,吓着你了吧。” 汪漪澜摇摇头,关切问道:“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龙朝歌戏谀道:“你不记得了吗?我是被通缉的杀人凶犯,刀口上讨生活,身上哪能没个伤疤。” 汪漪澜却满脸肃然,不由分说道:“你转过身去,让我仔细看看。” 龙朝歌无奈一笑,放下斧头,转过身去,便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感到柔荑一般的手指轻轻抚摸背上的每一条伤痕,心中不禁一颤,顿生感激之情。汪漪澜轻声叹息,语气伤感,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伤口还疼吗?” 龙朝歌安慰道:“早就好透了。这事儿说来话长,咱们有空再聊。” 汪漪澜却固执道:“你也该歇会儿了,我现在就想听。” 龙朝歌咧嘴一笑,擦干一身的热汗,穿上衣裳说:“行啊,这柴也劈得差不多了。我陪你在附近走走,讲故事给你听。”

两人并肩信步,迤逦而行,头顶是湛蓝高远的天空,耳边回荡着山风的呼啸,身旁环绕着飞舞的落叶。两人不约而同地踩着一致的步伐,倾听着脚下整齐的沙沙声,半晌无语,仿佛心灵相通。过了一阵子,龙朝歌才打破沉寂,从自己的身世说起,把这些年的经历事无巨细和盘托出,只将上官炫、阮流苏、梅香几人略过不谈。汪漪澜听得非常仔细,不时追问细节,听到血战三山门一段时,惊骇得目瞪口呆,责备道:“你真是太糊涂了,怎能做出这等不计后果的事情。” 龙朝歌惊讶笑道:“你怎么跟我姨娘一个腔调。不过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一时糊涂,当时只觉心灰意冷,天地之大却无容身之处,跟他们拼了算了。这事儿想想也挺后怕,如果不是赤松擎天相救,我肯定身首异处。虽然一条小命总算捡了回来,却落下一身伤痕。”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置身于废墟之中,于是找了条石凳坐下。汪漪澜听完龙朝歌的故事,柔声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龙朝歌不假思索地答道:“等这事儿风头过去,我就回峨嵋山。” 汪漪澜微微一笑,不以为然道:“这是你姨娘的打算,我问的是你有没有自己的打算。” 龙朝歌张口结舌,难为情道:“我这辈子一直都是别人替我打算,还从来没有自己打算过呢。” 汪漪澜眼神幽深,缓缓道:“假如你眼下没有誓言约束,可以自由选择人生道路,你会如何打算?”

龙朝歌一脸茫然,怔了片刻,答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父母早亡,姨娘去世以后我举目无亲,中原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明教的长辈们对我很好,大伯和伯母尤其器重我,也许我应该回归明教,但这并非我爹娘所愿。沙鲁赫说我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更像鞑靼人,也许我应该远走西域追随帖木儿,成为一代名将。我虽然喜欢战争,却不喜欢杀戮和征服,尤其厌恶攻城略地之后的奸淫掳掠,所以不想走这条路。其实我最向往的便是现在的样子,深山老林里狩猎为生,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但这样的日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汪漪澜点头叹道:“是啊,我也觉得火焰谷就像世外桃源,这一个多月的日子过得真开心。” 龙朝歌戏谀道:“你要是舍得丢下你爹娘,就可以永远过这样的日子。” 汪漪澜转头斜睨,娇嗔道:“你舍得丢下南宫飞烟,我就舍得丢下我爹娘。” 龙朝歌窘态毕露,呵呵一笑,无言以对。汪漪澜也觉得有些尴尬,低头沉默半晌,轻声问道:“你喜欢她吗?”

龙朝歌答道:“我跟飞烟相识八年了,彼此很亲近,就像一家人。” 汪漪澜追问道:“你爱她吗?” 龙朝歌犹豫片刻,摇头道:“我一直把飞烟当作亲妹子,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姨娘临终把她托付给我,我义不容辞,但心里确实有些勉强。” 汪漪澜微笑道:“这么说你一定另有钟情之人了。” 龙朝歌长叹一声道:“往事不堪回首,我不想再提。” 汪漪澜见龙朝歌黯然神伤,连忙道歉:“都是我不好,勾起你的伤心事。忙活一上午我也饿了,咱们回去吧,我想吃铁板烤栗。”

立冬过后下了一场大雪,覆盖四野,难以远行。龙朝歌便在谷中找了块平坦之处,用竹竿圆木搭建坡道障碍,教汪漪澜马术,也让坐骑活动筋骨。汪漪澜天资聪颖,无论多么困难的技巧也一学就会,让龙朝歌赞叹不已。没过多久汪漪澜便央求龙朝歌传授骑射功夫,龙朝歌于是制作了一副软弓,手把手教她射箭。遇到天气晴好的日子,龙朝歌就带汪漪澜到附近射猎野兔山鸡,或去池塘里挖冬眠的甲鱼,总之花样百出,绝不让她感到无聊。

这天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两人围坐在火盆旁边取暖。龙朝歌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石案上取来一支排箫,笑道:“看样子今天出不了门,那就吹箫给你听吧。我有大半年没碰这东西了,也不知道还记得几支曲子。” 汪漪澜盯视龙朝歌手中的排箫,眼中闪现异样的神情,问道:“这是西洋乐器,你从何处得来?” 龙朝歌惊讶道:“你真识货。这支排箫我从小就有,就是不知道来历。” 汪漪澜又问:“谁教过你吹箫?” 龙朝歌回答:“没人教我,是自个儿琢磨出来的。你也会吹排箫?”汪漪澜不置可否,微笑道:“先听你的吧。”

龙朝歌便随意吹奏几曲,汪漪澜抚掌称赞:“真不错。虽然技法粗糙,但胸怀宽广,气度非凡。这几首曲子听起来像是山歌,对吗?” 龙朝歌闻言浑身一震,耳边顿时响起娇柔清丽的歌声,脑海中浮现一副画面:一个牧羊女傲立雪中,一面挥动长鞭驱赶羊群,一面翘首远望引吭高歌。龙朝歌心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进而痛哭失声,不能自已,连忙低下头,却见一只纤纤素手伸到面前,用一方丝巾轻柔地擦拭自己的眼眶脸颊。

龙朝歌待到情绪稍稍平复,便讲述了阮流苏的故事,中间几次哽咽难继。汪漪澜眉头微蹙凝视龙朝歌,表情哀怜伤感,目光温情脉脉,左手握住他的右手轻轻抚摸。待故事讲完,汪漪澜叹息一声,有心劝解,却不知从何说起,便转移话题道:“好啦,该我吹箫给你听了。” 龙朝歌连忙将排箫递了过去,汪漪澜接过排箫,嘴角浮现一丝微笑,手指轻轻拂过每一根箫管,神情中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也有几分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感慨。

箫声响起,曲调典雅优美,意境沧桑悲凉,仿佛在感叹命运多舛,世事艰难。龙朝歌立刻沉浸其中,只觉箫声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每一个旋律都拨动心弦。忧伤的主题跌宕起伏,咏叹再三之后,箫声突然昂扬起来,似乎云开雾散,柳暗花明,轻快绚丽,喜气洋洋,有久别重逢的狂欢,呼朋唤友的盛宴;也有缠绵销魂的恩爱,儿女绕膝的美满,最后曲子在一片华彩旋律中结束。半晌之后龙朝歌才长舒一口气,由衷赞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美妙的曲子,似乎在讲述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

汪漪澜答道:“这是一首西洋乐曲,讲述的是一位名叫奥迪修的英雄流落异国他乡,历经险阻磨难,终于返回故里与家人团聚的故事。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龙朝歌难为情道:“这首曲子太长太难,我只怕学不来。” 汪漪澜莞尔一笑:“世上没有学不会的乐曲。你天资很好,跟我从头学起,悉心雕琢,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龙朝歌喜不自胜:“那就一言为定,徒儿龙朝歌拜见师父。” 说完便跪倒磕头,汪漪澜逗得咯咯娇笑,连忙扶起来。

转眼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桃花盛开。两人在山谷里憋屈了几个月,总算盼来了春天,于是四处探险游览,走遍了百里之内的每一个山谷,爬遍了视线所及的每一座高峰。龙朝歌明白别离的日子渐近,不禁怅然若失,话越来越少。汪漪澜似乎明白他的心思,白天兴致勃勃游山玩水,晚上耐心细致教授排箫,绝口不提归期。龙朝歌心事越来越重,夜夜辗转难眠。这天晚上春雨淅沥,龙朝歌翻来覆去良久,终于暗下决心,才释然入睡。次日清晨,龙朝歌早早起床,来到汪漪澜卧室外面,隔着门帘说道:“澜儿,我有一些心里话不吐不快,你先听我说完,再作答复。”

“虽然我们素昧平生,我自从第一眼看见你,就有莫名其妙的亲近感,一直没敢告诉你,是怕你把我看成个轻薄浪子。这半年多来,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常常让我感到似曾相识,这也许就是我姨娘所说的前世因果吧。这段日子是我多年来最快乐的时光,相信你也有同感。如今你归期在即,我心里真的难以割舍,不愿就此和你离别。我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也知道你并非自由身。今后何去何从,恐怕不是我俩能够决定的。无论如何,我只想告诉你,我希望现在的日子就是我们的未来,我希望永远跟你在一起。”

龙朝歌鼓起勇气说完这一席话,便屏住呼吸等待屋里的回答,一颗心嘭嘭直跳。半晌之后,屋里依旧悄然无声。龙朝歌颇感诧异,掀起门帘,已是人去屋空,地上的羊皮垫被叠放整齐;抬头一看,石壁上有四行娟秀的小楷:“君问归期未有期,商山夜雨涨春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商山夜雨时。”

龙朝歌心急如焚,飞奔出洞策马疾行,先在火焰谷内搜寻了几圈,然后直奔太吉河镇码头,汪漪澜却是踪影全无。龙朝歌矗立丹江岸边,愁绪万千,心潮澎湃,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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