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轩听雨:莞尔流年

  Chapter 1 最熟悉的陌生人
  六年了,每到夜深的时候,姜莞尔还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仲流年一身病号服,躺在洒满阳光的病榻上。他温和却虚弱的微笑,眉毛弯成令她心动的弧度。
  男生伸出指节修长的右手,冰凉的手背在她的脸颊拂过。
  他说:“莞尔,别哭,我又不会死。”
  他又说:“莞尔,你太完美了,我要不起。”
  “想念是会呼吸的痛,它活在生命中所有角落……”梁静茹温暖哀伤的歌声响起,姜莞尔伸出手狠狠的拍死了手机。呻吟着裹在被子里,恋恋不舍的打了几个滚,终于睡眼朦胧坐起了身。
  脑袋中还回放着那个梦里的场景。
  最初的时候,每每想起,眼泪都会抑制不住的涌出眼眶。到如今,她已快要百毒不侵,除了心痛,似乎不剩什么别的后遗症了。
  甩甩脑袋,毅然决然从回忆中穿越到现实。她以最快的速度洗脸刷牙,啃掉几片干巴巴的吐司,便提着包奔出了门。
  公交车上果不其然没了座位,姜莞尔摇摇晃晃的站在窗边。汽车一个刹闸,她差点平移出一米去。座位上一个年轻男人略有不满的撇她一眼,蓦地张大了嘴巴。下一秒,男人结结巴巴道:
  “小……小姐……你坐这吧。”
  姜莞尔以为男人是要下车,也没多想,说了句“谢谢”便坐下了。旁边几个人投来奇怪的目光,却都停在了女子的脸上。男人眼里带着火花,女人眼里带着老醋。
  然而众人焦点的姜莞尔,此时正望着车外发呆。车窗上映出一张睡意未消,却出奇精致的脸。二十五岁的莞尔,似乎并没有比十九岁时的她成熟更多,仍旧是瓜子小脸,白净脸庞,眼神清澈而慵懒。
  谁也不会想到,这些年她所经历的,也许比四十岁的人也少不了许多。
  回来的匆忙,还没来得及重识这阔别六年的城市。没有保持联系的同学,没有不能割舍的血亲。但她还是决定回来,当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也许因为,这里是他和她,唯一剩下的牵绊。
  思绪又开始不受管束的穿梭,她强迫自己推开那些过往。汽车报站:南枫国际到了,南枫国际到了,请乘客们……
  姜莞尔猛的站起身来,细瘦的身子使劲向后门挤去。半路上遇到给自己让座的男人,心中不忘咕哝一句:这人怎么还没下车,是不是看错站了。
  男人目送她“钻”出了车门,暗自感叹:这么漂亮的姑娘,坐公交车真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面试的部门在二楼。姜莞尔找到地方的时候,队伍已然逶迤排到了楼梯口。她刚刚踏出电梯门,便径直跟在了队尾。
  放眼望去,这浩浩荡荡的求职大军足有二百来人。二百来人抢三四个职位,从比例上来说倒还可以接受。姜莞尔深吸一口气,对着玻璃门理了理头发。
  站在她前面的瘦高女孩感到身后排了人,很兴奋的回身“hello”了一声。但看到姜莞尔以后,手僵在半空。
  姜莞尔奇怪的向后看去,发现空无一物。待她再回过脸来,女孩已换上了一副花痴表情,双颊微红道:“你好,我叫刘芝言。”
  六只眼?姜莞尔被这名字小小惊悚了一下,但还是镇定的微笑,招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姜莞尔。”
  后来两人成了朋友,姜莞尔才知道,刘芝言患有严重的俊男美女免疫力丧失症。她第一眼看到姜莞尔,心中便闪过一个念头:我要发病了。
  “莞尔,你简直是造福人类啊。”刘芝言有一次开玩笑道,“自从看你看习惯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满大街遛的,都是衣冠楚楚的如花。”
  刘芝言很爱说。在两人稍微熟稔些后,她便开始滔滔不绝的对姜莞尔灌输南枫的八卦。
  “莞尔你知道吗,我们这个区域的经理,据说是一位超级帅,超级有钱,超级能干的钻石王老五。他留学美国三年,拿下了法律经济双硕士学位。当初被公司挖来的时候,一步便坐到了营销经理,然后又用了不到一年,就……”
  刘芝言说起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如同说到自己儿子一般,充满了慈爱与热情。姜莞尔无奈的笑着,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法律和经济么。
  姜莞尔的思绪漂浮到七年前······
  大二第一天的那个清晨。周围的女生都在“嗡嗡”议论,说是有个法律系的男生,用两年修完了所有专业课程,如今转到经济系来。
  姜莞尔睡眼朦胧的从胳膊里抬起头,看到讲台上站了个瘦高的身影。阳光照得他皮肤透明,闪耀着不很真实的银色。
  她从没看见过那么清秀好看的男生,像是把所有最漂亮的五官,都组在了一张脸上。
  完美无缺。她在心里喃喃的说。
  男生微微一笑,声音清亮:“大家好,我叫仲流年,是从法律系大三转系来的。”
  “帅哥,你为什么不好好学法律,跑到我们经济系来?难道是……看上了我们系的校花不成?”前排一个男生起哄道。
  姜莞尔感到许多目光纷纷向自己投来,不禁有些羞红了脸。
  台上的男生愣了愣,目光也向她这边扫了一下。但很快,仲流年又收回了视线,表情认真的说:“不啊,我只是想多学些东西罢了。”
  莫名的,姜莞尔心底有一丝失望。
  “莞尔,莞尔!”刘芝言兴奋的眨着大眼,拉住姜莞尔道,“我听前面的人说,那个区域经理今天过来视察,有可能会去旁观面试!”
  “啊?哪个?”姜莞尔有些失神,木讷的问。
  “哎呀,就是我刚才说的钻石王老五啊!”
  “哦,哦。”女生忙点点头,实则还是一片茫然。
  队伍在迅速的向前挪动,不知不觉间,已轮到了刘芝言。她进去前,俏皮的朝姜莞尔挤了挤眼睛。莞尔失笑,不禁有些羡慕起她的淡然。
  五六分钟过去,刘芝言一脸自信的走出了面试房间。她拍拍莞尔的肩膀,用很肯定的语气道:“加油啊大美女,等着跟你做同事了!”
  莞尔深吸一口气,踏入屋中。
  面试官一男一女。那男人漫不经心的从一堆表格简历里抬起头,眼神愣愣的定格在姜莞尔身上;而那个女考官轻“咳”一声,推了推金丝框眼镜,镜面闪过一道银光。
  由于男面试官在发呆,于是女面试官先发问:
  “姜小姐,你的简历上说,近几年你都在法国从事营销工作。请问,你的具体职业是什么呢?”
  犹疑了一下,莞尔决定实话实说:“酒店招待,披萨快递,鲜花快递,送牛奶,送报纸,超市值班……”
  女人脸上闪过一丝冷笑。旁边的男考官温和的说:“实战经验倒是很丰富吗。不过……短短几年时间,你怎么会换了这么多工作?”
  哪里是换?明明就是同时兼职几份。早晨送报纸牛奶,晚上做招待,白天送快递,半夜值班……但她沉吟了一下,微笑道:“我是想体验不同的工作环境。”
  “哦,哦。”男考官忙微笑着点头。女考官嗓子又不舒服,连着咳嗽好几声,接着问:
  “怎么你去法国上了一年本科,没有继续读硕士?”
  没钱!姜莞尔在心中干脆的回道,口中却答:“哦……我想快点积累工作经验。”
  去打工积累经验,姜莞尔,你真想得出来!她心中懊恼,知道这次面试定要泡汤。低下头,双手紧紧绞着,是心慌时惯有的动作。
  就在莞尔以为她的面试到头了时,门突然被推开,走进了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最前面的那个似乎还很年轻。挺拔的个头,矫健的步子,浑身上下散发不可一世的自信。
  “仲经理。”两个面试官忙站起来打招呼。
  “恩。”被称为仲经理的年轻男人应道,在屋子一侧的长沙发上坐下。随行的人也一并坐了。有人把茶水递在他手里,他点头接过。
  姜莞尔突然感到一股没来由的窒息。仿佛有人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让她成了一条搁浅的鱼。室内的灯光倏地全部熄灭,眼前只剩了黑惘惘一片。
  回忆迅速升温。那走路的姿态,那应声的语调,那俊逸的身形……
  她不敢抬头,双手绞的通红。
  男人终于把目光投向屋子中间的女人,只一瞥,手中的茶杯便落在了地上。青瓷摔得粉碎,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周围的人一惊,有反应快的忙急急问道:“仲经理,没烫到吧?仲经理?”
  男人从沙发上缓缓站起了身,以一种不敢置信,却又痛苦不已的语调道:
  “姜莞尔。”
  局促的女人终于被判死刑。她脸色苍白的抬起头,露出个虚弱的微笑,低声回了句:
  “流年,好久不见。”
  关于这个名字,还是七年前的记忆······
  那天晚间自习的时候,教室里稀稀疏疏坐了几个人。姜莞尔前头坐着同寝的两个女生。两人学得无聊,讨论起班上的雄性,于是回头听取她的高见。
  “莞尔你说,要是让你在班里的男生中,选一个做男朋友的话,你选谁?”女生回过头来,对姜莞尔悄声问道。
  “哎呦,我看就咱班那些歪瓜裂枣啊,哪个莞尔也看不上。”另一个女生瞥了旁边人一眼,但还是仰着脸等姜莞尔回答。
  姜莞尔看看窗边的仲流年,男生已然一动不动的学了一个晚上。耳中插着耳机,似乎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我……”姜莞尔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食指来,向男生指了指,“我选他。”
  两个女生顺着她的指尖望去,看到仲流年后,又张着嘴巴转回了头:“他……是长的很帅啦,但是听说他是个孤儿……连学费都是拿的助学金哎。跟这种人谈恋爱,会很闷的。”
  “对啊对啊,”另一个女生小声附和,“莞尔你长这么漂亮,家里又超有钱,应该找个又帅又多金的才行。”
  莞尔没有回答,仍是偏头,若有所思的看着仲流年。
  当初他刚刚转系来的时候,全院女生都炸开了锅。一时间,关于仲流年的消息漫天飞舞。后来,当她们发现,原来这位王子,并不是偶像剧中多金的豪富,而是贫寒的布衣时。她们对他追逐的热情,就逐渐退化成了冷淡的围观。
  这毕竟是个现实的年代,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人们懒于去拥有。
  仿佛注意到了女生小心的注视,仲流年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正对上那道清丽的目光。姜莞尔感觉自己两颊烧红,干巴巴的扯出个微笑来,两手不自然的绞在一起。
  男生整洁的眉梢微微挑动,终于没有做任何表情,又低下了头······
  从记忆里面回过神来·······
  姜莞尔几乎肯定自己会被刷掉。且不说那两个面试官,一个讥讽一个无奈的表情;就说她自己夺门而出落荒而逃的精彩表演吧,人家也绝不会想再见到她。
  脑中不禁又浮现出多年未见的仲流年。他比大学的时候,仿佛又长开了些,那时清瘦单薄的臂弯,如今已显现出成熟男人的健壮。脸上多了一些棱角,从眼眶到鼻梁,都勾勒着恰到好处的弧度。
  还是那么好看。流年。
  没变的是他走路的姿态:下颌微微低着,似乎总是在陈思;胳膊摆动的幅度很小,步子却会迈得很大。
  他总是安静低调,却又透露着满满的自信。
  心中微微扯动,为那时他眼中的恨意和伤痛。
  他仍然在意她带给他的伤吗?还是她在他心中,除了那些恶毒的话,其余的美好都荡然无存?
  对着镜子,拿冷水扑在脸上。姜莞尔苦苦的笑了,久违的眼泪似是要涌上来,被她抬起头憋了回去。
  手机却在此时响起。莞尔忙奔出卫生间,抓过接了。
  那一端传来一个冷冷的女声:“姜莞尔小姐,恭喜你,你被南枫国际录取了。明早八点,请准时来营销部报道。”分明是那个女面试官!
  什么?心中一沉,莞尔正想开口问明原委,那边却只剩了“嘟嘟”的忙音。
  她失神的挂了手机,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能去南枫国际上班,对她来说必然是个绝好的机会。她需要赚钱,很需要。若是再找不到工作,她恐怕连这一室的房子也租不起了。能找到南枫这样的工作,不仅钱的问题解决了,未来还会有很好的发展前景。
  但是……他也在那里。
  叩问心门,她真的可以坦然面对他的存在吗?
  长叹一口气。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尝试。毕竟再艰难的处境她也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是姜莞尔不能面对呢?
  何况流年是区域经理,他们见面的机会,应该也不会很多吧。
  想到这里,心底又难免有一丝失落。
  第二天起了大早。姜莞尔难得对着镜子比划一番,确定着装发型都不会有碍市容了,才满意的出了门。
  像莞尔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平时连基本的裸妆都不画,的确有够火星了。
  其实也不是有意追求素面朝天,不同凡响。只是似乎从懂事起,便不是个喜欢过分修饰的人。
  中学时期的姜莞尔,略有些胖,头发被剪断了,贴在圆圆的脸庞上。那时的她,算不上惊艳,只有孩气的单纯。
  然而经过一场高考,姜莞尔的体重直降。周围的朋友亲属们才蓦然发现,原来从前那个白净稚气的小娃儿,会出落得如此秀美动人。
  尽管莞尔所在的大学,男女比例基本持平,但她出众的外表和清纯的气质,还是很快吸引到了一堆追求者。在莞尔拒绝了一封又一封求爱的信件后,室友们夜谈时长呼短叹,猜测姜大美女最终会栽在什么样的人手上。
  后来她们发现,原来那个人就是穷的叮当响的仲流年。
  而且,姜莞尔一栽便是六年。
  由于出门很早,路上交通也不太堵。因而,当姜莞尔踏入南枫国际大厦的时候,楼里还很清静。
  凭着面试时的记忆,她轻易地在诺大的大厅中锁定了电梯的位置。站到按钮前,却有些为难。左手提包,右手捧着啃了一半的蛋饼,竟不知道如何去点选楼层。
  正犹豫间,背后响起一阵清亮的皮鞋声,由远及近。脚步声的主人似是要经过她了,但最后却在莞尔旁边停了下来。
  “要去几层。”问话里没有语调起伏,如同漫不经心的打了个招呼。
  “10!”带着感激,姜莞尔脆生生的回答。语音刚落,突然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心中猝然一紧,手里的早饭差点落在地上。
  想逃是来不及了,背后的仲流年已先她进了电梯。男人略微上吊的丹凤眼,带着一种清冷的神色。他毫无表情的看着姜莞尔,开口问:“你进不进来?”
  还在发愣的莞尔兀的回过神来,心中犹疑了一下,终于轻点了头。踏入电梯,与他错身站着。
  电梯门缓缓闭了,空间倏地变狭小。梯壁上青灰的颜色,如同不断收缩着压力般,让莞尔感到窒息。
  多少年了,幻想着有一天与他相逢。两人可以这样近近的靠着,她向他哭诉这些年来的苦,他用手背轻拂她的脸颊,安慰说:“小傻瓜,哭什么。不是还有我。”
  可是如今,梦里的场景成了现实。她却觉得身旁站的只是一块冰,一个最陌生的人。她在他的眼里再没有寻着宠溺与怜惜,只看见疏离和冷漠。
  心中渗出一丝疼痛,却被“哗啦”一声巨响惊醒。低头看去,原来失神间,竟把皮包丢在了地上,纸笔之类的东西撒了一地。
  她忙弯腰去捡,手忙脚乱的,差点被笔尖划伤掌心。男人的身子动了动,似是要俯身帮她,但半路又变了主意。
  这时,电梯门缓缓打开,正是十层。仲流年微皱了眉头,终于还是抛下那个忙乱的身影,径自走了出去。步下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急着摆脱什么不愉快的东西般,逃的彻底。
  还在捡拾的莞尔听到电梯门缓缓合上的声音,机器与心脏一同向下运行着,越沉越低。她拿起地上最后一只圆珠笔,笔头已然摔漏了油,紫黑色的墨水登时染上了指尖。
  “还是坏了啊。”她低声呢喃道,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整理了心情,再次回到十层。
  姜莞尔一直低低的垂着头走路,生怕会再遇上仲流年。女人很专心的盯着自己脚尖,走的小心翼翼。
  终于安全上垒。莞尔在踏入营销部办公室的那一霎,心上总算轻快了一些。
  忙不迭的先跑去部门总管那里报到。一踏进门,姜莞尔就吃了一惊:这不是那个眼镜擦得特别亮的扑克脸面试女吗?
  心中一凉,可以想见,她未来的日子并不会好过。姜莞尔心中念了句“阿弥陀佛”,脸垂得更低,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总管好,我是姜莞尔。今天第一次报道。”莞尔怯生生的开口道。眼镜女没有抬头,从镜框上方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姜莞尔不懂这位大姐是什么意思,既不敢离开,又不好再问。只能原地站着,默默看她翻阅销售表格。
  过了有十多分钟,眼镜女终于从繁忙的工作中得了空隙,仰起脸来。做出一副刚刚看见莞尔的表情,语气冷硬而理所当然:“你来了。”
  姜莞尔忙点点头。
  眼镜女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托了托镜架,不以为然道:“姜小姐,我不管你是靠什么样的关系进了南枫。如今既然分到我手下工作,就希望你摆正新人的姿态,做好分内工作。也算对得起公司每月打到你工资卡上的数字。”
  关系?她姜莞尔是连父母都没有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关系?
  被总管的话弄得云里雾里,姜莞尔也只得一知半解的点点头。眼镜女撇撇嘴,继续开口道:“我姓王,你称我王总管便好。你今天刚来,先去整理下上个月的报表,熟悉熟悉公司的营销情况吧。”
  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姜莞尔领了工作,便抓紧逃出了总管办公室。有种并不得宠的妃子进宫参见太后的感觉。
  莞尔长舒一口气,早晨偶遇造成的震动也缓解不少。算是以毒攻毒了。
  整整一个上午,看报表看得头昏眼花。莞尔抬起头,伸个懒腰。身边的同事陆陆续续都去吃午饭了,她揉揉饿瘪的肚子,也起身融入人流。
  随便打了两样菜坐下,刘芝言便兴冲冲的坐到了姜莞尔对面。莞尔招呼都没来得及打,手就被她一把抓住。
  “太棒了莞尔,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简直像做梦一样啊!唔……我分在设计部,你呢?”
  被她的热情感染,姜莞尔本日首度崭露了笑容,开心的回道:“我在营销部。”
  两个女生叽叽喳喳的分享起第一天的工作经历。当然与其说是分享,不如说是刘芝言说,姜莞尔附和。刘芝言滔滔不绝的,把设计部从老到少从男到女,无一例外的评述了一遍。倒好象她已经在那里呆了一年,而不是一个上午。
  “对了莞尔,我们部有个帅哥跟你是校友,叫董言。你认识不?”
  姜莞尔茫然的摇摇头:“可能是师兄吧,我不知道。”
  刘芝言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又神神秘秘的说:“可是人家帅哥认识你。莞尔你不愧是大美女啊,名扬全校哎!”
  这下姜莞尔更加莫名其妙。仔细回想,的确记不起认识过董姓的师兄。索性作罢,低头卖力啃饭。
  刘芝言的话头很快由过去式转向了展望式,在大胆预测了她与邻桌小男生的恋爱前景后,女人突然十分兴奋的道:
  “对了莞尔,忘记告诉你。今晚有个迎新联谊会,地点据说设在隔壁的五星级酒店,大家都要去耶。我好期待呀,哎哎!”一边说着,眼中闪现出漫画式的星星光芒。
  “迎新联谊?”原来公司里也搞这个。她姜莞尔还以为,联谊这种东西只有大学才有,没想到成人依旧吃这一套。
  “可不可以不去?”仿佛触动了什么心事,姜莞尔眼神有些失焦,默然的问道。
  联谊么……
  她至今还记得,当年班级联谊上,那一曲《有一点动心》。
  那是大二上学期考试过后,经济系不知怎的,这半学期专业课特别多。连着十天考下来,人人都像丢掉了半条命般,哭丧一张黄脸。
  大学生的专长,除了学习,还有疯狂的放纵。于是在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时候,班里的支书大步迈上讲台,嘹亮的吼了声:晚上,蓝杉树酒吧,想去的跟我来!
  一语放出,立刻得到雷鸣般的掌声响应。
  姜莞尔孩子心性,自然要与寝室人同去。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失落的想:“这种场合,仲流年应当不会参加吧。”
  回首找寻那个清瘦的身影。男生正坐在最后一排,静静收拾着书本。此时似是有些茫然的抬头,环视了一下喧闹的人群,却望进了女生期待的目光里。
  两人就这么无声的对望了一会儿。男生突然伸出食指,在自己的鼻翼点点,然后微微一笑。姜莞尔狐疑的看着他走出教室,刚转过身,就听见舍友调笑道:
  “莞尔,你考试太敬业了,都写鼻子上去了。”
  抓出手机来照照,果然鼻梁旁轻轻印着道笔痕。姜莞尔忙伸手去抹了,两颊却烧成了粉红。
  那晚,她没想到会在酒席间看到仲流年。
  班里定的是中包间:台下几张茶桌,半面围着沙发;台上是KTV式的麦克和小电视,可以点歌唱歌。
  人来的挺全,足有三十几个。但姜莞尔还是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他,和几个男生同坐,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天。
  台上不时有人引吭高歌,台下男生女生吵闹作一团。班里的两对儿男女屡次被人起哄,反反复复对唱了好几次。女生小鸟依人的靠在男生怀里,样子好不幸福。
  姜莞尔也跟着拍掌叫好,眼神却不自觉的瞟向仲流年。他安静的坐在角落,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双手不时轻轻击掌。虽然平时不太参加集体活动,但自如如仲流年,却很轻易的便融入了氛围,丝毫不显生疏突兀。
  正望的出神,突然胳膊被人推攮,同行的女生笑着催促:“快,莞尔,叫你唱歌呢。”
  姜莞尔这才发现,所有人都正期待的望向她。一个离得近的男生有些羞涩的哄到:“掌声欢迎偶像加实力派女歌星——姜莞尔小姐为大家演唱!”
  欢呼声涌动。
  大一的时候,莞尔陪个女伴参加校园歌手比赛,却迷迷糊糊得了第三。从此以后,大大小小聚会,朋友们总不会忘记叫她唱上两段。
  仲流年的眼中似是闪过一丝情绪,却没有更改那沉静的笑容。姜莞尔知道推却不过,只得接了话筒,走上台去。
  曲子不是她点的,正好跳在张信哲刘嘉玲对唱的那首《有一点动心》上,画面暂停在素净的MV画面。姜莞尔有些为难的抬起头,吐吐舌头道:“这个歌是两人唱的呀。”
  言外之意是要换一首歌。台下却不依不饶:“你点个男生陪你一起啊,他们求之不得呢。”
  女生们发出哄笑,男生们眼神里露出些期待的神色。姜莞尔手举着话筒,孤零零站在台上,一时觉得无比尴尬。
  心中自然马上闪过一张面孔,却不敢朝他的方向看去。也许仲流年觉得无聊已经走了;又或者她叫了他的名字,他会冷冷的摇头拒绝。
  莞尔手指绞动,脸上泛出些红晕来。站在空空诺大的舞台上,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仲流年眼神定定的看着女生,明亮橙黄的灯光,在她细白的皮肤上反射出朦胧光晕。她像个落在人间的天使,美的不真实。
  心上终于做了决定。
  女生有些懊恼,也不管下面此起彼伏的哄声,起身走向了点唱机。唱什么呢?比赛时那首?还是换一首吧,那首歌名……
  正暗自琢磨着,嘴不自觉的抿在一起。却听到仲流年清亮悦耳的声音:
  “这首歌我刚好会,一起唱吧。”
  一起唱吧。心中回响着这四个字,姜莞尔定定的看着男生穿过一桌一桌注视的目光,微笑着向她走过来。他的笑容沉着,眼神灼灼看着她,仿佛诺大喧闹的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女生脑中蓦然浮现出《大话西游》里,紫霞临死的那段话: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
  仲流年脚下并没有踩着云朵,也不会发出七色光来。但在姜莞尔眼中,他表情恬淡,炫目的令她睁不开眼睛······
  今天晚上的聚会,既是迎新,也是新产品开发的动员会。身为新人,而且是新产品营销部的一员,姜莞尔无论如何都不能推脱,只得随着一同去了。
  地方不远,离南枫大厦只有一条街的距离。据说这家酒店的老板,与南枫国际的亚洲总裁是世交,因而两家常有合作往来。
  当然,这些都是一起走时,姜莞尔从刘芝言那里听来的八卦。
  两个女生说笑着,新泉大酒店已然近在咫尺。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车从姜莞尔身边经过,女生笑意犹存的瞟了一眼,心立刻收紧,表情也煞的僵住。
  仲流年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的开车与她擦肩而过。
  “莞尔?莞尔你没事吧?是不是饿了?”一旁刘芝言凑过头来,关心的看着呆愣的女伴。
  姜莞尔苦笑着摇摇头。坐在驾驶座上的仲流年,让她感觉又远了一分。他眼里那份凝重,那份成熟,都是远处看不清楚的风景。
  曾经她坐在自行车后座,开玩笑说:流年,以后我们也像小贝夫妇一样,买很多很多的漂亮汽车。
  没看到女生脸上的随意,正在蹬车的仲流年微微一怔,却还是轻笑着说:只要副驾上坐的是你,骑三轮我也甘之如饴啊。
  甜蜜的苦涩,若不是一旁叽叽喳喳的刘芝言,眼泪恐怕又要肆虐。
  进了大厅,职员们已经按着部门围坐成一桌一桌。辞了芝言,姜莞尔寻着王总管发光的眼镜,也在自己部的桌边坐下。
  宴会还没开始,大家都在随意的说着话。姜莞尔随意的摆弄着餐巾纸,把它折叠起来,又摊开。突然耳边响起一个悦耳低沉的声音:
  “请问,你是姜莞尔嘛?”
  姜莞尔略带吃惊的抬起头,看着面庞陌生又熟悉的男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疑问。
  “呵呵,你果然不认识我啦。”男人生爽朗的笑了,有些拘束的摸摸后脑,自我介绍道,“我叫董言,与你一个大学毕业的,比你高两级。”
  经他一提醒,姜莞尔突然想到她们从前在哪见过。当时参加校园歌手比赛,他与她在一个组里。两人曾经随意交谈过几句,后就没有联系。
  “师兄好。”姜莞尔也露齿一笑,点头表示她想起他是谁了。
  女生绚烂的笑容,让董言看的有些呆住,良久,才低声开口道:“姜莞尔,多年不见,你甚至比那时候还要漂亮。当时我……”
  男人话没有讲完,会场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处。姜莞尔和董言也停止了对话,望向门口。
  仲流年一身笔挺爽利的黑色西装,步伐沉稳的走入了会场。高瘦的身形,穿过一桌桌坐着的人群,显得格外夺目耀眼。身后两个助理,低头默默跟随。
  流年的目光,朝姜莞尔这边飘过一眼,又收了回去,径直走到最中间的桌旁坐了。姜莞尔这才发现,她和董言还保持着刚刚交谈时,两只头对到一起的姿势。她不禁一惊,向后缩了缩身子。
  仲流年早已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神色自若的与旁边人交谈。
  姜莞尔不禁有些自嘲:你难道还怕他误会么?他看你,明明就只是个路人。
  宴会终于开始,杯盘相碰间,刚才冷清的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拉帮结伙的有,溜须拍马的有,朋友对吹的也有。
  姜莞尔对桌上的人都还不很熟悉,此时只能低了头吃饭。有意无意间,也听到周围人的只言片语。
  “你说像仲经理那样完美的男人,身边是不是都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啊?”一个染黄发的女职员问身边的女人,声音充满了敬畏和向往。
  “我看不一定,你看他那么酷酷的,连笑都不笑一下。这种人啊,往往都是痴情种!”另一个人很内行的总结道,往嘴里塞了块水煮肉。
  “去你的,韩剧看多了吧你。要我说啊,凤眼薄唇,绝对是个花花公子。”黄发女人一边说,一边还又向仲流年瞟过几眼。
  姜莞尔静静的听着,心中五味杂全。口里的菜是什么滋味,倒全然没有觉着。
  饭吃得差不多了,有人打开了卡拉OK。气氛一下子又火爆起来,不少人跃跃欲试,想要在上级面前一展身手。
  大家互相推攮着,自然推到了职位最高的仲流年身上。仲流年也不推辞,神色淡然的站起身来,接过了麦克风。
  男人站在歌台上,吸引了台下所有女人的目光。唯有姜莞尔,头低在颈间,双手紧绞在一起,显出青色脉络来。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不好的预感。
  “今天很高兴,与南枫集团中国大陆分部的所有人,聚在这里。”男人例行公事的客套,却不显刻意,“我想大家都知道,下一个季度,我们便要着手进行新产品的包装和市场宣传。仲某希望,吃了这顿饭,大家更是一家人。新产品开发的辛苦和风险,我们同甘共苦,一起承担。”
  姜莞尔听说过,这次的产品开发,是仲流云一手策划和组织的。这也是他被从美国支部,调回大陆支部的原因。
  台下“呼呼啦啦”响起一片掌声,其中亦不乏女性观众花痴的轻叹。
  仲流年伸出修长的手指,开始点选歌曲。面向坐席的电视上,显示出他正在一页一页的翻找。大厅里很安静,所有的目光都等待着仲流年的指间一定。
  男人微皱的眉间紧了紧,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记忆里。姜莞尔终于抬起头来,心跳刹那停止。
  屏幕定格在《有一点心动》,张信哲,刘嘉玲。
  几乎就在同时,仲流年的声音响起,低沉动听。眼睛却仍旧盯着点歌单,没有抬头。
  “这首歌,我想请姜莞尔小姐同我一起唱。”
  六年了,她又听到这个声音唤她的名字,却不再亲热,不再宠溺。只有冷冷的一声:姜莞尔小姐,如同利刃扎在心上。
  滴着血。停不下来。
  他要羞辱她?他要看她出丑?他以为他只当她是陌路人,没想到原来是她想的简单了。姜莞尔感到会场里一阵骚动,有人低声在问:“姜莞尔是什么人?”
  而与她一桌的同事,亦齐刷刷的将目光投了来。一双双眼里,有震惊,有不解,有怨毒。
  王总管阴阳怪气的开口道:“姜莞尔,仲经理在叫你。”
  一句话出来,她终于众矢之的。
  姜莞尔倏地站起身。椅子被弹的摇晃不止,发出一串巨响。
  灰姑娘失去了南瓜马车,她落荒而逃。
  用冷水反复冲洗着脸,眼泪顺着水滴消失殆尽。姜莞尔终于抬头望向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目光黯淡,像个大病初愈的人。
  自从再次见到他,这是第几次掉泪?
  她以为,在经过那场巨大的变故和那次撕心裂肺的分手,她已经百毒不侵。却发现,原来仲流云细微的一举一动,随意的一句说辞,都能轻易揭露她坚硬的伪装。
  努力笑了笑,姜莞尔拍拍自己的脸蛋,自言自语道:喂,不是都说好了,要对自己好一点?
  如今所有给过她爱的人,或是给过她的爱,都已远远逝去。唯有自己,还能好好珍惜自己。
  心中难免闪过那个极力压制了的念头:要不要告诉他,当年她的委屈?
  但想到他疏远的神情,冷淡的语气,心中的冲动又淡了下去。
  罢了,他已不是当年宠爱他的仲流云,她也不是那时无忧无虑的姜莞尔。
  即便解释了,也不过是共同追忆,却无法再一一拾回。
  神情恍惚的从卫生间出来,姜莞尔步下有些不稳。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再继续赴宴,直接回家。
  刚拐出门来,却看见墙边倚靠着一个瘦高的背影。那身型,只一眼,便勾起了所有已经平息的痛。
  仲流云后背顶在墙上,一只长腿微屈着,背有些佝偻。手里紧握的琉璃酒杯,已然空空如也。
  男人的头深深低着,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姜莞尔几乎屏住了呼吸。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想从他身边不留痕迹的走过。
  手臂却被人紧紧钳住,下一秒已面对他站着。
  仲流云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醉酒后的淡淡迷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
  “你又要到哪去?”他声音喑哑,明显喝了很多。
  “……”不明白他话里何意,莞尔沉默不语。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唱歌?”没有听到回应,男人继续沉沉的问,语气竟有些像个孩子。就连彼时上大学的时候,姜莞尔也很少见他如此。
  “你醉了。”难掩心中抽痛,女人的语气里带着些许不忍,想要轻轻甩开被攫取的手臂,反而被抓得更紧。
  仍然垂着头,仲流年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难以解读的笑意。似是自嘲,又似是冷笑。
  许久的沉默,姜莞尔感受着腕间汩汩传来的,他久违的体温。一时心中涌上难以抑制的温柔。意志被侵蚀,女人略带些希望,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流年,你还恨我吗?”
  仲流年怔了一下,蓦地抬起了头。深邃的眸子黑不见底,紧紧盯住莞尔美妙的面孔。
  良久,他轻轻笑了起来,眼中却多了一抹萧索。
  “恨?不,姜莞尔,我不恨你,从来不恨。”
  他不恨他?姜莞尔心中滑过一丝欣慰。但再看他冷峻的面容,那喜悦又突然变灰,冻成一片寒冰。
  “没有爱,何来恨?”男人挑着嘴角,冷冷的道,“姜莞尔,我不但不恨你,反而还很感谢你。”
  “谢谢你让我明白:钱这东西,究竟有多么重要;谢谢你把我点醒,原来这个世界上,不用钱就可以获得的感情,根本就不存在。”
  姜莞尔愣住,心中有什么东西倏尔坍塌。
  仲流年紧握她的手,渐渐放开。那抹温存随之消失,只剩下冰凉。
  莞尔反应过来,终于拔步跑开,脸上再次温湿了一片。
  空荡荡的走廊,只剩下仲流年一个。男人紧撑着墙壁的身体缓缓滑下,直直跌坐在地上。
  手中的杯子不知何时已被捏成粉碎。青色琉璃缠杂着殷红的鲜血,一颗一颗扎进肉里。
  脑中全是那个萧瑟的秋日清晨。姜莞尔小脸冻得通红,大眼睛中包含着泪水。她冲他大吼,那是交往半年来,她唯一的一次提高了语调与他说话。
  也是最后一次。
  那些话,他永远也不会忘。
  她说:“仲流年我告诉你,你口里那些虚假的未来,我不稀罕。什么同甘共苦,什么共同打拼,全是痴人说梦罢了。我只问你一句,我要的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你能给我吗?要多久,你才能实现给我看?”
  又是深秋了吗,姜莞尔裹着领子,快步走在街上。她旁若无人般,放声“呜呜”哭着,那么委屈,那么无奈,像是要把心都哭出来。周围行人停下来关问,她只是使劲摇头,像个失魂的孩子,脚步却不曾停下。
  冷风吹干着颊上的泪痕,眼睛一跳一跳酸痛的厉害。
  她还记得六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天,她站在他面前,哭着讲出那番让她心碎的说辞。
  那天他们约好要去游船,她让他多等了两个小时。
  忐忑着到了地方,她以为他已不再,她多希望他早就走了。可是男生仍旧缩个脖子站在树下,因寒冷而原地跳着,动作笨拙的可爱。
  仲流年看见她来了,没有责备一句。只是温柔的笑了,帮她将拉链提高到脖颈,关心一句:“穿这么薄,不冷吗。”
  而她却仿佛没有听见,心如死灰的说了一句:“我们还是分手吧。”
  莞尔清楚的记得,男生浑身僵硬了一下,错愕的表情却很快变回微笑,淡淡的说:“小傻瓜,睡糊涂了吧。”
  然后她开始歇斯底里。把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能承受,都承载在那一段早已准备了无数遍的话里,一股脑加给了他。
  当时的仲流年脸上,那一副难以相信、却又深深刺痛的表情,现在想来,仍令她心中滴血。可他还是握着她的手,捧在胸前,淡笑道:“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但是莞尔,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幸福。”
  她甩开了那双手。甩开了,再没牵住。
  她冷冷的说:“别傻了,他有上亿家产,你有吗?他有遍布全亚洲的家族企业,你有吗?仲流年,有些事,并不是事在人为。”
  然后她抬起头,说出了平生最大,也是说的最完美的谎话:“流年,我突然明白。原来我对你的爱,远比不上对舒适生活的留恋。”
  “我决定和母亲去法国了,也许不会回来。”低头默默补充,莞尔不敢再看那双受伤至深的眼,转头跑回了宿舍。
  仲流年没有唤她。
  他像死人一样,开口也忘记,呼吸也忘记。
  姜莞尔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家,又是怎么一头倒在床上。衣服、鞋都没脱,哭的累了,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觉醒来,居然才六点不到。她坐起身,木讷的在床上愣了一会儿,脑子却是一片空白,没有半点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震动了一下,响起那首叫早的流行歌曲来。姜莞尔也忘记去关上,径自机械式的走进卫生间,刷牙洗脸,草草梳头。
  一切准备停当了,手机依然在不依不饶的放着《会呼吸的痛》。姜莞尔一阵心烦,拿起来直接关机,胡乱塞在包里面,便出了门。
  到公司时,人已经不少了。莞尔一如既往的来到电梯,门打开,一群人鱼贯而入。
  姜莞尔虽然怏怏没什么精神,却还是清楚感到了周围投来的审视目光。身后两个女人压低了声音咬耳朵,却被她捕捉完全。
  “她就是那个和总经理……的女人?”
  “哼,可不是吗,长了一张妖精脸……”
  门就要关上,仲流年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男人似是无意的向门里看了一眼,突然伸出手,点了向上键。
  就要合上的门又缓缓开了,里面的男男女女看到站在门口的人,原本有些不耐烦的面孔都变得吃惊却恭敬,竟不约而同的让了出去。
  那两个嚼舌头的女人撞着莞尔走过,还回头狠狠瞥了她一眼。
  莞尔心事重重,并没有发现周围人奇怪的举动,只是蓦地觉得拥挤的温度消失,于是茫然的抬头望望。
  却看见仲流年一脸淡漠的走进来,点了关门。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姜莞尔提腿便走,但终是晚了一步。电梯门在她脸前缓缓合上,门外一张张审视玩味的脸孔消失在缝隙里。
  窒息的压抑,骇人的沉默。
  感觉男人就在背后,一双犀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姜莞尔又紧紧绞起了双手,眉头微皱起来。他是在折磨他么?还是这一切只是巧合?已经疼痛到麻木的心灵又开始隐隐抽动,她只觉得疲惫不已。
  下定决心,松开紧咬下唇的牙齿,姜莞尔无力的唤了一声:“流年。”
  仲流年浑身一颤。
  这么多年的平息与洗练,他以为自己已然不同。然而这两日里,每每姜莞尔用那种熟悉的、低柔的声音唤他的名字,一种强烈的冲动就席卷全身。
  他想抱着她,紧紧抱着,再不放开。
  十层到了,电梯门打开。女人背影显得有些疲惫,没有听到回答,却也没有回头,拖着脚步缓缓走了出去。
  仲流年没有动,木讷的看着那门渐渐合上。
  他本就不在十楼办公,高管们的办公室统一设在十四层。只是上一次,因得与她同处一个空间,心中郁积的想念与旧伤,突然膨胀到爆炸。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一看到缝隙便钻了出去。
  若是被姜莞尔看到我现在狼狈的表情,她一定会得意的笑吧。
  笑这么多年来,即使他仲流年拥有了一切,她留下的伤,依然能轻而易举的将他击垮。
  仲流年如此想着,眼中一时流露出的脆弱又复冷硬了起来。不屑的笑笑,伸手抚了抚领带,他意气风发的走出了电梯,一如既往。
  下午要开新产品研发动员会,不过还好是分部门的小范围会议。姜莞尔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又心中苦涩。从什么时候起,见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人,竟令她如此不安忐忑?
  南枫国际此次动用大规模流水线,要在中国大陆全面推广一种提神饮料。这种饮品,打的是下午茶的牌子,实则与普通的红茶绿茶极为不同。
  饮料的成分中,加入了许多醒神健脑的中药成分,但味道却仍然茶香四溢。下午往往是学生和上班族一日之中最疲惫、懈怠的时候,因而饮料的主要受众也正是这两个群体。新产品不仅有保健功效,更能提气醒神,比起咖啡等饮料来,要健康许多。
  营销部的主要工作,目前是选择试点人群,对饮料进行小范围试喝推广。
  姜莞尔努力集中精神,将王总管冗长繁杂的发言摘要记下。她并不是个善于记笔记的人。因为写字太认真,总是一笔一划,因而很多时候别人讲了一句,她才写下两个词。
  上学的时候,她总在为借笔记抄而弄得手忙脚乱。
  后来和仲流年在一起,她才终于找到了长久靠山。流年的笔记,总能写的干净整齐,却是任何一点也不会遗漏。莞尔常常对着那一页页如同印刷的字体,不无惊讶的说:“流年,你难道是打印机做的不成?”
  仲流年开始只是微笑,但耐不住
  姜莞尔执意要他传授秘诀。男生于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关节处却有明显突出的老茧。他轻描淡写的说:
  “从前上中学的时候,工作门路少,就给人家做抄写赚钱。”
  那是仲流年第一次向姜莞尔透露出孑然一身的无奈,尽管很轻很淡,还是触动了女生敏感易伤的心。莞尔第一次在心中设想,一个从小在孤儿院成长,每一分生活费都是靠双手打拼出来的孩子,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到。一个锦衣玉食的公主,终究无法揣度风餐露宿的日子。
  仲流年为女生眼中的不忍而触动,轻轻揽了她,安慰道:“莞尔,别难过,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后,我一定能让你过上很好,很幸福的生活。”
  姜莞尔向他怀里又紧紧凑了,忍着酸涩的鼻梁,轻声道:“我都无所谓啊,跟你一块就好。”
  她是真的无所谓的,但终究没能和他一起。
  “姜莞尔!”王主管的眼镜朝她望来,冷冷的问道:“你把我刚才的总结重复一下。”
  莞尔一愣,却还是把她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旁人看热闹似的眼光冷了,王主管也随意的点了下头。
  晚上下了班,刘芝言照旧发短信来,却说不一起去等车了。
  “莞尔,我好可怜,老妈给安排了相亲TT。我直接打车去酒店了,你自个回吧~”
  姜莞尔无奈的笑了笑,立时回了句“好的,好运哦”。刘芝言虽然满嘴男人男人,但一遇到相亲的事,就会拉长了脸。她说她信宿命相逢,不信强牵缘分。姜莞尔当时很认真的点头,“我也是”。
  可是却羡慕她说“老妈好烦哦”时,脸上一闪而过的孩气,父母的唠叨,何尝不是一种财富。只有失去了的人,才懂得珍惜。
  不知怎的想到了仲流年,他这一生,怕是一分一秒都不曾尝试过这种滋味吧。虽然他从来都说不在意,但她怎会看不到那双眼里的伤?
  这样想着,为自己的惆怅消减一分,为男人的心痛又开始蔓延。

  Chapter 2 雨一直下
  走出大厦,才发现外面下雨了。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细密的银丝,将整个世界都涂上了阴冷。
  姜莞尔打个哆嗦,没带伞,究竟要不要等雨停?
  正犹豫着,一柄黑色的伞花在头上绽开。女人心底一动,忙回身去看。
  不是心中以为的那个身影。董言笑意盈盈的看着她,坦然道:“小师妹,没带伞吗?我送你。”
  掩饰了心底的失落,莞尔回过一个感激的微笑:“谢谢董师兄,送我到车站就好了。”
  两人于是一同走在伞下。董言的伞很大,但两人共用还是有些挤了。尽管莞尔有意保持着与他的距离,走路间,肩膀胳膊仍然会不时靠到,让女生有些不适。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疏离,董言有些失意,却善解人意的将伞向向她偏了,露在伞外的肩膀渐渐被打湿。
  体贴的照顾,姜莞尔并没有察觉,却被车里的人捕捉正着。仲流年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加大油门飞驰而过。
  银白色的轿车溅起四射的水花,正好打在姜莞尔咖啡色的裤腿上。女生轻叫了一声“啊”,尾音却煞的收住,木讷的看着熟悉的车影,渐行渐远。
  剩下的路走的漫不经心,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终于算是到了车站。姜莞尔站在顶棚下,招收让董言快走。
  “还是打车送你回去吧。”男人刻意请求,眼中饱含诚恳。
  “不用不用,你还是快走吧,眼看就下大了。这车直通我家,下去以后走不了几步。”
  看到女生如此坚持,董言也不能强求,只得道别。临走时,还想把伞留给莞尔,自然也被婉拒了。
  终于看着董言走了,姜莞尔长长抒出一口气。自从大学开始,同样的戏码便在不停上演。男生的倾慕,追逐,死缠烂打,让她这个本来不会说“不”的人,也学会了拒绝。即便是在法国,那段狼狈而繁忙的日子里,她仍然要分出精力来,去处理形形色色示好的异性。
  他之后,也许真的很难再爱了。
  姜莞尔仰面望向天空,满目的灰黑颜色,点缀一朵一朵乌云。国内的天气,果然比法国要差一些。在那里,天空总是晴朗而湛蓝的,仿佛一碰便会滴下水来。
  但就是这熟悉的油烟味道,喧闹嘈杂的人语,却还是将她连心带人,一同牵了回来。
  有车停在莞尔面前。不等她细看,门已经被人推开。仲流年冷冷的看向冻得有些发抖的女人,漠然道:
  “上车。”
  姜莞尔愣住,良久,懦懦道:“不用了,公交车就快来了。”
  脸色苍白,嘴唇有些青紫。明明就冷得厉害,为什么还要逞强?这不是他记忆里温顺迁就人的姜莞尔,仲流年咬咬牙,声音有些不耐:
  “我叫你上车。”
  姜莞尔仍旧没动,被他没来由的怒意弄得莫名其妙。既然与她说话让他如此不情愿,他又何必勉强自己,做无谓的举动?
  “姜莞尔,别叫我再说一遍。”
  仲流年终于无法再无动于衷,解开安全带,打开门走下车来。却没有走向莞尔,只是站在另一段远远看着她,像是某种无形的隐喻。
  “你,给我上车。”
  汽车平稳的驶出,姜莞尔忐忑的坐在副驾上,头不自然的偏向窗外。收音机里开始聒噪的放着广告,男人一手关掉,顿时留下一车空白。
  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可是说什么呢?
  从前在法国的时候,每每疲惫,总会闭眼想象着与他的重逢。她把一切都告诉给他,他紧紧的抱她在怀里,好言好语的安慰。虽然只是幻觉,但每当忆起那怀抱的温暖,心中的孤独无助,就会消减一分。
  可是当一个月前,她走下飞机,所有遥远的幻想都变成现实。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时过境迁,即使东西不变,人心也早就不同。她早已习惯了将那段痛深埋心底,就算对他,也绝难启齿。
  更何况,身边的男人,多了凌厉,多了威严,却再难感受到那份体贴温存。他的陌生,他的冷漠,他口里“不爱所以不恨”的说辞,让她终于心死。
  眼神落在他苍白的指节,莞尔心中一惊,不自觉开口问道:“你的手……”
  仲流年似乎也刚刚从思绪中回神,眼神瞟了瞟那缠了纱布的掌心,轻描淡写的回道:“一点小伤。”
  他不说,她又怎能再问?轻叹一口气,无奈收回了目光,姜莞尔轻轻椅上后背,突然觉得疲惫不已。
  “那个男的,是你男朋友?”仲流年极力掩饰着语气里的不安,问的随意。
  下午的时候,他终于开口,向人事部要来了姜莞尔的资料。父母栏的空白让他疑惑,而婚姻状况的“未婚”令他莫名松一口气。
  分手时她的话,让他以为,她去法国是为得结婚。
  如今她却又单身一人回来。
  也许是离婚了吧。这样淡淡的想着,心中却还是不可抑制的失落。
  “他?”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姜莞尔愣了愣,随即回道,“不啊,同事罢了。”还想加一句“他是我们的校友哦”,想了想,觉得仲流年一定不会有兴趣叙旧,也就作罢。
  “这么多年没见,你的追求者还是一如既往的多么。”男人问的轻松,眼神却有些悠远。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姜莞尔抿着嘴,不知如何回答。望着窗外,她的思绪又飘了出去。
  交往的时候,偶尔耍小脾气,姜莞尔会不管不顾的嗔怒说:“仲流年,你不要我,总还有别人。”
  男生会包容的一笑,牵起她的手说:“好吧,我错了。”然后抱她进怀里,在女生耳边耳语:“你是我的,我谁也不会让。”
  骗人,姜莞尔心中想:明明说一点惊慌都没有,仿佛他早吃定了她,她跑不了。
  追求姜莞尔的男生实在很多,一个个都绞尽了脑汁,想要讨得女生的欢心。五花八门,各尽其用的表白,最后换来的却只是美人抱歉的一笑。
  “对不起,我还不想谈恋爱。”
  现在想来,无意中,好人卡真的发出很多。
  却只有一次表白,让姜莞尔永生难忘。
  那是大二下学期开始不久,因为一次宣讲会,姜莞尔偶然结识了位大四的师兄。印象中,大男孩带着副黑框眼镜,高高瘦瘦,样子很是清秀。
  很优秀的一个男孩,却也无可救药的被莞尔的笑容迷住,开始了追求攻势。没有说喜欢,只是每天早上为姜莞尔送来一支玫瑰;午饭时“巧遇”,为她占座打汤;晚上会尝试约她去看电影,听讲座。
  锲而不舍,知难而进。
  因为没有挑明,莞尔也无法拒绝,只能推推就就一个月过去。宿舍里的女生都说此人又帅又阳光,劝莞尔干脆就范。她却依旧每日关注那个独来独往的影子,为他一个眼神而莫名心动。
  19岁生日的晚上,师兄突然打来电话,叫莞尔下楼。莞尔推脱不掉,急忙蹬了拖鞋出去,却被门口的景象惊住。
  宿舍楼前不大的空地,用上百根蜡烛摆成一个心的形状,中间放了一大束鲜艳的玫瑰花束。男生略带羞涩的走上前来,伸出手,低声说:
  “莞尔,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周围早已围聚了许多许多学生,人群还在不断膨胀,一层叠过一层。有人在为男生的勇敢叫好,有人在提醒女生快快答应。
  男主角面容诚恳真挚,女主角却好像撞错了场,一时说不出台词。
  突然,莞尔看到了仲流年。他就站在人群边缘,黑暗之中,脸上的表情无法琢磨。当人声越来越喧哗,气氛高过顶点。那抹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同样的位置上,换了另一副面孔。
  几乎觉得自己是看错了,姜莞尔失神的回过头。对面男生等得有些心虚,却还是保持笑容不变。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对不起。”低头轻声说了抱歉,姜莞尔冲出人群跑了出去,将一片疑惑声抛在脑后。
  她只是不停的跑着,呼吸急促,呵出阵阵白气。不久前刚下过雪,路面湿滑,残留着透明的冰渣。
  步子急促,却是没有方向的。她要去哪里找仲流年?就连那个人影是不是他,她都不敢肯定。
  再说找到了,她又要向他说些什么呢。
  说我喜欢你,还是我不喜欢他?
  可……他们明明连话,都不曾说过几次。
  脑中胡思乱想着,完全没有留心危险的路况。一脚踏在光滑的冰面上,莞尔失了重心,就要向后仰面倒下。
  却被人一把扶住。
  仲流年手上戴着棉质手套,隔着厚厚的冬衣,仍给她传来隐约暖意。小心把莞尔扶正了,他微笑道:“走路这么不小心?”
  姜莞尔呆愣住,望向面前满目笑意的男生。心中突然明白。
  她要说她喜欢他,从第一眼见到时,便喜欢上了。
  可是表白的话终究很难开口。女生这时才知道,从前每一次拒绝别人,是推开了一只多么忐忑的心。冻得通红的小手绞在一起,像两只红亮透明的水萝卜。
  “我……我……”红着脸,抬眼偷偷瞟向男生的表情。原本恬淡的笑意渐渐收敛,仲流年竟微皱了眉头,显得有些为难。
  心像瘪了的气球,所有勇气突然都不见,只残留懊丧。姜莞尔,多傻气啊,几乎还不认识的人,你居然敢冒冒失失的表白。
  无精打采的说了一句:“没事了,谢谢你。外面好冷,我回宿舍了。”
  正转身要走,胳膊突然被人牵住,姜莞尔不敢相信的回了身。只见仲流年又轻轻笑了,很温暖安静的笑容。
  男生脱下手套,牵起她冰凉通红的小手。一边小心翼翼的给她戴上手套,一边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
  “你没事了,我有事。”
  “姜莞尔,我喜欢你,很喜欢。”
  车晃动了一下,姜莞尔突然意识到,仲流年并不知道她住在哪里。男人也不问,只是默默的驾驶汽车。
  “那个……去我家,走这条路。”
  手指将将伸出去,又被他冷淡一句话惊得缩回掌心。
  “谁说是去你家了?”
  不去我家,那去哪?姜莞尔心底狐疑,不禁偏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仲流年抬起手来,轻轻撑着额头,声音突然有些疲惫:
  “我今天还没吃东西,陪我吃个晚饭吧。”
  车在一家装潢精致的菜馆前停下,仲流年一句话没说,径自下了车,带上门。男人一直走到门口,才停了步子,回头看仍然呆坐在车里的姜莞尔。
  姜莞尔轻呼出一口气,也推开了车门。
  服务生熟稔的对仲流年打过招呼,又冲姜莞尔微笑一下,便引两人来到了一处偏静的桌子。
  仲流年随意的说了句“老样子”,又象想起了什么似的,淡淡的问女人:“想吃什么吗?”
  姜莞尔没想到他会问,忙摇摇头道:“我随便。”
  等着上菜的功夫,仲流年自然地从上衣口袋套出一根烟,点了,静静的抽着。
  穿过缭绕的烟雾,姜莞尔去看那张依旧出众的脸,却越发的觉得不真实。仍旧是那双让她心动的深黑色眸子,只是里面笼罩了太多岁月经过的痕迹。
  仲流年将烟夹在指间,轻轻托住头,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桌面有意无意的弹动。缓缓的,像在按下无形的琴键。
  “在法国,过得好吗。”避开不谈心中最介意的,她的婚姻,男人若有所思的问。
  “还好。”其实一点也不好,打黑工,读夜校,逃债,丧母。姜莞尔苦涩一笑,避重就轻的回答。
  捕捉到她的失意,却还以为是为得离她而去的某人。仲流年一时心中不悦,没有接话。
  “你呢,后来一定去了美国吧。”姜莞尔记得他们分手时,仲流年已然考完了GRE和TOEFL,正着手选择学校和申请奖学金。
  过得好不好呢,无需再问了吧。现实已经明白的摆在眼前。
  他过的很好,比她好很多。
  轻轻点头,男人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雾气。
  “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吸烟?”从前的仲流年,对自己总是简省,烟酒之类的东西,向来不碰。
  “有钱以后。”仲流年的回话,似是无意,又像是有心。姜莞尔的心狠狠抽痛一下,终于无法再若无其事的套话。
  菜一次上齐,两人都像是找到了救星般,开始埋首吃饭。其实已是好几日没什么胃口,姜莞尔并不觉得饥饿,但还是做出样子吃的专心,连头也不抬。
  有点惊讶,仲流年的“老样子”里,居然有两道都是从前她爱吃。上学的时候,他们总吃在食堂,唯有到了周末,仲流年一定会带她去附近的某个餐馆,好好地吃上一顿。
  在他能力的范围内,男生总是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满足。姜莞尔心中明白,从不拒绝,默契而甜蜜的接受。
  终于吃的撑了。姜莞尔有些怯怯的抬起头,才发现仲流年只是拿着筷子,却没怎么吃,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
  那眼神里,竟有一抹熟悉的温存。
  心中酸痛了一下,姜莞尔忙将头偏向窗外,有些紧张的说:“雨好像停了。”
  男人似乎回过神,一时流露出的感情又掩藏回去。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吃好了吗,我们走吧。”
  吃好了吗,我们走吧。从前的仲流年也会这样说,会把眉毛完成恰到好处的弧度,无比温柔的伸出手来,将她从椅上牵起。
  她像个孩子似的,任她帮自己套好外套,系上扣子,然后揽过自己的腰······
  还好是偏着头的。对着玻璃,姜莞尔无力的想:不然他一定会看到我的眼泪。
  似乎感觉气氛有些暧昧了,仲流年将饭钱放在桌上,撤椅起身,擦着姜莞尔的肩膀走出了饭店。姜莞尔失神的望着那叠花花绿绿的钞票,也慢慢站了起来。
  是它们,让他和她如今形同陌路?
  还是他们之间,本来就有着迈不过的坎,从始至终无法忽视。
  走出大门,仲流年车已经开出,停在路边等她。姜莞尔敲敲车窗,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她自己坐车走。
  男人探过身来,将车门推开,然后又回去坐正。一边发动引擎,一边淡淡的说:“上车,我送你。”
  不愿意再重复来时的争执,姜莞尔直接坐了上去。仲流年眉间舒展了些,轻轻踩下油门。
  银色奔驰缓慢融入车流,一路无话。
  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姜莞尔终于看到了自己所住的小区,忙向仲流年指指说:“我就住这,停车吧。”
  这?看着那破旧矮仄的居民楼,仲流年眉毛微皱了一下,心底涌上几分疑惑。车子停了下来,姜莞尔早就放在门上的手,一下子拧动了把手,跳出车外。
  急匆匆想要离开那片无形的低气压,莞尔快速走出几步。
  却又停下。
  深吸一口气,微笑,转身,用尽量轻快的语气说:
  “谢谢你送我回来。”
  “谢谢你送我回来。”第一次约会结束,他们散步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她的小手从他的大手里抽出来。因为紧张,女生转身便要上楼。走到门口,又回转了身子,对还站在原地的他如是说。
  仲流年怎么能忘记那样的笑容,仿佛天堂里一道温暖的光,照进他冷寂了很多年的心。
  那时,他才终于决定,要将这份温暖拥有一辈子。
  可如今······
  没有回答。汽车又被发动,很快驶离了视线。
  姜莞尔愣愣的看着那一抹银色消失,苦笑一下,转身继续向大门走去。
  突然,身后再次传来引擎声,然后是刹车声、开门声、皮鞋声。她被一种预感笼罩,屏住呼吸回转了身,就被来人压在了墙上。
  仲流年的吻,六年不见,仿佛换了天地。他的唇不再柔软温和,而是毫不怜惜的挤压着她的,极尽可能的掠夺;他的味道不再是稚气清新,而是夹杂着男性的烟草香气;他的手不再轻轻环在她腰间,而是桎梏着她的双腕,力气大的惊人。
  可是姜莞尔的身体,仿佛回到了故乡一般,突然就涌上一股眷恋。也许是来自本能,她不反抗,也无法反抗,因为这个人是仲流年。
  仲流年,仲流年。姜莞尔从来没有学会,拒绝名字的主人。
  长时间的拥吻,让她失去了呼吸,却渐渐找回些理智。她开始用膝盖去顶他的腿,想要把紧紧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
  她自然想要他吻她,但不是现在。不是在他说过不爱她了之后,不是在他还在深深误解着她的时候。不然,他当她是什么人,随手用了就可以丢弃的物件么?
  腕间的力量小了些,她忙甩开了他的攫取,用手推开男人的胸膛。
  仲流年向后退了退,眼神却仍然凌厉的盯着她的脸,仿佛一头受挫的野兽,随时可能重新扑向他的猎物。
  “流年。”努力平息了气喘,姜莞尔轻轻唤了一句,却再说不下去。
  “怎么,我不能吻你了么?”仲流年冷笑着挑起嘴角,把眼底的那份失落掩藏的很好。
  “不是,只是……”
  嘴唇再次被他覆上,比上一次更加激烈,更加狂暴。仲流年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急急的在她嘴上攻城略地,急急的再次把那片香软据为己有。
  “流年!”姜莞尔再次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男人有些踉跄着后退几步,眼神里隐隐有些受伤,却被怒意压制。
  “你能不能听听,当初我为什么要走。”姜莞尔禁闭了眼,却还是把话问了出来。本来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不在他面前旧事重提。
  但如今……她突然发现,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被他的一个吻轻易击溃。
  她还是如此想念他温柔的怀抱,想念他吻她时,眸子里闪烁的星辰。
  她还是很爱他,还是想要回到他身边去。
  当初……仲流年脑中突然浮现出一段一段的画面。那些他想要忘记,却越来越刻骨铭心的从前。
  分手时她的话,的确深深刺痛了他。
  当他放下所有的顾忌,打乱所有原本的人生计划,在自己对她的思念面前,束手就擒以后。
  当他们面对着所有的不适合,不同意,不习惯,仍然坚持握着彼此的双手以后。
  她用一种最决绝的方式,否定了他,否定了他们的爱情。
  可是他放不下。
  怎么可能轻易放手,一个你孤注一掷去爱的女孩。
  于是那天晚上,他在她的宿舍楼下等她。深秋的夜晚,每起一阵风都是彻骨的寒。
  夜半的时候,又下起了大雨。他没有带伞,就只是愣愣的站在雨里,恍若不觉。
  她的舍友撑伞下来,说别等了,她今天不住宿舍。
  女生把伞递给她,他没有接。
  恍若不知,他就那么淋着雨,淋了一夜。
  第二天开始高烧,浑身疼到下不了床。
  昏睡了一个上午,中午胡乱吃下些药去,硬撑着爬起来去找她。
  她们说,莞尔早晨搬东西走了。她就要出国,去法国。
  说话的女生们,同情而惋惜的看着他。
  他回去,烧了三天三夜。当热度退了,他和她,已隔了十万八千里。
  她就像是那场高热。走了,不留一点痕迹。
  姜莞尔对这些一无所知,她忐忑的问:“你能不能听听,当初我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走,为什么走。
  原因有什么重要。事实是她走了,走的那么决绝。
  无关的人,尚且觉得他可怜,觉得他无奈。为什么她姜莞尔,他那么爱,那么宠过的姜莞尔,就可以放的那么无情。
  仲流年站直了身子,眼睛看着她,里面隔了重重雾障。
  “随便你。”
  他的眸子在路灯下荧荧闪动,每个一明一灭间,都是一次浩劫。
  “但是姜莞尔,请你不要误会。”
  “就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女人,我也不会再要你。”
  除了你,没人再能给我那样的痛。
  而那痛,我已不愿再去面对。
  仲流年已走了很久,姜莞尔却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喷嚏。
  才发现脸上凉凉的,全是泪。
  全完了,终于全都结束。女人拖着步子上楼,开门,仰脸倒在床上。
  本是可以好好哭一场的时候,却发现泪都流尽了。
  电话却在此时响起,同一首旋律,一遍又一遍重复放着。姜莞尔无力去接,来电的人偏偏耐性很好,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之势。
  终于还是按下了接听键,里面弱弱的传出个女声:“请问,是姜莞尔吗?”
  “林沁?”姜莞尔红肿的眼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这么多年没联系,她还是一下子听出了她的声音。
  “莞尔,真的是你?”对面的女声提高了些,透着浓浓的惊喜,“你怎么了,为什么声音这么奇怪?”
  “没,有点感冒而已。”莞尔忙咳嗽两声,把戏做的更像,“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
  “郑老师告诉我的,她说你前一阵托她找房子。”
  “恩……”
  “莞尔,既然都回来了,为什么还是不与我联系。”
  “……”
  “莞尔,这么久了,一直没你的消息,我们都很担心你。”
  “谢谢……对不起。”
  “能见个面吗?明天?”
  “……好。”
  约了时间地点,两人又随意寒暄几句,莞尔终于放下了电话。
  林沁曾经是她的室友,也算是她大学时代最好的女性朋友。
  莞尔性格单纯,为人又很善良,上学的时候人缘还算不错。然而太过漂亮的女生,同性们总归不爱深交。因而能够谈得来的人,就屈指可数了
  林沁是少数不在意的人,莞尔还没与仲流年谈恋爱的时候,两个人时常一同上课,吃饭,回寝。很多秘密,她们一起分享;很多甘苦,她们一同体会。
  然而这些年,她与同学全部失去联络。包括林沁。
  因为没有勇气去讲出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没有心力去面对呼啸而来的同情与安慰。
  于过去,她自认为断的彻底。
  唯有一个仲流年,像是刻在心里似的。越是久了,痕迹越是加深。
  第二天,姜莞尔没有坐电梯。早早到了公司,她便径直走去了楼梯下。
  深吸一口气,瘦小的身形开始缓缓的攀爬。
  足足用了十几分钟,10F的字样,总算是跃入了眼帘。站在楼梯口,调整了呼吸,摆出一个微笑,大步走入办公室里。
  生活还是要继续。没有他,她还是那个姜莞尔。
  这六年一直如此。将来,她可以继续做到。
  整理了一些健康饮料的测试数据,又开了个小会。姜莞尔早早结束了上午的工作,因得与林沁有约,打车去了蓝兮咖啡店。
  青葱岁月,巧笑嫣然。曾经肩并肩,手挽手,嬉笑怒骂在校园的日子。现在想来,心底仍然涌上些甜意。
  林沁烫了卷,脸上施着淡淡的妆。姜莞尔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回过头。
  仿佛不是六年未见,而是清晨上课时刚刚分手。林沁露齿一笑,显出颊上两个酒窝来:
  “莞尔,你还是那么漂亮。”
  “林沁,我很想你。”
  只是半杯咖啡的功夫,两人的感情很快又熟络。大概因为是同学吧,感情建立的单纯,寻回的也就轻易。
  “莞尔,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当时为什么那样离开吗?”
  姜莞尔苦笑着摇摇头,转头看向窗外的街景。午后的大街,人人都透露一丝倦怠。如同她此时的心情,只想懒懒的栖着,不愿意再掀起一点波澜。
  林沁不无心疼的看着眼前纯净依旧,却多了份苍凉的女子。
  那张精致的脸上,虽然时常挂着无忧无虑的笑意。然而她知道,在莞尔心底里,却总有快敏感的地方,被她保护的很好。
  就是仲流年。
  她还清楚的记得,那天姜莞尔从楼下跑上来,脸色苍白如纸,挂满纵横的泪痕。
  她扑在她怀里,像个受伤的孩子,一边哭,一边使劲摇头:
  “我们分手了,我们分手了。林沁,他再也不会要我了。我好难受啊。林沁。我好难受啊。”
  林沁不明白。明明爱的连自我都可以不要,喜好、习惯、坚持,都能一一抛掉。为什么还要放手。
  姜莞尔不说,只是哭的要呕出血来。两个人抱在一块,地上坐了一个下午。傍晚,有人来接莞尔离开,女生像个僵尸一样直挺挺的立起来,轻声对她嘱咐。
  “林沁,我明天拿了行李,就要走了。什么也别跟他说,千万、千万不要说。”
  然后……那个雨夜……
  那个失魂落魄,被雨水吞没的仲流年。
  那时候林沁才知道,原来爱的铭心刻骨的不止莞尔一个。就连一向清淡冷漠的仲流年,也束手就擒做了感情的俘虏。
  其实若没有家境上的悬殊,两人真是非常漂亮的一对。
  “莞尔,你和仲流年……”等待了很久,都没有在姜莞尔的话中听到那个名字。林沁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声。
  话一出口,就明显感到对面人的脸庞更加忧伤了一些。莞尔硬挤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微微摇头,抿起了嘴。
  “有什么事,现在还不能说开?你们走在一起,那么不易……”林沁不无惋惜的接着道。
  脸依旧望着外面,迎接径直射入的金色阳光。姜莞尔悠悠的说:“他变了,我也变了。而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最后一句,分明是在说给自己听。
  流年他,现在过得很好。
  我说下的那些劣质的谎言,总算没有白费。
  就让它过去吧。
  放了他,也放了自己。
  ……
  不过,能与仲流年走到一起,真的不易。
  姜莞尔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当仲流年说出喜欢,她仿若做梦。
  男生温柔的笑容,带着一点点无奈。他宽大的手掌捧着她刚戴上手套的小手,挑眉问:“这样就不冷了吧。”
  仿佛全世界的温暖,都聚集在那两片合着的掌心。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灼热。
  那晚,她一夜无眠。翻来覆去的设想着,明天清晨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
  “流年,中午一起吃饭吗。”
  “流年,我想坐在你旁边。”
  “流年,我还不知道你的手机号码哎。”
  用被子盖过头顶,身体一点一点的向下滑去。女生溺水在无尽的甜蜜与期待里。
  可是再次相见,仲流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当她满怀忐忑的站在他面前,他抬起头看着她,用一如往昔的疏远语气说:
  “早上好。”
  在那双黑色的眼眸里,姜莞尔没有看到自己的影子。
  心中所有的泡沫登时破碎,只剩下沁凉的空白。
  就姜莞尔以各种理由,各种时机,去找仲流年说话。
  似是想要唤起被男生遗忘了的某段记忆。女生孤注一掷,不懈的努力,辛苦的努力。
  “流年,这道题是什么意思?”
  “流年,我的计算器找不到了,能不能借你的用?”
  “流年,我占的座位没有了,你旁边有人吗?”
  “流年……”
  ……
  流年礼貌的回答,包容的回答,或只是微颔一下头。有时候,姜莞尔只觉得自己很卑微;有时候她恍惚觉得,那晚听到的话,不过是一场幻梦。
  可手边的温度明明真实。那双灰色的毛线手套,如今还安然躺在她的枕边。
  仍旧有男生追她,表白直接而大胆。她的回绝也简单干脆:“我已有喜欢的人。”
  “可是你没有男朋友啊?”男生锲而不舍,以为这是她的托词。
  女生暗暗苦笑。原来大家都觉得,喜欢便要交往。可独独在仲流年那里,喜欢,不过说说而已。
  好友林沁会说:“莞尔,他是优秀,可是太孤傲,太不好接近。莞尔,他不值得你为他这样。”
  值不值得,没有人比她更懂。这些付出,她本来并不以为意。
  只是得不到一丝回应,莞尔的心,也渐渐灰了。
  那一天晚上,她终于按捺不住兜圈打圆的游戏,一间间自习室的找他。
  男生正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着歌看书。睫毛长长垂下,安静恬然。
  她几乎是一把推开了门,破旧的木门“吱呀”发出一声惨叫。教室里仅有的四五个人都回过头,张大了嘴巴,眼睁睁看着姜莞尔走向仲流年。
  女生苍白的小脸,却烧红着两颊,不知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羞赧。头顶的发丝有些凌乱,却别有一番慵懒的美。
  男生浑然不觉。直到女生走近了,才抬起头,略显吃惊的摘下耳机。
  “莞尔……”仲流年微蹙了眉头,欲言又止。
  一时语塞,姜莞尔竟不知道如何开口。干脆将刚刚收到的情书向桌上一拍,鼓着脸说:“刚才有人向我表白了。”
  皱巴巴的信纸在桌上懒洋洋伸展开,隐约露出“姜莞尔同学”五字的题头。
  怔忪间,男生的眉毛渐渐舒展。微垂了脸,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他淡淡的回道:“那不是很好。”
  很好?不,一点都不好。这不是她想要的反应,这不是他该有的反应。他怎么能这样绝情?就算是随便说说的话,总要把戏演完整,就这样把她一个人留在台上,孤独唱着独角戏,实在是太过残忍。
  十几天来的委屈、试探、冥想和猜测,一下子都涌上了心头,涌出了眼眶。姜莞尔的眼泪,一颗一颗,像豆粒般滚落脸颊。
  “仲流年,你不要我,为什么要说喜欢我?你这样捉弄我,难道很开心么?”
  再也止不住呜咽出声,她转身飞快的跑了出去。男生呆愣半刻,几乎立时就站了起来,椅子“轰隆隆”发出响声。外套也顾不得穿,就这么追着跑出了门。
  姜莞尔只是一边掉泪,一边努力的跑着。想把心底那份巨大的,沉重的失望,在奔跑里全部释放。
  可是心痛是那么明显,就连呼入的每一寸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割扯她的身体。
  初冬的夜晚,黑的很深很沉。姜莞尔完全没有留心方向,不知不觉已然跑上了贯穿学校的大路。
  因得是在校园,又是少人的晚上。汽车司机开的很大意,前车灯都没有开。
  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晚了。
  姜莞尔听到汽车急速刹闸的声音,步子却已无法止住。女生下意识的禁闭了双眼,等待须臾而至的碰撞。
  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巨大冲力使得两人向一旁倒去。那个温暖却单薄的身体垫在自己身下,姜莞尔安然无恙的趴在仲流年胸前,与死神擦肩而过。
  司机庆幸着没有撞到人,连忙打开内灯,靠边停了车。
  仲流年闭合着双眼,抱着莞尔的手无力的垂在地上。女生正要唤他,却一下子惊叫出声。
  借着车里投来的亮光,她看到男生额上鲜红的一片血迹,鲜血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缓缓下流。
  想必是落地的时候,磕在了石头上。
  明晃晃的医院病房,昏睡了一晚的仲流年终于睁开眼睛。满眼的白色,让他一时恍惚,眼帘开开合合了几次,才总算适应了光线。
  头一偏,姜莞尔憔悴的小脸就映入了眼帘。心中莫名的安静了下来,男生扯动嘴角,微微一笑。
  她没事就好。
  终于看着仲流年醒了,女生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一个晚上的等待,害怕、紧张和自责,让她甚至忘了掉泪。
  如今心放轻了,眼泪却没来由的涌了出来。
  见她哭了,仲流年开口,声音还有些喑哑,却是无比的温柔:
  “怎么这么爱哭。”
  不知是不是被话里若有若无的宠溺感染,姜莞尔哭的更凶,话说不出来,只是使劲摇头。额前的头发细碎的甩动,柔生生的纠缠在一起。
  男生伸出手来,冰凉的手背拂过她沾满泪痕的脸颊,轻轻安慰:
  “莞尔,别哭了,我又不会死。”
  死?什么死!说这么不吉利,笨蛋,笨蛋!女生心惊,终于从抽咽中吐出几个字来,断断续续。
  他却一下子明白。
  “你既然……你又为什么……我……”
  “莞尔。”仲流年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却又梗住,
  “你太完美了,我要不起。”
  ……
  姜莞尔真的不曾想到。一直安静、孤傲、自我的仲流年,在那一刻,会说出那样的表白。他的眼睛沉沉看着她的,带着某种巨大的,沉重的决心。明明暗流涌动,表面上却沉静如水。
  他如何与她在一起?除了虚无的感情,他还能给她什么?他怎能让她跟自己受苦?
  女人淡笑着搅动咖啡,心却仍旧为那段回忆而隐隐悸动。
  她亦清楚的记得:当时的自己,伸出右手,握上脸畔那只冰凉的手掌。然后轻轻牵着它,贴在自己胸口,捂上那个心跳飞快的地方。
  女生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哼出了一句话来:
  “可是除了你,我不要别人。”
  仲流年停下手中的签字笔,向后靠向皮质椅背。眼睛轻轻合上,眉毛不自觉的皱在了一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落下了偏头疼的毛病,稍微移动一下脖子,就感到电流一般的疼痛滑过大脑。
  工作密密麻麻排了一个下午,到现在连水也顾不得喝一口。仿佛又回到了毕业时,刚刚步入社会的艰辛。
  那时他终于得到了美国读研的OFFER,逃开狼狈的过去。在一所不大的城市里,用还算不菲的奖学金与人合租。
  学业、短工、寻找面试。生活总是一件事接着另一件,像一只不断旋转的陀螺,一刻不息。
  仿佛是铁定了心,要让脑子不得余闲,才能制止心底那块隐痛蔓延。
  两倍的工作时间,减半的睡眠,仲流年做的很成功。无论什么工作都尽心尽力,力求做到完美。他的毕业推荐信,洋洋洒洒布满溢美之词。加之客观的工作实践,和跨领域的学业背景,让他很快便在一家知名的事务所找到位置。
  搬离最初的那间窄仄公寓,三年的房东,一个美国老太太,用带点不忍的语气告别说:“仲,像你这么优秀的一个人,为什么从来不曾开心的笑过呢?”
  不是没有感到自己的变化。并非循序渐进,日积月累,而是仿佛一夜间,就由从前那个心淡、温和的仲流年,变成了一个孤绝、冷漠的怀疑主义者。
  上学的时候,他一无所有,也看不清未来。但是性子恬淡,实则没有过很大的欲念。
  他为自己指定人生计划,不过想用一双手打造一片天。
  从很小的时候起,仲流年便明白,此生的他,注定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只有自己可以倚仗,可以信赖。能付出的越多,可能得到的回报才越大。
  于是任性、玩乐与为所欲为,在他看来,全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奢侈。
  直到遇到姜莞尔,恋上姜莞尔,离开姜莞尔。
  后来的他,突然性子大变。
  更加的寡言少语,极少流露感情。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已然忘记了如何发自内心去微笑。
  他变得实际,变得汲汲,甚至变得不择手段。
  仲流年的一切行为,终于都指向了同一个目的:他要赚足够多的钱,爬到足够高的位置上去。他急于要证明自己,急于要尝到仰视别人的滋味。
  于是他放弃了原本钟爱的职位,为一个打经济官司的律师做助理。从而放弃了自己造就梦想过的前途。毅然决然的接受了南枫国际部门主管的邀请,投入商战大潮。
  只因为仲流年知道,通过后一种途径成功,会比前一种来得更加便捷,收益也更大。
  如今的仲流年,终于以令人惊叹的战绩和史无前例的速度,坐到了南枫高层。手握着可观的股票份额,成为董事会里举足轻重的一员。
  在他人看来,他极速的成功了。从穷小子,一跃成为富不可言,权倾一方的商界风云人物。
  仲流年的名字,几乎成了一个神话:一个精英奋斗的神话。
  可是当权钱戳手可得,当生活变得越来越安逸平稳。他突然深深地感觉,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要。他只不过在用无尽的追逐,去填补心里的一个洞;用五光十色的成功,去向一个远去的背影证明。
  因而当他坐在豪华的办公室,穿戴着价值不菲的西装领带,听着助理汇报巨额的营业额时。仲流年才发现,心里的那片空白,越来越大,无论如何都无法去遮掩。
  于是他依旧没日没夜的工作,事无巨细,都一一亲自过问处理。
  不明就里的合作伙伴,认为他是拼命三郎,认为他敬业的令人生畏。
  然而,唯有仲流年自己知道:那些所谓的投入和专注,不过是害怕给自己留下余暇,去碰触心底最脆弱的角落。
  那个人,那个曾经占据他的内心,然后绝决的离开,在那里留下一块疮疤的那个女人。
  姜莞尔。
  然而重逢的那一刻,仲流年突然感到了疲惫。深切的,不可抑制的疲惫。仿佛无谓的积累了六年,隐忍了六年,自欺欺人的铁石心肠了六年。
  他终于悲哀的发现,自己依然脆弱,脆弱而且卑微。
  只因为姜莞尔。
  ……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见。确切的说,是他见到她。
  那年他在法律系读大二。因为打算用两年时间修完四年的课程,因而常常读书到很晚。
  九点多钟,仲流年收拾了东西,从教室步行回寝。
  夏天的夜晚,校园里总会有些大大小小的活动。经过篮球场的时候,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连偏头的打算都没有。
  男生面无表情的,任莹黄色镁光灯照在侧脸。他自顾自的走,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台上,主持人用甜腻的声音报幕,“下面有请经济系大一的姜莞尔同学,为我们演唱一首《流年》。”扩音器把她的话扩散到整个校园,又是一阵雷鸣掌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自己名字,还是只不过鬼使神差。总之那时的仲流年,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仲流年,停下了脚,转过了头。
  女生穿了一件很随意的连衣裙,露出纤细白净的脚腕;一头黑发松松扎了个马尾,在背后随着步伐的起伏而轻轻荡漾。
  不是不惊艳于女生精致的面孔,却更加被她天真而略带些羞涩的笑容感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着细碎如阳光般温暖的光芒。
  突然拔不出脚,突然时间像被定格。仲流年站在女生温柔轻扬的歌声里,静静听了很久。
  曲罢,女生在巨大的欢呼声中显得有些错愕,下台时被话筒线绊到,踉跄一步。于是脸羞得通红,鼓起脸伸了伸舌头。
  被那天真的神情感染,仲流年微微扬起了嘴角。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心中流淌过一抹特别的柔软的情绪。
  犹疑了一下,还是举手拍拍站在前面的男生。礼貌的问一句:“同学,请问刚才唱歌的女生……叫什么?”
  男生回过脑袋,带着一丝意犹未尽:“姜莞尔啊,你不知道?新进校不久的校花小师妹呗!”
  姜莞尔,姜莞尔。
  于是在心底记下了这个名字,和那一抹纤细的身影。
  ……
  后来也会时时听到她,偶尔看到那个名字。
  舞蹈比赛,英语演讲,广播台的宣读稿,
  明明像个孩子,却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又偏偏可以把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
  也会在身边的男生那里听到她的事情。
  “什么,你跟姜莞尔告白了?被拒了吧!哈哈,不自量力。”
  或者偶然在自习室里看到她。
  简简单单的穿着,素净懵懂的小脸,很认真的演算着高数练习题。想不出来的时候,会用门牙衔住笔端,像猫一样,微微眯起眼睛。
  片刻分神,他会摇着头,清醒的告诉自己:仲流年,你还担不起一份爱情,还不能让这样好的她更加幸福。
  于是他只是默默的,远远的望着。
  他和她,两个世界。
  不知是不是中午那一杯拿铁咖啡的作用,整整一个下午,姜莞尔觉得格外精神。不到四点,便把手头的工作处理了差不多。
  放下笔,扭扭酸涩的手腕。莞尔抬头望向外面逐渐西沉的太阳,在窗上投下橙黄色的晕影。
  低头间,楼下的一抹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高瘦而挺拔,仲流年轻轻倚靠在车门,指间夹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
  他在讲电话,耳上别着微型的耳机,眉毛微微蹙在一起。偶尔开口说几个字,大概是“好”,“可以”之类。更多时候,只是面容凝重的倾听。
  为什么总觉得他的脸色,看上去很疲惫。姜莞尔出神的望着,不知不觉间,头向外探出一些。
  “莞尔!”刘芝言突然在背后猛拍了她一下,也翘首去看,正瞧见仲流年打开车门进去。
  “我就知道!说吧,你和咱们仲总究竟什么关系?”刘芝言一副捉奸在床的表情。自从那日聚会,仲流年点莞尔合唱以来,她已无数次炮轰这个问题。
  “都说了,只不过是从前的同学。”姜莞尔坐直了身,才发现这回答让她自己都心底发凉。背后仍因刚刚那一掌而隐约作痛,瞪一眼出手狠毒的女人,问道:“你怎么跑我们部来了?”
  “送资料。”刘芝言扬扬手里的文件夹子,正要再说,却被人打断。
  “姜莞尔。”助理小陈面无表情的站在两人中间,冷冷的说:“王总管叫你去见她。”
  那个女人?姜莞尔浑身一冷。想起那晚,她老人家唯恐天下不乱的一句:“姜莞尔,总经理叫你呢。”她就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没办法,人在桥下走,怎能不低头。在刘芝言同情的目送下,姜莞尔耷拉了脑袋,跟着陈助理走进总管办公室。
  女人见她来了,缓缓喝了口茶,悠然道:“姜莞尔,会喝酒吗。”
  喝酒?姜莞尔愣了愣,老实交代道:“会一点点。”
  抬头看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果不其然”的笑意,王总管继续慢悠悠的说:“那很好,周五与广告商有个酒席,你就代表营销部去应酬一下吧。”
  她?应酬?姜莞尔更是摸不着头脑,有些犹疑的开口回道:“可是,我才刚进公司没几天……”
  “没关系。”王总管不动神色的打断她的说辞,推了推眼镜,“就凭你和仲经理的关系,你现在做什么,都不算越格。”
  她和仲流年有什么关系?就算有关系,又与她的资历何干?姜莞尔不禁有些恼了,但面对着比自己高一级,又明显带些恶意的女领导,她却不好发作。
  不得已,还是应了下来。走出办公室,原本还算轻快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许多。
  夜凉如水。莞尔紧紧围了围巾,将脸藏在层层叠叠的布里,迈着仓促的脚步向约定的酒店急行。因为饭局定在七点,所以下班之后她没有回家,而是在办公室里坐等天黑。腿有些麻木,走路都不太灵便。
  北方的冬天,室内室外温差很大。她还是适应了好久,才知道要用围巾手套把自己包裹严实。
  手套是灰黑色的,很旧了。是许多年前的一晚,仲流年为她套上的那副。
  终于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厅,她如释重负的跺跺脚,感觉身体迅速回暖过来。
  向领班小姐简单说了,对方忙笑意盈盈的领她上楼。转了几个弯,一间雅致的包间出现在眼前。
  门开着没关,女人一出现在门口,聊的正欢的男人们便抬头定了神。
  姜莞尔的确还是个学生,完全不懂得陪同客户的规矩。哪里会有人这样直接闯进宴席,倒显得她是个贵客一般。
  不过王主管本就指望她出丑,所以事先只说了时间地点,别的都没嘱咐。
  所以当她一脸尴尬的微笑,双手绞着,站在桌边进退两难的时候,席上所有人都显出惊讶之色。
  仲流年也有些意外,特别是看到女人穿戴的手套,竟然如此熟悉。一时愣住,眼中闪过一丝迷惑,原本自如的表情也有些僵了。
  还是秘书小李反应得快,忙讪笑着圆场:“这是我们营销部新晋的骨干,姜莞尔小姐。刚从郊区那边赶回来,路上堵车,所以到的晚了。”说罢,向姜莞尔使出两个眼色。
  姜莞尔也不是傻子,赶紧接过话茬倒了歉。
  漂亮的年轻女人犯错,总会很容易被原谅。对方的人笑着打了招呼,叫服务员添张倚子,莞尔就在门边坐了下来。
  打断的气氛被接上,男男女女又回到了刚才觥筹交错的状态。仲流年早已收回投在姜莞尔身上的视线,谈笑自若的与旁边的男人对话。
  “仲经理。”男人夸张的笑着,举起酒杯。席间顿时没了声音,所有目光投向两人。
  “仲经理年轻有为,是咱们商界的精英,这个我早有耳闻。这次能和贵公司合作,实在是我们广发传媒的荣幸。”
  “来,我敬你一杯,希望合作愉快。”
  仲流年得体的一笑,眼角隐约显现出一丝纹路。男人举起了盛满酒的杯子,轻轻一扬:
  “合作愉快。”
  看到周围的人都默契的举了杯,姜莞尔才发现自己面前的酒杯空空如也,慌乱间,只得拿茶水滥竽充数。
  此情此景,却被旁边的中年男人看到。男人伸手取了白酒,也不迟疑,直接给姜莞尔满在杯里。
  “这位……姜小姐。”男人隐约有了醉意,摇摇晃晃握着杯子,“这么年轻漂亮,在南枫发展,必然大有前途。来,我周广才……敬姜……姜小姐一杯。”
  姜莞尔犹豫着举起那小半杯清冽的酒水,手停在半空,举棋难定。彼时她说自己会喝,意思是充其量啤酒一杯。这么几口白干下去,她定要吐得翻江倒海不行。
  再看男人,早已经仰面干了,微低下头,长吐出一口气来。一股酒菜掺杂的油腻味道向莞尔面袭,女人登时觉得想吐。
  男人却一眼发现了她毫无消减的酒水,竟伸出毛手握了姜莞尔拿杯子的手,表情有些暧昧,言语里带着浓浓的醉意:
  “怎么,姜小姐不给我面子?”
  姜莞尔恨不得将那脏手狠狠甩开,但理智告诉她这样做简直是疯狂。心中暗骂了一百个“老色狼”,面上却只能勉强挤出个笑容,客气的回道:“我恐怕……我酒量不好。”
  男人挑了挑眉毛,手却没有放开。身体向女人靠近了些,似是还要催促。
  姜莞尔如临大敌,进退失据。
  这时,仲流年冷淡的飘过一眼,虽然一直忙着应酬,但姜莞尔这边发生了什么,却从来没逃过他的眼底。暗暗攥紧了拳头,他面带微笑立起身来,说的神色自如:
  “南枫国际能找到广发这样优秀的合作伙伴,实在是荣幸。仲某不才,就代表南枫,敬各位同僚一杯,感谢各位愿意相信我们这次开发的新产品,愿意助南枫一臂之力。”
  “我先干,各位随意。”语罢,仰面将酒一饮而尽。黑色的鬓发向后散去,又聚拢回来,在空中划出干脆的弧度。
  什么时候起,他酒喝的这么凶了?
  姜莞尔呆愣了半晌,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还好身边的男人响应号召,又满了杯酒回敬仲流年,一时人声鼎沸,莞尔暗自松一口气。
  谎称自己要用洗手间,女人慌慌张张退出了屋去,耳根一下子安静下来。却没有看到身后,放下酒杯的仲流年,向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睹。
  走到屋外,姜莞尔有如重生,狠狠的深呼吸了几口,要把刚才那股浊气清洗干净。
  仰面吐出一口白雾,她静静看着那缭白的水汽,在半空里聚聚散散,一时有些出神。
  回想起刚刚在酒席上的仲流年,明明只隔着几个人的距离,却让她感觉那么遥远。
  他是要风得风的中心,她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可是刚才若不是他那一句祝酒,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虽然做的人也许无心,受益的人还是隐隐有些感激。
  又想起男人喝酒时理所当然的神态,放轻的心情又黯然了一些。
  一晚上喝那么多酒,总归不好吧。
  外面的气温越来越低,但此时又实在不愿意回去。莞尔索性就蹲靠在墙角,从口袋里掏出手套带上,放在嘴边轻轻呵气。
  脸庞埋在那两片灰色的暖意里。
  一双皮鞋出现在面前,修长的双腿并立。男人手插在口袋里,低了头默默打量她。
  眼睛瞪大,姜莞尔倏地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抵上墙壁。仲流年和她的距离,实在有些近。而由于身高的原因,她的脸正对着他胸部,只觉得更加压抑。
  他穿着灰色的长摆风衣,静静立着,让周围空气都静止。在那片静谧里,可以嗅到淡淡的,好闻的烟草香气。
  “你怎么也出来了?”开口小心问道,只是此时的心,没来由跳得飞快。
  仲流年仍旧不发一言,默默打量着那副手套。良久,哑声道:“有些不太舒服。”
  显然是醉了,吐气时,可以闻到些酒精味道。语气里,也带一点神志恍惚的迷离。女人思量着那句不太舒服,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托词。担心也不是,问又不敢。
  就这么僵着,僵了一会儿。
  莞尔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男人。仲流年却偏过脸,挥了挥手,向排队等在门口的出租车打个招呼。司机得了手势,忙发动引擎停到门前。
  男人于是回转了身,向银白的的士走去。姜莞尔傻愣在原地,感觉自己像被丢弃在地上的毛绒玩具,一点存在感也没有。
  仲流年低头坐进了后座,回首发现女人居然没有跟着,不禁有些微怒。又探出身来,冲莞尔低声叫道:
  “你是要回家,还是要回里面去?”
  欸?莞尔蓦地回了神,才明白他是要送她。刚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女人小跑两步到了车边,有些为难的说:
  “可是我的包……”
  “上车。”仲流年仰面靠在车座上,轻合了双眼。声音拖沓着,逸出无限疲惫,“回头我叫李秘书给你拿上。”

  Chapter 3 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
  很想牵着他的手,五指纤长,随意的搭在椅背上。姜莞尔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只环在背后的长臂,努力把注意力投向车窗外的霓虹。
  黄黄绿绿,连成一道炫目的流水线。
  仲流年仿佛是睡了,合上的眼睑,微微颤动着睫毛。从上车起,便是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
  不动,不说话,不发出一点声音。
  姜莞尔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心底细小的蠢蠢欲动,轻转过头,看向双目紧密的男人。
  冰雕般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明暗交替的车厢里,仍旧炫目的令人挪不开眼睛。
  这个男人。
  曾经一无所有的他在她额头印下滚烫的一吻,用神圣而不可动摇的语气宣誓道:“莞尔,我一定会给你全部的幸福。”
  那时的他,在她心里,已然是最完美的王子。
  如今贫儿王子终于穿上了他的华衣,头顶皇冠,光华四射。
  他以一种傲视一切的姿态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她却悲哀的发现,自己已然沉沦为庶民中的一个。对他,唯有仰视。
  伸出手去想要碰触那张熟睡中的脸,却僵住在半空。仲流年左额上的刘海,微微向下散去,光滑的额头上,一弯小小的、新月状的疤痕隐约显了出来。
  粉红颜色,像一枚纪念徽章,隐藏在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
  抽回手捂住嘴巴。女人蹙了眉头,很努力,才没有让眼泪滴下。
  仲流年突然微“哼”了一声,莞尔以为他要醒了。可是男人只是稍偏了脑袋,仍旧平稳呼吸着,安静沉睡。
  面对这样卸下防备的他,似乎又回到了两人亲密无隙的从前。姜莞尔轻咬嘴唇,暗自祈祷这段车程长一点,再长一点。
  可是再美好的东西,终究还是走到终点。
  出租车缓缓停了,司机伸手打开了头顶的灯,偏着脑袋报道:“地方到了,25块。”
  仲流年本就睡的轻,刹车的时候已然缓缓睁了眼。坐起身来,看到姜莞尔已经下了车,正聚精会神的找钱付给司机。
  男人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莞尔敲敲后面的车窗,等着仲流年将玻璃摇下一半来,轻笑道:“今天谢谢你救我出来。”
  仲流年面无表情的“恩”了一声,回过身去又倚在靠背上,有些沙哑的开口道:“师傅,去锦绣山庄。”
  头痛欲裂,明明没喝多少,却让他眩晕的睁不开眼睛。一波一波的呕吐感袭来,男人几乎怀疑自己要吐在车上。
  姜莞尔就要离开,突然发现仲流年的脸色越来越差,苍白有如死人。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上渗出,是忍受着巨大痛苦的证明。
  司机已然开始发动引擎,姜莞尔猛敲了几下车窗让他停下。车里两个男人都有些奇怪的看着她,姜莞尔直接把手伸进了窗缝,探上仲流年的额头。
  男人浑身僵了一下,没有躲开。
  “不烧啊。”姜莞尔自言自语的抽回了手。她看仲流年的症状,像是发烧的样子。可是一试才觉得,他浑身冰凉的惊人。
  “你干什么?”仲流年费了很大力气,才制止了晕眩。硬邦邦吐出几个字来。
  “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那不舒服?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姜莞尔急急的问,脸色显得有些慌张。明显感到了男人话里的吃力,要说不难受,那必然那是说谎。
  “没什么,累。”仲流年偏头不去看她。莞尔眼中的关切,让他心里没来由的扯动。很别扭,很不是滋味。
  男人就要招手让司机开车,姜莞尔却一把抓住了车门:
  “不对,你现在状况很不好。”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回了家,有人照顾你吗?”
  话一出口,姜莞尔就有些后悔。
  万一他说有,万一他说有的话。姜莞尔,你真的还演的下去?
  仲流年有些惊疑的看了她一眼,沉吟了下,还是实话实说道:“没有,我一个人住。”
  何必告诉她自己一个人住?自找麻烦,简直多余。
  虽然不太应该,但听了这话,姜莞尔还是长舒一口气。握了握拳,女人很肯定的说:
  “去医院看看吧,我……我陪你去。”
  这下仲流年更是睁大了眼,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心中闪过一丝冷笑:呵,事到如今,她终于知道关心他了么。
  摇摇头,男人冷冷的说:“不用,我只是头疼,大概最近酒喝得有点频繁吧。”语罢,突然干呕几声,却没有真的吐出来。
  一直强压耐心等待的司机突然开了口:“我说小伙子啊,人家小姑娘关心你嘛,你就别逞强了。你这个样子,等车开到家,还不得吐的我满车都是啊。”
  一句话说得两人都有些愣住,仲流年目视前方的眼神有些茫然。姜莞尔看他发窘的样子,心中蓦地轻松了些,放柔了语气道:“还是去我家里休息一下,醒醒酒吧。”
  司机笑的有些暧昧,姜莞尔却浑然不觉。单纯如她,倒是一点也不认为大晚上的请个年轻男人去家里,会有什么潜台词。
  她只是不放心他。
  带着这种脸色自己回去空无一人的家里,万一真的病起来,又没人照顾,实在是让人无法放心。
  仲流年皱着眉头,伸手想去上衣口袋掏烟,但一口干呕又涌了上来,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轻吐一口气,男人淡淡的说:
  “好吧。”
  当年,与仲流年交往的事情,莞尔的妈妈极力反对。
  姜家有一门世交的亲事。莞尔的爸爸与那男孩的爸爸,是一同在商界白手起家的战友。一个生意做到美国,另一个公司开到了法国。
  都是身价不菲的人。
  那个人,那个命里和她有一段因缘的人,叫安宸。比莞尔大五岁,长居法国。
  小时候,两家的别墅楼连在一起。两间红砖的洋楼,葱葱郁郁围着各色的花木,养着两个千宠万爱的孩子。
  印象里的宸宸哥哥,漂亮像个女孩:睫毛长长,瞳孔乌黑,头发细腻而柔顺。对着莞尔微笑时,暖的花谢了也能再开回来。
  第一次见面,三岁的姜莞尔颤颤巍巍站直了身子,小手牵住他衣裳的下摆,叫的奶声奶气:
  “漂亮姐姐。”
  这一声,说不定是她生命里第一个加了形容词的句子,听得安宸“呵呵”笑个不停。男生弯下腰来,书包里的文具晃当着发出些响声。
  他捏捏莞尔红扑扑的脸蛋,故意皱起眉头:“傻瓜,叫我安宸哥哥。”
  安宸哥哥,宸宸哥哥,哥哥。
  就这么叫了十年,或者十一年。
  女孩从凳子那么高,长到了冰箱那么高。男生个头窜的更是飞快,乍眼已是一米八几的样子,褪却了孩童时乳臭未干的稚气,俊朗眉目间隐约透露出英气来。
  他的高中,她的初中,中间只隔窄窄一条车流稀疏的小街。他早下课,逃了晚自习,买一两样热乎乎的吃食站在校门口等她。
  那时的姜莞尔,浑身上下还残留一点婴儿肥的影子,肉呼呼的小脸算不得胖,但绝不像现在这般线条分明。
  与同学拖着手慢慢走出来,看到安宸,孩气的脸上绽出两个深深的靥窝。三两步跑过去,小心翼翼的接过他手上的零食,甜兮兮叫一声:
  “宸宸哥哥。”
  男生依旧揉揉她的头发,习惯性的动作,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然后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急步跟随,隔着半步的距离,夕阳在背后投下两条拉长的影子。
  不坐家里招摇的私车,是他们心有灵犀的默契。
  于是他接着她,一起坐公车回去,是几年如一日的例行。
  时不时的被好友八卦:“姜莞尔,你男朋友好帅呀,是对面高中的?”
  她就傻里傻气的否决:“什么男朋友?他是我哥,我哥!”
  偏偏母亲的眼神更加暧昧,隔三差五的把安宸往家里拉,还每每摆出一副岳母的架势,语重心长的交待:“宸宸啊,平时老麻烦你照顾我们家莞尔,真是辛苦你了。”
  辛苦?她很麻烦不成?
  姜莞尔不乐意听,捂了耳朵在一旁兀自皱着眉头。男生斜瞄着她,不动声色的笑。
  可是有时候也想,嫁给这样的人,是不是还不错呢?
  数学考试之前,会熬夜给你辅导,一道题一道题,一个概念一个概念的讲给你听。明明困得哈欠连篇了,还会一个劲儿的问你:“明白没有?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你打坏了家里价值连城的古董瓶子,他跑去义正言辞的道歉。然后你一脸愧色的跑过去,冲着被母亲罚了站的他苦着张脸,他反而要好言好语的安慰:“你不陪我做戏,我下场更惨。”
  你早晨不好好吃饭,课间胃痛得难受给他电话。他会翘掉下节课的小考,借了热水袋跑过对街,到学校医务室里看你。然后假也不请,打了车,一路送你回家。第二天被老师训到眼神都是怏怏。
  女生脑子里缺一根筋。想的累了,索性不想。
  第二天见面,依旧没心没肺的“哥哥”长,“哥哥”短。
  安宸也就无知无觉的应着,仿佛还很受用。
  直到初二结束,高考临近。
  那一天,姜莞尔从安宸家吃了晚饭出来,五十步不用的距离,门挨门的长度。男生偏要送她到门口,她就乐呵呵跟着他走。
  夜空很晴。鹅黄一轮月亮,星星都藏着,看不见影儿。
  姜莞尔一手扶上门把,一手朝身后的男生招招,习惯性的喊了声:
  “宸宸哥哥明天见。”
  安宸却没有一如既往的应声转身。他静默着伸出手来,温热的掌心牵住她柔软的手腕,拉扯在半空。
  也不是第一次牵手,姜莞尔不觉的异样,偏了头等他开口。
  安宸的脸背对着路灯,只描摹出一个黑黑的轮廓却看不出细节。他好像是笑了,又好像只是面无表情,声音低低的,他问:
  “莞尔,以后能不能不叫我哥哥?”
  不叫哥哥?姜莞尔抽一口凉气,仔细想想,最近她都本分做人,没惹他生气啊。于是小心翼翼的回问:
  “不叫哥哥,那叫什么?”
  这次,男生一定是笑了,语气中带着点迁就式的甜味:“我名字是什么,你就叫什么呗。”
  隐隐约约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女生突然觉得脸上发热,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抽出手来,还想再道一次别。
  却在称呼上卡住。
  有些懊恼,莞尔索性低低嘟囔道:“走了。”
  转身合上门,停也不停的跑回了屋。留下男生一人矗在黑暗里,孤零零瘦长一个影子。
  那之后,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见面的次数蓦地少了起来。偶尔一起吃饭,或者在门口相遇,她干巴巴的举起手,说一句“好”、“你好”,任何称谓都省略。
  男生只是不曾察觉一般的微笑,转过身去却是稍为黯然。
  渐渐的她总会习惯,安宸这样安慰自己。
  慢慢他也就忘了,姜莞尔如此没心没肺。
  黑色六月,高考,填志愿,异地求学。这些人生的必经阶段,在安宸这样家世的人看来,不过风也似的倏忽而过。
  果不其然,他要去欧洲上学。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莞尔妈妈说的若无其事,女生却差点被馒头噎到天昏地暗。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套着拖鞋就跑去敲他家的门。
  “哎呀,莞尔,什么时候从凤凰回来的?”开门的是安宸妈妈,卷发上罩了个发套,显然正在清理卫生。
  女生踮着脚走进屋里,家具已经所剩无几,地板茶几上全是干干净净。安宸妈妈指点着钟点工搬这搬那,一边还朝楼上指着:
  “安宸在收拾他的东西,莞尔你上去找他就好。”
  女生乖顺的答应,脚踏在楼梯上,竟会有胆怯的感觉。
  十年了,他牵着她,从这里走上走下,走进走出。
  十年的日子,就这么走到了终点?
  男生没有关门,两条长腿弯曲着,拉扯床下的箱子。听到她的脚步,蓦地停了动作,转身,站起来。
  “莞尔。”他看着她噙满了泪水的双眼,叫了一声,就再接不上下文。
  就这么相对站着,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看着她。她垂着头,双手紧紧绞在一块儿。
  “我去英国留学……也不是不回来,再说,你以后一定会去找我。”这是两家事先的约定,男生知道,女生还毫不知情。
  姜莞尔哪里听得见他解释什么?胡乱摇起头来,马尾辫甩的左左右右好不委屈。嘟着嘴,话也说不清楚:
  “你走了,谁陪我下学?”
  “你走了,谁在窗台上陪我喊话?”
  “你走了,谁把石榴树上最高的果子打下来给我吃?”
  男生紧抿住嘴唇,脸上的轮廓也开始颤抖。上前一步,想牵她的手,却被她一掌甩开。
  进退两难间,女生突然伸出手臂,一把将他圈住。姜莞尔小小圆圆的脑袋,使劲顶在他怀里,终于“呜呜”大哭起来。
  “安宸哥哥!安宸!你别走,你别走!”
  那是印象中,她唯一一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最后一次。
  简单两个字,他那么坚持,却什么魔力也没有。
  他还是走了。
  那天,姜莞尔没去机场送行,而是在母亲的长吁短叹里坐在窗边发愣。
  后来的日子里,时不时的发发电邮,打打价值不菲的国际长途。
  女生曾以为,那种暖暖的难以割舍的感情,总有一天会演化成爱。然后他们如了家长们的意愿,执手走上铺满红毯的殿堂。
  直到遇上仲流年。
  姜莞尔才明白,原来温暖的东西不一定是爱情。
  相反的,有些爱可以让你绝望,让你冷若寒冰。
  却依旧欲罢不能。
  “安?在做什么?”金发蓝眼的法国女郎笑盈盈坐在中国男子面前,问的有些唐突。
  安宸从明信片里抬起头来,好看的眉眼温温一笑,流露出回忆的味道:
  “给我中国的妹妹写信。”
  “你有妹妹?”女人挑挑眉毛,问的饶有兴致,“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妹妹一定也是个美人。”
  男人轻轻摇头,眼神中的宠溺却又加深了一层:“我们没有血缘的。但她……的确很漂亮,越来越漂亮。”
  向后靠上椅背,安宸拿起写好的明信片,冲着太阳举起在眼前。
  背面的图案,是蓝光澄澄的莱茵河,河水荡漾,倒映着两岸高低参差的建筑物。
  白地儿上,轻轻秀秀的写了一句中文。
  “莞尔,回来吧,我在法国等着你。”
  姜莞尔的房子,是回国前,拜托从前的辅导员郑老师事先找好的。因而这个郑老师,也就成了当时唯一一个知道她要从法国回来的人。
  尽管一直在国外照顾她和母亲的小姨,极力反对她回中国,尤其反对她回到故里。姜莞尔还是拖着风尘仆仆的身体和少得可怜的家当,坐上飞机,重新踏上了这块土地。
  房子很小,只有一室一卫。但就这一点微薄的房租,让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女人承担起来,还是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因而平时在吃、喝、行方面,姜莞尔总是能省则省。
  毕竟她还要留下一部分钱来,以备“不时之需”。
  仲流年被疼痛折磨的厉害,意识有一些恍惚,加上酒劲的作用,楼梯上的摇摇晃晃。矮仄的楼道,让男人越发的晕眩,只有一手紧紧扶着把手,缓慢地跟着姜莞尔。
  莞尔强压住想要去搀扶他的冲动,索性歪着身子,一边上楼,一边嘱咐他小心脚下。
  终于到了门前,莞尔掏出钥匙来,就要去开黄旧的房门,却发现门居然虚掩着。
  心里一惊,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将门轻推开。
  房里的东西显然是被人翻动过了,床单被罩胡乱丢在一角,仅有的一个橱柜的抽屉也尽数打开,里面摆放的东西都被扔在了地上。
  第一个念头是有梁上君子光顾,第二个念头……姜莞尔浑身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向下多想。此时此刻,她倒宁愿是被盗贼洗劫,也不愿意是心中更加可怕的那个可能。
  回身看看隐忍着痛苦,额头布满细汗却强作平静的男人。莞尔一时也顾不得多想,勉强的笑了笑,开口道:
  “你先在外面稍等一下,屋里有点乱,我收拾收拾。”
  男人闻言有点吃惊,抬头看了看她,随即嘴角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点点头,转身靠在墙上,总算给身体找到一个支撑。
  还好屋子小,东西又少。姜莞尔以两只手的数目,二十只手的速度,只几分钟,便把刚才的一片狼藉归复了原位。长舒一口气,跑回门口,对着意识已然有些恍惚的男人说:
  “好了,进来吧。”
  仲流年手扶着墙壁走进了屋,一进门,原本微微眯起的双眼吃惊的瞪大:
  “你……就住这?”
  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就连他当年在美国合租的公寓,也比这间屋子要宽敞不少。
  姜莞尔的公寓,更像是个稍大版的卫生间。屋中勉强放了张单人床,一只二手的五斗橱,一张矮旧的茶几。这几样摆下来,房间里再没有够人移步的空间。
  姜莞尔倒没有觉得什么异样,引着他到自己那张小床边上,拍了拍被单,柔声说:
  “你先躺会儿吧,我给你找点治头疼的药,倒杯水喝。”
  仲流年不置可否的坐了下来,这间窄仄的屋子让他不得不哈着腰行走,仿佛一站直头就要撞在天花板上。不坐着,的确有些难受。
  “你怎么……”话没出口却被女人打断,姜莞尔有些懊恼,抓起桌上的钥匙道:
  “奇怪了,止疼片怎么没了,我明明记得还有几片的。算了……我去楼下的药房买两包,你先喝点水,休息一下。”
  女人说着,便匆匆忙忙的跑出了门。
  仲流年把目光从那抹消失的背影上收回,倚在枕头上,手掌盖上额头。
  的确疼得厉害,脑袋像要炸开似的。
  但即便如此,还是抑制不住的揣想。她怎么会住在这么糟糕的地方?
  想必是跟家里人闹别扭了,所以才一个人跑回来?
  还是跟她那位青梅竹马的丈夫……
  这么想着,感觉头上更是阵阵的痛感。他索性闭了眼,狠狠的想:罢了,她过得怎么样,又与我何干。我何苦去管别人的家事?
  可是这个别人,偏偏是姜莞尔。
  眼睛又不由自主的睁开,望着灰黑色脱了皮的天花板发呆。
  心底依旧回响着,刚刚那些温柔的安慰,疼惜的眼神和不加掩饰的紧张。
  莞尔……
  手机突然震动了几下,应该是短信来了。仲流年伸手去找,才想起手机搁在大衣袋子中,挂在门后。
  实在是没了力气下床去寻找,索性作罢。
  偏头间,却被床头柜上一张湛蓝色的卡片吸引了目光。方方正正,精致考究,在一堆零碎的家用里,显得格外突兀。
  微蹙了眉头拿在手上。只一眼,混乱的思绪一下子宁静下来,世界都停在一格。
  卡片上,男人亲昵的写道:
  “莞尔,回来吧,我在法国等着你。”
  他等她。
  安宸,安宸,安宸。
  仲流年深深记着的一个名字。
  那是姜莞尔20岁的生日,下午两人都没有课,拖着手去校外的小店里吃老汤鲇鱼。
  正是深秋,风已然有些萧瑟。女生靠在他肩头,带着那副有些厚重的灰色手套,满足的啃一根冰糖葫芦。
  “现在戴棉手套,不热啊?”男生笑意满满的问她,看她把糖汁蹭的双唇亮亮发红。
  “不热。”女生偏头看他一眼,舌尖也是红彤彤的,“我盼了好久,终于盼到天冷一点,还不赶紧戴着?这叫定情信物,定情信物!”
  男生仰头,想笑却忍住。姜莞尔仍自沾沾自喜,突然想起了什么,使劲拉着他的袖口道:“哎呀我给忘了,今天有人给我寄礼物来呢,你陪我去邮局取了再说。”
  “糖全抹我袖子上了。”仲流年哭笑不得。看她奸计得逞还一脸纯良,也发作不起来,由她拽着着转了路线。
  仲流年一向着装简单,却是干净爽利;姜莞尔本来就不是喜欢添置行头的人,与他在一起,更少去逛奢华的服装品店。
  于是两个人拉拉扯扯,旁人看来,不过就是一对儿漂亮的学生情侣罢了。
  取到包裹拆开,层层叠叠包着的,不过小小一个深紫色的盒子。仲流年拿了包裹单随意的看,略有些吃惊,东西居然是从国外寄过来。
  “哇……”女生终究还是抵不过漂亮东西的诱惑,银光闪闪的链子一提出来,喉咙里便自然而然的发出惊艳的感叹。
  坠子是心形的,两边有细碎如流苏一样的亮片垂撘下来。
  “好看吗?”姜莞尔将项链放在胸前比划一番。
  怎么能不好看呢?亮银的颜色衬的她肤色越发透明的白,被山楂染的红润润的双唇,微翘着上挑起一个弧度,满怀期待的朝他问着。
  可是那双老旧的手套,提着那串价值不菲的首饰,扎在他眼里,像一根刺。
  痛又如何?男生仍旧温柔的笑了,俯身碰碰她娇艳的嘴唇,喃喃道:“丑死了。”
  女生翻手要去捶他的肩,嘴唇得闲后很认真的又问:“怎么不好看?是不是太老气了?”
  男生哭笑不得的摇摇头,一把把她揽在怀里,手臂紧紧扣住了,长叹一口气:“不丑不丑,是太漂亮了。莞尔,你长这么漂亮干嘛?我啊,恨不得就这么一直圈着你,生怕你叫别人给拐跑了。”
  他的甜言蜜语倒不常听,女生“嗤嗤”笑起来,埋脸轻轻蹭他胸前的扣子:“你不圈我也不跑,你赶我走我都不走。”
  仲流年放开她,双手依旧扣着莞尔肩膀,四目相对,半开玩笑又半是认真的问:“要是有一天,别人拿金山银山诱惑你,你也不走?”
  佯装考虑了一下,看他真的有些担忧起来,连忙回答道:“这链子要是别人送的我肯定不收,他……他叫安宸。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我哥哥。”
  到底是朋友还是哥哥?仲流年被弄得云里雾里,但看她急红了脸蛋,心下立马不忍起来。在女生额上啄上一口,他语气安然的说:“我知道,我知道。小傻瓜,哄着你玩呢。”
  女生还是有些委屈的抬眼看他,半晌,才又展颜笑了起来。
  男生刮刮她鼻尖,小心把链子收了,拖过她的手来:“走,吃鲇鱼去。”
  那时,他是真的相信她。
  若是不相信她,又怎么会下定了决心要和她一起。
  只是有时会不相信自己,是不是真能给她许过的幸福?
  若是最终不过是拉着她一起受苦,他能不能坦然让她离开?
  可是她如果真的离开,他又该如何收场?
  有些毒,染上了就戒不掉。
  有些人,牵过了就放不开。
  比如姜莞尔。
  恍惚中,男人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睁了沉重如铅的眼皮去看。
  姜莞尔显然跑的很急,小脸通红,还有些气喘。她搓搓手,拆开一袋药,连着水杯递给仲流年。
  “止疼的,吃下去一会儿就管用。”
  仲流年碰触到她那只冻得冰凉的小手,手臂通过一道电流,竟不自觉的怔了一下。迅速抽回胳膊,男人皱皱眉头,仰面把药喝了下去。
  又紧闭了双眼,仲流年语气有些低沉:“你用我的电话告诉李秘书,叫他完事了来这接我。”
  姜莞尔点点头,伸手去他口袋里掏了手机出来,沉甸甸的。
  摆弄一会儿,从紧急联系人里一下子便找着了李秘书电话。毫不犹豫的拨通了,才发觉有些不好开口,想用眼神求助男人,他却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那边,电话已然被接起。
  “喂,李秘书,我是姜莞尔……”
  “哦……不是,他在我家……”
  “他现在很不舒服,叫你事情办完了开车来接他。”
  “不是的,是他送我回来,我看他身体状况不好,所以……”
  口干舌燥的解释了一番,那边狐疑的李秘书终于回一声“好的,我一会儿就到”,挂了电话。
  姜莞尔望着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兀自出神,心中默默希望李秘书不要像刘芝言般嘴巴漏风。否则,她日后非得遭受更多的冷眼不成。
  欸,日子已经够不好过了。
  放下手机,姜莞尔正要喝口水定定神,手却停在半空。
  仲流年正拿手背撑了头,一双修长的腿交叠在一起,眯着眼打量她。狭小晦暗的屋子,因为有了他的存在,仿佛一下子有了焦点,一下子点亮许多。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蓬荜生辉”?
  女生掩不住的心慌,潦草一笑:“药很管用吧?是不是好多了?”
  仲流年仍然是不动声色的看着她,头疼的确减轻了不少,醉意便又袭了上来。刚才她那副急于辩驳的窘迫模样,让他看在眼里,没来由的火的厉害。
  “姜莞尔。”他冷冷的问,被叫了名字的女人浑身一颤,“跟我扯上关系,就这么让你无法接受?”
  姜莞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有些呆呆的说:“不是,我只是怕他误会……”
  “误会?”仲流年冷笑一声,“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急于和我撇清关系。”
  姜莞尔突然心中一紧,看着男人疏远而轻鄙的面孔,只觉得万箭穿心的疼。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又碰上了矮桌,一时失去平衡,就要向后倒去。
  仲流年伸出胳膊,抓住她扬起的手腕,一把便将女人拉到了身边。还没等姜莞尔反应过来,男人已然将她压在身下,双膝跪在她大腿两侧,手撑在她耳边。
  仲流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眼神却是彻骨的冰凉,略有些低哑的话语传到莞尔耳中,像一句邪恶的咒语。
  “你要撇清,我偏不让你如愿以偿。”
  莞尔只觉得耳中一阵轰鸣,仲流年的吻已经铺天盖地而来。他像一个渴水的旅人,终于在沙漠里寻得一片绿洲,于是疯狂的补充着流失的液体。
  男人的吻,与大学时温情柔软的蜻蜓点水完全不同。那是充满了男性气息的,掠夺式的激吻。他在她柔软的香唇上,一刻不停的吸吮舔舐,竭尽全力攫取着她的芬芳。
  姜莞尔只觉得浑身瘫软,脑中嗡嗡轰鸣。
  她知道自己身上的男人,是她等了六年,想了六年的人。他的气味,虽然与当年的清香恬淡有所不同,却仍然令她无比留恋,不忍离开。
  “唔恩。”姜莞尔在他的挑拨下,情不自禁的呻吟出声。意志完全沦陷,她的身体在响应着他的热情。
  感到他的双手已然迫不及待的探入了自己衣下,他滚烫的掌心就覆盖在皮肤。姜莞尔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片酥麻,抽出原本抵在他胸前的双手,恍惚间要搭上他的脖颈。
  “流年……”模模糊糊的喊出他的名字。迷离间,她睁开禁闭的眼,正对上他的眸子。
  心顿时冰凉。
  那双眸子里,有欲望,有怨恨,有一丝讥讽,却看不到怜惜。莞尔突然懵住,仲流年冷淡的话语浮上心头。
  “我不恨你,没有爱,哪来的恨?”
  世界突然灰了。悬在半空的手收回来,狠狠将他推开。姜莞尔拢着胸前的衣服,坐直了身。
  彻头彻尾的狼狈,女人垂着头,有些艰难的说:
  “我……你既然不再爱我,又何必……”
  男人没有回答,鼻翼煽动,呼吸浓重而急速。
  她心慌,抬头去看床尾的仲流云。
  有一刻,他还沉浸在被拒绝的挫败里,发丝有些凌乱,面庞疲惫不已。
  她突然心里更疼,比他说不再爱她了还要疼。于是很想向他伸出手,说:流年,你来吧。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可是下一刻,仲流年突然冷笑起来。笑声里有一丝疯狂,有一点绝望。男人蓦地抓过一旁的风衣,手剧烈颤抖着,从口袋里抽出钱夹。
  黑色的钉扣被打开,他看也没看,直接将一把红红绿绿的钞票抓了出来。像拿着一窝蟑螂,脸上充满毫不掩饰的嫌恶。
  “爱?”他哑声,笑容已然勉强,“姜莞尔,你说的爱,是指这个吗?”
  “还是这个?”
  “……要不然是这个?”
  他倏地失了魂,像是突然坏掉的的机器,像是一架卡了壳的收音机。表情木然,只是不停地,不停地一张接一张的,向外抽着各式各样的精致卡片。
  信用卡、银行卡、贵宾卡,健身卡,甚至身份证、驾驶证……
  “你对我好、照顾我、给我买药,对我笑。都是为了这些是吗?”一张张纸币,卡票……像漫天飞舞的落叶,在他们之间纷扬落下。
  “是吗?”
  末了,他垂下手,空空如也的钱包从指缝滑落。仲流年双眼迷茫的望着姜莞尔,表情像个在森林中迷路的孩子。
  额上的发些微撩起,明晃晃的显出角落里一个半圆状的疤来。清浅的弧度,满满盛装着记忆。
  “姜莞尔,你说,这些够么?”
  “姜莞尔,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说到最后,男人似是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尾音消失在空气里,像一抹散掉的青烟,
  了无痕迹。
  姜莞尔傻傻的看着他,看着他空洞的眼神和醉酒的凌乱里,那一抹镌刻了一般的疼痛。
  无法喘息,她把拳紧紧攥在胸前,眼神却不能从他身上离开。
  仲流年,曾经的,她的流年。
  原来她自以为无私奉献似的离开,自认为是为了他好的绝决,实则在他心上,烙下那么大的一块伤。
  姜莞尔,你活该失去她的爱。你以为自己在国外活的辛苦,却不知道蒙在鼓里的他,同样备受煎熬。
  一分一毫不比你少。
  可是如今看到他的崩溃,于她,比家道中落,比被人追债,比寄人篱下,都要难以承受。从始至终,你的苦,都比加之我身更加苦不堪言。
  她不再是他的爱,而是他心上痊愈不了的疤。
  她要怎样让那道疤痕愈合?
  姜莞尔突然直直跪起了身,缓慢膝行着挪到床尾。轻柔的,女人伸出手来,环住了仲流年的脖子。
  充满怜惜,又小心翼翼的把那张失神的脸庞,紧紧贴上自己胸前。
  流年低低的抽咽了一声,仿佛在寒冬大雪中,寻得了久违的温暖。
  下一秒,姜莞尔只觉得自己被人推到在床上。
  安宸走了之后,隔壁的别墅楼也空了。
  姜莞尔孤零零一个人完成了初中,度过了高中。高考的成绩意外的好,报志愿时,也就顺理成章填了本省的一个重点院校。
  最终,留学的计划没有成行。面对安宸一个多小时的柔声相劝,她只能无力的,对着越洋电话那头的他说了一声:
  “对不起,我还没有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
  实则自己知道,她只是在逃避着某种注定了的宿命,只是不想毫不挣扎的,奔向那个既定的终点。
  母亲那里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帮着丈夫打理国内的生意,她脱不开身,也不舍得放女儿离开视线太远。
  何况姜莞尔和安宸一直保持着比较频繁的联系。安宸那孩子对莞尔有心,很有心,她早看出来,因而也不着急。
  谁料半路杀出一个仲流年来,姜妈妈简直措手不及。
  最初的征兆是她的电话和短信少了,打给她嘘寒问暖的时候,莞尔也只是简简单单的敷衍两句,像是忙什么忙的脱不开身。
  然后女生周末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偶尔逮到她站在窗台上,神色幸福投入,小声煲着电话粥。甜腻的表情,是外人看不透的私密。
  再不愿意陪母亲飞去韩国、香港采购。尽管从前的姜莞尔就对奢侈品没什么兴趣,但也不甚抵触,有便有了,没有也无甚所谓。
  可是某天,女生穿着20元一件,地摊上买来的T-shirt,神色坦然。她浅笑,对妆容精致的母亲说:“我觉得这样很好,以后我的衣服我自己选吧。”
  终于有一次,姜莞尔喜滋滋的对着菜谱,炖一锅七荤八素的粥。姜母沉着脸,幽灵一般踱到她身后,问了那个深埋心底已久,答案早就不言而喻的问题:
  “莞尔,是不是在学校交男朋友了?”
  女生手里的汤勺掉在地上,翻翻滚滚了好几个圆周。
  心软气直如姜莞尔,怎么敌得过母亲软磨硬泡式的拷问?几个回合下来,仲流年的生辰八字都快被交代出来。
  虽然她答得闪烁其词,避重就轻,重点问题都被一带而过。但姜妈妈还是从那些断断续续的讲述里,听出大概的端倪。
  一个家世很不好的孩子,没有父母,没有依靠。
  横看竖看,都抵不上安宸的一根小指。
  于是姜妈妈,得空便会向女儿灌输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你要跟着他受苦?你懂什么叫吃苦?从小到大,连公交车都没挤过的孩子,哪里受的了抢着上车的辛苦?”
  “你现在是被热恋冲昏了头脑。等你们的感情淡了,你就会看见,除了那点不值钱的爱情,他什么也给不了你,满足不了你。”
  “你要与他同甘共苦?好啊,等你们熬上十年二十年,他终于有头有脸,你早就成了黄脸婆。我看你们还谈不谈爱情?”
  “你怎么知道他找你,就不是为得你的家庭背景?莞尔,你还是太单纯。”
  “出身的差距,是你们永远迈不过去的一道坎。你现在对它视而不见,可它早晚会给你颜色看。”
  “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是有心理疾病的。心理疾病,就是精神病。你要跟精神病生活一辈子吗?”
  ……
  莞尔自然不会被母亲轻易说动,冷着脸,左耳进了右耳再原原本本的送出去。
  但偶尔静下来想想,她总会无懊恼的发现,原来母亲的话,每一句都是不无道理。
  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外力拉扯着他们,硬要将两人向不同的方向分开。
  总归还是会心慌。慌得是有一天他和她真的走上陌路,她就再也抓不住他。
  而仲流年总是淡淡。他淡淡的吻她,淡淡的对她笑,淡淡的安慰她:
  “莞尔,我们会长久。”
  她却觉得他若即若离。即使在最甜蜜、最缠绵的时候,她的手被他紧紧包绕在掌心,他们的臂膀贴靠在一起,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
  却还是有就要失去他的错觉。
  现在看来,说不定是预感。
  于是急于想要找一根线,将他和她维系。将他和她的小指,用红线紧紧缠绕在一起,起誓一生一世的不离不弃。
  大三的寒假,莞尔早一些回了学校。
  那天晚上两人出去逛夜市,在烧烤摊旁喝了些啤酒,不只不觉间就回的晚了。
  因为还在假期,回来住的学生少之又少。社管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抱上暖气,所以宿舍楼上锁的很早。
  叫了很久的门没有应答。姜莞尔鼓着脸瞧仲流年,酒精作用下,整个脸上都是淡淡的桃红色。仲流年微笑着捏捏她脸颊,安慰道:
  “没关系,住外面。”
  于是转到校门外面,走过一间又一间打烊的店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牌子暗淡的小旅店,也只剩下一个标准间了。
  登记拿了钥匙,两个人在老板娘暧昧的注视下走上楼。
  屋子不大,双人床还算宽敞,暖气也烧的很好。
  黄色墙壁包绕的有限空间里,溢满盈盈的暖意。
  姜莞尔洗了澡出来,因为不能换衣服有些懊丧,却发现仲流年已经疲惫的合眼躺在床上。男生外套也不及脱掉,懒洋洋的,一副睡着的样子。
  上午去实习,下午准备GRE,晚上接了她又陪着逛了很久。问他,还总是若无其事的说:不累不累。
  终于体力透支,根本是累得够呛了。
  女生蹑手蹑脚爬上床,屈膝跪在他身边,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皮肤上投下好看的影子。伸出手去理他额上凌乱的刘海,不似印象里安宸的那般柔顺,硬硬的,有些刺手。
  突然很怕失去这一刻无隙的距离。
  仲流年感觉到她轻弱的鼻息,微笑着张开了眼,却发现女生涨红着脸,正欲言又止。
  男生坐起了身,探手摸摸她的脸颊,有些关切的问:“怎么了,是不是暖气烧的太热?”
  姜莞尔使劲摇摇头,一紧张打出个酒嗝来,这下可好,脸垂得更低。男生“扑哧”笑了出来,偏头去找她的眉眼,很严肃的问:
  “难道是喝醉了?你不是就喝了一杯吗,酒量太差了。”说到最后,板不住脸,语调里已掺上了些打趣的意味。
  “我从小就这样,一沾酒就脸红。”女生的声音,细弱蚊蝇。偏偏男生听力很好,一个字不落的收进耳里。
  眼底笑意更浓,他轻轻捧起她的脸来,很认真安慰道:“那很好啊,我听人说,喝酒容易脸红的人,最不会说谎。”
  是真的?女生抿唇笑笑,可嘴角很快又耷拉下来:“那你喝了那么多杯,还一点事没有,岂不是个谎话精?”
  仲流年也笑,笑的很是委屈。虽然他平时不怎么沾酒,但还不至于一杯倒那么落魄。况且统共喝了两瓶啤酒不到,正常的男生都不会醉吧?
  “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了?”
  女生上挑了眼睛,很认真的回想一会儿,脸色一黯:“你一开始说喜欢我,然后接着就不理我,害我郁闷了很久。”
  呵,还记仇呢。
  仲流年拉过她的双手,合拢在掌心:“我不是老实交代过了?我喜欢你,但是我怕自己不能给你想要的生活,不能让你幸福。”
  因为一旦牵了你的手,就没有了放开的勇气。
  女生依然微撅着嘴唇,但眼里的笑意说明她早已释然,靥窝也隐隐约约露了出来。男生安静的望着她,突然一脸严肃的开口:
  “姜莞尔,我是骗了你,其实我……不喜欢你。”
  什么?女生脸上的表情倏地僵住,眼睛豁然睁大了两圈。
  男生挑起嘴角,眼神闪动着璀璨的华光,瞬时间耀眼无比,让人移不开目光。
  “其实我……不止喜欢你。”
  “姜莞尔,我爱你。”
  年少的时候,你有没有尝试过这样一种感觉:当童话书里,王子向公主说出爱你。你把书页摊开,小心扣在胸前,闭上眼,小心揣摩着那一刻公主的心悸。
  时光穿梭,你从女孩儿,成长为女生,蜕变成女人。你会小心翼翼的,把生命中倏忽而过的一张张面孔,去重叠公主心里的那个梦。
  终于有一天,你寻找了自己的王子,他用最动听最执着声音,对你承诺梦了多年的三个字。
  姜莞尔那时知道,这会是一份沉甸甸的、却想要永远抓住的幸福。
  “我也爱你。”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藏在男生胸前,女生喃喃的说:“你不会哪天想不明白了,突然又不理我,突然对我很冷淡很凶吧?”
  “不会。”下巴抵着她头顶清香的发丝,男生淡淡的语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我保证不会。”
  女生又朝他怀里钻了一钻,深吸进一口男生温暖的香气,又颤颤吐出一口来:“流年,我想成为你的。”
  仲流年有些愣住,低头揉揉她微湿的长发,傻傻的问了句:“什么?”
  姜莞尔咬着嘴唇,仰起脸看着他,小脸通红,却还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小子,别装傻,你就从了本宫吧。”
  男生又呆了半晌,轻轻笑了,嗓子却莫名的有些干哑:“你怎么突然色心大发了?”
  女生的表情越发的认真,郑重其事的说:“既然你爱我,我也爱你。那……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啊。”
  仔细端详她的小脸,明白写着胆怯,却又带着急于证明什么似的焦灼。
  不是不明白她的顾虑,男生心里满溢着感动,却又暗暗有些无奈。
  仲流年捧起姜莞尔的脸来,轻轻吻住,缓慢的旋转交合。女生双臂轻颤着,环上他清瘦的背脊。
  男生轻叹一声,额头与她的额头紧紧靠着,鼻尖贴鼻尖,互相吞吐着彼此的呼吸。
  “莞尔。”他的话,有些干哑,更像是无声低低的喘息,“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不等女生回答,又是一把紧紧抱她在怀里,脸深埋进女生颈间,温柔却清晰的说:
  “小傻瓜,你已经是我的了……而且永远都是。”“
  “……一定是,必须是。”
  那一夜,他们最终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地上。
  插曲是:姜莞尔半夜起床上厕所,迷迷糊糊间,狠狠跺在了仲流年的胳膊上。
  第二天留下一块青紫。
  再后来,莞尔对林沁抱怨说:“他宁愿在地上受冻挨踩,也不和我一起睡。”
  林沁只是哭笑不得的摇头,暗叹:仲流年啊仲流年,枉你长了一副聪明能干的样子。却找了莞尔这么脑残的女朋友。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从半梦半醒的回忆里苏醒过来,姜莞尔支起酸痛不已的身躯。
  朦胧睡眼望向一旁。那里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温度不知何时转凉。
  望望窗外,还是一片浓重的黑,大概离天亮还有些时候。
  有些冷,动动身子想把脚缩回被子里,却听见“噼噼啪啪”一阵落地的声音。起身去看,竟然是那一沓落了一床一地的纸币。
  仲流年带走了所有的磁卡,却留下了那旮数额不小的现金。
  这是他对她无言的讽刺么?还是他付给她陪夜的钱?
  这么多年,这是他与女人一贯的交往方式?
  无力去想,姜莞尔整个人蜷缩在被子下面,把头深埋进膝盖间。
  却怎么也暖不过来。
  她不是他的了,再也不是。

  Chapter 4 牵手
  晨光倏忽而入,透过轻薄的帘子,射在蜷腿而坐的人身上,描摹着那弯单薄瘦弱的曲线。
  呆呆坐了后半夜,姜莞尔猫着眼抬起头,有些半睡半醒似的偏头瞧瞧阳光。探身拿了闹钟看,正赶上定的时间到了,手里的闹钟“嘀嘀嘀”的发出鸣响。很恼人,她却忘记去关,就那么愣愣的盯着它叫唤。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很轻很弱,却显得有些急躁。
  拿手胡乱理理头发,她光脚下了地,拖着步子去开门。房东太太正站在门外,样子有些惶然,又有些意外。
  “姜小姐啊。”操着浓重的方言,房东似笑非笑的开口道,“不好意奥,这么早来打扰。可是……我说你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麻烦?几乎一夜没睡的脑袋,完全调动不起来。她虚虚的靠在门框上,顶着诺大的、骇人的黑眼圈,有些疲倦的问:“您什么意思?有人找过我吗?”
  话一出口,人仿佛也稍微清醒了一些。昨天回家时,那一副遭人洗劫的情景,一下子涌上心头。
  本来她是没什么家财可言的。电视、电脑、电话机,家里一概没有。加上昨晚又来了个仲流年,搅得她整个人都是漂浮的,不真实的。
  因而也就没再多想。
  如今经房东太太这么一说,姜莞尔才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惊得整个脊梁都弓了起来。
  难道……还是被他们找到了不成?
  这么想着,后背已然被冷汗沁的贴了衣服。
  “那个……”房东太太扭捏的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开口还有些惊魂未定,“昨天有几个样子很凶的男人来找过你,说你欠了他们东西。我也不敢惹到他们,就叫他们去你房里走了趟。”
  姜莞尔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不是自己的:“然后呢?”
  “然后……他们留了电话,叫你一个星期内联系他们,把帐结了。要不然……要不然……”房东太太脸色刷的苍白,似乎实在无法复述出那些骇人的句子来,只是梗在原地。
  姜莞尔苦笑,她自然知道“要不然”之后会怎样。他们那样一帮人,从来不会为了如何折磨一个人而发愁。她的下场,必然是生不如死的。
  “他们还说什么了?”
  “他们……要你的电话,可是我这没有,就把你担保人的……”
  杨老师!
  “你把杨老师的电话给他们了?”姜莞尔惊得跳了起来,手也不自觉的攀上了女人的胳膊。女人有些嫌恶的退了一步,从她的触及范围里逃逸。似乎姜莞尔携带了什么病菌,碰不得。
  “姜小姐,我们家出租房子,是想贴补贴补家用,可实在不愿意招惹什么是非。”房东终于讲完了最艰难的部分,开始转入此行的正题,语气也自然而然的冷淡了起来。
  姜莞尔还沉浸在惊惧之中,并没注意到她的说话。他们如今找上了她,不达目的,必然不会放手。她本来可以远远逃开,马上买票,立刻飞回法国去。
  可是如今,杨老师的电话在他们手里。若她就这么走了,就会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别人。这个别人还是她的恩师,是在她危难的时候抓过她一把的人。
  不行,她不能走。欠他们的利息,想慢慢还是不可能了,她须得想法子,以最快的速度凑钱填上。
  可是五十万的数目,一般人都不可能立刻拿得出来。更何况此时于她,五千块钱都是天方夜谭。
  “姜小姐?我说话你听到没有,姜小姐?”房东在女人面前伸开五指晃晃,乜着眼,这小丫头,跟她装傻?
  “欸?”姜莞尔回了神,有些茫然的看着那张红润的手掌,掌心后面,是一张冷漠嫌弃的脸。
  心下明白九分,她点点头,勉强笑道:“我明白,这几天我就去中介公司,尽快找间新房。”
  房东太太见她说得诚恳,嘴唇蠕动一下,想说两句客气婉转的,又吞了回去。算了,这种社会上不明不白的小青年,也没必要跟他们多废话。于是撇下一句“那你抓紧搬哦”,便转身下楼去了。
  一边走心里还一边咕哝:“我就知道,这么漂亮的单身女孩子,不会干什么正经事情。”
  被人说了不正经还毫不自知的姜莞尔,虚弱带上了门,倚在门板上。身子软塌塌的,顺着那支撑滑坐在地。
  该来的总会来,她可能一辈子也逃不掉。
  也许那时,就该听了小姨的话,老老实实呆在法国,不回这块是非之地。或者干脆就融化在安宸哥哥二百分的温柔里,把该忘得都遗忘。
  可她却以为一切都过去,却执意要走。
  如今呢?
  不过是面对着一段逝去的爱情;面对一场躲了这么许多年,仍旧如影随形的灾难。
  心里怕得厉害,手会不自觉的哆嗦起来。
  明明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却一点不觉得饿,更何况家里没有冰箱,也就没有储备粮。此时的她,只是突然觉得很渴,很想把一大瓶凉飕飕的水,一股脑灌进空荡荡的心里。
  手边仅有的一个水杯,是仲流年昨天用过。透明塑料的质地,孤零零立在那儿,空空如也。
  莞尔和空杯子默默对视了良久,脑海里闪过一个一个名字。
  仿佛只有安宸可以托付,仿佛也只有他,有那样的能力。
  她知道,只要一个电话,安宸就会从法国飞到他身边。温柔的握着她的手,承诺她全世界。
  就好像二十年了,时间从来没有走过。
  杯子下,就压着他刚刚寄给她的明信片。白纸黑字,签着他对她一如既往的守候。
  他等她。不顾家里的反对,不离不弃的照顾着飘在法国的她。
  接着下了夜班的她回到住所,隔三差五的请她吃昂贵的餐馆,甚至帮她联系学校完成学业。
  尽管姜莞尔一心当他做哥哥,但女生毕竟没有傻到无知无觉的程度,知道男生眼里那抹热诚的温度意味着什么。
  他顾及她心中抹煞不去的留恋,默默付出,静静等待。
  只是有些付出,不止是还不起。
  是因为不能还,所以不敢要。
  思前想后,姜莞尔长长吐出一口气。抓过手机,犹疑着,还是拨出了林沁的号码。
  她本不该麻烦她,许多年音信全无,明明是想放了这段友谊。还记得那时她走,林沁抱着她,哭的泣不成声,鼻涕眼泪全蹭在女生肩上:
  “莞尔,去了法国,一定要给我写信。发电邮也行,我会天天查收的。”
  姜莞尔是点头了没有?应该是点了吧,所以林沁缓缓放开了她,抽咽着威胁:
  “你敢不联系我,我冲去法国端了你的新窝。”
  结果是她没有联系她,毫无音信,一下子便是六年。
  可林沁终于没有放弃这段友情。两千多个日子的空挡,她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就全填上了重逢的暖。
  电话响了很久,是个小男生奶声奶气的彩铃,“我就是不接就是不接,你着急了吧,别急啊,我给你唱首歌先: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一遍说完,这小祖宗还要再来。姜莞尔听筒握的汗都出来,心里想再数五下没人就挂了吧,没想到“一”还没出口,那边就短促的“嘀”了一声,响起一个懒洋洋的男声:
  “喂~”
  姜莞尔心中一惊,难道是打错了?怯生生的低声问道:
  “请问……这是林沁家嘛?”
  “哦,你等等。”电话被转交,男人的声音远了些,咕哝一句“老婆,你电话”。女人打了个哈欠,接过来:
  “喂?我是林沁,你哪位?”
  “沁,我是莞尔。”一句话说出来,卡住,不知再讲什么。
  “莞尔?”林沁的嗓音清晰了些,显然是醒了不少,“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那时她踉跄着跑上楼,坐在床边哭的要断过气去。林沁急急忙忙凑过来,也是这么问了一句。
  突然心就软了,再没有撑不下去的勇气。
  “恩……我有些事想拜托你。晚上有时间吗?见个面可以么?”
  林沁爽快的答应。挂电话时,莞尔听到他旁边的男人抱怨一句:“谁啊,这大清早的。”
  林沁爽利的回道:“去!我大学最好的朋友……”
  嘟……按了通话结束键,姜莞尔愣愣的坐在床边,心里温暖而惭愧。
  犹疑了半晌,还是决定不给小姨电话。
  在法国的日子里,她已帮了她们母女够多。告诉她这个消息,无非是叫她在大陆的那一头扯心而已。
  一天的工作都做的心不在焉,甚至把报表交错了部门。手忙脚乱的纠正了错,怏怏的坐着电梯下楼。因为实在走神的厉害,一出门便撞在来人身上。
  心里一揪,抬头去看,又放下了心。
  是李秘书。
  李秘书对着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擦肩而过,点了按钮等着上楼。姜莞尔却突然转了身,按住向上键,眼神担忧的问:
  “他……没事了吧?”
  李秘书也不吃惊,面色泰然的回答:“不太好。早上烧的厉害,去医院挂瓶了。晚上他要去接机,今天大概不会来公司。”一串话说完,看着微微点头的女人,又加上一句:“怎么,姜小姐有事找经理?”
  这一句问的可谓意味深长,姜莞尔忙摇摇头,放开了按着电钮的手。门缓缓合上,里头的男人向她微颔了首。
  还是发烧了么?
  想起昨天他对自己的轻辱,姜莞尔却丝毫硬不起心来。一听到他病,那跳动的地方,就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
  总是有人在照顾他吧,她心里自我安慰道。已然是自身难保的人,怎么还有心力去担心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
  她自嘲的笑笑。
  “莞尔!”中午吃饭,刘芝言一边一粒一粒的挑着大米衔进嘴里,一面兴致勃勃的问:“你觉得,像咱们仲经理那样的极品,什么样的女人配得上?”
  “啊?”姜莞尔一点胃口没有,用筷子调戏盘里的红烧茄子。菜烧得糊了,黑乎乎一块堆在眼前。
  “要我说啊,一定得是个秀外慧中,家世显赫的富家小姐。”
  听着倒有些像大学时的她。姜莞尔苦笑一下,一直苦到心底:“怎么突然说这个?”
  “据可靠小道消息爆料。”刘芝言停止了小鸡啄米式的捣弄,把脸凑在莞尔耳边,神秘兮兮的说:“据说啊,今天经理没来,是因为他女朋友也回国了。”
  女朋友?姜莞尔也停了筷子,指节有些僵住。
  女朋友呵。
  她不是没有想过,像他那样出众的外貌,又事业有成,身边怎么会没有女人?
  可还是心里隐隐作痛。
  对她的恨,也没有让他停下脚步。他还是找到了另一个人,给与她姜莞尔无福消受的温柔么?
  “你别不信,是我们部小陈说的,她男朋友在咱公司的香港总部工作。据说咱们经理和南枫国际董事长的女儿是大学同学,两个人美国读书的时候就好上了。”
  姜莞尔默默的绞着手,眼睛失神的盯着盘里几乎没动的白饭。
  “哎~我就说吗,像他那么年轻,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坐上区域经理的位置?原来是用了美男计……”
  “别胡说。”姜莞尔懊恼的打断了刘芝言的揣测,意识到语气有些过了,又放柔了掩饰道,“我觉得,他的确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啊。”
  流年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啊。他很有想法,又上进,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男生。
  那时的她总是这样无力的反驳着母亲。
  母亲冷笑:能力?能力在势力面前,比空气还不值钱。
  可是她还是相信,仲流年如今的一切,是靠不懈的努力得来。
  曾经他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的许她一个未来。
  她就坚信不移的等着那个未来。
  如今那个未来来了,女主角却换了人。
  “完了莞尔,你也被咱经理的巨大魅力蛊惑了。”刘芝言吮吮手指,做出一副“我早就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表情,“美男的杀伤力,百分之百啊百分之百。”
  晚上,姜莞尔比林沁早到了一些。
  坐在位子上,也不好自己点菜。索性望向窗外,闲闲的等着。
  时间差不多了,掏出手机来要给她发个短信,左翻右翻,手机居然不在包里。女生急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两手搭在膝盖上冥想了一会儿,才忆起恐怕是落在了打印室里。
  沮丧的合上拉索,头习惯性的又向窗边一偏。这个习惯,想是上学的时候养成的。那会儿就喜欢坐在窗户边上自习,走神的时候,总爱看看风景。
  这个季节,树上总是黄黄绿绿的叶子交叠成一片。风一过,就撒下一片金色的雨来。说萧条也萧条,说美,倒也是很美的。
  正出神,就看到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车,缓缓驶进停车区。男人在看车人的指示下找到了车位,面朝外停了下来。
  不会那么巧吧?姜莞尔举手捂住了张大的嘴巴。果不其然,一熄火,仲流年就开门走了下来。
  男人刚刚下车,副驾驶位上的车门也被推开,袅袅婷婷走下个女人。冷冽的秋凉也没妨碍她裹上迷你短裙,一头飘逸的卷发,自信满满的搭在肩头。
  转了身,果然是一脸精致妆容,笑的花儿也暗淡无光。女人很自然的勾手搭上仲流年的臂弯,小鸟依人的向他偎着,没留下一点空隙。
  仲流年表情淡淡,不拒绝,也不迎就。任她挽着,缓步向餐厅走来。
  姜莞尔心里像有千军万马在一起鏖战,说不上是心痛那边厉害,还是心虚那边厉害。索性低下头,再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桌布里。
  无数的惨痛经验告诉我们:这种时候,越想要躲,偏偏越是躲不过。
  “你……仲流年!”不远处的大厅,林沁清亮的声音格外醒目,姜莞尔油然而生了一种被拖出去示众的悲壮,头又埋低一些,只等着死刑的来临。
  “你是……林沁吧。”仲流年的声音,带一丝疲倦的沙哑,引得姜莞尔不自觉投过了目光去。男人穿了件休闲的立领毛衫,深深的咖啡颜色,衬得脸庞格外苍白。
  “你还记得我?”林沁丝毫不掩讶异,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人,赞赏而惊艳:“上大学的时候你就帅的不行,现在简直跟个明星似的了。”
  这么露骨的评价,仲流年还有点不能适应,一手抄进裤袋,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倒是一旁的女人“扑哧”一声,拍着他的肩膀道:“行啊你,原来大学时就是万人迷了?”
  仿佛才注意到他身边的女人,林沁犹疑着转过脸,礼貌笑笑:“请问你是……”
  不等男人开口,女人已然抢先回答:“我叫南昕,仲流年的未婚妻。你一个人嘛?不如和我们一起吧,顺便跟我说说仲美人大学的轶事。”
  未婚妻?林沁一惊,仲流年亦皱了皱眉头,但终究没有出言否定。
  笑的有些尴尬,林沁摆摆手:“不了不了,我约了人……”说着,朝姜莞尔这边偏了偏头。
  其实只是无心,毕竟她也不知道莞尔做在哪桌。但偏偏就这么个动作,引得仲流年也朝同一方向望过一眼。
  只一眼。男人表情倏地僵住,嘴唇微微颤动,越发的苍白。
  姜莞尔终于不能透明人似的做着不动,木木的立起了身,也不知是冲谁问候了声:“你好啊。”
  气氛一时僵住,林沁停也不是,走也不是;南昕瞪大了美目,打量着突然冒出来的憔悴美人;仲流年抽出一跟烟来,表情木然的点上,夹在指间没有吸。
  还是林沁先开了口,声音干涩的,如同喉咙肿了一般:“那个,你们吃你们的吧。我先过去了。”语罢,转身要走,没想到身后的男人擦着她的肩抢了先,迈着大步径直走向姜莞尔。
  姜莞尔看着仲流年眼眸深邃如一潭幽黑的泉水,竟然定定的动不了身,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听到内心有个声音一直苦苦警告着“你傻啊!快跑啊,快跑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站在她面前,高出一头去,垂着眼紧紧逼视着她。莞尔看到他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与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很不相称,心中有些恍惚。
  两人就这么一个低头,一个抬头,无言的对视了一会儿。就在姜莞尔以为他什么也不打算说,只是专程过来盯着她看的时候,仲流年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某种沉痛的决心:
  “晚上在家等我。”
  什么?他说什么?姜莞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仲流年已经回到了原点,背对着她,对南昕低声说了句:
  “走吧。”
  南昕点点头,有些木愣着跟上男人的步伐,头却依旧朝姜莞尔这边回着。眼神里有一种无奈的释然,甚至有一种绝望。
  就是她么。女人如是想到,心下坠了很长的距离,呼吸都短促起来。
  完全没有察觉道那道锐利的注视,姜莞尔只觉得林沁牵了她的手,听到她担忧的询问:
  “莞尔,莞尔你没事吧?”轻轻摇晃她冰凉的小手,林沁问的小心翼翼。
  姜莞尔面无表情的抬起头,带一丝孩气的茫然,问句不成问句:“他刚才说那个女人,是她的未婚妻吧。”
  很想摇头否认,但无力欺骗,林沁只是低垂了头,安慰里不带丝毫信心:“莞尔,你不是说都过去了吗,就别想这么多了。”
  别想那么多?她是很希望不去想,只是脑子里乱成一片,什么也摘不出来。
  突然双手握住林沁的手,弯下身,把额尖顶在拇指,像个承受不了剧痛而崩溃的病人。她喃喃的说,声音细弱蚊蝇:
  “林沁,我想离开,我想快点离开这里。”
  林沁揽过她的肩头,一点肉都没有,几乎是一把骨头。她不禁微皱起眉头,责备也似的问:
  “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瘦的只剩下副骨架了。”
  姜莞尔缓缓抬起了脸,眼圈通红,却忍住了眼泪。女人很难看的挤出一个笑容,没撑多久,嘴角又耷拉下去。
  “林沁。”她突然开口,问的有些艰难,声音远远近近,不很真实“能借我些钱么?”
  “好,要多少。”几乎是想也没想,林沁爽快的应下,但看着姜莞尔沉重的脸色,心里知道并不会是个小数目。
  “五十万。”姜莞尔眼神失焦,话说出口,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梦。
  “五十万?”尽管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在听到这个词时,林沁还是没有控制住,叫出了声。面色有些担忧,她双手搭上姜莞尔的肩头,问的郑重其事:
  “莞尔,你到底怎么了?过去也好,现在也罢,你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帮你想想办法”
  姜莞尔眼神迷离,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向虚无缥缈的远方。林沁几乎以为对面的女人在梦游,拿手在她眼前晃晃,却看到她苦涩的一笑,坐了下来。
  “沁。”姜莞尔把头偏向窗外,看到仲流年锃亮的宝马车耀眼在昏黄的灯晕里,像现在的他一样,华丽却不真实。
  “沁。”她转回头来,抬眼看向被叫了名字还呆愣着的女人,“坐下来,陪我喝点酒。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么?”
  曾经我以为,幸福的日子是过不完的。就像沙漏,一边的沙砾流尽了,转个头,又可以满满的从新再来。
  小的时候,我很少见到父亲,母亲也常常不在家里。司机接我上下学,把我送到门卫手上,保姆变着花样做饭给我吃,哄着我睡着。
  小学的时候,男生女生围坐一团,讨论家里的伙食。他们为妈妈做菜好吃还是爸爸做菜好吃,吵得不可开交。
  那一天,有个虎头虎脑的男生回过头来,瞪着眼睛问的认真:“姜莞尔,你们家是妈妈做饭还是爸爸做?”
  我茫然的和他对视,不加思索的回答:“我们家下厨的都是小阿姨。”
  “小阿姨是什么?”七岁的孩子全不知阶级为何物,偏回头去询问同伴,一个早熟些的女孩咧嘴道:“笨蛋,这都不知道,就是花钱请了到家里干活的。”
  “姜莞尔,你妈妈呢?她不会做饭么,做什么花钱雇别人?”
  我不知道原来在一个家庭里,母亲的形象,应当是举着菜铲挥汗如雨的。
  而我的妈妈,总是修饰着无懈可击的妆容,身着板正的职业装,早出晚归,形色疲惫。
  她说,她和爸爸要管理很多的事情,挣很多的钱,才能让我过的幸福。
  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有一日放学,我问安宸哥哥。他仔细想了,笑吟吟的回答我:“大概就是想要什么就能拥有什么吧。”
  我低头默然:那我应该是个容易幸福的人,因为我想要的东西,总是很少的。
  特别是跟安宸在一起,我可以笑的很开。嘴唇咧到耳根,露出一口白晃晃、齐整整的牙来。
  他每天接我放学,雨天晴日,一天也不会间隔。渐渐的我们不再需要人接送。
  两个人,每天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的拖着步子回家。他买街边的小吃给我,我捧在手里不顾形象的鼓着脸大嚼。
  树上的梧桐铃子结了又落,落了又结,沿街的小家小铺开了又关,换上新的招牌。日子疏忽的过着,一不留神就是十多个年头滚过。
  我开始读懂母亲看着我们时,眼中盈盈不道明不掩饰的笑意;我开始发现安宸牵起我时,手心凉凉的细汗流经;我开始明白青梅竹马四个字背后,不言而喻欲盖弥彰的暧昧隐含。
  我可以假装不懂,却躲不过安宸望向我时,越来越专注炙热的眼神。
  终于有一天他请我不再叫他哥哥,他拉着我的手,问的小心而诚恳。而我感到的不是心动,而是对儿时纯真逝去的无力。
  他走了,去英国留学。我开始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走过长长归家的路;一个人在灯下演算恼人的数学;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看淘来的碟片。
  安宸的信来的频繁,即使有时只是短短的一句“连着下了三天雨,屋子很潮”,或者干脆是“最近很困,想吃糖炒栗子”之类。
  却还是透着浓浓的离愁和无奈。
  我坚持在给他的信上“哥哥”“哥哥”的叫着,心里却受到失去他的巨大落寞蛊惑。
  偶尔趴在窗台上看对面漆黑一片的空房子,考虑着是否要屈服在母亲运筹多年的“娃娃亲”计划里。
  高考考的无知无觉,成绩却意外的理想。索性央求了母亲,就近入学,报下了市里的一所重本。
  大学第一天就决策失误:送我的车太过招摇。导致同寝的女生们一眼便认定,我是腐化堕落的资本主义小姐。别扭了许久才算解决了人民内部矛盾,却还是被她们软磨硬套着套出了家庭背景和生辰八字。
  后来夜谈的时候,我的销路问题一直是她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其实我从来没穿过什么招摇的衣服,早上又贪睡得很,连打理自己的时间也没有。常常是匆忙刷牙洗脸过后,顶着软塌塌头发梦游去教室,坐在靠窗口的位子上发呆。
  却还是常常莫名其妙被人告白。
  最戏剧的一次,是林沁告诉我。那天她笑趴在桌上,抓着我的胳膊,声音颇为骇人:“姜莞尔,你可真是贻害万年,害人不浅。”
  “怎么了?”我从经济学原理里挣扎起来。这学期的课本居然是英文原版,满目的西洋字母爬的我头疼。
  “你知道吗,有个大四的师兄,搞错楼层,把“华仔”的信箱当成你的,塞了一个星期情信。”
  “华仔”是我们学校学生处的负责老师,50岁,男,地中海头型。以神出鬼没,笑里藏刀着称。
  我干巴巴挤出个笑容,很想问问“他还好吧”,又觉得实在虚情假意,索性爱莫能助的摇摇头。
  教室里渐渐安静,只残留些沸腾式的隐隐骚动。林沁憋住笑在我脸上狠捏一记,同我一起朝讲台上望过去。
  男生笔直的站着,双手随意的撘扶在讲桌,笑容恬然清淡:“大家好,我叫仲流年,是从法律系大三转系来的。”
  你尝试过每一次心跳都不完全的感觉么?
  那一天,整整一百分钟的上课时间,我的心跳都是缺了一半的。
  终于又一次尝试到牵手的滋味,仲流年的包绕着我的,在校园里随意的晃。温存的触感经由每一处接连传递进心里,冬天也过成暖春。
  “我怎么能这么幸福呢。”我捂着枕头倒在床上不顾廉耻的大喊。
  林沁的护手霜、充电器、眼镜盒……一样一样源源不断的从下铺袭来:
  “stop,姜莞尔,你个花痴,有完没完。”
  “我就是有感而发一下吗。”
  “你感触也太多太频繁了吧!我算弄明白了,真正的祸害不是你,是你们家仲流年。哎,魔高一尺,大魔王高一百尺!”
  呵呵,我们家仲流年,大魔王仲流年。
  真好。
  缩进被子里,我神经质的抽笑起来。
  只是母亲不喜欢我和流年在一起,她心心念念的要撮合安宸给我,我只若不闻,连带的对安宸也冷淡起来。他的几封来信,我只回一句“奥,这样啊”。
  姜莞尔,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心里明白这是对他不公平。只是对他公平了,谁来对流年公平?
  “要是岳母大人不喜欢你,你敢不敢娶我?”有一次,我靠在仲流年肩上问,双腿悬空摆动着,一下一下撩着脚丫子。
  “她老人家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这么仪表堂堂道貌岸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他装傻似的回问,语气似笑非笑。
  我们从来避谈经济上的问题,总是打马虎眼一笑而过。
  那天我却有些孩气的执着,鼓着脸,不管不顾的说:“我小时候有个青梅竹马的亲事,那男生现在在法国。他家很有钱,又同我们家是故交,我妈可是满意得很。”
  头侧的肩膀紧了紧,仲流年却仍然笑着回答:“只要你喜欢我,愿意嫁,我就敢娶。”
  被他吃定的态度惹得有些恼了,倒好像我是嫁不出去硬塞给他,于是嘴硬:“其实我觉得,嫁给他也不错啊。毕竟从小就像哥哥似的,对我百依百顺。连我初中时的作业,都是他……”
  话音未落,一旁的支撑突然消失,男生利落的跳下了花台,垂首站在我面前。我一下子失了平衡,就要朝一边歪倒过去,却被他两手夹了双肩,坐正。
  流年认真的看进我眼里,像是要一下子把我的肺腑看穿:“莞尔,我一定会让你妈妈接纳我的。相信我,别着急,好吗?”
  除了红着脸使劲点头,我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回答了。
  因为他的唇,已然紧紧的贴在了我的嘴巴上……
  幸福的沙漏一直旋转的很好,它带走了安宸,又将仲流云送进我的生命里。从此所有的快乐都是加倍再加倍,所有的辛苦都不值一言。
  直到有一天,沙漏无声的碎了,一切都停滞于灾难,再流动不起来。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是大四第一学期的一个早晨。
  正是秋天。东方泛白时,还残留着黑夜褪去的如水凉意。
  母亲的话,说的有些语无伦次,带着明显而浓重的鼻音。她在电话里不肯说明,只是叫我快点打车回家,不要耽误。
  明明急得很,却不是派车来接,而是叫我自己打车回去。我也来不及去想这细微的征兆,直觉是家里人病了,胡乱套上衣服便出了门。
  推开家门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桌子白白红红的单据文件。家里雇的人一个也不在,只有母亲一个缩在沙发一角的毯子下面,像只受了伤的猫儿。
  急急忙忙过去揽她起来,她泪眼婆娑的望了我一眼,扑到我怀里嘤嘤的开始掉泪。
  从小到大,从没见过母亲如此崩溃,而我也从她断断叙叙的诉说中,弄清了事情的大概。
  清晨微醺的光束,突然照不进心里。
  母亲说,父亲在美国迷恋上了赌博。她早已知道,却没有阻止。
  无力阻止,无意阻止。只因她与父亲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只有名义上的维系,不再有感情上的交集。
  谁知父亲越玩越大,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不仅家财耗尽,就连公司的资产,也被他挥霍殆尽。
  他向高利贷借款填补亏空,可一拿到钱,又想去赌了翻本。终于一无所有,被人追债,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
  直到昨天,他的车被发现,连人带车冲破了护栏跌落在公路下沿。
  据说父亲死前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是方向盘失控冲下山崖的。
  具体是不是自杀,不得而知。
  而这一切一切急转直下的剧情,直到昨晚,母亲才刚刚知晓。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我们从金屋银屋里娇养的花,变成了沙漠里干涸渴水的草。
  厚重的窗帘被拉上,整个屋子是沉沉的黑。外面逐渐热闹的清晨与我们无关,我和母亲在无边的黑暗里肩并肩坐着,为彼此取暖。
  其间我有一搭无一搭问出一个问题,她恍着神气若游丝的回答。
  父亲的借钱的高利贷公司,老板是个华裔,手下的势力一直蔓延到中国大陆。我和母亲早已被他们盯上,不还钱,下场不堪设想。
  房子车子抵押给银行,家具卖掉;母亲清算了银行的存款,又把国内公司的资产转进账户里。
  她打过电话给安宸的父亲,对方愿意收拾公司的烂摊,对高利贷的事情却不愿插手。
  墙倒众人推。即便是故交,能做到这样也算是仁至义尽。
  一直这么理头绪到了晚上,母亲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说趁着公司这会儿没人,要去处理点事情。
  “我陪你去。”我擦擦脸上的泪水,也披了衣服要跟在她后头。她却摆摆手叫我留下:
  “你小姨那边也在帮我们筹钱,一会儿可能来电话,你好好守着。”
  “可是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别怕,妈妈不会做傻事。”
  一句话说出来,我们心中都是恶寒。默默的点头,我垂着双手看她穿衣穿鞋。
  母亲一向干练自信的背影,一个下午,竟然苍老了许多。领子还翻在里头,她就急急忙忙开门出去。
  一个人瘫在沙发里,我又安静的发了会儿呆。掏出手机来看时间时,才发现一天里收了十条短信,十几个拨入电话,竟完全无知无觉。
  沁:莞尔,一大早跑哪去了,没事吧?
  流年:小懒虫,不是说好一起吃早饭的,又没起来床吧?算了,我孤家寡人用膳完毕了,你继续会周公吧。
  流年:都十点了,还没起呢?马上要上课了……
  流年:林沁说你早上接了电话回家了?出什么事了?
  沁:你跟流年打个招呼啊,他找你找得急死了。
  流年:怎么不接电话?姜莞尔,你没事吧?
  流年:莞尔,你别吓我,接电话!
  流年:莞尔……
  ……
  不用看也知道,拨入电话里有几个林沁,其余全是流年的号码。
  我木讷的盯着盈盈闪烁的手机屏幕,手指机械式的打出几个字“我家里出了点事,今天不回学校了”。
  拇指在发送键上停留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取消。
  几秒种后,屏幕的背光灭掉,又是彻头彻尾到窒息的黑。
  我把头深深埋入膝盖。
  流年当时刚刚拿下了托福和GRE的成绩,果不其然的,与满分相差无几。
  紧接着一系列事情,是选学校,申请奖学金。对于他来说,不拿全奖,出去的机会就等于零。
  那一阵子他很忙。两篇毕业论文要写,实习的工作要做,兼职又不能丢下。我也常常不忍心占用他更多的时间,无事的时候,就趴在一旁静静看他敲论文。
  看着看着,就恍恍惚惚逛进梦乡里。睡眼朦胧时,被他捏着鼻子叫醒,他眼睛笑得弯弯的,下巴搭在我手上,轻声问:
  “怎么你看我学习,却比我自己还累?”
  我撅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天睡五六个小时还龙马精神?我朝九晚九的休养生息,还是一天到晚犯困。
  他看我怏怏的不回答,淡笑着摇摇头,合上书起身:“走吧,去啃午饭。”
  路上我们手拖着手,我很认真的偏头问他:“流年,以后我们到了美国租房子时,你做饭我打扫卫生好不好?”
  他乜我一眼,挑眉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看得见却吃不着实在是一种煎熬。”我如实回答,随即,饿瘪的肚子应景般哀号了一下。
  男生狠狠捏一下我的手心,仰面朝天,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时候我们计划的很好,。他拿了全奖出去,我参加学校的交流项目,随后就走。我有时担心的问他:“要是我们有一个人去不了怎么办?”他就微笑着握紧我的手,眼神执着的说:“事在人为。”
  学校的名单下来,我排在倒数第二,居然还有小小的住宿折扣可拿。
  可喜可贺。
  于是约好了今天下午去市西的湖上游船,算是庆祝。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的约会过,我对这天翘首期盼了很久,恨不得掐着指头数秒渡过。
  正赶上流年刚领了月度分红,于是有机会,带着我小小的奢侈。
  可是此刻,这一切原本戳手可及的小小幸福,却显得如此遥远。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就坐到了东方破晓。因为拉着窗帘,对时间一时失去了概念,直到听见母亲的高跟鞋踩在门口,才恍惚知道已是清晨。
  母亲的样子,比走时更憔悴一些,原本梳理的还算整齐的头发,此时显得凌乱而干枯。
  明显是奔波了一夜的样子。
  高跟鞋也顾不得脱,女人歪倒在沙发里,伸手将两张机票甩在桌上,疲惫的合上双目:“明早的机票,咱们飞法国。”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讷讷的开口:“这么急?那……那家怎么办?学校怎么办?”
  “家?”母亲哼了一声,唏嘘道,“哪还有什么家?这房子,晚上就会有人来收走。我把这些年来的积蓄,连带公司的周转资金,都打在了高利贷的账上,总算是把他们给稳住了。”
  “莞尔,现在除了你,妈妈什么也没了。”她突然睁开眼,通红的眼眶里又湿润起来,“我们要尽快的离开,晚了,事情会更麻烦。”
  虽说公司最大份额的股份,始终持在姜家手里。但母亲如此悄无声息的将资金转移,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我们母女二人此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索性安宸的父亲已经着手派人前来处理后事,也吩咐母亲趁早带我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再加上母亲所凑得钱,还不能完全填补父亲欠下的空洞,因而虽说暂时稳住了讨债的不来骚扰,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剩下的一点儿钱,等我们搬到国外,再慢慢还上。”母亲突然拉过我的手,轻轻抚着,像在安慰,“莞尔,等我们到了你小姨那,会想办法让你接着把书读完的。相信妈妈,好吗?”
  她的眼神,那么诚恳,又那么无助。我说不出拒绝来,却也不知道如何答应。
  沙发一角的手机,适时响起。母亲看着我的眼神加深了一些,握着我的手也狠狠抓紧,仿佛害怕我会一下子被那号码的主人带走。
  “是他吧。”她平静而虚弱的问。
  我不置可否的伸手拿过电话,目光扫上屏幕。
  “是安宸。”回答是同样的波澜不惊。
  嘴里这么说着,心里究竟是失望更多,还是放松更多,我自己也分不清楚。
  母亲点点头,表情终于缓和。
  “莞尔?”电话那边的男生,声音温暖而焦急,小心翼翼的叫我名字。
  “安宸……”含含糊糊的吐出这两个字来,眼泪突然再次汹涌。原本经过一夜的沉淀,已然冰凉寂然的泪腺,蓦地又变滚烫。
  仿佛眨眼回到儿时,与他无忧无虑牵手的日子。
  有一回我起得晚了,早饭来不及吃。上午上课时,突然就胃痛不已。
  安宸接到我的电话,考试也放到一边不管。连走了好几个班,才借到热水袋,急忙忙跑来医务室看我。
  我那时痛的什么都顾不上,紧抠着他手背“呜呜”的大哭大叫。他一边忍着咧嘴喊痛的冲动,一边把热水袋按在我腹上,对我好言好语的安慰。
  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是胃病,还是心疾。
  他甜软温和如蜜糖般的哄护,都是一剂强劲的镇痛剂,无偿安抚我受伤的神经。
  耐心等着我情绪稳定了,安宸又向我保证一定会为我办好大学的事情,嘱咐我尽快的与母亲一起去法国,他会在那边等着我。
  这个越洋电话打了将近一个钟头,对话很少。大部分时间是我小声抽着鼻涕,他在那头不做声默默的听。
  因为每次安宸打来,都是用的单方付费,所以我从来不曾在意过通话时间的长短。
  道了再见,我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母亲目光深邃的端详着我的表情,突然欣慰而无奈的笑道:
  “我始终觉得,你跟安宸,比跟我这个当妈妈的还亲。”
  我愣了愣。若在平时,听到这种说辞的我肯定会立马不耐烦的顶回一句:“哥哥妹妹都是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现在,我突然哑口无言。心口流过的阵阵暖意不忽视,那是安宸清亮磁性的中音遗留下的回响。
  原来只是与他说说话,惶惑就能磨灭掉不少。
  我没有回答母亲不算问话的问话。因为紧接着,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是仲流年。
  从昨天早晨事情发生,到现在几乎已有定局,我不曾与他通过电话,不曾回过他一条短信。不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是对他说不出口。
  而是突然很害怕。
  也许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中,已然有了某种无法言喻的预感,已然看到了某个不可挽回的结局。
  “莞尔,妈妈希望你能变得成熟一些。”母亲不再看我,而是探身,收起了桌上的机票,拿在手中轻轻摩挲,“有些选择,对所有人都好。”
  “喂?莞尔?”电话那头,流年的声音低低的传来,只叫了我的名字,就噤声不再开口。
  刚刚放开的心突然又紧紧揪起。
  不过普通的一句招呼,却让我恍然发觉:原来一天的分离,已然让我这么想他。
  “恩。”
  听到我的回答,男生仿佛是暗暗松了口气,问话仍然简单而轻柔:“在家呢?”
  “恩。”
  “怎么了?”
  怎么了,他问的小心,我却千头万绪不知道如何回答。无言望向母亲,她眼中的神情竟有些悲悯。
  过世的人,明明是她的丈夫,而真正要失去爱人的,却是她的女儿。
  “……下午见面再说吧。”四下里的空气好像突然变少了,我狠狠的深呼吸几口,却还是觉得憋闷。
  “好。”他不动声色的回答,补一句“回来的路上小心”。话像是说完了,男生却没有挂机,仍然静静的等着。
  我们就这么隔着电波沉默,聆听着彼此呼吸的声音,谁也没有再开口。
  良久,他突然问:“没事吧?”
  既然他这样问了,我是不是应该回答“没事的”?或者干脆大哭出声,让他像安宸一样陪我难过,给我安慰?
  可是偏偏鬼使神差,这一刻,我的冷静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我妈妈要带我去法国。”
  “法国?”他显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有些愕然的问,“呆几天?来得及回吗?”
  距离期末考试已经剩不下几天。我们早说好了,一放假,他就陪着我去找实习。
  “去了就不回来了。”声音都不是我的,轻飘飘,冷飕飕,连自己听着都阵阵生寒。
  对面的男生一时没有出声,半晌,轻笑了一下,语气却有些不稳:“喂,这个玩笑可不好玩啊……”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我匆忙打断:“不是开玩笑的,接我的人就明天就到。总之……下午见面再说吧!”
  不等他回答,我已然果断的扣上电话。想了想,又干脆关上机。
  屏幕灭掉很久了,我的手指却依旧使劲的点着关机键,眼睛望着它恍惚出神。
  “觉得难受,就不要再见了吧。”不知何时,母亲已然起身,站在我身侧,轻轻揽过我肩头。
  我低下头,左左右右使劲的摇着。
  要断,就断的干脆一点。
  要断,……起码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在法国的六年时间里,从上学到毕业,我一直在打各种的零工攒钱。”姜莞尔笑笑,似乎那个不分昼夜拼命工作,不添置衣物,不参加娱乐的女孩儿,不是她,却是别人,
  “多亏了安宸帮助,我总是同时有好几份薪水可观的工作。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钱还上,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为什么不干脆叫他帮你还债?他和你……不是有婚约在先么?”
  女人苦笑摇头,淡淡的说:“我们家出了这种事,他父母早就不想要我这个儿媳妇了。”
  更何况,即使安宸不在乎,即使他的心意不曾变,他想给,她却不能要。
  “等等……你刚才不是说,已经把欠的钱都还上了?那这回,是谁来找你要钱!?”林沁突然坐直了身子,眉头拧起,话音有些颤抖。
  姜莞尔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愤恨,摆在那张稚气残留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
  “两年前,我妈妈的淋巴癌突然恶化,住进加护病房。她的病,其实在去法国之前就查出来了,只是当时还算良性,就一直瞒这我没说。”
  “当我看到病床上的她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她说要放弃治疗,可我却不能放弃她。
  “于是我背着她,把准备打给高利贷账上的钱又存了起来,让安宸帮我劝她接受治疗。”
  “可是没有半年,妈就走了。”女人说到这,紧紧抿起嘴来,极力压抑着情绪的翻涌,“钱,最后还是汇了过去,只是这短短数月的利息,已然又是个大数目。当时我心灰意冷,整日浑浑噩噩的,只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并没有细想,就全然沉浸在失去……她的悲恸里。”
  “直到前一阵子决定回国,都开始准备行礼了,房子也找好。小姨突然问我,钱的事情到底处理完了没有,我才想起这块纰漏来。”
  “只是事隔一年多,我以为他们应该也淡了,不会对我死缠烂打,所以就没放在心上。”
  谎话。姜莞尔在心中暗暗的骂自己,她明明知道,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却偏要心存侥幸,偏要来冒这个险。
  没办法,怪只怪她实在是太想回来。
  从前碍着母亲,又是有债在身,她从不曾提起这念头。
  后来她变成彻头彻尾的孑然一身,回家的冲动,终于越积越深,无法再掩藏下去。
  毕竟从始至终,她没有断过还清债务的想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一身轻松的坐在这城市某处,再次呼吸这片干燥却馨香的气息。
  这个城市,见证了她步履蹒跚的稚幼,见证了她意气风发的少年;这个城市,赐给了她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又亲眼看着她将那爱心碎掩埋。
  这里是她初生的地方,也一定要是她终老的地方。
  姜莞尔,谁叫你始终是个太恋旧的人。她默默的自语。
  女人摇晃着酒杯里橘黄色的液体,花白的泡沫飘浮起又沉淀,发出“滋啦啦”辛辣的响声。女人举起杯子来,要往嘴边送,却被对面伸过来的一只手拦下。
  林沁的无名指上,套着枚银亮的戒指,虽然没有镶钻,却依旧耀的她睁不开眼睛。
  “不能喝就别喝了。”戒指的主人如是命令她。语气里不带责怪,唯有饱饱的心疼。
  姜莞尔却只是笑着摇头,换一只手拿了杯子,将那小半杯啤酒一饮而尽。轻轻将空杯搁回雪白的桌布,看杯壁里侧一滴残留的液体缓慢流回底端。
  “当年,我的母亲劝我说,分开,是对我们两个人都好。”故事的最后,女人悠悠的补白,“可是我没有告诉她,离开仲流年,我不可能过得好。”
  “我与他分手,只是因为不想挡住他的路。”
  饭桌一时陷入沉默。不远处的服务员见缝插针,再次过来询问她们是否点菜,眼神从冰雕一般对坐的女人间左右徘徊了一会儿,又怏怏的离去。
  窗外突然起了大风,一下一下捶打着枯树,捶打着房屋,捶打着疾走的行人。
  这个城市的初雪,应该就快到了。
  林沁租住的房子,是一处临街的单元房。里头空间还算大,房租也不高,只是白天吵闹的很,就算到了夜晚也不能完全消停。
  跟在她后面缓缓踏着楼梯,姜莞尔心中还在一上一下的打着鼓。一直到了门前,林沁掏出串钥匙来扭动着锁芯,她才有些赧然的开口道:
  “我住你这,你男朋友不会不方便吧?”
  “哐当”一下推开了门,林沁伸手旋亮了吊灯,又抽回身子来。借着室内的光线,女人脸色有些惊异:
  “你怎么知道我和男朋友住在一起?”
  “早上给你打电话时,不是他接的吗?”
  “奥!”林沁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坦然的展颜笑了,一边招呼着莞尔进门,一边解释道:“他们公司离这儿远,平时都住集体宿舍了,偶尔才回来一次。”
  说的云淡风轻,但女人脸上藏不住的幸福表情,和脱口而出的“回来”二字,还是让莞尔感到她对这段恋情的重视。
  大学的时候,林沁天不怕地不怕的,嗓门比男孩子还要大上十几分贝。谈到爱情,就不屑的摇摇手指,摆出副纨绔子弟的表情:
  “男人我不稀罕。不过姜莞尔你要嫁我,我还可以考虑。”
  这样说的她,如今也会为另一个“他”放柔了语气,笑染了嘴角。
  我们都在被时间无声的打磨,渐渐忘却了离经叛道豪言壮语,走上如出一辙的人生轨迹。
  其实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林沁给姜莞尔拿出拖鞋换上,倒了杯开水端到她面前:“不能喝酒还喝,你看你脸红的,猴屁股似的。”女人转身给自己也倒上一杯,仰面倒在沙发上,接着道:“那个家你就别回了,出了事连照应的人都没有。钱我帮你想想办法,应该可以凑得出来。”
  姜莞尔有些心虚的点点头,也不知道自己更怕的是讨债的再找上门来,还是仲流年仿若无心的那句“晚上在家等我”。
  一口气把热水喝干净,心底徜徉不散的惶恐和空洞仿佛驱散了一些。一时间,明明有许多感谢的话想说,许多的情感要表达,酝酿了良久,却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
  “谢谢。”
  林沁不忍的抖动着眉尖,手掌覆上莞尔捧着空杯的手背:“你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也许我还能多帮你一些。”
  姜莞尔苦笑着摇头:“那时候,谁也帮不了我。”
  “你……真不打算告诉他了么?”踌躇良久,还是没有勇气把“仲流年”的名字问出来。
  只是单单一个“他”字,已然足够把莞尔刚刚获得的平静打个粉碎。女人垂下眼帘,抓紧了手里的杯子,松开,又抓紧。头轻轻一摇。
  “你们……太可惜了。”林沁向后倚上靠背,不由自主的叹出一句。
  若是今天没有见道仲流年,她还会也许再劝几句。只是如今的仲流年,正如莞尔说的,变了太多,过的太好,实在无法让人将他与过去联系在一起。
  更何况他身边,已然有了一个顶着未婚妻头衔的女人。他们站在一块儿,怎么看都很登对。
  女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看姜莞尔,显然是与自己想到了一起。否则怎么会眉毛微拧着,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一副失了魂的表情。
  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林沁索性将压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他那时……是真的很爱你,现在这样,也不能怪他。”
  “莞尔你知道吗,你搬走的那天晚上,仲流年在宿舍楼下淋了一夜的雨。我跑下去给他送伞的时候,看到那双眼睛黑的白的都是空的。我还从没见人绝望到那种程度,就好像知道自己明天要死了,却什么都挽回不来。”
  “当时我差一点心软,就要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他。我对他说你走了不回来了时候,那感觉就像是在拿刀对他一下一下的凌迟……”
  “好了林沁,别说了。”姜莞尔突然缓缓的站起身来,头发纷乱搭在眼前,看不清楚表情,“这次的事情解决了,我就回法国。你的钱,我会请小姨帮我贷款,尽早还给你的。”
  “我很累,想睡了。”女人又淡淡的加了一句,气若游丝。
  一夜纷纷乱乱的梦。
  先是目睹母亲驾车冲下山崖,满脸是血的朝自己呼救,她却傻愣在一旁,无动于衷。
  然后是仲流年突然冲进了在法国的小姨家里,冷笑着对她说“姜莞尔,我要结婚了,不过新娘不是你”。
  再然后梦到了一个陌生的雨夜,她紧紧的抱着一个男生的腰身,大声保证着“我不走了我不走了”,可怀里的人却一声不吭愣愣的站着,仿佛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早晨被闹钟的歌声从阴霾的梦里拉回现实。身边的林沁已然起了,被子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枕头上。
  不远处的厨房里,抽油烟机低低的轰鸣着,想是她在准备早饭。
  呵,俨然一副家庭妇女的模样。
  姜莞尔举起手来,轻揉着针扎般抽痛的额角。其实昨天也没喝多少,怪只怪自己酒量实在太小,稍占一点,就有了宿醉的感觉。
  从恍惚到晕乎,昨晚一直不在状态,就开口朝林沁借了钱。
  虽然女人答应的干脆,又表现出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可清醒了仔细想:她也不过刚刚同公司签约,男友的事业又才起步没多久。都是孑然一身的人,哪里去弄这么多的钱?
  越想越觉得不安,女人穿上鞋,猛的立起身来。眼前一黑,差点朝旁边晕倒过去,一动不动的站了会儿才算缓过神来。
  挣扎到了厨房门口,炉子息着,只有抽油烟机孤零零一个在咆哮。林沁背对着她,在恼人的响动里压低了声音讲电话。
  显然是不希望姜莞尔听到。
  “你这是什么话,我大学最好的朋友有困难找我借钱,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
  “那是她有难言之隐,才不和我联系。杜凌峰,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
  ……
  “房子过一阵子买也不会飞掉,再说那钱一半都是我父母垫的,我拿来救救急,怎么了?”
  “你以为我稀罕嫁给你?我算是看清楚了,原来你是个如此自私自利的小人!”
  ……
  话说得越来越伤人,许多陈年旧事都被接二连三搬上了台面。
  林沁的情绪显然已快失控,却还是极力把声音压小了再压小。姜莞尔听不到电话另一头,那个叫做杜凌峰的男人的说辞,但从林沁的回答中,她已然可以将争端的主题猜出八九。
  一个消失了六年的所谓朋友,突然再次出现,打着友情的名号,要拿走他们准备用来结婚买房的钱。
  然后再次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林沁好像是哭了,肩膀开始微微的抽动,电话那边应当是在好言好语的安慰了吧,只听到她抽着鼻涕说:
  “那你还说的那么难听……”
  姜莞尔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一直退到了房门旁边。
  突然很恨自己。恨自己突然出现在林沁面前,打扰了她的生活。
  她不是就要获得幸福了吗?你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痛苦,把她的五彩斑斓变成黑灰?
  多么自私啊。
  于是默默收拾了东西,穿衣蹬鞋,对着林沁套着围裙讲电话的背影默默道一句“抱歉”。
  不声不响的带门出去,待到下了楼才发现,自己对这个社区是完全的陌生。索性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人流稀稀疏疏的朝一个方向涌动,莞尔就缓步跟着,一会儿的功夫就找着了车站牌子。
  掏出钱包来翻找着零钱,却一眼就撇到那叠乍眼的红色大钞。厚厚实实挤在她瘦小的钱包里头,像是套了件小码的衣服。
  当初收拾起来的时候,她粗略数过:统共是两千块钱左右。
  深深叹一口气。
  总是要还给他的吧,她无奈又心酸的想。
  辗转了几趟车,无言忍受了便秘一般的交通状况的摧残,总算是安全到了公司。
  正是上班时间,一楼大厅熙熙攘攘来往着人群。姜莞尔在电梯面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上行键。
  筋疲力尽,实在是没有爬楼的力气。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着,不要让她遇到不想遇到的那个人。
  于是一个人提心吊胆的到了十层,在电梯门打开、心中一口气放下的刹那,又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实在无谓。
  反正是要还他钱的,若是碰不上,她不是还要专程去找他?
  更何况这次,说不定真的是最后一次再见。
  垂头丧气,拖着步子坐在自己位子上。从抽屉里抽出一张A4的纸来,铺开在面前,准备写辞呈。谁知写罢了两个字的题头,签字笔便停在半空,再落不下去。
  “莞尔?”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姜莞尔慌忙将桌上的纸反扣过来,抬头应了一声。就看见一只手掌摊开在眼底,上面托着个红白的手机。
  可不就是自己落在打印室的那个。
  “我刚才去复印图纸,打印室的人叫我给你捎过来。”董言笑眯眯的望着她,把手机交在姜莞尔手里,“怎么这么不小心?手机都能忘一个晚上。”
  姜莞尔干巴巴的笑笑,轻声回道:“谢谢。”
  “怎么脸色发灰?昨晚没睡好么?还是生病了?”董言仔细打量了她,语气突然关切起来,头也向前探出一些,几乎就要靠上她脑袋。
  “没有没有,昨晚和朋友玩的有些晚了,睡眠不足。”姜莞尔反射性的向后缩了缩身子,椅子也随之后撤了一些,发出一声“刺啦”的摩擦。
  这一下子,全办公室的人都朝他们望过来。有人好奇,有人不耐,有人交头接耳指点江山。
  董言忙又站直了,有些尴尬的挠挠头发,爽朗的笑道:“哦,那好,我回我们部去了。,你……以后小心一点,手机丢了联系不到的话,会很麻烦。”
  语罢,又看了女人几眼,才匆忙离开。
  看热闹的视线都各自收敛了,姜莞尔又埋头想她的辞呈。像南枫这样的大公司,进来不到一个月就主动辞职的,还真找不到什么说的过去的理由。
  咬着笔头冥思苦想着,后桌的两个女人声音高亢的悄悄话就钻进了耳根。
  “刚才那个帅哥不是咱们部的吧?叫什么?我好像在餐厅见过他耶。”花痴的语气毫不掩饰。
  “好像姓董,设计部的吧。……你啊,别想了,没看出人家是有目的而来的嘛。”
  “什么?怎么又是姜莞尔啊,她除了漂亮点别的还有什么好?怎么一个总经理不够,连我们的份也不放过?”女人说的义愤填膺,声音也不自觉的提高了几分贝。
  “嘘……她不就是让总经理点名唱歌了嘛,也不一定就有什么特殊关系吧。”
  “得了吧,她坐总经理的车被人看见不是一两次了。而且刚才总经理下来,说什么突查,我看明明就是找人。转了一圈没看见她,就又黑着脸出去了。”
  “不能吧?咱们仲经理不是有总裁女儿了吗,那可是金枝玉叶啊。”
  “哼……天下的男人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当年弃我而去的那个王八蛋……”
  姜莞尔听也不是,不听又使不得。女人此刻很想回头大叫一声“闭嘴”,索性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她断然决定:惹不起躲得起。
  听她们话里的意思,仲流年应该已经来公司了。不如这会儿就上去把话说清楚,钱还上了,也就省的自己提心吊胆扯着。
  不敢多想,怕一深思熟虑了,这边先打起退堂鼓来。于是直接走出科室奔着电梯而去,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十四层。
  管理层蜗居的楼层,果然不同凡响。大理石地板锃亮的能映出人影来,踩在上面,就好像踏上了一面巨大的镜子,每走一步,鞋底上的泥疙瘩都看得清清楚楚。
  前台小姐礼貌的喊住了她,眼线浓黑的双眼打量了莞尔脖上挂的员工身份牌,语调骤然冷漠许多:
  “你好,请问你找谁?”
  “我……我找仲流年经理。”莞尔被她看得有些怯怯。
  眼神的确可以杀死人,此时在这位一脸公事公办的前台面前,她觉得自己活像个犯了错被老师教育的孩子。
  “有什么事吗?你有预约吗?”
  有事自然是有事……简单说,是我给经理送钱;复杂说,是我把经理给我的钱还给经理。可是怎么说都别扭的厉害,姜莞尔索性简单的回答:
  “没有,我就跟他说几句话,耽误不了很多时间。”
  话一出口,莞尔立马有些后悔。因为此刻女前台的脸上,从上到下写满了“你把经理当什么了”的忍无可忍。只见她媚眼一横,红唇一撇,声音直接跌到冰点以下:
  “没预约不能见!而且今天经理心情很不好,非重要的约会全都取消了。”言外之意是:你这样的小兵小卒,还是好自为之快快退散吧。
  心情很不好?姜莞尔一愣,突然想到刚才女同事无意的八卦。
  转了一圈没看见她,就又黑着脸出去了……
  女人心里一沉。难道他昨晚真的去家里找过自己?难道他找不着她,打电话又没有人接,所以现在还在生气?
  可是……可是……应该不可能的吧。
  姜莞尔使劲摇摇头,很快抛弃了这个听上去就很愚蠢的想法。
  因为她看到了南昕。
  女人穿着价值不菲的套装,蹬着精工细作的高跟鞋,袅袅的走出了仲流年的办公室。嘴角上挂着抹清丽的笑容。
  如金红牡丹,如五月艳阳。南昕的美,张扬而自信。无须刻意昭显,就能轻易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南昕姐。”前台小姐甜甜的叫了一声,仿佛仅仅是称呼上的特权就够她受用。脸上表情甜的要滴出蜜来,与方才对姜莞尔时是彻头彻尾判若两人。
  “恩。”南昕轻点头算是应了,目光投向姜莞尔时,迟疑了一下。
  消失的笑容重回,女人脸上的表情依旧拿捏的恰到好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叫姜莞尔吧?”
  “是,我是姜莞尔。”莞尔自然是记得南昕的,她甚至记得她挽着仲流年时,眼中闪烁的每一寸满足。只是没想到,南昕也还记得自己。
  “你好,我叫南昕。常听流年提起你。”南昕伸出手来,与姜莞尔迟疑的手轻轻握了。
  所谓“经常提起”,不过是她交际时常用的客套。
  实际上仲流年从未向她说起姜莞尔的名字。但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在仲流年心中一直有一个女人。
  一年、二年……六年,始终让他挥之不去的女人。
  而上次湘菜馆的偶遇之时,仲流年无声的动容、长久的沉默,让她认定了:这个女人……就是莞尔。
  “流年正在参加董事会的视频会议,这会儿不能见你。”南昕朝一旁的真皮沙发一招手,腕上的银饰盈盈闪动,“我陪你在外头等他一会儿,等会开完了,我再带你进去。”
  俨然是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姜莞尔抿起嘴唇,很想说离开。但看到南昕已然招呼秘书端了两杯茶水来,又一脸热情的望着自己,只得点点头,随着她坐下。
  “你和流年,是大学同学吧?”南昕喝了一口茶,颇为随意的问。
  “是,我们一个系。”姜莞尔也淡淡的回答,仿佛她和仲流年的关系,就只到这层,再没有其他。
  身边的女人,浑身散发着高贵清雅的香水气味。举手投足间每一寸的优雅,都令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她们有着同样精挑细选的装束,世故得体的举止和恰到好处的笑容。她们生活在她不懂得的世界,她们是她永远成不了的那一种人。
  南昕微笑着点点头,也不深问,反而悠悠的道:“我和流年,在美国也是同学。当时我们班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亚洲人,当我知道他也是中国人时……呵呵……真是又庆幸又讶异。”
  女人顿了一顿,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沉醉,仿佛忘记了莞尔的存在:“没想到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完美的中国男人,居然是在美国。”
  不是不心痛,却仿佛从那份沉溺里找到了某种共鸣。莞尔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的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问:
  “你们快结婚了吧。”用的是肯定语气。
  “差不多吧。”南昕没有看她,低头搅动着茶水,“有人对我说,与一个被你追上的男人结婚,注定不会幸福。但我……还是决定赌一赌。”
  谁追的谁又有什么所谓呢,毕竟现在的你们是在一起的。姜莞尔也垂头看向手里青花的茶杯,失神的盯着那抹扶摇上摆的水汽。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他们的爱情。
  男生俊逸而优秀,不仅在学业上一丝不苟,课余更是不停努力着为生计打拼。她一个锦衣玉食的公主,对他一见便是倾心。
  从此所有的骄傲与矜持,都化成对男人绕指的温柔。
  他一开始时固执冷漠的像个石头,却总归抵不过她锲而不舍的跟随。更何况她美丽,她富有,她可以让他更轻易的获得想要的一切。
  似曾相识的故事。
  莞尔突然有些迷惘。
  曾经,她和仲流年在一起,连钱都很少为他花,更不要说利用父母的财势为他提供什么便利。
  他不说明的骄傲,是她一部分的爱。她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不去打扰不去触及。
  可为什么南昕就可以?为什么她给,他就这么坦然的接受,还接受如此心安理得、不推不却?
  是自己一开始就把爱情看的太过清高,还是时间把他的骄傲挫败成了现实?
  曾经姜莞尔一直深深的相信,仲流年有能力凭借自己的双手,为他们营造五光十色的未来。
  曾经她歪在他的怀里,两人十指紧扣着,构想不太远,又不太近的以后。
  即使现在她不在他身边了,看到他终于出人头地,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傲视众人,她还是暗暗的欣慰。因为她深信过他,因为他没有让她失望。
  可是他为什么最终选择了这样卑微的捷径?
  她是应该恨他的背叛,还是应该嘲笑自己的天真?
  心突然灰了。
  突然感到自己不再是不敢见他,而是不想再见。
  胸口衣袋里的那两千块钱,像一大块冰,紧贴着她的心脏。此时齐齐冷笑着,窥看她发窘。

  Chapter 5 约定
  “姜莞尔,你没事吧?”直到南昕用清晰的嗓音唤着她,她才发现自己的失神。摇摇头,吞下两口茶去,莞尔突然站起了身:
  “南昕小姐,其实我找仲流年,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那个装钱的信封来,“请你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他吧,我……先走了。”
  “既然来了,干嘛不见一面?”南昕见她转身要走,也站起身。
  “不必了,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冷语相加,互相伤害罢了。
  女人说罢,提起包来,就要朝电梯走去。
  “姜莞尔!”仲流年的声音,低低的从背后响起,沙哑中带着一点愠怒。
  内心的理智告诉姜莞尔:快走,不要回头。可她的脚下,却突然生出了磁石一般,牢牢的吸在地板上拔不起来。
  “流年……”南昕有些吃惊的唤了一声,男人却没有应,皱着眉头径自走向发愣的女人,一把抓上她细瘦的胳膊。
  “你和我没话说,恩?”想要说的戏谑,却掩藏不住语气里浓浓的怒火。
  他刚刚关上了视频会议,就听到办公室外传来姜莞尔的声音。
  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因为找不着她而又怒又急。一方面怕她误会了南昕同自己的关系,一方面又为这些微的可能莫名欣喜。
  当下以为她是主动来找他,心里本来放晴了些。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她那句冷淡的“我们没有话说”。
  她一大早过来,就是要专门扔下这么个炸弹,好气的他体无完肤么?
  “我是来还你……这个。”甩了几次都甩不开他紧紧攫握的手,女人只得垂头转身,把信封塞进他怀里。当着南昕的面,她没有把“钱”字说出口。
  钱钱钱,他和她的关系里,就只剩下这些了么?
  仲流年眉头皱得更紧,不用看也知道信封里面装的什么。
  女人把东西一塞就松了手,他却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硬邦邦的信封顺着他笔挺的西服划出一道直线,“扑通”掉落在地。
  “你……”姜莞尔瞪大了眼抬起头,话却噎在半路。男人的眼神里压抑着痛苦,比那天在饭店里见面时更加憔悴一些,筋疲力尽,像是熬了一夜。
  “你跟我进来。”仲流年手上突然加重了力道,不由分说拉着她朝办公室走。南昕像是愣住了,一言不发的看着两人拉扯。
  前台小姐一只眼两个大,先是看南昕招待姜莞尔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连一早上都黑着脸不说话的总经理,也亲自对她动手动脚。她使劲打量着姜莞尔,突然觉得眼前这位美女虽然衣着寒酸,却的确是气质不凡非富即贵的,连额头都闪着耀眼的金光。
  哎,她还是阅历太浅,太浅。差点得罪了人。
  姜莞尔不敢去看南昕的脸,只是埋头想从男人的掌握中脱身,却是屡战屡败。仲流年胳膊只轻轻一带,她就被甩在了办公室内的沙发上。
  男人背手关了门,低头看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揉捏着手腕,雪白的皮肤上透出淡红色的淤痕。
  “很疼吗?我是不是太用力了。”仲流年突然疲惫的问,声音极轻极轻。
  姜莞尔因他软化的语气吃了一惊,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呆呆望着他。正此时,女人感觉口袋里一震,紧接着,来电铃声就飘了出来。歌声由小到大,奏的越来越欢快。
  响了很久,她却没有接。如同没有听见一般,仍旧双目无神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仲流年叹出一口气,声音仍然是轻轻的,有点沙哑:“先接电话吧。”
  姜莞尔机械式的掏出手机来,点了接通键,贴在耳朵上,话筒里传来一个温和而好听的男声:
  “喂,莞尔,是你吗?”
  “安宸哥哥?”说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女人的眼里才突然有了焦距,表情也蓦地柔和了一些。
  仲流年却是微怔,才舒开的表情又扭结在一起,眉都是拧的。
  “臭丫头,回去这么久了,也不跟我联络。”安宸在电话那头,每一个字里都带着和煦的暖意,抚慰着莞尔的内心。
  “对不起。”莞尔垂下眼帘,语气中的确含有深深的歉意。
  “跟我道什么歉。”安宸笑笑,语气依旧恬然,“我打电话是要告诉你,过两天我也回国,你准备好进行接待工作吧。”
  “你也要回来?”姜莞尔一惊,声调不由自主的提高了一些,他回来,难道是为她?
  仿佛是听出了她的顾虑,安宸的解释简单随意:“我爸想放我在国内市场练练手,这次回去,是要替安氏谈一笔生意。”
  “哦。”暗暗松一口气,想到很快能见到安宸,莫名觉得很是安心。眼角溢出些笑意来,软软的回道:“那好啊,回来前再通知我声。”
  两人又闲散的聊了几句,柔声互道了“再见”,姜莞尔方缓缓扣了手机。
  安宸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安抚人心的魔力,竟让她忘记了刚刚与仲流年的剑拔弩张,仿佛一下子回到儿时周周与他通越洋电话的日子,无忧无虑。
  “你们缠绵完了?”仲流年不知何时点上的烟,一口一口狠狠吸着,火光闪的红亮。
  男人话语里彻头彻尾的冷冽,将姜莞尔心中刚刚积聚起来的一丝暖意全然驱散。莫名的烦躁起来,她倔强的站起身,迎着他的脸硬邦邦的开口:
  “我来,是要还你那晚留下的钱。要是没什么其它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说罢,伸手要去开门门,却被他一把将手擒住。
  还钱?男人又猛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按在门玻璃上熄了,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他虽然气她气的紧,但对那晚的事,终究还是心里有愧。一直犹疑着,不知如何向她开口道歉。
  可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还钱”,就把他所有的顾虑一笔勾销了么?
  她是太过生气昏了头,还是她根本就一点没把他放在心上?
  仔细端详着女人的表情,漂亮的眸子里满含着冷冽,瘦削的小脸是面无表情。
  明显是冷漠大于愤怒的。
  仲流年的嘴角,突然不再紧绷,而是微微上翘了,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来。男人侧身倒在了沙发里,紧握她的手却没放松,眼神也没有从她脸上挪走。
  “我是你的上司。上司给你钱,你就收着,就算是……奖金吧。”男人似笑非笑的说,一双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真假。
  “你……”他的话里是带着气的,她明白,却还是忍不住心里疼,咬咬唇道,“我今天就要辞职了!辞了职,你就不是我上司。你的钱我不会收,我做什么,你也管不着!”
  男人手上的力气突然收紧,像是怕她一下子飞掉,仲流年身子前倾了些,语气里掩不住的讶异:“你要辞职?”
  姜莞尔直了直腰板,银牙依旧紧咬着下唇。
  “为什么要辞职?是因为我对你……”脸上疏忽闪过一丝愧色,却戛然而止。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男人愣了愣,笑容重现,比方才又冷了一分:
  “是因为他回来了,你们和好了,所以你又要离开?”
  什么跟什么啊,这跟安宸有什么关系?姜莞尔正欲开口辩解,却被他猛然一扯。女人一个踉跄,差点扑进男人怀里。
  “我还以为你是真心要来还钱……原来却是大靠山回来了,这点小钱入不了眼。”仲流年略带轻视的面庞,那么近。气息吐在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你说什么啊!”姜莞尔向后撤出一步,用足力气一把甩开他的钳制,自己却没站稳,差点仰坐在地。摇摇晃晃找回了平衡,她直起身,苦笑着问:“仲流年!在你心中,我就只是个纸醉金迷的女人了么?!”
  仲流年抄手起身,眼波凝固在她脸上,深不可测:“你不是么?”
  突然很想笑,却只怕一个表情的牵动,都要落下眼泪来。姜莞尔满嘴说不出的苦,充塞着干涩、麻木,启不开唇齿。
  可是姜莞尔,你能怪谁呢?当年你说出那样伤人的话与他割断时,就该料想到这一天的到来。
  我是为了他啊。我那样做,都是为了他啊。她在心中无力的为自己辩解:那时若是自私的告诉他真相,不就是亲手毁掉他的前程?
  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两个人的痛苦,可以一个人担。
  我做错了什么?
  可是仲流年,从始至终,我没有背弃过我们的爱情。反而是你,为了戳手可得的权利和富贵,现在的你……早已不再是从前我仰视的那个。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姜莞尔突然冷冷的问,激动的表情不再,悲伤的表情也不再,平静的脸上唯剩空无一物的漠然,“你可以摇身一变做了南枫的驸马,我也可以找个有钱的男人风风光光的嫁掉。”
  “我们,有什么差别?”
  男人被她突如其来的质问打散了表情。沉默良久,眼神涣散的讷讷道:“原来你这样看我……”
  这句话说的浑浊而低哑,姜莞尔没有听清。她向前迈进了一点,脚步摇摇晃晃如同舞蹈:“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钱还你?好,我就告诉你!”
  “你说的没错,两千块钱,我是看不入眼。你堂堂的仲大经理,家财万贯的南枫总裁准女婿,未来的南枫一把手。才花这么一点点钱,就想把民女收买了?未免也太吝啬了吧?”
  仲流年表情阴翳的盯着她,眼神犀利如刀足够把她扒皮吃掉。女人以为他就要大发雷霆;就要大声喊着,叫她快滚。她浑身微颤着,一言不发,等他宣判。
  没有爆发。男人动作僵硬的掏出根烟来,翻遍了浑身上下的口袋,却没有找到火机。他想了想,长吐出一口气,将香烟丢进一旁的烟灰缸里,淡淡的说道:
  “你在说气话。”
  语气不是百分之百的肯定,却也没有疑问的意思。只是那音量,不像是说给她听,反倒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没有。”姜莞尔无力的回道。只是这怏怏的一句,连自己也骗不过去。
  干脆也不等他回答,女人径自朝门口走去。
  手就要触上门把,却还是被男人捷足先登。仲流年扭过她的肩膀,让她后背抵在门上。
  他的两臂撑在她耳侧,低下头来,双目紧紧逼视着她。男人嘴角噙着丝冷笑:“好,那你说,你想要多少?”
  姜莞尔被他炙兀的眼神盯得心底发毛,加上男人臂弯间狭促的拘束,扰的她呼吸与思维同样开始游离。
  脑子一时不受控制,女人迟疑着开口:
  “五十万……”
  仲流年眼神一动,五十万?
  她以为抛出这个数字,他会不敢给么?
  她要玩,他就陪她。
  见男人缓缓收回了手臂,姜莞尔暗自抒出一口气。口袋里的手机又不适时的响了起来,她也无暇去接,满脑子想的,都是快快离开这个让他心乱如麻的男人。
  女人正要转身,仲流年的声音清清冷冷飘进耳朵里,像一股寒流,惊得她打了个颤。
  “支票可以么?拿现金比较麻烦。”
  什么??姜莞尔睁大了眼睛望向他,男人正俯身在桌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只一会儿的功夫,将笔插回口袋,利落的撕下一张,朝姜莞尔面前一递。
  “五十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姜莞尔表情木然,失神的盯着那张白花花的单据,嘴唇微张,竟不知如何回答。
  手机仍在锲而不舍的高唱,像是她滑稽的背景音。
  “你怎么总是不接人电话?”男人微挑了嘴角,语气里暗含着的责备,她听不出来。
  昨晚,他站在她家楼下,望着那扇没有亮灯的窗口,拨通她的电话。
  安静的听着忙音,一直等到那边自动的挂断了,都没有人接起。
  他就那么靠着车门呆呆站了良久,烟蒂丢了一地。
  却到底没有再拨第二通。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原来从始至终,他都是那个明知无谓却还是会默默等着的傻子。
  一傻傻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应该稍微聪明一些了呢。
  “我们……真的回不去了么?”男人突然轻声的问,淡漠的语气掩饰不住隐隐心酸。忙着接电话的莞尔,却没有听见。
  “莞尔?你跑到哪去了?”林沁在那头不无焦急的喊,“我知道你为什么走……可是都这时候了,你不替自己想,也要替郑老师想想啊……钱我都准备好了,你什么时间有空,过来拿吧。”
  “那……他呢?”莞尔轻声反问。
  “……”林沁沉默了一会儿,强笑道,“你放心,没钱,他照样得把老娘娶回家。”
  “……”怎会听不出那笑声里浓重的忧愁?姜莞尔抿抿嘴,努力放松了语调:“沁,你别担心,我已经……找到办法了。”
  仲流年的支票,平整崭新,就摊在她面前。
  五十万,对现在的他来说,也许只是九牛一毛;然而对于林沁,却可能是后半生所有的幸福。
  何况此时,她接与不接,得到的都是他一样的轻视。
  “没骗你,放心吧。我挂了。”说罢,也不管电话那头林沁的连珠追问,她软塌塌按下了终止,垂手将电话送回口袋。
  仲流年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女人通话的内容,直到莞尔讲话的声音停了,男人才从自己的沉思里回过神,挑眉看她。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开口要五十万么?”姜莞尔无力的问。
  她知道,他不想知道。   他只是想羞辱她,只是想再次印证她在他心中利欲熏心的形象;印证她和他……同样都做了金钱的奴隶。
  况且,即便他想知道,她也无意再去说明什么。
  他和她,再也回不去了吧。
  男人闭口不答,仍是冷冷淡淡的看着她。拿支票的手,动也没动一下,孤兀的悬在半空。
  五十万也好,五百万也罢。这一次,无论她开多大的价码,都别想再轻易的将他甩开。
  暗暗叹一口气,姜莞尔咬住牙,终于还是伸出了手去。
  支票轻轻薄薄的,从他的手里落进她的手里。  什么东西一下子碎了。  他感觉到,她也感觉到。却是谁都无法挽回。   “这钱……我以后一定会还你。”女人匆忙的把支票塞进皮包,眼神分明是一刻也不愿在那上头停留。
  男人闻言有些怔忪。但狐疑片刻,还是决定不去细究,渐渐的又展平了眉角:  “不用,不用还。”
  姜莞尔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不还?难道他是真的打算用五十万买她那一夜不成?
  这个男人,到底是是要羞辱她,还是在跟她开个天大的玩笑?
  “不用还,但我要你……陪我演一场戏。你若演好了,这钱……就算做是你的出场费吧。”男人说着,缓步踱到桌后,伸手拉开抽屉,翻出张红色的请柬来。
  坐进椅子里,打开请柬,仲流年对着那黄地黑字无言的看了一会儿,丢在姜莞尔一头的桌上。
  姜莞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眉间上挑着,动也没动一下。
  “你看看。”男人的解释,简单而淡漠。仿佛是过年时候,大人甩手丢给小孩红包,神态自若,理所当然。
  姜莞尔仍旧迟疑,却同样的有些好奇,伸出手去抓了请柬。又抬头看看男人深邃的表情,一时似乎是陷入了什么回忆的泥沼里,眸光有些散。
  这才低头去看那金黄面上的铅字,四下的角落里镶饰着云纹,颇为乍眼。
  “W大学2000级经济系2班同学聚会邀请函……”
  同学会的邀请函?怎么弄得这么花里胡哨,跟结婚请柬似的,害的她心脏平白的七上八下半天。
  那么……他是要邀她一起去么?
  仿佛被人拨动了心弦,不在调的胡乱奏着。姜莞尔又抬起头来看仲流年,才发现男人不知何时也把目光锁在了自己身上,幽幽深深,似是在端详她的表情。
  “我们一起去,恐怕……不合适吧。”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女人又垂下头去,佯装研究请柬上的字迹,“你都有未婚妻了,这种场合,同她一起去不是更好?”
  未婚妻,未婚妻?
  她怎么能那么平静的说出这三个字来?还说得如此事不关己,如此风轻云淡?
  仲流年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深陷进皮质的面料里,控制了好久,才用与方才无异的语气问道:
  “你难道不记得了?我们从前是有过约定的。”
  望着女人脸上一脸的茫然,男人突然想笑,自嘲的笑。
  她果然是忘了吧。
  她自然不会忘记。
  姜莞尔只是没有想到,仲流年原来也会记得。
  她还以为,对那种孩子气的小事,他总是不在意的。有时候应承了,也不过是为了哄着她玩。
  那个时候,班上的同学,熟识的朋友,都不看好他们之间的关系。
  其实说是朋友,主要是姜莞尔这边;至于仲流年呢,本来就是半路转系来的,性子又冷漠,平时与同学相处的也少,因而周围并没有几个熟识的人。
  与姜莞尔关系好的女生,都认为她是遇人不淑,觉得她好好一个娇养的公主,跟着仲流年只能干喝西北风。
  至于那些被姜莞尔拒绝过的,或者蠢蠢欲动时就被扼杀在摇篮里的其他男生们,非但没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反而一股脑的把矛头指向仲流年。
  骂他小白脸的,说他吃软饭的,痛斥他道貌岸然色心不浅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门。
  原来男人们嫉妒起来,比女人还要歇斯底里一些。
  只是对于这些,他们宁愿选择充耳不闻。
  毕竟恋爱是自己的事情,幸福不幸福,姜莞尔照照镜子看看表情,就一目了然。
  偶尔会有视死如归,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男生,企图挖仲流年的墙角。比如就有某位公子,开着跑车捧着玫瑰穿着名牌戴着墨镜,向姜莞尔示爱。
  被拒后他哭丧个脸,百思不得其解的问:“你到底看上他什么?”
  姜莞尔嫣然一笑,回的坦然:“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因为……他比你帅一些,比你稳重一些,比你有想法一些,比你自立一些。或者只是因为……我好不容易把他追到手了,不能轻易便宜了他。”
  男生愕然。
  所有人愕然。
  仲流年听说,哭笑不得的问她:“傻瓜,怎么就成了你追的我了?”
  姜莞尔凑过去贴着他脸颊:“恩……要不是你抢着表白,我肯定比你先说‘喜欢’。……还有,你早上胡茬没刮干净……”
  男生:“……刮干净了也不可能一点没有啊。”
  女生:“狡辩!”
  本来,那些流言蜚语,恶语相加,都是冲着男生而去。他却比她还不在乎。
  她也就泰然处之。
  直到有一天,姜莞尔闲来无事在学校论坛闲逛。
  论坛上面有个常驻的帖子,是关于W大校花问题的大讨论。莞尔刚入学的时候,有好一阵子都以绝对优势高居榜首。
  被人当娱乐新闻高调讨论了许久,女生还梦懵懵懂的恍若不知。直到下铺的林沁好心提点,她才点开帖子,并迅速被里头一张张清晰的“偷拍照”惊的花容失色。
  后来新生入校,异性师兄们对于她的狂热也就淡了一些。
  再后来她被仲流年贴了标签,这份追捧就更熄火了不少。
  女生一点没有为光环褪去感到困扰,反而乐得被人遗忘。偶尔还会故地重游一番,看看最近哪位姐妹不幸不拉出来示众。
  不看不要紧,只一眼,就惊掉了下巴。
  不知道是谁发起的头,总之一开始某人半是无意的说了一句:“我觉得经济系的姜XX和那个Z某人长不了。”
  下面没隔几楼就有人引用了这话,器宇轩昂的回了句:“打赌吧!那个姓Z的这学期内就要被踹!!!”
  紧接着有人回:“哎,美女是要用钱砸的,兄弟们别气馁,我们还有机会!!”
  “我赌他们过不了这个月!”
  “我赌他们过不了今晚!”
  “lz的太恶毒了,给人家留点机会吗~”
  ……
  姜莞尔的心,像被电流通过,一时酥麻着失去了知觉。她茫然的一页一页下拖,两页、三页、四页……
  手放开了鼠标,女生木讷的盯着屏幕。整整四页的帖子,六七成的回复,都在预测仲流年和她何时会分手。
  偶尔有一两个看不下去的,跳出来祝他们天长地久,很快又被吐沫星子给淹没了影。
  也许没有恶意吧,也许只是跟着随便起哄罢了。
  女生这样安慰着自己,却还是不争气的模糊了眼眶。
  举手擦掉,又满溢,再擦掉,再满溢。
  终于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一段被人祝福的爱情,不美满至少是甜蜜;一段被人看淡的爱情,同样可以默默的细水长流。
  可是一段被人当做赌注,妄下限期的爱情,究竟犯了什么罪,要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对待?
  林沁听到上铺的动静不对,探上脑袋来。女生看看哭成泪人的姜莞尔,又看看电脑屏幕上的帖子,当下了然。
  叹一口气,她递上张纸巾,小声问:“你才看见啊,都一个星期了。我就纳闷了,怎么也没人管管。”
  “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姜莞尔擦擦鼻涕,抽抽搭搭的问。
  “我以为你自己知道了嘛……”林沁无奈道,“行啦大小姐,不过是无聊人发的无聊的帖子罢了,犯得着这么大动肝火吗。”
  “他们凭什么对我们俩的事情评头论足?我们谈恋爱碍着他们什么了?”
  “您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要不是您从前总是沾花惹草的,哪会遗留下这么些个后患?”林沁半打趣道,又递上张纸去,“再说啊,我看这些帖子,搞不好就是某几个居心普测的申了马甲恶搞,你用不着当真的。”
  沾花惹草?她哪里沾花惹草了?姜莞尔正要回驳她,突然手机响了,拿过来一看,正是仲流年打过来的。
  “男主角出场,我撤!”林沁很知趣的闪回了本部。
  抹抹鼻涕眼泪,又轻轻嗓,女生接起电话来,控制好嗓音道:“喂?”
  “是下课了么?”
  “恩,还没,马上要走了。”男生那边好像在收拾书本,悉悉索索的发出些纸张摩擦的声音。
  “都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一会儿要没车了。”姜莞尔看看电脑左下的时钟:21:40,不禁皱起眉头。这个时间,外头一定很冷吧。
  “放心,我有数。”男生显然是站起了身,姜莞尔想象着他用脑袋夹着手机穿衣服的样子,不禁破涕为笑。
  “怎么声音怪怪的?感冒了嘛?”男生敏感的听出异样,动作似乎也停了,静静的等着她回答。
  “没……没有……”女生急着辩解,谁知更加漏了陷。自己也察觉出话里浓重的鼻音,她皱着眉,顿时噤声不言。
  那边男生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是轻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出几个字来:“哭了?出了什么事?”
  仲流年的问话,那么轻那么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每一个字都是小心翼翼的温存。
  姜莞尔的眼泪,却如同被触动了闸口,倏地倾泻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女生只是不住的摇头,头上轻绾的发箍晃得缭乱起来,软趴趴的垂下几捋。
  可是就算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电话那边头的男生也看不见。又沉淀了一会儿,他低声又问:“怎么不说话了?不是睡着了吧?”
  想回答“没有”,却又不敢开口。姜莞尔终于尝着了有口难言的痛苦,脸鼓得像只包子。
  “她是看到论坛上有人说你坏话,替你鸣不平呢!”下铺的女生终于忍受不了姜莞尔这种“用肢体语言打电话”的做法,探出头来大吼一句。
  姜莞尔慌忙把手机朝床里侧挪了一截。显然是白费力气,林沁那颇具穿透力的声音隔着堵墙都能听到,何况只隔了层薄薄的床帘。
  “莞尔,你还在吗?莞尔?”男生低低的唤道。
  “恩。”女生一边应着一边点头,完全没发觉自己的动作有些多余。
  “我现在刚走出公司,到学校大概得四十分钟。先别睡,等我一会儿,好吗?”他诱哄的语气,让她如何拒绝?
  姜莞尔抽了抽鼻涕,半晌,还是只吐出一个“恩”来。
  略有烦躁的关了电脑,拔掉电源。女生仰面躺在床上,手里却仍然紧紧抓着手机。
  半个小时以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也不去看。而是立马起身披了衣服,爬下床,蹬鞋出门。
  踏着急匆匆的脚步朝宿舍门外走着,姜莞尔这才点开了那条短信。自然是仲流年发来的,短短七个字,却让她觉得异常的暖。
  “下来吧,门口等你。”
  女生抬起头。他就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穿一件藏灰色的棉衣,罩着里面蓝黑的正装,显得有些滑稽。细长的眼睛略带倦懒的眯着,遮不住的疲惫,在看到她的刹那突然微微笑了。
  那笑容,比灯光还要明亮一些。
  他就那样抄手站着等她。而她也只得压下了扑进他怀里的欲望,在他面前垂头站定。
  却被他拦腰一把揽进温暖的怀抱。
  仲流年瘦削的下巴,在女生因绾发而稍稍膨起的头顶来回轻蹭着,声音温柔而愉悦:“小傻瓜,又哭什么呢?”
  “没有……就是……有点生气。”她闭眼埋进他胸口,深吸着那里皂角与阳光的香气,喃喃的回道。
  “气什么?”男生有些奇怪的问,又将女生抱得更紧了一些,想是怕她穿得少了觉着冷,“好像有人跟我说过,论坛上有那么个帖子……”
  “你知道了不生气?”女生想要脱开他的怀抱与他对峙,又很是贪恋那里的温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向后者屈服。
  “气?为什么气?”仲流年轻笑了一声,语气里是全然的不在意。男生装模作样的叹一口气,悠悠道:“怪只怪我女朋友是个万人迷,才会害的那么多人急红了眼。我该得意才是,有什么好生气的。”
  “哼!”姜莞尔被他夸张的语气逗乐了,张嘴在他肩上啃了一口,却只啃着了软塌塌的棉花,“那他们咒我们分手,你也不气?”
  男生的怀抱松了松。莞尔后仰身子,抬头看她,他于是也低头看着她,嘴角仍噙着抹笑,神色却严肃了不少:
  “我们怎么样,自己知道就行了,何必管别人?”
  “话是这么说,但总觉得……他们这样做,很不可理喻。”
  “那你想怎么样?不可能一下子就白头到老给他们看吧。”男生打趣道。
  女生轻轻撅起嘴来,眼睛里满是“我知道啊”的无奈。
  许是不忍心见她那副委屈的模样,男生沉吟了一会儿。半晌,笑意重现,又加深:
  “恩,我有个办法。”
  女生眼睛一亮,满怀期待的等着下文。
  男生突然抽出一只手来,握上她的,牵到胸前:“以后每一年的同学聚会,我们都要参加,一起参加。等到几年以后,我们结了婚,你就成了我老婆。然后再过几年,我们有了孩子,你就成了我的孩儿她妈……”
  “那咱们就把孩子也带去参加,然后指给他说:小宝贝,你看那个叔叔,他以前说爸爸妈妈在一块儿久不了。可是爸爸妈妈要是不在一起,也就没有你……”女生兴奋的接到,只是话说了一半,突然脸色羞红,抽出手来在男生胸前狠狠的捶了,
  “狡猾!我可还没说要嫁给你呢!”
  “孩子都有了,容不得你不嫁。”男生憋着笑.姜莞尔淡红色的双颊,像两瓣熟透的苹果,让他有种咬上一口的冲动。
  “……仲流年!”
  那晚,姜莞尔睡得很好,仿佛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未曾发生。
  她甚至还梦到了个粉嘟嘟的小正太,生着仲流年好看的眼睛和细薄的嘴唇,步伐蹒跚的跑向她,含糊叫着“妈妈”。
  再后来的一天,女生又去翻看那个帖子。
  人们关注的焦点,早已转移到了辩论会上的某位才貌双全的巾帼英雄。
  而在关于他们的那几页的末尾,居然也是祝福他们、鄙视恶意的声音,逐渐占了上风。
  尽管过程艰险,但总算是个Happy Ending。
  不过在众多的帖子中,有一个人的发言格外引起了姜莞尔的注意。
  那是个刚申的ID,名叫“孩儿他爹”。登陆次数为1,发帖次数为1。
  除此之外,没有头像,没有资料,没有联系方式。
  他的留言很简单:“只要相爱,就能长久。”
  不用说,无需问。莞尔也知道他是谁。
  那时的她,似是恍然明白:原来他不是全然不在意,也不是不伤。
  只是他宁愿选择一种安静的、低调的方式,去守候他们的爱情,坚守他们的承诺。
  而那个看似一时兴起的约定,也许是他与她关于未来唯一的一次规划。
  被她甜甜的埋在心底,这么多年了,不曾碰触,却不忍遗忘。
  “这些年,你的邀请函都被寄到我手上。”男人的脸偏向窗外,像是在对着空气婉婉道来,“六张了……”
  仲流年的缓缓的转向姜莞尔,眼神中隐藏着不易察觉的狼狈,沉在深深的眸色里,波澜不惊:
  “就算是我的虚荣也好,或者说是我……婚前的放纵也罢。总之今年这次,你,姜莞尔,一定要和我一同出席。”
  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从前那个一生一年一次的约定,如今就要成为他们告别的礼赞了么?
  男人的话里,听不出丝毫商量的余地。
  仿佛这一场戏,他已然筹备许久。出演与否,早容不得她决定。
  “姜莞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林沁抱着四角靠垫坐直在沙发上,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一瞬也不移的盯着正在脱下外套的莞尔。
  “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姜莞尔把围巾手套都缠作一团,挂在帽架上,身体猛地向沙发一倒,说的疲惫不堪:“钱,我跟仲流年借了。“
  “然后呢?”林沁紧追不舍。
  “然后……他还叫我陪他去参加明天中午的同学聚会。”姜莞尔一仰头:哎,就这么答应了他,可是这戏,她真的演的下去么?
  “你们、你们和好了?!”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怎么可能。”莞尔苦笑一下,淡淡道,“你又不是没看到,他有未婚妻的。”
  “那他为什么叫你陪他去?”同样的请柬,林沁也早就收到。只是她似乎能够预感,姜莞尔定然是不会想去参加的,因而并没有提及。   姜莞尔抿抿嘴,笑容无奈却理所当然:“这个,算是我们的一个约定吧,只是没想到,他还记得。”
  “什么约定?”  女人偏偏头,轻软的黑发向一边垂撘下来,略有些俏皮:“我说了,你不许骂我傻。”
  既然早有被人说傻的自觉,却还偏偏要做。林沁蹙眉,只是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那时候,你们都说我们不合适,说我们一定会分手么。于是我和他说好了,以后每一次同学会都要一起参加,以证明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
  证明,向谁证明?证明什么呢?
  证明他们都是懦夫。所以最终会被现实打败,四下逃散,输的体无完肤么?
  莞尔黯然的想着,嘴角不自觉的流露出自嘲的神色,不等林沁开口,便悠悠的接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现在这样做,不过是自欺欺人。”  只是当时,我们那么坚定不移的相信着彼此的感情。天真的以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们向爱情示威,却被时间告知,自己的行为是多么荒唐。
  “这六年的同学会,他一次也没有参加过。”望着姜莞尔失神感伤的表情,林沁淡淡的补了一句,“也许他,一直在等你回来吧。”
  姜莞尔讪笑着摇头,眼睛干干的,没有焦距:“他只是太倔了,太傲了。他不愿意面对我们输掉的事实,还要硬撑起场面来完美谢幕。”   所以他说,这是他的虚荣。
  最起码,在那些看客面前,他不想低头。
  多像个孩子。
  可是孩子气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林沁若有所思的凝视者对面的女人,轻叹口气,不无伤感的轻声道:“莞尔,这些年你变得太多了。以前的你,决不会说出这么消极的话来。”
  姜莞尔没有回答,而是默默的打开钱夹,抽出那张被她胡乱塞进去的支票,摊开。仲流年的字迹,隽秀又不失张扬,用黑色签字笔挥洒在白花花的纸上。
  五十万元整。
  她的一个噩梦,终于要彻底结束。
  而她的一个美梦,也将同时作泡沫消失。
  第二天是周五。初冬的早晨,天地间是阴蒙蒙一片。灰色充斥着视线可及的每个角落,让人的情绪也跟着莫名的低落。
  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一早就会有大雪。拉开窗帘看看天色:果不其然,沉的厉害。
  林沁早晨去上班的时候,还嘱咐姜莞尔出门带伞。姜莞尔喝着牛奶,心不在焉的应了声,其实根本没听见她冲自己说了什么。
  “莞尔,”林沁踏出一脚的身影突然停下,转过身看着她,很认真的又问,“你确定不用我陪你去银行?”
  姜莞尔这才找到些状态,连忙冲她做出个轻松的笑容,举举杯道,“放心吧,存个钱而已,没什么危险的。”
  林沁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回了个笑容,带门离去。
  随着关门声的响起,姜莞尔勉强挂起的嘴角倏地耷拉下来。早餐面包是全麦的,干巴巴的不甜不咸没有味道。估计林沁是好事将近,正在打理身材,所以家里食物的热量总是控制的很小心。
  不过再美味的食物,让此刻的姜莞尔吃起来,都是味同嚼蜡。   嘴上说得轻松,只是要将那张沉甸甸支票上的钱,打进那个让她至今不寒而栗的银行账户里,实在不是件可以笑的出来的差事。
  自作孽,不可活。
  虽然还没有正式辞职,但她今天却丝毫没有去上班的打算。
  仓促的吃过早饭,又在里头多加了一件线衣,姜莞尔也出了门。
  终究还是忘了带伞。
  因为是大额支票的转账,手续稍显复杂了些。索性上班时间,银行的客户不多,整个大厅里都是稀拉拉没几个人。不过姜莞尔将对方的账户报给柜员的时候,心里还是麻麻的有些异样。
  临去法国之前的那个晚上,他们曾到家里验房。三个男人,穿着很随意,表情看上去也是自然和善,与电视上的剽悍凶恶的黑社会形象全然不同。
  所以说,坏人是不会把“坏”字随时随地挂在脸上。
  姜莞尔默然的躲在房里收拾着行李,男人们转进来的时候,她没有抬头,他们也没对这个形容憔悴的丫头片子多看上一眼,只道她们母女是准备搬出去住。
  来人在窗口敲敲打打了一会儿,像是看阳台封的结不结实。停留一会,又低语着扬长而去,皮鞋敲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摩擦声。
  往日里,母亲总是苛刻的要求家中的整洁,穿鞋进屋是决不允许的。姜莞尔第一次看到褐色的高档木地板上留下灰印,愣愣的盯着那几处印记出了会儿神。
  楼下,男人们拖着长腔对母亲交待着什么,女人声音极低的偶尔应答,虽然没有刻意的忌惮,却显然是小心翼翼着。
  关门声响起的时候,姜莞尔才轻手轻脚的下了楼。看到母亲端着杯水饮一口,停一下的喝着,听到了响动,抬头冲她安慰的笑笑,手却分明是在止不住的颤抖。
  现世安逸的生活蓦地就被罩上了巨大的恐惧,那份遽然,姜莞尔现在回想,依旧还是会心悸。
  走出银行时,与对面急匆匆走进来的女人擦肩,手套没有拿稳,轻悠悠落在地上。姜莞尔要俯身去捡,却被女人牵着的孩子抢了先,女孩儿大概还不到学龄,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浑圆。
  “姐姐,给。”她伸出白胖的小手来,笑眯眯的把手套交给姜莞尔。
  “对不起啊。”女人致了歉,又拉拉孩子的小手,“闺闺乖,该叫阿姨的。”
  女孩一脸不解的端详着姜莞尔的脸。几岁的孩子,还不懂用衣着装扮判断他人的身份,只是凭感觉认为,面前的漂亮女人还很年轻。
  姜莞尔笑着朝她摇摇手,一边套着手套,一边轻声哄道:“谢谢你哦。”
  也许是被孩子的纯真感染,暗淡的心情点亮了一些。姜莞尔仰起脸来,走出银行的大门,就有一片冰凉的碎片贴在了脸上。
  又一片,再一片。
  下雪了。
  同样是雪,城市与城市之间,似乎全然不同。这个城市的雪,不及巴黎的湿润,接在手里,是簌簌的粉粒,仿佛看得出里头一叶一叶的纤维来。
  气温骤然就下降了不少,女人拢起掌来在嘴边呵着气,脚步不自觉的加快了一些,履着薄冰前行。
  快走到车站的时候,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姜莞尔伸手接起,里头传出仲流年深沉磁性的声音:
  “……在家吗?”
  他这么问,是知道她没去公司了吧。姜莞尔抓着听筒的手,握的紧了紧,如实回答道:
  “没,在外头。”
  “这会儿有事?”男人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有些不悦。
  “也不是,正要回去。”他的电话,还是与过去一样的言简意赅,姜莞尔这么想着,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回来后两人间的第一次通话。
  “……”那边的沉吟了一会儿,仲流年淡淡的又说,“现在在哪?等一等,我去接你吧。”
  女人闻言有些茫然,抬起手腕来看一看表,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然十点过半。
  环视一下周围林立的建筑物,挑了个装潢华丽的酒店报上名字。果不其然的,他知道地方,说了句“我半小时内到”,就挂了电话。
  外头实在是冷,姜莞尔挑了个离酒店最近的咖啡馆,进去要了杯普通的奶咖,坐在窗边等他。
  知道他要接她一起去聚会,一直悬着的心莫名放下一些。原来没有他的陪伴,她竟也不知如何面对孤注一掷过的从前。
  那个时候,他和她的名字,紧紧的拴在一起。打上标记,裹上包装,受人评头论足。
  公主与贫儿的爱情,童话般上演又破碎。到现在这个样子,究竟是荒唐还是可惜?
  心里默默盘算着,让小姨帮她在法国贷下款,尽快的把钱还他。毕竟现在的自己,是个刚刚回国,又是刚刚签下工作的人,还没有借贷的资本。
  拆了东墙补西墙,她姜莞尔,究竟何时才能完全摆脱负债的日子?
  这么想着,不禁又长长吐出一口气。罢了,毕竟从今天起,她摆脱了东躲西藏的日子,总归算一件好事。
  女人一直低头默想着心事,抬手喝咖啡的瞬间,才发现仲流年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对面。男人双手合握放在桌上,正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
  “你什么时候到的?”姜莞尔着实吓了一跳,不加思索的开口问道。
  男人挑挑眉头,她还真是没有看到自己么?是该笑她对周边环境太无知无觉,还是该赞她做事情专心致志,连发呆都尽职尽责?
  “刚刚。”男人垂眼轻轻摩挲着手指,随意的回答道,“怎么上午没去上班?”问的漫不经心,却有些害怕听到她的回答,若是她真的辞职了,两人今后的交集恐怕会变得更少。
  “早上有些事情要处理。”
  他的话一向少,了了几句,却是异常有力。从前常常是她聒噪着,他迁就的回答。如今不知怎的,许是被他感染了,她的话也开始简单明了起来。
  少了牵话头的人,两个人只是静静坐着,沉默。
  仲流年换了车,墨绿色的吉普,颇为剽悍的蹲在路边。姜莞尔车门开的有些费劲,好容易拉动了把手,一边朝坐上爬着一边好奇的问:
  “怎么没开那辆小的?”
  男人系好了安全带,有些异样的看了她一眼,大概是久不开口不太习惯:“那辆被别人开出去办事了。”顿了顿,又补道:“这些车都是公司的,哪辆闲着就开出来用。”
  姜莞尔偏头讶异道:“你……没有自己的车么?”
  男人此时眼神的确有些阴翳了,深深的又看她一眼,干脆转过脸去:“没买。”
  从前不是约定好了,如若副驾驶座上坐的是你,那么蹬三轮车我也愿意。
  只是那个人若不能是你,再豪华的跑车,拥有了又有什么意义?
  女人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觉得好不容易寻得的话题又被他给截在半路了,一时接不下去,索性偏头向外。
  雪是越下越大了,铺天盖地肆无忌惮的飞左飞右,路人的表情都诗意起来。等红灯的瞬间,她探出爪去掬了几叶进来,捧在脸前看它们化成冰水,样子很是认真。
  仲流年伸手要去抽烟盒,想想作罢。偏头看一直安静不已的姜莞尔,正盯着掌心几滩浅浅的水出神。
  眼神被她那没来由的孩气牵的温柔了些,男人语气低缓带点笑意:“不就是几片雪么,值当的得看那么久吗?”
  女人撅撅嘴,没抬头,应声道:“下雪很浪漫啊,你没看那些个偶像剧里头,个个都缺不了雪景。而且我一直觉得雪花很有趣,远远看着像是团棉花球,可仔细瞧着又都是六角形的。当时你还骗我说……”
  嘟嘟囔囔的说到这里,女人却戛然止住。不知道坐在空调满开的车里看雪景太过惬意,还是仲流年刚刚的问话出奇的温柔,总之……她的话似乎有些多了。
  男人却没察觉她的异样,嘴角无法自制的又上扬一分:“我骗你什么了?”
  姜莞尔抬眼撇撇他,声音放小了一些:“你说其实雪花什么形状的都有,我多接几片看看就知道了。”
  男人不置可否的想了想,也摇下玻璃,要探出手去。
  另一个方向上亮起黄灯,四周的机动车都蠢蠢欲动起来。姜莞尔情急之下,用手拽拽男人的休闲服袖口,提醒道:“要绿灯啦。”
  仲流年不紧不慢的坐直身子,发动了引擎。车一开动起来,冷风就不停地从敞开的窗缝向里灌输,姜莞尔冻得打了个哆嗦,伸手要去把玻璃摇上。
  另一只手搁在腿侧,突然就被男人紧紧握住:“开着车呢,别把手往外放。”
  他是以为自己又要伸手去接雪花吧,姜莞尔当下会意。
  只是仲流年话里嘱咐的语气,有些像大人在教育孩子。听在女人耳中,又是哭笑不得,又是有些酸酸的暖。
  “我就是想把窗摇下来。”她半是解释半是安慰的应道,自己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用这个调调回答。
  “恩。”专心开车的男人点了一下头,手却仍然很不专心的覆在她手上。索性车正平稳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除去控制方向,倒也不需要过多的操作。
  一只手被他这么似有心似无意的牵着,姜莞尔已经不知道另一只手该放哪里:覆上膝盖,又搭上座位,最后干脆抓住窗沿。
  “这条路是近几年才修的吧?”女生没话找话,嗓子干干的。
  男人停了一会儿才回答,声音依旧清淡:“去年建起来的,贯通了附近好几个市镇,顶半个铁路了。”
  “奥,那……开车可比买火车票便宜多了。”姜莞尔,你的话还能不能再无聊一点了?
  男人不以为异,目视前方应道:“现在油价也贵的很,而且开小车出差,太累。”
  女人有些分神。每次见他,都是疲惫不堪的样子;甚至上次喝酒的时候,脸色差到像个死人……身体不好吗?终究是太累了吧。
  “你平时……工作很忙吧。”
  男人迅速的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瞬间收回了视线:“还好。”
  “……多注意身体啊。”别总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别在酒桌上来者不拒的灌酒,别工作到累的没有人形……明明有很多句憋了许久的话要嘱咐,却最终只说出一句“多注意身体啊”,就再接不下去。
  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姜莞尔以为他要说什么,那手却倏地放开了。
  心上一轻,她抬起头去看他,才发现原来车子又驶上了拥挤的公路。男人五官紧绷着凝视路况,仿佛并没有听到女人刚刚的话。
  一时又沉闷下来的车内空气,突然被手机铃声打破。
  响了许久,仲流年却恍若不闻,仍旧不发一言,眼神固着在前方。
  “还说我不接电话呢。”姜莞尔半是埋怨的小声道。
  被她略带孩气的语调感染,男人偏头眼含微笑的撇一撇她表情,却正睹见女人递过来的手机,神色又淡了下来。
  “开车的时候,不能打电话。”男人不动声色的转过头去,的确是一点接起的意思都没有。
  “那……”姜莞尔伸出的手又抽了回来,眼神滑过不停闪烁着的宽大屏幕,南昕的名字即刻跃入视线之中。
  原本冰凉的金属外壳登时有些烫手,女人握着沉甸甸的手机,一时不知道该放该接。
  幸好此时,音乐戛然而止。姜莞尔如临大赦,偷偷吐出口气来。只是心里还在隐隐揣测,她找他,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呢?
  胸口郁积着,有一种无意间做了小三的错觉。抬眼看看罪魁祸首的男人,仍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恬然。
  “到了。”罪魁祸首淡淡吐出俩字,偏头对上她眼神复杂的目光,挑挑眉毛:“怎么?现在改主意可晚了。”
  “啊?”姜莞尔猛的回神,才发现汽车已然停在某家火锅店门口。
  说起来,她还从刘芝言那听说过这里。女人的原话是,这家火锅是今年新开,酬宾打折,正火爆的很,定要有空拉她一起来饕餮。
  可是这么阔的门面,这么金碧辉煌的装帧,再怎么折,恐怕也价值不菲吧。
  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车,姜莞尔小跑两步跟在仲流年后头。这情景,不知怎的就让她想起了湘菜馆外的他和南昕,想起了两个人依偎在一块儿的自然而然。
  有些烦躁的垂下头,两只手在身侧摩挲着,想伸入口袋里取取暖。可尝试了一会儿才懊恼的发现,今天换上的这件厚外套,只有胸前一个袋子。
  前头男人的长腿突然停下,回过头来像是要确认她没有临阵脱逃。就看见姜莞尔两手轻搓着埋头走路,直挺挺的就朝他怀里撞了进来。
  “哎呦。”女人向后退出半步,有些奇怪的抬头望向停止不前的男人。尖翘的鼻头冻得水红,嘴巴微张着缓缓吐出白雾。
  仲流年的双手突然举到两人中间,覆上她的紧紧握在一块儿的两手,分开,包裹在两个掌心里。
  女人刚刚还又干又冻的双手,突然被一股股的暖流包绕,像掉在了灼灼的炭火中,全然泯灭了冷意。
  姜莞尔明显感到胸口急速飞驰的心跳,一时间竟有些惊慌,下意识的垂了眼帘。
  “姜莞尔?!”
  仲流年微蹙着眉毛,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身后突兀的喊叫声打断。牵着女人的手松开一只,另一只仍然牢牢握着,男人回过头,淡淡的眼神向扫向来人。
  被叫了名字的女人也侧身去看,一张熟悉的面孔就跃入了眼帘。
  是大学时班里的支部书记。校级院级的各种活动都活跃的很,十分开朗健谈的一个男生。
  支部书记显然因莞尔的出现兴奋不已,加快了的脚步径直走到女人面前。才刚停下,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才注意到安静站在一边的仲流年。再看两人紧紧牵在一块的手,脸上立马流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们俩啊,肯定一进去就是众矢之的!”
  三个人随意寒暄着朝饭店里走,男人问起仲流年在哪里就职,后者只是微笑着回一句“在南枫”,就没了下文。
  “南枫国际?”正在上楼的支部书记转过身来,不无惊喜的掏着名片,“老同学,哪天引荐我会会你们老总。我们广告公司一直愁着拉不来大客户,能接你们一笔单子,够公司那一窝人吃上半年了。”
  “好,若是以后有机会,一定合作。”仲流年的回答里,无甚官腔,的确是真诚的很。
  只是接过他名片的男人一时有些呆愣,看看那张烫金纸片,又抬头看看许久不见的名片主人,话里掩不住的讶异:
  “南枫国际,区域总经理?”
  顿了顿,方才的笑容终于又找了回来,拍着仲流年的肩头,半开玩笑道:“得,原来你就是你们老总。这下好了,省的绕弯子,过几天一定要拉你出来吃上一顿,好好跟你这仲经理套套关系。”
  姜莞尔走在最后头,完全没留心两个男人聊了些什么,而是把注意力彻头彻尾的搁在两人牵着的那只手上。
  他无比自然的握着,她也无比自然的任他握着。两只紧紧合拢的手,仿佛就紧紧合拢了六年断裂的时光。那些误解、离弃与伤害不曾发生,他和她相牵的手也从来不曾放开过。
  多么令人心驰神往的假象呵。
  这次聚会,来的人不算太多。大概因为定在周五的关系,许多人工作在身脱不开手。比如林沁,就在卖力工作为结婚攒假中,因而分身乏术。
  统共十几个人,围着长圆形的桌子满满的坐下了,每人面前摆一只缓慢加热着的金黄色小锅,水连带着底料“汩汩”翻滚。
  在这样一个飘雪的冬日,单是看着那袅袅升起的水气,周身就煦暖了不少。
  姜莞尔几乎是藏在仲流年身后走进门的,男人高大的身影似是半点犹豫没有,牵着她的手也是温暖而有力。
  此起彼伏的惊讶声、惊叹声、甚至倒抽冷气之声扑面而来,她并肩站在他身侧,只听着他用沉稳而愉悦的声音一一应答着,一一打着招呼。
  而姜莞尔只要小鸟依人的微笑,恰到好处的点头;无需应对触景生情的疑问,也无需应对令她尴尬的质询。
  小鸟依人,突然想起那日看到他和南昕在一起,她脑中浮现的也是这么一个形容。原来如今的他,单凭举手投足之间的从容,就可以带给身旁的女子安心与依赖。
  “姜莞尔!你这个没良心的,出国这么多年,连个消息都没有。”姜莞尔被仲流年牵,着朝里面的空位上走,突然被曾经的室友拽住胳膊。女人半怒半笑的责怪一句,眼神在他和她之间瞟了两瞟,有些暧昧,亦有些艳羡。
  “对不起哦。”姜莞尔缩缩脖子,微笑着抱歉道。
  当最初的惶恐过去,这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实则是让她怀念的不已的。只是关于过去,除了抱歉,她说不出别的。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哼,一会儿啊,姐姐我非得好好灌你几杯不行!”
  “喂喂,你可小心点,人家老公虎视眈眈看着你呢!”旁边一个男生碰碰她胳膊,眼含笑意的“提醒”道:“再说,你要是敢欺负咱们的校花小姐,在座的男同胞们可都不乐意。”
  “呦,你说这话,人家老公就不生气啦?”女人说着,眼神瞟向仲流年。啧啧,穷小子今非昔比啊,简直是有型到人神共愤了。
  其实仲流年今天穿的很是随意,一身衣服虽说价值不菲,但却简单休闲。只是男人脸上。从始至终微含笑意的眼波和稍稍挑起的嘴角,使他在沉稳内敛之余,平添了一份淡雅温和,确是让人心动不已。
  姜莞尔也感觉到他今日的不同,只是具体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此刻听人“老公、老公”的打趣个不停,女人有些赧然的回头看他反应,反被他愈浓的笑意慑的有些晃神,迷迷糊糊中就被人按坐在椅子里。
  “哎,我现在都快后悔死了。当初就为了那点奖学金,拼死拼活的学习,结果拖到现在了,连个老婆也没有。”班里某男博突然开口道,表情不无苦恼。
  “要我说啊,还是上学时找得实在。现在社会上的女的,哪个不是向钱看的,半个跟你谈感情的都没有。”旁边一男生接口应道,语气里是满满的愤世嫉俗。
  “呦,你现在知道追悔了?当初是谁嫌弃小师妹太缠人,一脚把人家给踹了的?你这是报应啊,报应!”
  “去去去,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甩她了?明明是她脚踩两只船不要我了好不好,我当年为伊消得人都憔悴了,还平白落了个负心的名声,我好可怜啊我。”
  “有你那么憔悴的嘛,都憔悴到网吧去打游戏了吧。”女生不依不饶的揶揄。
  “老子那叫夜不能寐!”男生理直气壮的辩白道,“再说了,女人如衣服,没了就没了,也不能老挂在心上跟个事儿似的。”
  “你那就叫没心没肺!知道什么叫专情么,学学人家仲流年……”女生不假思索的吐出一句,名字刚出口,就恨不得活活咽回嘴里。
  看来这帮子人拿仲流年姜莞尔说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当事人到场还有些不习惯,就一下子没管住嘴。
  半桌子人都停了筷子,有些尴尬的望向角落里的两人。几个坐得远的没听见引子,但审时度势之后也把目光投了过来。
  姜莞尔一口山药含着,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仲流年倒是很自在的搁下漏勺,抬起脸来微笑问:“说我什么好话呢?”
  “没什么事,就是她当年暗恋你的那点旧情呗。”被数落的男生指指旁边的女生,迅速嫁祸道。
  “奥。”仲流年自然知道他是玩笑,当下也抓了姜莞尔的手,煞是认真的说,“这话可说不得,不然一会儿回去,我又要被老婆家法了。”
  姜莞尔终于还是把菜一口呛了下去,一边喝水,一边拿眼神拷问身边淡笑的男人。
  喂喂,你也太入戏了吧,一会儿散场了,可叫我怎么收?
  “哎,你们俩啊!既然一直这么好,那时干嘛要分?”被“莫须有”了的女生叹气道,“莞尔,你当初就那么一声不响的走了,连旁人都替你老公寒心哎。”
  “后来,流年就成了我们女生嘴里用情至深的典型,不知道有多少人母性大发,想为他抚平伤痕呢!”女生的语气里,倒真有一份眷恋的意思。
  姜莞尔心底一紧。尽管早有准备,但当女生将话头扯到当年的时候,她霎时又变了缩头乌龟,只想安稳躲进自己的壳里。
  轻握着她的手突然松开。仲流年敛了笑容,一点没有要替她挡下这话的意思,而是安静的靠上椅背,随意拨弄着手里的餐巾。
  “是啊,我现在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姜莞尔扯出个笑来,干巴巴的回道。筷子有意无意的搅动着碗中的麻酱,一圈一圈,很轻很缓。
  不知情的外人,看到他们如今依然牵手,一定会把这番话视为简单的感慨当年。然而唯有说话人自己知道,这一句“当时的自己”,是如何牵动了满嘴满舌的苦味。
  “哎,别说流年了,就是我,要是能找着莞尔这么个老婆,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值了。”男生半真半假的举起酒杯,朝仲流年一举,“兄弟,我理解你!咱们姜校花,以后就全权交给你养活了!”
  仲流年应声举杯,淡笑道:“你放心吧,我一定会不负重托,鞠躬尽瘁的。”
  “就你?能找着个老婆就不错了!”敬酒的男生刚放下杯子,就被人狠狠拍了肩膀。几个人笑闹在一起,宴席间又恢复了方才混乱的喧嚣。
  姜莞尔仍然专心致志的摆弄她那碗麻酱调料,踌躇着不敢面对仲流年的目光。
  他的心情,应该没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吧。
  听他刚刚的说话,似乎还在微笑呢。
  该不该讲些什么,圆圆场呢?总不能一直这样闷着头吃东西吧,那样看上去……不是很怪?
  正当女人绞尽脑汁自问自答的时候,一只盛满了青菜的漏勺伸到她面前,微微一倾,黄黄绿绿的蔬菜尽数落进碗里。
  “你在那跟调料较什么劲?”仲流年的问话,低柔而平缓,引得她不禁抬头去看。
  男人却轻轻搁下了勺子,穿衣起身。
  “去哪?”女人仰着脖子,有些诧异的小声问。
  “……我出去抽根烟。”仲流年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只是说话时眼神望向门口,并没有与她接触。
  他还是在意的吧。
  若是她的走,真如他们所说的,对他造成了那样明显而持久的伤。那么他如此固执的不能释怀,也就情有可原了。
  “行了行了,不就是分开一会儿嘛。瞧你,眼都直了。”昔日室友插空走到她近旁,拍着莞尔的肩膀打趣道。
  姜莞尔连忙收回投向大门的视线,无奈的笑笑。
  他和她分开,何止一会儿。
  “趁你老公不在,咱俩好好叙个旧。”女人顺势坐在流年的空座上,拉着姜莞尔热诚的提议。
  她微笑,莞尔也笑。这次的笑容,温暖了许多。
  仲流年去了很久,两个人也聊了很久。不知不觉间,姜莞尔就喝下好几杯酒去。
  辛辣冰凉的液体翻滚进胃里,回馈几个冲鼻的酒嗝。女人渐渐就有了醉意,脸颊也一如既往的烧出红云。
  男人一回来,就看到姜莞尔醉眼朦胧的靠在一旁的女人肩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眨个不停。看样子,似是聊的颇为投入。
  呵,他不在的这会儿,她倒是过得很逍遥吗。酒喝了不少,话也比刚刚多了。
  女同学见正主回来了,忙不迭的起身让位,与仲流年擦身而过的瞬间,吐着舌头小声道:“啧啧,你老婆的酒量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长。你可看好了,不是我灌的啊,她自己要喝,拦都拦不住!”
  仲流年无奈的笑笑,才刚坐下,就看到姜莞尔那小手,颤颤悠悠的伸向酒杯。里面的黄色液体还剩下一半多点,红果果的朝她媚笑。
  男人一蹙眉,抢在她前头揽过那罪魁祸首,把余下的酒都倒进自己杯里,又把手边的茶碗推到她面前:“都醉了还喝,用茶解解吧。”
  姜莞尔有些挫败的抽回手来,偏头看那个发号施令的人。眼睛微微眯起,又睁大,再眯起,终于轻缓的,带点委屈的喃喃道:
  “你去哪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男人的眉毛霍的舒展开,跟她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又收了视线,两手交叉在一起,轻轻摩挲着手指,声音比她的还低:
  “这句话,该是我问你才对。”

  Chapter 6.爱的期限
  之后的宴席,姜莞尔都是在半醉半醒中度过。
  虽然她那张熟透的红脸,被人翻来覆去的取笑了好几回,但索性借着酒劲,最初的拘束也退散了不少。时不时的与周围人打趣嬉闹几句,精致的眉目里依稀显出几分旧时开朗爱笑的影子。
  身旁的男人早早没收了她的酒杯,停下筷子,漫不经心的抚弄着餐具。时而应景的附和几句,淡然一笑;时而若有所思的望向女人,专注到有些出神。
  一顿火锅吃完,居然接近黄昏。冬天本来就天黑的早,才五点刚过,外面已是全然昏蒙的黑。阴冷更是比白日多加了不止一层。
  出去大厅,男男女女们三两聚作一堆,仍是依依不舍的继续着彼此未完的话题。党支部书记也喝了不少,一句喊出来话里有些大舌:“一会儿都没事儿吧,咱们去K歌啊。”
  除去几个推说有事在身,其余的人都是一口答应,脸上表情不约而同的又亢奋起来。欢聚的时光总觉太少,于是就想尽了办法延长再延长,若说宴席终归是要散的,那便索性让收场更盛大一些。
  姜莞尔仍是被舍友拖住侃山。这回两个女人都喝了不少,话于是比刚才还多,唠唠叨叨不知道交流些什么。
  仲流年一边与男生们交换着名片,微笑应酬着各种倒抽凉气、玩笑恭维和商务约会,一边拿眼神关照着不远处的姜莞尔。
  还是穿的少了,脸上虽笑的无知无觉,脖子却在一个劲儿的往领口里藏。女人冻得缩成一团的样子,引得男人很不专业的在谈话中蹙了眉。
  “流年。”支书一个巴掌拍在他肩头,把他打的收回了视线,“一会儿唱歌,你俩去不去?”
  “成名曲:《有一点动心》!”一旁的男生脚下不稳还在起哄,笑的眉毛眼睛挤在一起,“定情歌曲啊!去吧去吧,我们还想再听你俩深情对唱呢。”
  仲流年无奈一笑,“我恐怕莞尔坚持不到KTV,就一睡不醒了。”
  完全不是男人夸张。就凭此时姜莞尔脸上红晕的程度,说她不是酩酊大醉,那才是骗人。
  不带希望的又怂恿几句,被仲流年客气婉拒后,支书唯有长叹口气。抛下一句“改日请你吃饭啊”,便与其他人搭着肩膀迤逦离开。
  此时的姜莞尔,也已经与女伴道了别,正一个人表情迷茫的朝仲流年这边望。也许是冷风起了作用,头早不似在酒店里时那般晕眩,只是后脑勺隐隐疼痛,想是宿醉的恶果提前应验。
  门童一开了车来,姜莞尔就很是自觉的跳到副驾驶位置上。仲流年不动声色的挑起嘴角,坐进车里,先把暖气开到最大。
  男人偏头打量她渐渐舒展的表情,半笑半怒问:“不知道今天下雪吗,穿这么少?”
  是我酒喝多了吗?姜莞尔抬眼看着他,暗自琢磨,不然怎么会有人带着怒气还笑的这么好看?
  大概因为他是仲流年吧。
  “恩……早上出门急,就给忘了。”女人伸展身子坐直,不是很理直气壮的撒了个谎。
  流年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眼里却仍浅浅盛装着笑,抬手发动了引擎。随着发动机一同响起的,是被他遗忘在车里的手机。
  许是因为心情不错,仲流年想也不想,抓过电话来看,手却僵在半空。
  “谁的啊?怎么不接?”女人偏过头,眼神困倦的随意问。但在接触到他表情的那刻,突然清醒了几分,问题也自己有了答案。
  南昕的二十多通电话,定然不会是出自心血来潮。流年向旁边淡淡一瞥,嘴抿起,终于还是按了接听。
  “恩,是我。”
  ……
  “刚刚下车吃饭,手机忘记带在身上了……什么事?”
  ……
  “你爸爸?怎么改今晚了?不是明天下午的飞机么?”
  ……
  简单说了几句,仲流年抬手看看时间,眉毛微绞在一起:“我可能,赶不及了吧……,联系一下小李,看他这会儿有没有空。”
  话音未落,右手边的车门“咔嚓”应声而开,姜莞尔毫不犹豫的跳下了车。转身对他做个“我自己坐车吧”的手势,女人甩手关门,朝路边走去。
  “你等等,我一会儿再跟你联系。”男人语气生硬的扣了电话,探身推开车门,对着走出几步的姜莞尔喊道:
  “上车!外面冷,我送你回去。”
  姜莞尔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从容转身,提着嘴角回道:“没关系的。你去接机吧,我打车就行了。”   流年愣住,没想到她醉了,倒比醒着的时候还要犀利一些。
  无法否认事实,他也只有重复方才的强硬:
  “那个可以找别人过去。我先送你回家,别的你不用管。”
  姜莞尔倒是真希望自己醉了,无奈一颗脑袋却越来越清醒。心里胃里都是绞做一团,一时间百寒不侵:
  “这么晚了你找谁啊!那可是你岳父,你的顶头上司哎,怎么能把他老人家就这么撩在机场?我打车就行了,你快去吧,别晚了。”   流年的眸色被“岳父”一词涂成了暗黑,女人却没看见,只顾着匆忙转身,收拾表情。当即又快速的向路口走过几步,身后的声音果然没再响起,她失望又轻心的舒出一口气。
  本来嘛,若说权衡利弊,似是没有人比仲流年更在行的了。
  从前的时候,就觉得他仿佛是有某种天赋。食堂里几样菜摆着,他瞅一眼就知道哪份尚可入口;同样几分复习资料摞在桌上,他也总挑的出最事半功倍的那套来。
  那个时候女生就想:如此天分,若不去投资经商,还真是可惜了。
  莞尔踮脚站在车流熙攘的路口,有些懊丧的看一辆一辆计程车满载驶过。原来打辆车真的不似说的那么简单,尤其是遇到这种雨雪天气,谁都想暖暖和和的快些归家。
  姜莞尔唯有一边小跳着取暖,一边焦急的左右张望。地上不厚不薄的新雪,被她踩出许多个深深浅浅的鞋印,黑洞洞的连缀成串。
  有车停在她身侧,女人警惕的扭头去看。仲流年已然关门下车,抄手走到她面前。
  他停步在马路牙下,与她脸对脸站着。
  真的是脸对脸站着。姜莞尔的身高,补上台阶的高度,勉强可以与他持平。要不是彼此之间仍旧隔着的那一些距离,她恐怕要惊得连呼吸都停住。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仲流年眉毛仍旧皱着,似是比刚才绞的还要厉害一些。她的话,他不答,而是突然伸出手去,抓住她冻得微颤的胳膊,捏紧:
  “都快冻成冰棍了。”还不忘了惹我生气。   “我没事。”被他那么用力牵着,女人感觉两臂的温度严重失衡,想撤又撤不出来,回话也有些无力,“我说了我自己走就行。你再不去接人,可真要晚了。”
  “又不是去接你爸爸,你这么着急干嘛?”淡淡一句话说出来,两人都是一愣。男人索性转过身去,一边拉她走向汽车,一边耐着性子解释,“我已经叫李秘书过去了。”
  觉得不够有说服力,又补充:“……他家就住在机场环线旁边。”
  不是不想争辩,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何况冻僵的身体一接触到温暖如春的车厢,所有的反驳就霎时间融在了心里。
  莞尔凝视着雾气满满玻璃窗,一时有些出神。男人一边开车,一边若有所思的瞟瞟她沉默的后脑勺,亦没有打破这份异样的安静。
  姜莞尔没有说,仲流年就理所应当的把她送回了租住的小区。直到车停下,女人才发现他送错了地方。本来是打算住在林沁那的,不过被林沁看到他送她回来,又是一番不必要叨扰。   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决定不指出他的错误,包裹好领口开门下车。
  身后响起同样清脆的关门声,姜莞尔有些讶异的回身去看,仲流年正站在车头那边,好整以暇望过来,呢子大衣的领口高高竖起到嘴角,只露出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
  “怎么,不能请我上去坐坐?”
  女人被他问得愣住,什么?上去?去她家?
  可是她前些日子走得匆忙,屋子里糟糟乱作一团,何况那些不速之客是否又不请自来,她自己也全然拿不准。
  不过,这些有的没的都可以姑且不论。但……他要上去坐坐,他执意要送他回来,他温存的笑意,他细微的关心。
  他要干嘛?
  莞尔迟疑着,久久没有开口回答。仲流年也不着急,仍旧直身立在原地,隔着车头默默看着她,默默等待。
  “你这是何必呢?”半晌,姜莞尔终于干巴巴的开口,笑容很是勉强:“同学会已经完了,不是吗?咱们的戏,要演到什么时候?”
  演戏?
  姜莞尔,若是演戏,你的技巧未免太差。怯场,走神,醉酒,早退……男人被她的一脸为难搅得有些愠怒,却还是强压了不快,不动声色的问:
  “谁跟你说我在演戏了?”
  女人嘴唇微张,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隐含,断断续续的接口:“不是你说……今天……同学会……”话没讲完,不甚愉快的过往一一浮现于前。她皱皱眉,索性闭口不言。
  她的无从表述,他仿佛没有听见。男人突然迈开步子,绕着车身向姜莞尔走过来,幽深的目光却一直锁在她身上,像下了魔咒一般:
  “你以为,我为了演一场戏,所以才不顾工作,执意送你回家?”仲流年刻意在“工作”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仿佛想要解开她心底若有似无的结。
  姜莞尔却无暇留心他的好意。女人耳边充斥着剧烈加速的心跳,双脚不自觉的想要后退,退得远远,却因他炙兀的注视而挪不开步伐。
  他在她面前停下,垂头去寻她的双手,却发现两只都被严实的藏在袖里。男人无奈的展眉一笑,吐气像是叹息,开口时目光仍然锁在那对拉长的袖管上。
  “姜莞尔……”
  “莞尔?”
  姜莞尔几乎以为自己紧张到幻听,一时间,仍旧沉浸于方才无从正视的期待里。直到仲流年眉头皱起,抬头后望,她才突然梦醒,沉入到另一场梦里。
  安宸回来了。
  男人挺拔的身影走出楼道,路灯在一侧为他拉出纤长清晰的侧影。安宸盈盈弯起的笑眼,在接触到仲流年目光的刹那凝固,弧度却没有退去半分。
  “安宸?安宸!”姜莞尔的表情,终于由犹疑转为欣喜,僵硬的双脚也一下子有了生命。她小跑两步,摩擦过仲流年石化的肩膀,翩跹到风尘仆仆的男人面前。
  “等很久了吗?”仿佛一下子就被他的温暖包容,女人的笑容里,是满满天真,语气也不自觉的欢快起来。
  即使是隔着几步的仲流年,也能够听得分明。
  男人的目光,缓缓地转回前方垂下。
  她的手,刚刚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那么近,他却没有牵住。
  安宸伸出手来,轻轻拍着姜莞尔的脸颊,温柔的语气里夹带着心疼:“这么冷的天,怎么连件羽绒服也不知道穿?”
  他头发剪短了一些,比在法国时看着爽利。神态里,似是有些长途旅行后的倦意,笑脸却还是饱饱的精神。
  “我冬天从来都不穿羽绒服的啊。”姜莞尔略带嗔意的蹙眉,一脸“你还不知道我嘛”的胡搅蛮缠。
  安宸却从那带几分异样的长调里,听出些许醉意来,笑容瞬间严肃了不少:“喝酒了?”一边问,还一边向她身后望去,“和刚才那个男人出去的?”
  刚才那个男人?姜莞尔不及细想,连忙转身回望。
  仲流年停车的地方,早已空无一物。洁白的雪地上,空留两道宽宽的车轮印记,全不足以显示车主离去时的意乱心慌。
  究竟他刚刚……是不是有话要同我讲?女人一边带着安宸上楼,心里还在一边七上八下的揣想,就连他关切的问话,也回的有些心不在焉。
  “莞尔?”安宸突然轻轻的唤道。女人正在漆黑里手忙脚乱的摸索着钥匙,心中暗暗抱怨:这该死的感应灯泡,三天两头的坏个不停。
  还不及响应他的问话,身体就被带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男人的下巴靠在她耳侧,每一次吐息都是绵长柔软,他问,声音依旧轻轻:
  “这么久没见,我想你了。你呢,想我没有?”
  姜莞尔微醺的脸颊和冻得冰凉的后脑,一同埋进他敞开的长长衣襟,埋进他柔软的毛料衣服里。一时间又有些晕眩,索性灌入口鼻的味道安心的很,她也就静静的呆在那里,不急着退出来。
  男人等了半晌,却没有得到回答,只得无奈笑着将她推开一些,抓着女人的肩膀微垂下头:
  “怎么不说话,睡着了?”
  倒的确有些刚睡醒的样子。姜莞尔惺忪着眼睛抬起头来,对上安宸的眼神,冷不丁问出一句:
  “你是不是刚下飞机?”
  男人因她的答非所问而哭笑不得,却也只得点头承认了。
  索性家里还是走时的样子。现烧好开水,女人冲上两杯热腾腾的茶,一杯推给他接风,一杯留给自己暖胃。
  安宸手里的茶一喝完,她便急急的赶他回去客房休息。男人立在门口,入屋后第N次略有不满的环视了过于窄仄的屋子,叹一口气,摸摸她的脸颊嘱咐道:
  “明早我来接你,陪我好好吃顿中国菜,记住了?”
  女人孩子一般用力的点头,回给他一个安抚的笑脸。合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不可抑制的长抒出一口气。
  想他,她当然想他。不然也不会一被他暖暖的笑意蛊惑了,就差点得意忘形。
  可此刻她的心里,偏偏被另一个人搅得纷乱。每说出一句话来,都要极力遏制着,才不会跑神。
  真是自讨苦吃。
  第二天安宸的确是早早就来了,原本是担心她晚上喝了酒,睡的可能不太踏实,于是赶来查查早勤。却不想她接了电话之后,很干脆的应了声:
  “我早收拾好等着你了,不用上来,我这就下去。”
  果不其然,五分钟以后,姜莞尔头发略有蓬乱的疾走出楼洞。一边跳上车子,一边拿指尖梳理着肩上的长发,女人好奇的问:
  “车子哪来的?不会是刚买的吧?”
  “熟人借的。”安宸眼含笑意的简单答道,伸手挑出一缕夹在女人领间的黑发,“其实我打电话的时候,你才刚起吧?”
  “也不是,起的挺早的,刷完牙洗完脸又睡过去了。”姜莞尔老实交代,抬眼看看东偏的冬阳。恩,虽然化雪冷了一些,但总归天气不错。
  说是陪安宸吃饭,点的却全是姜莞尔喜欢吃的菜色,帐自然也是男人结的。走出餐馆,男人很自然的牵起她的手来,笑问:“陪我采购点东西吧,酒店里的东西,用着实在别扭。”
  “唔。”女人不经意的轻轻抽手,仰脸眯起眼睛,露出唇边浅浅的笑靥,“附近有个挺大的超市,开车五分钟就到了。”
  男人逛超市,总是效率第一。剃须刀、水杯、毛巾、牙刷……一样一样看也不看的向购物车里堆,姜莞尔就在一边无所事事的跟着。偶尔用同情的目光,望着被安宸婉拒了之后无比失望的的导购小姐,再望望一旁若无其事的罪魁。
  原来不一样的漂亮男人,总是有一样的可恨之处。
  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多余,女人决定索性挑些水果回去,抵抵干燥的天气。
  于是趁安宸打量加湿器的当口,她请个小假,闪身绕进了果蔬区。失神的瞟了一眼西瓜架子,挺大一块地方,只摆着孤零零一只空篮子。
  绕来绕去,也就苹果的价钱还算合适,红果果颇为诱人,姜莞尔仔细挑拣了几个,封好带子准备结账。
  站在她前头的女人背影很是熟悉,右手掂着半块沉甸甸的瓜,正探了身子询问不远处的导购,:“请问西瓜是今天上的么,怎么看着有些不新鲜?”
  得到答案后她失望的摇摇头,养尊处优的手将那块不甚新鲜的水果搁置一边。姜莞尔愣神,原来南昕这样女王一般的生意人,也会亲自下市采购。
  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反是她在抬头时先看见了她。南昕嫣然一笑,涂得浓黑的睫毛盈盈翘起:“姜莞尔?好巧,你也住这附近么?”
  这市中心几万一平的房子她哪里消费得起?姜莞尔忙回了一个笑容,回答道:“不是,刚在附近吃过饭,顺便来逛逛。”
  “哦。”南昕应声,表情却是不甚在意。眼神顺着姜莞尔打量的目光,投向自己的购物车中,她很是善解人意的笑着解释:
  “难得周末有空,我想在家里开次伙,给他补补胃。”
  他是谁,她无须解释,姜莞尔也能立时明白。连忙点了头,生怕一丝一毫的迟疑都会泄露出心事,女人笑容已有些勉强,却还是敷衍客气:
  “是西餐吧?还有牛排咖喱什么的。”
  南昕点头,正轮到她结账,于是转身耐心等着收银员称重算钱。从后面看,她烫成小卷的栗色头发纷纷扬扬披在肩上,干练归干练,却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柔。
  好像初见她的时候,头发还是最原始的黑色吧。姜莞尔默然的注视着女人依旧骄傲的背影,暗暗的想:是从什么时候起,染了颜色呢?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住在一起呢?
  回程的路上,安宸屡屡偏头打量她的沉默。姜莞尔却铁了心一般,一动不动望着正前方的车屁股,一声不吭。
  “怎么突然没精神了?”熄了火,安宸探手摸摸她的额头,温度适中,应该不是昨晚冻出什么毛病。
  姜莞尔被他灼热的手掌一贴,瞪大了眼睛回望进他关心的目光里。半晌,动动嘴巴,吐出一句:
  “困了,早晨起得太早,没睡够。”
  安宸哭笑不得的捏捏她的脸颊,抽回手来,从后座提溜起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塞在她怀里:“拿回去插上电,好好补觉吧。”
  姜莞尔疑惑不已的抱起盒子来看,居然是个空气加湿器:“你买这个,是给我的?”
  “客房里有,我用不着。”安宸声音柔柔的解释,手指轻叩在方向盘上,样子很是耐心,“倒是你家,那么小个屋子,两片暖气,冬天不是干燥死?”语罢,瞅瞅她手边四个圆滚滚的苹果,有些满意的笑了:
  “不过你比从前进步了一点,知道自己买水果吃了。”
  姜莞尔愣了愣,举着盒子要朝后面扔,却被安宸伸出的手臂挡在半空:“你干吗?我拿着也用不着。本就是给你买的,你收着就行了,怎么跟我还客气?”
  说到这里,话顿了顿。似是想起她的确是跟自己越来越“客气”了,安宸声音软下一些,透着无奈,“别犟了,那么烤着对身体不好。”
  最后姜莞尔唯有一手挎着那纸盒,一手拎着袋苹果,略有不甘的下了车。走出几步去,安宸在车里有些好笑的问:“确定不要我送你上去?”
  莞尔使劲摇两下头,嘟哝一句:“你快去忙吧,别管我了。”
  说话时,头也没有回。箱子倒不重,只是夹在臂下不舒服得很,她小心的提了提力气,生怕一不留神让它滑出了掌控。
  刚刚吃饭的时候,安宸就隔三差五的接着电话,分明是顾忌着她,才推了又推。
  他究竟是不是为了她回来,姜莞尔也弄不明白。只是隐约希望,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让他惦记在心里,她才能稍稍安心。
  “别忘了明天下午的事儿……我来接你,可记着把觉睡饱了啊。”安宸笑意满满,提高了声音又嘱咐一句,眼见着视线里小小的身影胡乱应下,消失在楼梯阴影之中。
  静静的,他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嘴角的笑意渐渐收起,男人仰脸向后躺去。轻合上眼睛的瞬间,脑海里就浮现出儿时的姜莞尔来:圆鼓鼓一张白净小脸,偏偏一笑就拱出个尖翘的下巴,任谁看了,都立时就喜欢的不行。
  那时候的她,总是迈着细碎却匆忙的步子,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一声又一声的“安宸哥哥”唤着,满口白花花的银牙,吐出四个带蜜糖甜味的字来。
  两家的母亲们,摸着她懵懂的脑袋,半是哄骗的戏问:“莞尔,你是不是要一辈子当安宸哥哥的小跟班?”
  女生就不假思索的点头,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惹得一边袖手旁观的他笑弯了腰。
  于是就在心里,偷偷给她盖上了一辈子的章。
  男人默然的勾勒着她稚嫩却郑重的表情,不禁又微微勾起了嘴角。
  楼上传来不大不小的关门声音,想是姜莞尔已经进了家。安宸应声坐直了身子,一只手却依旧搭在额上,停了停,才伸出去发动引擎。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她的角色互换?他一直苦苦的追着她的脚步,却还是觉得她与自己若即若离?
  轻踩油门,车缓缓的启动。倏忽的冷风透过玻璃缝,吹在他不再淡去的笑意上,似是很醒神。
  罢了,谁是谁的跟班又有什么关系呢?嘴边的笑痕加深,男人放轻了脚上的压力,释放出车速。
  他和她一辈子的约定,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会一直坚守。
  直到无从坚守为止。
  临近周日中午的时候,姜莞尔突然有些莫名烦躁。关于下午的约定,安宸只说是带她出席个酒会,叫她不用多想,精精神神给他个人就行。
  可是想来想去,只觉得心里惴惴的慌。若真的是什么大场合,让她应付一群完全陌生的红男绿女,即使说不上头疼,也难免不怯场。
  其实从小到大,她的性格还算开朗。人来疯虽不至于,但交际一下讨一堆朋友,对她这个从小到大被宠惯了,夸惯了的小姐来说,倒也不是难事。
  曾经的姜莞尔,对热闹的场合也是趋之若鹜,哪人多往哪凑,什么新鲜的事情都愿意掺上一脚。
  只是这些年孤身在外,忙碌的时候,就是被人颐指气使、呼来唤去的使唤;闲着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呆着,宁愿淘一点英文的旧书、喝一杯廉价咖啡,也不去参加夜夜笙歌的酒吧聚会。
  可是安宸的话一问出来,甚至没有多加解释,女人便满口应承。许是因为太想珍惜和他一起的时光,太过贪恋他带给她的安稳与踏实,于是就饥不择食的攀附着,懒于考虑后果。
  打算回去法国的事,她还没对他说,也不打算说。姜莞尔倦怠的蜷缩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圈画着报纸上的租房信息,估计八成是用不上了,现下也就做的漫不经心。
  同昨天一样,安宸打了电话上来,她匆匆接了,穿鞋下楼。
  今天是真的事先准备过:头发柔顺服贴的披在身后,眼睛脸颊上也都着了清淡的装痕。甚至还脱了臃肿的保暖裤,把颜色鲜亮的牛仔蹬在腿上,裹出笔直纤细的形状来。
  男人似是满意的点点头,含笑说:“不错,比昨天用心多了。不过呢……”他有意的停下,姜莞尔被他写满内容的目光盯得不安起来,满脸警惕:
  “不过什么?”
  他失笑,拍拍她的脑门,话里却有意保留:“不过什么,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走进五星级饭店的大门,姜莞尔还在为旗袍过分收紧的下摆而略有懊恼。
  造型小姐显然为这块质量上乘的璞玉费劲了心思,挑了一双足有七寸高跟的鞋给她套上,也不管其人蹩脚到咧嘴,还在一旁拍手叫美叫个不停。女人的头发也被软化了,从根部三分之一处起烫了若有似无的大卷,很好的遮掩了略有毛糙的干。
  她的妆容,更是从头到尾被修了一遍。刷睫毛、描眼线、上粉底、抹腮红,姜莞尔一直都抿着嘴,极力吞回了不满。唯当一柄沾着橘黄色眼影的大刷闪到眼前时,她才打了个哆嗦,出手制止。
  走出化妆间时,安宸正闲适的倚在沙发上,漫不经心的翻一本汽车杂志。抬头看到她焕然一新的样子,眼中难掩惊艳,毫不吝啬的展露了笑容。
  他的笑,沿袭了小时候的轨迹,却有着那时没有的成熟与从容。姜莞尔想起刚刚化妆小姐谈起她“男朋友”时,眼里流露出的艳羡与倾慕。
  “你们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对。”她为她提上旗袍的侧拉链,仔细整理着身前身后的每一处褶皱。
  姜莞尔不自觉抿嘴想笑,索性不顾高跟的威胁,快走两步到站起的男人面前,轻轻钩上他的手臂。
  安宸低下头,冷不防在她额上印下一口,眼神柔到可以打上一百个结:“恩,妆浓了一点,不过还是很漂亮。哎,我们的小莞尔终于有点大人的样子了。”
  漂亮不漂亮,看周围人的眼色便一目了然。姜莞尔是跟着安宸走进会场的,俨然一副名花有主的样子,却还是无意间招引了一堆蜂蝶。她本就不太会应酬,板着个脸被人以为是故作清高。
  亏得安宸左右逢源,总能不动声色的截在她与男人之间,在对方伸向莞尔的手里,塞上自己的名片。
  “我在这个圈里还没有什么根底,今天全沾你姜小姐的荣光了。”他凑过头来,故意装出一副油嘴滑舌的样子,摆在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上,蹩脚得很。
  姜莞尔“扑哧”一笑,初来的窘迫忘却不少。有他护花,她乐于享受清净,端起旁边一盘点缀精致的西点,一边吃着,一边观察地形。
  这一观察不要紧,紧接着撞进眼睛里的,是南枫国际红蓝相间的企业标识,化成了灰她也识得。女人整整一颗樱桃呛在嗓眼,差点背过气去。
  侍者倒是很有眼力价,伸手递过一杯果汁来。她顾不得道谢,吞下几口算是止住了成串的咳嗽,却在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连呼吸也顺便停了。
  仲流年和南昕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她,亦看到了一旁蹙眉安抚的安宸。仲流年原本从容不迫的笑容登时凝固在脸上,眼睛也渐渐的睁圆了,只是一瞬的失态过后,眸色里又显出几分玩味来。
  南昕倒是笑的很开,拉拉仲流年的肘弯,迈着妩媚的步子朝这边走过来。
  身后的流年不动声色微仰起下巴,似是考虑了一会儿,眼神却是越眯越深邃。终于揽过一杯酒来,喝了个精光,随即跟上女人的步伐。
  姜莞尔后悔没有把妆画得再浓一些,浓到鼻子眼睛都换一个人。下意识的把杯子搁到一旁的桌上,女人深深补了一口氧气,伸手去握南昕送过来的右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在心中不无绝望的想。
  南昕的右手却不是送给她的,竟然稳当当与安宸握在一起。女人恰到好处的笑露牙齿,点头道:
  “昨天在超市遇到莞尔,我就看到有个人很像你。没想到,原来你们真是一起的。”
  仲流年恰好在此时停下步子,恰好到完完整整的把这话听在耳里,彻头彻尾的嚼干吐净弄个明白。男人微挑起眉,似是一下子了悟什么,面上却没有丝毫动容。
  甚至都没有看姜莞尔一眼,他也利落的朝安宸伸出手去,交握的瞬间淡笑道:
  “我是仲流年,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安宸也露出一个事务性的笑容,隐隐讶异于对方过分生硬的用力。
  南昕的目光在两个男人间过一个来回,最终停在仲流年身上:“呵呵,说起来,这还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这次合作成功了,以后大家就是朋友,生意上还要多多照顾。”
  说到后半,笑脸已是投放在安宸身上。
  仲流年浅笑着点头,眸光却垂落手中的空杯。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抬起来,轻飘飘锁定笑容僵硬的姜莞尔。
  从没见过这样的她。月白色的旗袍,很好勾勒出女人纤细的身材,温润如玉的皮肤从锁骨处裸露到脖颈,纠缠着风味无限的卷发,若隐若现。
  这种成熟的美,与他所熟知的那个随意、倦懒的姜莞尔不同,却同样的让他移不开视线。
  她的变化,是为得身边这个男人么?
  男人手里的玻璃杯子越握越紧。掌心上那个尚未完全褪去的疤痕,似乎还在怯生生的提醒他要理智、要理智。于是只翻来覆去的转动着那块冰凉,一圈再一圈,像是心里涌上来又沉下去的惊涛骇浪。
  南昕仍然同安宸有一句无一句的撘聊,语调殷切却得体。安宸也耐心的照应,对僵硬的气氛仿若不觉。
  对角站着的仲流年和姜莞尔却只是沉默,彻头彻尾的沉默。仿佛自始至终,这场谈话里的他们,不过是听客。
  他看着她,却又不像是在看她。她低着头,终于无法再继续装作无动于衷。
  “那个……”姜莞尔凑到安宸耳朵边,睫毛耷拉着,落在西装领子上的眼神寻不得焦距,“我有点不舒服,想出去透口气。”
  安宸略有异样的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终于只是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柔柔的嘱咐:“你穿的少,别跑到会场外头去。”
  姜莞尔几乎忘记答应。那一刻如临大赦,蹬着细长的高跟走的健步如飞,很快消失在西服与礼服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
  “你和莞尔是……”又绕了几个圈子,南昕终于轻缓的问。自如的表情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但过于轻松的语气,还是未免露出些造作的痕迹。
  “青梅竹马。”他轻描淡写的回答,却是字字掷地有声。南昕若有所思的点头。没有发现仲流年表情愈发的阴翳,如同突然被人塞了一嘴巴黄连,却吐不出来。
  似是连基本的礼仪也忘记了。男人没有道别,径自向与姜莞尔相反的方向离开。
  安宸淡淡的看着那抹卓然不凡的背影,眼神闪动间,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他把它们暗压在心口上,选择不动声色。
  又说了些合作上头的事情,一男一女便道了别。南昕转身,就要挽着仲流年离开,却发现身后已然空空如也。
  女人朝安宸投过一个诧异的询问表情,他耸肩,拿酒杯的手简单一指:“朝那边去了。”南昕了然一笑,那样子仍旧是完美无缺。
  只是回头的瞬间,从容便碎在了脸上。踩着细高跟鞋的脚步有些匆忙,穿插在人头堆里不动声色的找寻。
  安宸也正要去找姜莞尔,谁知脚还没有迈开,就被父亲从前的合作伙伴给拦下了。对方自然是寒暄客套一番,说远远看过来还以为是见着了年轻时的安老板,生生吓了一跳。
  “不过你比你爸爸长的文气,像个公子。这一点啊,肯定是随的你妈妈。”
  安宸好歹也是三十岁的人了,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孩子,被人问起长的像爸爸还是像妈妈的问题,实在有点哭笑不得。没办法,对着从小看自己长大的人,再多的无可奈何,也都恭恭敬敬压了下去。
  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叙着,会场正中央突然想起了清脆的敲击声。果不其然,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正举着酒杯,微笑环视四周。喧闹的人群以他为中心一圈一圈静了下来,所有男男女女们都停止了交谈,表情恭敬的朝他望过去。
  “见过他没有?南枫国际的董事长,亚洲商界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父亲的旧友也立时压低了语音,靠得近了一点,用眼神会意道。
  安宸微笑着摇摇头。这次的项目,他们是直接与仲流年合作,还走不到董事会那一层。更何况他又是刚回国,有些人际上的东西,还得从头学起。
  “今天很感谢各位,能在百忙之中来参加我们新产品的发布酒会……”男人的语气,果然是一字一字派头的很,只是听惯了这种调调,安宸觉得乏味。
  索性身边的前辈听得聚精会神,他便也得了机会,于暂时熄火的人群里搜寻那个落跑的人儿。才看了没多会儿,就满意的笑起来。
  淡淡蓝色的细长身段,正站在离大门最近的桌子边上,垂着脑袋,不知道在吃什么。
  原来是丢下他去饱口腹之欲了啊,这丫头。他抿着笑,侧身穿插过一个个静立不动的男女,嘴里头的“对不起,借过”说的又轻又快。
  南昕就没这么幸运了,绕了大半个会场,都没看见仲流年的影子。按理说,像他那样的身材样貌,就算是夹在人堆里,也像鸡蛋里的骨头似的,一眼便挑的出来。
  要是这么找都找不着,想必是真的离开了。
  可他怎么能离开呢?这酒会,名义上是为了新产品的发表,可说到底主角是他。更不要说她专程跑来的父亲,就算再器重他,再不把他当外人,也不能原谅他掉半路退场这么大的链子吧?
  难道就为了姜莞尔?他仲流年竟重视她到这种地步,看到她跟着别的男人来了,就连一贯的沉稳得体也丢到九霄云外?
  这么想着,女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时愣在原处。半晌,暗自咬咬牙,还是掏出手机来,拨了他的电话。
  罢了,反正她南昕一直是追着他跑的,矜持什么的早就输光了。在这种节骨眼,多输上一局也无妨。
  谁知线还没通,那头就挂了,她正脑袋木然地发愣,父亲一贯不紧不慢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里头。
  “其实今天我来,不仅是为了第一批产品出人意表的销售量。我呢,还有一点私心,为为我的女儿南昕,找到了一个可以交托下半生的人。对他,我一向很看好,也希望他不要让我和我女儿失望。”
  语罢,他露出个慈父式的笑容来,转过头,正朝着南昕的方向笑道,
  “流年,你和南昕的婚事也近了,不如索性就在国内办了吧。亲戚朋友大半都在这边,婚宴也能热闹一些。”
  分明是在借公众场合逼婚。
  南昕头顶上“嗡”的一下,正要开口解释,仲流年的声音竟沉沉的从头顶上传出来:“董事长,结婚的事情,我们择日再商量吧。”
  婚事是私事,在这种商会上讨论,是有些不太合适。众人都以为他是答应了,只是场合不对,不便细说,于是纷纷眉开眼笑的向南昕的父亲说着“恭喜”。老到的商贾却紧皱起眉头,只能一时压下了心中不满,忙着应和周围的人。
  “刚才你去哪了?”南昕的电话还举在耳边,一歪头,微愠的语气没能完全藏起。可只是一瞬,她心里就有了答案,眉头也就不自觉地生硬一下,“去外面抽烟了?抽了多少,味这么大?”
  其实男人身上的烟味算不上刺鼻,混合着清淡的香水气息,甚至有几分醉人的甜香。但南昕不吸烟,甚至特别的排斥香烟,于是也就格外的敏感。
  是,在她的朋友圈子里,不吸烟的女人少之又少。但她不仅从来不碰香烟,连酒也是能免则免,当省便省了。不过她却是美容院沙龙spa之类的常客。不时的还会自己下下厨,因而煮菜煲汤都还拿手。
  朋友们说她会养生,说她这个大小姐淌了这浑水,却没有被不见硝烟的商场泯灭了性别。她只是笑,心里却明白得很:她的生命里,总有样更重要的东西,重要过了办公室的大小,重要过了户头里的数字。
  就是身后这个不声不息消失了,又带着一身烟味回来的男人。
  “透透气,顺便点了两根。”仲流年淡淡的回道,也不看她。探手拿起杯香槟,轻摇举到嘴边却没喝,“你跟你爸说,我们要结婚?”
  她一愣,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酸涩,扯着男人握杯子的手,放柔声音:“怎么了?不是我说的,是他老人家问,我不知道怎么答,就胡乱应了。”
  他轻轻的“恩”了一声,就随着她把杯子搁下了,样子有些心不在焉。南昕看着他不动声色四下张望的样子,一咬牙:“姜小姐他们在门口那桌呢。”
  仲流年愣了愣,抽回视线来看着女人涨红的脸颊。一向谈笑自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南昕;天不怕地不怕比谁都自信比谁都有闯劲的南昕,此时的表情,像个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孩子。
  他叹一口气,终于还是看见了门边那两个紧凑在一块儿的人,眼睛里却空荡荡的像是什么也没装进去:“结婚吗……”
  从前他和她,他和姜莞尔那个她,似乎展望过许多许多次未来,却从没说到过婚姻。可是他早已在心里认定了,将来喜宴的时候,他接过的一定会是她的手。
  若是这一双手,他注定牵不着了,换一双,他真的能握的住么?
  安宸静静的站在姜莞尔身边,看她拿银叉子一下子一下子的在穆斯蛋糕上戳洞。一个、两个、三个……好好一个蛋糕被她糟蹋成了蜂窝,她却还不罢休,誓要将其搅成一团烂泥不行。
  他不说话,就看着她暴殄天物,等着她发现站了很久的自己。她却固执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是被人下了咒,只做的出这一个动作,那一刻连自己也忘了,如何顾的上别人?
  是为了南昕爸爸的话吗?是因为她和那个姓仲的男人要结婚了吗?
  说起来,那天在她家楼下碰到的男人,现在想想似乎就是仲流年了。这个仲流年,应该不单单是她的上司那么简单吧。只是不是上司,又能是什么呢……
  “安宸哥哥。”姜莞尔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叉子,“叮”的一声丢在碟子上。抬起头来,语气轻飘飘的却是理所当然,似乎早就知道他等在一边,“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安宸哭笑不得的看着被她戕害了的食物。知道她是不爱吃甜食的,捣鼓蛋糕,纯粹是神游时打的掩护。
  “想吃什么?”
  “随便,出去吃就行。”说着话,女人已然自行朝大门走去,脚步同语气一样虚大于实,以至于他怀疑她刚才偷喝了酒,这会儿说话做事都有点神志不清。
  但她偏偏清醒的很。
  两个人都穿着正式,去一般的小馆子有点像游街。安宸于是开过几条街去,找了家上档次的餐厅。
  问她吃什么,她不答,好半天才如梦初醒般简单回道:“随便吧。”他于是就肉肉菜菜随便点了几样,坐在桌面静静看着她的不说话。两个人的状态同刚才是如出一辙,只不过地方换了一个。
  等菜一样一样上的齐了,他不声不响的拿起勺子,往她右手里轻轻一塞。姜莞尔怔了怔,突然深吸口气,朝安宸一抿嘴。
  他也暗暗吐口气:总算是笑了。
  吃了几口,她好像突然想起来,抬起头,有些抱歉的眨着眼问:“就这么把你拉出来,不要紧吧?”
  他展眉一笑,把剥好的醉虾放在姜莞尔碟里:“你才想起来啊?晚了,我生意全砸你手里了。”
  自然知道他是开玩笑的,她吐吐舌头,夹起虾来丢进嘴里:“行了行了你别剥了,我自己来,又不是小孩子。”
  安宸不理会,放下一个又拿起一个:“呦,长大了翅膀硬了,吃白食还嘟嘟囔囔的?”
  姜莞尔愣了愣,突然会意。心里登时暖暖的,一直涌进笑意里,于是故意夸大了咀嚼的动作,掐细音调奶声奶气的说:“谢谢安宸哥哥。”
  谢谢安宸哥哥。
  从前他家里收了别人送的大个龙虾,做出来红彤彤的甚是骇人。她瞅着张牙舞爪一个个垒在盘子里的东西,唯有皱巴着小脸吞口水的份。
  饭桌上就他们两个孩子,做饭的钟点工在楼上擦擦洗洗。姜莞尔瞪着一双眼看安宸娴熟的剥壳吸肉,咽口水的声音比走廊里洗衣机的滚筒都响。
  夹一口青菜放进嘴里,嚼两口,比白水还没味道。她委屈又无助,看他吃得香,偏偏就不肯开口求助。
  被她无声控诉了半天,他终于憋不住,“哈哈”几声笑出来。把一碟子虾肉推到她面前:“你看你,嘴都能挂油瓶了。怎么?还能少了你的啊?沾着料吃,知道不?”
  姜莞尔这才发现,方才他吃的都是虾腿虾钳子,真正有肉头的地方,全留给她了。挺大一个东西,搜来挂去的,其实没多少能下进肚里。
  “谢谢安宸哥哥。”她这么回他。一百次两百次,他一声不吭的给她搭了桥铺了路,让她稳稳当当的踏过去。然后她回过脸来,甜甜的笑一句,“谢谢安宸哥哥。”
  安宸牵起她搁在桌上的左手,放在掌心里:“莞尔,想不想回家看看?”
  回家?她愣了,停下勺子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笑笑,放开姜莞尔的手,向后靠在沙发里,眼睛里闪烁着破碎的流光十色:“我们的家啊,你忘了么。”
  吃完了饭,安宸开车直接把姜莞尔送回了家。女人一踏进家门,便迫不及待的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蹬着拖拉板,又小心翼翼的褪下了旗袍,仔细挂好了,才长出一口气,仰面倒在床上。
  既是决定了辞职,办公室里的东西,总是要搬一搬的。她不想碰到什么人,不想应对过多的质疑,也没有心劲一一解释。
  想来想去,赶在今天是周末,而且看架势,仲流年恐怕一时脱不开身。
  似乎是找不着更合适的时候了。
  想起他,窗外原本明媚的午后阳光突然就暗了一寸。觥筹交错的酒场上,仲流年一身板正服帖的西装,举手投足都是好看的;南昕一身裁剪合体的礼服,一颦一笑亦都是异彩纷呈。
  谁能说他们不是一对?坐在一块儿,站在一块儿,你一句我一句的压低声音交谈。无论怎么看,都是金童玉女,都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上次同学聚会,老同学们也说自己和他般配来着。只是印象里,说他们不般配的声音,才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断过。
  姜莞尔发现躺着是个不错的姿势,仰着脸,有一种眼泪都流干了的错觉。迷迷糊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醉倒了,爬起来已是黄昏。
  头晕,头很晕。女人怀疑醉虾的料酒度数不低,于是行动迟缓的穿戴好了,洗一把脸。又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公司料理一下“后事”
  一直到了大厦门口,却只觉得越来越难受,脑袋是又晕又疼,步子也踩得轻飘飘的,几只虾能吃成这样,姜莞尔也够佩服自己的了。进了办公室收拾没几下就先趴在了桌子上,头碰到手臂才感觉脸上烧的滚烫。
  女人就这么静静呆了一会儿,越来越确定自己是发烧了,而且烧的度数还不低。搬东西回去是不大现实了,身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意识随着温度的上升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恍惚中她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姜莞尔姜莞尔姜莞尔……”试探的声音先是很低,后来提高了声调变得有些焦躁。那语气拨的她心里麻麻的,不自觉的就想回应他,想告诉他“我没事”让他放心。
  偏偏嘴不是自己的,想张也张不开。一张脸像是钉在了桌子上,怎么都抬不起来。
  姜莞尔终于放弃了。恍惚中好像来人抱起了她,柔软的怀抱带来淡淡的干爽,很舒服很安心。她像个猫似的朝里蹭了蹭,蜷成个舒服的姿势,在灼人的温度里睡了过去或者是晕厥了过去。
  她是在浓浓的消毒水味里醒过来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是在医院,第二个反应是手上凉凉的挂着点滴,第三个反应是谁送她过来?她怎么会在这里?
  抗生素对姜莞尔总是药到病除,手肘支起身子的时候,明显感觉浑身上下都轻松了许多。病房空着三张床,唯有她占了靠窗的一张。天几乎全黑了,室内的光线又不好,她也是适应了许久,才看清楚窗户边上站了个人,听到她窸窣的响动,方缓缓转过身来。
  仲流年背对着窗外流水一样亮起的霓虹,脸上的表情也是明明暗暗的捉摸不透。唯有一双眼睛,像是夜空里落下来的两颗星,那里面的光,她看得分明。
  他就这么看着她,他站着她坐着。姜莞尔想,若不是在病房里,他兴许会点上一支烟,伴着他一点点的消耗沉默。
  说起来,她好像常常看到他抽烟。究竟是他吸的太凶,还是她的出现每每总搅得他心烦?她承认他修长的手指配上袅袅升腾的烟雾,的确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却又止不住的担心他的身体。
  仲流年轻吸了一口气,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面的西服仍然是酒宴上穿的那套:“烧成这样了,还去公司干嘛?”
  “我……”姜莞尔愣了愣,一抿嘴,实话实说道,“收拾我的东西。”
  他一动不动的站了半晌,突然走到她床边一点犹豫也没有的坐了下来。姜莞尔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自觉的想往后撤身子,才发现窄窄一张床,她退无可退。
  仿佛没察觉她的不安,仲流年轻轻拂过女人右手的手背。透明的皮肤上,鼓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包来。怪她血管太细了,护士第一针没有找对地方,他看着那迅速红肿起来的一块皱起眉头,她却仍然睡的无知无觉。
  “要跟他回法国吗?”他抽回手来指尖交叠放在膝畔,看着她,语气波澜不惊到自己也有点儿吃惊。
  姜莞尔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她连要不要走,都没有拿下注意。既然不顾一切的回来了,她本是打算孤注一掷,本是告诉自己再难也要坚持下去的。若是就这么又一次落荒而逃了,也许就真鼓不起勇气回头,彻底同这城市道永别了。
  “不能留下吗。”把她的沉默当做是默认了,仲流年苦笑一下,声音小的像自言自语。姜莞尔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瞪着眼睛端详他表情,却是越看越迷惑。
  “什么意思?你让我留在南枫?”
  “不是。”他摇摇头,靠着床立起身来,弯下上半身一点点向她的头逼近。姜莞尔以为来的是个吻,浑身的细胞从里到外都竖了起来。索性他只是拿额头贴上了她的,低哑着声音道,
  “不错,烧退了。”
  “姜莞尔……”
  “啊?”她小声回应,吐气吸气都是短促的,使劲朝后缩着脖子。
  “我让你留下,留在我身边。”他的气息也是清清淡淡,压低的嗓音有一点沙哑,“我们重新开始,你说好不好?”
  姜莞尔终于不用再控制呼吸了,因为它已经识相的自动停工。女人眼睛睁得比铃铛还大,两手不自觉收起拳头,就觉得左边硬生生的刺痛了一下。
  “哎呦。”她低呼。仲流年忙抽回了身子,目光投向她的左手:“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动着针了。”姜莞尔咬咬牙,只觉得刚才短短两句对话像一场一千年前的梦,随着他体温的远离迅速消散殆尽。
  “快打完了,我叫护士来拔针吧。”他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就要朝门外走,却被她低低的唤住。
  “你都要结婚的人了,还这么问。不是在说笑话么?”
  她没有看他,偏头望向窗外,露出鸡心领下一截细白的脖颈来。仲流年停了脚步,转过头静静的望回来,表情淡然的的应道,
  “我要送你回家,你觉得我是在演戏;我要和你重新开始,你觉得我是在说笑。姜莞尔,我仲流年在你眼中,怎么变成如此不堪的小人了?你以为我是活的太悠闲了,所以每天来找你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做些不知所谓的事?”
  姜莞尔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脸依旧歪着,不能看他的表情:“你和她要结婚了,我亲耳听到……”
  “姜莞尔,你看着我。”
  她不动。窗户外面正对着一张达芙妮的广告牌子,SHE里那三个永远长不大的女人笑的桃花梨花杏花都堆在脸上。她们多大了?似是从她还是个学生起,就是这么一副小姑娘的样子,从来不曾老过。
  “姜莞尔,你看着我。”仲流年重复了一遍,语气反倒比刚才平心静气了一些。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姜莞尔叹口气,缓缓转过头来和他对视。
  是谁说笑容能传染?那么三张大大的笑脸,也不能让她挑起千钧重的嘴角来。
  “莞尔,做个选择题吧。”他沉沉望向她的脸上,突然绽开了让她不明就里的笑意,那笑里一层一层的裹着魅惑,仿佛是来自若干年前阳光普照的那个讲台,仿佛时间一直就没有走过,“你嫁我,我就不娶别人。”
  你嫁我,我就不娶别人。
  你若不嫁我,那么我娶谁,也都再没分别。
  “你不用急着回答,回去的路上慢慢考虑。我先去叫护士来把针拔了。”他转身转的从容,很好的掩盖了心里的不安,却听到她的声音清冷冷的从后面传了过来,“不用了,不需要考虑。”
  “仲流年,你这是向我求婚,还是威胁?”她突然坐直了身子,三两下撕开手背上固定的胶布,针抽出来的瞬间吸了一口凉气,“还是你觉得借给我钱用,就可以拿我当样东西,放在手心里头这么耍?”
  “你不是说没有爱就没有恨?若是真的不恨,为什么还要这要变着法的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
  仲流年定定的站着,没有回头,勉强撑出来的一个笑倏地褪色成苍白。
  姜莞尔蹬上鞋站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的波澜不惊:“你有事情就去忙吧,我打车回去就行。”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故作镇定,她擦着他的肘弯,就要出去。
  男人一把拉住经过身边的女人。衣服套的匆忙,袖口还皱巴巴的外翻着,她无暇留心,他也顾不上去注意。
  原本想问的问题,到了嘴边突然觉得没有意义了。一句话也不说,仲流年就这么拽着她,任她怎么甩手也不放开。姜莞尔是打定了主意不回头的,咬着嘴唇倔强的朝门口扭着脸,眼眶里打转的东西一滴一滴都咽回了肚里。
  可最后还是她认输了。松开牙齿溢出一声类似抽咽的响动来,因为短,他听得不真切。男人手上的力气加紧了一分,依旧同她无声的拉锯战。那架势,仿佛要这么拉扯一辈子。
  “流年……”姜莞尔软软的叫了一声,像是初生的猫仔儿第一声呜鸣,
  “你借我的钱,我马上就可以还给你,咱们就不要这么不清不楚的纠缠下去了。你有你的未来,我也有我的,你放了我,也是放了你自己。我是真的很累了,很累了,你就别再执着于过去的事了,好吗?”
  “我求你……”
  他拽着她的手突然有些不稳,晃了晃。姜莞尔以为是松开了,试探着抽出来,才发现阻力还在。
  心里那一块不明不白的角落,想让他放手,又不想。究竟在期待什么,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你的未来,是他么?”这一句,仲流年居然也是笑着说的,笑成什么样子,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时是他,现在是他,自始至终都是他么?”
  那,姜莞尔,我在你生命中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没问出口,是实在无心力再问了。姜莞尔只觉得腕上的力道一下子加重,压力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几乎要弄断她的骨头。可就那么一瞬之后,他突然的松了手,干干脆脆,一点留恋儿也没有。
  “好。”他抽回手来,摊开在眼前,五指一根一根紧紧攒在在手心里,“那就如你所愿。姜莞尔,我放了你。”
  姜莞尔的心,也就一下子掏空了,彻彻底底,一点儿剩下也没有。

  Chapter 7 勇气
  冬天渐渐走深了,风大的邪乎,三天两头四到五级,让人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姜莞尔索性就蜗居在家里头,每天煮一锅胡萝卜冬瓜之类的清汤,一点一点养着感冒。托打针的福,烧是退了,鼻涕却还是止不住的流,浩浩荡荡一个礼拜,才算是彻底好了。
  虽然打算辞职了,但耽搁来耽搁去,辞呈一直都没交。姜莞尔内心挣扎了半天,终于还是在养病第二天给刘芝言挂了个电话,请假。   女人却说她的病假有人给请好了,十天。
  十天啊,生个孩子都够了,何况只是小感冒。姜莞尔唯有极力夸大了自己的症状,越描述越向肺炎、肺结核发展。刘芝言很夸张的大呼小叫了一番,期期艾艾的叫她好生养病,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诀别之感。
  姜莞尔汗颜,心里安慰自己:总比被她抓住猫腻胡乱八卦来的强。
  但是在一小时又三十分钟的通话时间里,刘芝言还是没有让她那努力传播真相的嘴巴歇下来。把两天里头公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新闻,认真的数落了个遍。
  自然漏不掉仲流年和南昕那段。
  “据说南大小姐她爸爸当众逼婚啦,昨天还见他俩一块早退了来这,估计是去挑婚纱挑场子了。据说南千金的行头,从上到下都是从法国名师那定做的。结婚吗……就是年底的事儿,到时候摆了桌子,不知轮不轮的上咱们劳动人民。”
  “莞尔,你穿婚纱保准特好看。你结婚的时候可一定不能漏了请我,新郎绝不能低于王力宏的标准。……恩,王力宏远了点,挑个近的,你就照咱仲经理的标准找吧。哎,不是说你俩从前是同学吗,怎么就没发展出点暧昧关系来呢?俊男美女,多登对啊……”
  刘芝言越说越来劲,滔滔不绝大有发表社论的意思。这边的姜莞尔却是越听越胆战心惊,剧烈的咳嗽了几嗓子虚弱道:
  “芝言,我的吃药时间好像到了……”
  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姜莞尔就没怎么出门。房东见她病成这个样子,也不好提搬出去的事情,就又宽限了半个月的时间。只是有一回问她:
  “姜小姐啊,我看最近晚上老有辆车停在下头,样子很气派,不知道是不是找你的。”
  姜莞尔疑惑的摇摇头,正午刚过的时候果然听到引擎声音,就跑到窗户边朝外面望。正看见安宸打开车门走了下来,心有灵犀似的仰起头,盈盈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安宸来过三回,全是带的各种吃食,生的熟的好几袋子。看着她脸色一次比一次见好了,男人站在狭促的屋子里头,抱着胳膊打趣:“我看你这不是养病,是冬眠呢。”
  她一边吃他带来的外卖,一边鼓着腮帮子咕哝道:“是啊是啊,没有你,我连冬眠都不踏实。”  他笑的更开心,孩子似的眼里头一闪一闪,紧挨着她坐在床上:“慢点吃,饕餮成这样,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失恋了呢。躲在屋里头睡了吃吃了睡的,也不见长肉,不知道都跑哪去了。”
  手里的筷子短促的顿了一下,姜莞尔拿起纸巾抹抹嘴巴,朝他砸吧两下,“原来狗熊们一到冬天就躲进洞里,都是因为遭受了感情挫折啊。”
  原来她姜莞尔活了二十几年,最后也就落得跟狗熊一个下场啊。
  “吃完了?”安宸看看她碗里,恩,果不其然,一干二净。摸摸女人随意扎起的长发,这么大个人了,梳起马尾巴来,还像个孩子似的,“吃完了跟我去个地方吧,今天天气这么好,别再这么霉在家里头了。”
  “去哪?”她端起碗筷来丢进水池里,一边潦草的刷着,一边转过头问他。难得有个晴天,感冒又好的干净了,的确没什么理由继续憋在这指甲盖大小的屋子里。
  这个城市,也许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好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安宸神秘的挑挑嘴角,看着她满脸疑惑的样子,笑意倒是一点都不掩饰。
  车开到一半她就恍然大悟了,捏着安宸的胳膊,大眼睛瞪得溜圆,又是吃惊又是欣喜:“你上次说回家……咱们真的要回家?可是我听小姨说,那片地不是改做商业用地了么?”
  男人点点头,瞅瞅后视镜里那张蓦地容光焕发了的小脸,心里面全化成软软的一片:“是拆了一些没错。不过那块儿的房产都是我小叔在炒,我就走了个后门,叫他留下两套房子来,等我和我爸妈回来养老。”
  说什么养老,其实安宸的父母早就没有了回国的打算。至于他自己,大陆两头飘来飘去的,也犯不着留空房子积灰生尘。
  只是这两间房子,不仅仅就是两间房子那么简单。一扇门,一页窗,一块墙,一方天,再破再旧空了再久,门与门之间的距离却不曾变过,是他俩手牵着手丈量过的长度。
  车还没停稳,姜莞尔的手就摸在了门把上,第一时间跳了下去。小跑的步子走得近了,却反而慢了下来。女人停在原地,茫然的看着高楼林立之间那两幢二层小楼。回过头,望着渐渐走近的安宸,连着脸上的笑一点点清晰起来。
  “怎么了?别跟我说你不认识了。”男人在姜莞尔身边站定了,微低了脑袋冲她笑。突然轻轻握上姜莞尔的手,一边牵着她走,一边慢慢解释着:
  “屋里头都没什么家具了,不过每个月会请人来打扫一次卫生,所以还不至于脏到进不去的程度。其实呢,一开始时是连们也不锁的,后来不知怎么的住进去一帮流浪汉,弄得乌烟瘴气。最后就只得在院门口加了个电子锁,算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吧。”   安宸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张磁卡来,冲着黑色的大铁门一刷,那么门就自个儿打开了。姜莞尔这才发现,两幢房子都被黑色的栅栏围了个严实,葱绿的树隔绝了外头新起的屋宇,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她几乎是蹑手蹑脚走近了自己旧时的家,走近了自己儿时所有星点甜蜜的回忆。她走过那条蹒跚着步伐奔跑过的青石径,踏上那阶曽铺过龙凤呈祥地毯的石阶,手在触感冰凉的门把上停了停,轻叹一口气,终于轻轻转动,推门而入。
  一层的光线很暗,曾经的麻布床帘被换成了开合的百叶,把阳光尽数挡在了外头。姜莞尔的眼神在客厅南头的墙壁处停了片刻,搁置过皮质沙 发的角落已然空空如也
  若干年前,她和母亲坐在那张没有温度的沙发上,相拥而泣。那时的她,见到了母亲的脆弱,亦见到了自己的绝决。那时的她,做出了一个痛彻心扉的决定,从此人生截然不同。
  女人踏上盘旋的楼梯,每一声鞋底敲击地板的声音,都击打着心底莫名涌起的的情愫。右手边第一间,是她的房间。
  屋子的采光很好,无论冬天夏天,总可以享受暖洋洋的照射。浮沉在阳光里头无处遁形,她环视空荡荡的屋子,唯有旧到不成样的地板,还是她离开时的那套。
  通往窗台的门居然是开着的,姜莞尔正自纳闷,目光突然又被墙根处一片小片字迹吸引。女人蹲下身子仔细端详,指间拂过的瞬间,嘴角已然翘了起来。
  潦草的笔迹赫然写着:XX年9月18日,今天是安宸哥哥走的日子。哼,等着瞧,我要一年不和你说话。
  下面是煞有介事的倒计,365、364、363……一丝不苟的数着,却只到353便停了。
  曾经她每晚都要钻下写字台来,把对抛下她跑去法国的他的怨气,都狠狠的刻在数字里。
  可是某一天,当安宸第四次给她家拨来国际长途的时候。母亲掐腰站在门口,一边用手挥舞着话筒,一边示威似的抿着笑问她:
  “你到底接是不接?”
  问到第三遍,她已然倒戈。蒙着脑袋的枕头往身侧一丢,女生翻身下床便抢过了话筒。
  “莞尔,姜莞尔?”回忆中,她听到安宸在唤她,一时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姜莞尔愣了愣,突然明白,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阳台。
  正对面,是安宸家二楼的阳台。
  曾经安宸与她一样,也是住在面南的房间里,享受一年四季和煦的日光。可没住多久,男生便搬到了北向阴冷的客房。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做,不过为了能离她近一点。
  两户的阳台,探出去,围栏与围栏之间仅仅一步之遥。有时他会踩在上头,纵身一跃,便跳进了姜莞尔的屋子。莞尔同母亲冷战,赌气不下楼吃饭的时候,他就是用这个法子,给她送来了各种各样的吃食。
  小时候她只觉得好玩,甚至会拍着手小声称赞:“安宸哥哥好帅。”
  可渐渐大了,她开始胆战心惊,甚至捂住眼,不敢看男生爬上栏杆。心心念念间,怕他会有一分一毫的闪失。
  于是安宸不再上演动作戏码,有什么东西,直接轻手轻脚扔进她怀里。
  而有什么话,她偏偏也不肯同他直接说。写在白纸上,折成飞机,神秘兮兮的一只一只丢给他。他从不笑她幼稚,她掷过来的每一句话,他都仔细的收在抽屉里,原封不动。
  折飞机的法子,还是安宸手把手教给她。再轻再薄的纸叠出来,也能飞出去好几米去。
  此刻的安宸,正垂着头,全神贯注的折叠一只铜版广告纸。每一个步骤,每一处纹路,都是她所熟悉。
  “安宸?”姜莞尔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句。
  对面的男人完成了手工,抬起头来,温暖的笑容如昨。
  简简单单的,他应了一句:“恩。”男人话音刚落,右手已然举起在脸侧,轻轻一送。纸飞机在半空中划出虹般的弧线,左摇右晃,飘飘荡荡。
  是她的错觉吗?为什么当飞机跃入阳光的刹那,闪烁出璀璨的光,耀的她无法正视。
  姜莞尔条件反射的伸出双手,牢牢的把小东西包在手里。
  下一秒,安宸已经随着飞机朝她“落”了下来。女人短促的“啊”了一声,向后退出一步,他稳了身子,伸出手去抓住她小臂,才叫莞尔不至于失去平衡坐在地上。
  记忆里最后一次他的纵身一跃,已然是十六七年前。那时她从指缝里,自男生渗出细汗的脑门,看到微微弯起的笑眼,然后撅起嘴巴说:
  “喂……以后别这样了,我害怕。”
  而此时的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沉吟了半晌,女人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声音越笑越大,越笑越无所顾忌。捂着肚子,她缓缓的蹲下了,肩膀却还因大笑而颤抖个不停。
  一分钟以后,安宸拍拍她的头发,试探着问:“笑完没?”
  头埋在膝盖里,姜莞尔点点头。然而立起身子的瞬间,嘴角仍旧狠狠的抿着。
  “那么好笑吗?”他偏了脑袋,故意做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女人摇摇头,又点点头,进而望进他眼里低声回道:
  “我只是……很开心。谢谢你。”
  “要谢我,待会儿也不迟。”他笑,神色竟略有些紧张,“莞尔,我有话要同你说。”
  “恩?”姜莞尔仰起脑袋,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却看到安宸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的纸飞机上。她当下会意,举起飞机来有些好奇又有些不解,轻轻撑开机翼,指甲盖大的银色东西便滑了下来。
  姜莞尔伸手去接,冰凉的触感正落进掌心里,展开来一看,笑容霎时间都凝固在了脸上。
  是一枚戒指。镶的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微微泛着蓝色。配着那细长流畅的银环,将将恰到好处。
  原来那刹那耀眼的光,并不是她的错觉。
  “莞尔。”恍惚中,她听到安宸叫她,熟悉的声音在那一刻竟有些不真实。
  姜莞尔茫然的抬起头。
  “莞尔,嫁给我吧。”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每个音节每次律动,都是从心底里做出的承诺,“我一定会让你幸福。让你每天都像刚才那样,可以肆无忌惮,无忧无虑的笑。没有烦恼,只是开心。”
  她无言以对。
  向她求婚的这个人,也许是剩在这世界上,陪她最久,最懂她,也是最爱她的一个人。他从来不曾提高了嗓门与她说话,不曾忤逆过她任何任性的要求。他甚至从未对她说出过一个“不”字,从未朝她哪怕是皱一皱眉头。
  在法国的日子里,她像一只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茧。疼也不知道,恨也不知道,没有喜悲,没有情绪波动。他就不发一辞陪在她身边,从不问过往,从不触及伤了她心的旧事。
  她偶尔开口,他便去做;她不开口,他就陪着她一起沉默。他的存在,似乎是不在。但每当她疲惫不堪的回过头,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带着温暖的微笑,为她留着他馨香的拥抱。
  是,安宸就是这样。不催促,不索求,不质问,不迟疑。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处坎坷,他就站在她身后,搀扶着她走过。
  只一步之遥,他便可以与她肩并着肩,手携着手。但他却从不曾试图逾越,那一小片戳手可及的方寸之地。
  他在等她对他打开心结。他总是很有耐心。
  应该说,对她,他总是无所不能。
  当安宸将车开进姜莞尔的小区时,夜幕已然拉了下来。熄了火,男人打开车内的灯,向后靠在座位上。
  两个人都没有动。
  “还打算搬家吗?”他突然问,转过头,看着她线条柔和的侧脸。她却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老半天才回了句:
  “不知道,还没找着合适的房子。”
  他点点头,收回视线来。仰面看看天色,又没头没脑的说:“白天明明晴的那么好,怎么说下雪就下雪了。”
  正说着,车前的玻璃上,已然稀稀拉拉的沾上了几滴雪水。雪下的不大,一片就只有丁点。她出神的望着那漫天漂浮而下的白,咬咬牙,终于还是说:
  “安宸……”
  “莞尔。”他突然插话,手覆上她的左手,正盖在她套着戒指的指头根,“不是说好了?咱们就像小时候,这戒指,你戴三天。三天以后你再告诉我,还要不要把它摘下来,还给我。”
  她无法拒绝。
  很小的时候,她拉着安宸陪她玩结婚游戏。他拿可乐罐的拉环给她做戒指,戴在手上,她固执的三天不摘。有时甚至会故意显摆出来,给这个妈妈看,给那个妈妈看。
  没再说话,姜莞尔轻轻点点头,合起右手从他掌心下抽出,开门下车。安宸没有送她,而是打开车前灯,为她照亮了黑惘惘的路。她回头看他一眼,算是无声的感谢,对上他专注望过来的眼神,又慌忙转过了头。
  走到楼跟前时,隐约觉得门洞右侧的阴影里停着一辆车,太黑了,姜莞尔看不清楚。一直上到了二层,耳畔传来安宸驱车而去的引擎声,她才恍然了悟什么一般,步子也停了下来。
  是她想得太多了么?若就这么返回去,却发现不是,那她心里头的狼狈,该交给谁来收拾?
  ……也罢,难道她为他狼狈的还少?多一次少一次,谁知道谁不知道,她早该不在乎了。
  这么想着,女人早已转身下楼。一直到看清楚了那熟悉的银色,说不上为什么,竟长长舒了一口气。就好像在人多的地方与同伴走散了,寻来觅去,发现他就在灯火通明的地方,微笑着等她。
  仲流年双手交叠在方向盘上,撑着额头。身子微微前倾着,整张脸都埋起来,让她看不清楚表情。
  她就一言不发的望着他,隔着车玻璃,仍然可以感觉到男人身上深入骨髓的疲惫。雪渐下的大了,贴在脸上,一瞬便化成了水。一时间她有种错觉,那是她的眼泪,一颗凉过一颗,一直凉进心底。
  可姜莞尔很清楚,那些液体,不是从她身体里涌出来的东西。眼眶干干,她比谁都感觉的真切。
  她伸手,用一只指头敲了敲车窗。
  仲流年动了动,缓缓抬起头来。额前的发有些凌乱,一如他此时的眼神。他的嘴型,仿佛是拼出了她的名字,她听不真切,不自觉的向前探了探身子。
  男人按下了车玻璃,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望着她的眼神从迷离变成清醒,从清醒变成犀利,又从犀利变成了深切沉底的悲。
  “你怎么来了?”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她只得下意识的问出了心口的问题,声音有多喑哑,他们都无心顾及。
  他怎么来了?她病的日子,他每天早早结束了工作,把车停在对街,望向她不常打开的窗子。不给她电话,不上去找她,就只是坐在车里,静静的守着。
  他在守候什么,是在期待她偶尔向外看看,把视线投的远一点,就可以看见不请自来他?
  仲流年自己也不晓得。
  他只是知道,说过要放手,百般努力了,却放不开。若是能放,六年前他便放了,但蹉蹉跎跎两千四百多个日夜,他从没能把她自从心里面抹去过。
  他的自尊,早被她扯烂了揉碎了丢在脑后。偏偏剩那么一点,固执不化。
  于是他尝试着拼凑失去的自己,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却还是回到原地。才发现没了她,再怎么努力,他也回不到完整的样子。始终是少了一块,始终是无法抛开过往笑笑了事。
  他说他不爱她,是假的;说他不恨她,却是真的。
  谁说爱到了极致,受了伤,便会因爱生恨?对她,他无论如何硬不下心。再见姜莞尔,她的一颦一笑,她尴尬的离去,她为难的眼神,她无助的躲闪,都令他不忍伤害。
  他是真的认输了。
  “莞尔。”仲流年突然轻轻叹气,牵起她冰凉垂在身侧的手,贴在唇上。她想抽回,却使不上力气,看着他倦怠合起的眼,心一下子就软了。
  “又喝酒了?”她轻声问。他没有答,张开眼睛,将她的手摊开在眼前。他在看什么,姜莞尔一下子便明白了,想藏已经来不及。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站在雪里站在路光灯下头,她美得不真实,像是千里迢迢赶来尘世的天使。
  不真实。
  第一次见她,他便这么觉得。直到拥有了她,他仍是觉得如此。
  然后失去了她。
  他常常觉得,那会不会是一场梦?因为做得太长太投入,所以愚蠢到信以为真,愚蠢到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区别。但若说梦是假的,为什么疼痛偏偏如此真实?就连与她一同逛过的公园,吃过饭的餐馆,看过电影的影院,他都没有勇气再去踏足。
  他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仲流年放开了姜莞尔的手,坐正。目视前方,他的侧脸让她无从捉摸,他的话她却听得清晰无比。
  “你和他出去这么久,就是为了做这个?”
  她愣愣的望着他,戴戒指的手无力垂在车门边沿,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姜莞尔。”他仍然不看她,喊着她名字的声音里面,一点温度没有,比这冰天雪地还让她觉的冷,“我只问你一句,你要不要嫁我?”
  他这是求婚么?若是,为什么她一丁点幸福的感觉也没有?
  就在同一天,竟有两个人问她嫁是不嫁,她是不是该开心的笑?可心里面,却只有说不出道不明的悲。
  她看不透他,从始至终,她看不透他。
  六年前的仲流年,便能够把感情隐藏得很好。当她心灰意冷以为他对她无意,以为他一时兴起的表白不过闹剧。他却为了她昏睡在医院里,然后抹着她的眼泪说,他爱她不起。
  那现在呢?当他要她嫁给她,却不问她为什么戴别人送的戒指,甚至不肯看着她,不肯做出一点温存。这究竟是戏,是套,还是他给她的又一个劫?
  几天前,他不是还和上司的女儿出双入对,谈婚论嫁?
  她终是不能像他一样,连一个解释也不要,将婚姻如同问候一般说的随意。
  “我问你,嫁,还是不嫁?”他突然转过头,眼神依旧低垂在她手上的钻戒,问的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姜莞尔突然笑了,那笑容,想必是难看至极。他终于抬起头来和她四目相对,却只见她轻轻摇头,笑着摇头。
  天气真冷啊,像这样下着雪的冬夜,冷得寒透肺腑。
  “好。”他短促的回了句,仿佛得到这个答案,得到什么答案,对他都没有分别。点下按钮,玻璃缓缓升起的瞬间,她听到他发动了引擎,却许久没有离去。
  姜莞尔也站在原地,肩膀上落满了白花花一片一片,像个雪人。
  仲流年转过头,那一刻她终于在他眼底寻得了共鸣的痛。他对她说了一句什么,是声音太低,还是隔着玻璃不够真切,她听不到,但一下子明白。
  他说:“莞尔,你怎么可以嫁给别人?”
  这一问,六年前的雨夜他便想对她说,却只等来高烧感冒,没有等来回答问题的人。六年后的今天他们隔着玻璃,他终于问出口,但答案已不重要。
  车骤然启动,甚至没有平稳的过渡,便如同箭离弦般冲了出去。她感到脸上又挂满了液体,这一次,是温的。
  姜莞尔躺在床上,五指摊开在眼前。下了雪的冬夜格外的黑,一片阴影中她只看得见戒指银光闪动,仿佛夜幕里猫儿的眼,陪着她一块儿失眠。
  安宸是知道她会如何回答吧,所以才会突然握着她的手说,陪我再玩一回扮结婚的游戏。他和她,有那么多的回忆都是深入骨髓里,他了解她,许是比她自己还要更胜一筹。
  所以当安宸看到仲流年,看到她看他的眼神,六年来埋在心里的谜,一下子不言而喻了。
  他是决定赌一赌,要么险中求胜,要么全盘皆输。他总是不忍心这样逼她的,但也见不得她堵着自己,绕着圈出不去。
  翻一个身,她把枕头向怀里抱得紧了紧。
  人说睡姿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来。曾经姜莞尔总是仰面朝天,手臂舒展睡成个人型。可渐渐的,她喜欢侧卧蜷缩着,曲胳膊曲腿,把头埋进暖烘烘的被角里。
  她以为自己没有变,可细细想来,真的不是从前那个她了。
  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满是那道她参不透的眼神;睁开了,夜又静得怕人。终究是睡不着,姜莞尔叹一口气,扭开灯坐了起来。
  拿过枕边刚充好电的手机,看看时间,果不其然都两点过半。
  白天林沁给她发了短信,问她病好的差不多没,说她婚期就定在春节过后,叫姜莞尔一定要去参加。
  女人还问她过几天有没有空,要一起去试婚纱。姜莞尔微微一笑,回了句,好啊,周几,你定。
  “所以你就打算辞职了?”林沁一边翻着相册,一边挑着细长的眼睛质问道:“我说姜小姐,你不会又要搞失踪吧?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再敢不声不息人间蒸发,我现在就替党和人民将你就地正法,免得以后找起你来劳民伤财。”
  姜莞尔举起另外一本相册挡在脸前,笑道:“林女侠饶命,小女子不敢了。”
  林沁“扑哧”也是一笑,抓着她的挡箭牌往旁边一摁:“跟你说真的呢,你是不是又想回法国?那地方就那么好,跟个避风港似的,还让你呆上瘾了?”
  “林沁,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没骨气了?”姜莞尔的肩膀突然怂下来,眼睛里头神采也没了,“我也知道逃避不是办法。可是什么勇敢面对,什么重新开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所谓旁观者清,只因为站在旁边的人,是用眼在看;而处在局里的人,是用心在生活。不想看了,只消合上眼皮,便能图个清静;但要走出这个局,却不是眨眨眼睛那么简单。
  “哎,我说你啊,不是软弱,是太固执了,一门心思只认死理。”林沁拍拍姜莞尔的脑门,这个动作,还是上学时候习惯做的,
  “虽然说这个男人,现在是比较极品。但就凭你姜莞尔的花容月貌,再找个等重量级的,也不是多大的难事。谁说得不到就是最好的了?这样想的人啊,一辈子都过不幸福。”
  说罢,林沁自个愣了愣,抓着姜莞尔收敛了表情:“我说这话你可别误会。莞尔,我是希望你过的幸福,能多幸福就多幸福。”
  姜莞尔心里一暖,轻拍她的手道:“是是是,你怎么想的,我知道。”
  林沁舒一口气,立马又提了起来,眼神犀利,直奔主题:“天啊,这老半天了,我都没发现。”牵着她的手,指着那戒指质问:“坦白从宽,快说,这戒指谁送的?”
  姜莞尔苦笑,迟早是要被她发现的。早晨起来的时候,还犹豫着要不要摘下来,转到指节中间,又改了主意。既然答应了安宸,怎么能连这点也做不到。他对她的感情,这么多年了,难道还见不得光?
  而且她,也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吧。
  “莞尔,有人向你求婚了?”林沁望着她的只笑不语,催促着问,“那人是谁?姜莞尔,你可别说这么漂亮的戒指,是随便带着玩玩。快说、快说啊。”
  姜莞尔见林沁的眼神渐渐犹疑起来,明白她揣测了什么,忙摇头道:“不是他。这戒指……确实是有人送给我的。”
  “你答应了?”一般人把求婚戒指戴上了,就是答应了吧,林沁肾上腺激素突然飙到很高:“他是谁啊?什么时候带来我见见。你们日子定在几月?可得等我蜜月回来……”
  “林沁。”姜莞尔哭笑不得,再说下去,连孩子的名字都要有了,“我还没有回答他。不过你放心,我要是结婚的话,一定第一个通知你。”
  林沁略有失望的“奥”了一声,眼睛里还是乐滋滋的:“我就说嘛,我们小莞尔聪明漂亮的,怎么会在同一棵树上吊死?”
  姜莞尔把相册一推,转移话题道:“行了,光说我了。要结婚的是你,赶紧试衣服去吧,一会儿人家等急了。”
  “我姐还说这的婚纱好看呢,找了半天样子都差不多,镶的假花比我脑袋都大。”林沁嘟嘟囔囔的站起身,造型师立马笑容满面的应了上来。女人压低声音冲莞尔挤眉弄眼道,“反正试衣服不要钱,莞尔你不一起?”
  姜莞尔两手一摊:“不是说好了,今天我只负责看着你折腾。”
  说归说,再不解风情的女人,穿上了婚纱,顿时就妩媚三分。试完婚纱的林沁心情大好,定了三套,留待来日拖家带口陪审决议。
  走出婚纱店,林沁揽过姜莞尔的胳膊,紧紧箍住像是怕她跑了:“莞尔,今天一天不能让你白陪了。我老公马上下班,一会叫他请咱俩吃大餐。”
  一听说要见林沁的未婚夫,姜莞尔没来由的有点紧张:“他工作了一天够累的了,还是改日吧。”
  “没事儿,他们刚做完一个活儿,最近还算清闲。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嘛,你就不想知道你未来的姐夫长啥样?
  想啊。只是不知道,他想不想见我。女人至今仍清晰记得,因为借钱,她在他们二人之间造成的龃龉。林沁倒好,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仍是一味劝她同行。
  姜莞尔推脱不过,只有硬着头皮答应。林沁欢呼,立刻打电话给男主角约了地方,两个人随即打车前往。
  这个叫杜凌峰的男人,个头不算太高,只略略长出林沁一点。站着的姿势倒很挺拔,等在酒店门口,浓墨重彩的眉目朝远处张望着,看到林沁走下车时,方展颜笑起。
  待二人走近了,不待林沁开口介绍,男人便伸出手来,很自然的娓娓道来:“姜小姐你好,我叫杜凌风,是林沁的男朋友。恩,很快就升职做她老公。”
  后来姜莞尔悄悄对林沁说:“喂,林沁,我看你男朋友啊,天生一副大老板的派头。
  林沁抿嘴得意道:“那是当然。他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大老板级别的。”
  饭吃得很融洽,比想象中自然许多。也许是因为林沁自始至终,喋喋不休活跃着气氛;也许是“杜老板”对女朋友无微不至的体贴,让姜莞尔一下子对他亲近起来。杯碟碰撞间,男人甚至主动提起了借钱的事情。说他并不知道两个女人有着那么深厚的友情,自己当时只是担心林沁性子太实,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
  林沁拍拍男人的肩膀:“说到底啊,他就是把我当傻瓜。”转向身边的正襟危坐的人,她调笑道:“怎么样,现在见了本人,是不是五百万也舍得借了?”
  杜凌峰正色,捏着她的鼻子质问:“你老公我难道是贪图美色的人嘛?哎,老婆,若真是这样的话,我怎么会找你呢?”
  林沁狠狠踹他一脚,横眉竖眼举着叉子:“跟我油嘴滑舌?等着吧,回去家法伺候。”
  临别的时候,林沁还是一百个不放心,拉着姜莞尔的手质问她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就算是走,也得等到看你嫁了人再走不是?”
  “莞尔,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呗。你不是说,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迈出这一步?就这么放弃了,我都替你不甘心。”
  姜莞尔扯扯嘴角,这个问题,亦是她问自己的问题。山重水复,迢迢千里,她回来了,却不知道是为的什么。以至于现在走,找不出一个留下的理由。
  “林沁,你知道吗。从前在国外,我感觉自己不属于那,他们的语言我一知半解,他们的作息节奏我融不进去,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陌生的东西始终陌生。一到夜里,我做梦都想着回家,想念这里的生活,这里的人,这里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可是真的回来了,我才发现,自己同样不属于这里。熟悉的人变了,熟悉的生活没有了,记忆好像在骗我,又好像在笑我。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想想,甚至比在异乡时,还觉得孤立无援。”
  林沁叹一口气:“说到底,你还是放不下和他的事。”
  姜莞尔摇摇头:“不单单因为他。就像是一个美梦,拿到现实里,才发现它早就千疮百孔。”
  “莞尔,走之前回一次学校吧。”林沁放了手,后退一步,看着她微笑道:“虽然这些年里,那儿也变了不少。但我每次去逛,总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年,就好像从来不曾从校园里走出来一样。”
  姜莞尔站在楼前,看着坐在杜凌峰身侧,不停朝她挥着手的林沁;看着他们的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头。手放下,笑容也收了,她却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回到当年。也许这正是她,迟迟不敢回去的原因。
  “姜小姐啊。”房东太太正提了两手的白菜黄瓜回来,见她出神远望的表情,下意识回了回头,好像也看见了什么似的。继而神秘兮兮的问:“跟男朋友和好了?”
  男朋友?姜莞尔回过神,有些疑惑的看着面前的女人。不知怎的,总感觉她对自己的私生活像是很有兴趣,这念头让她汗毛发直。
  “就是那个开白色轿车的啊,你生病那几天,在这一停就是大半个晚上。”女人说着,还随手朝路对面指了一指,“这两天没看见,我就想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呢?”
  姜莞尔勉强笑了笑:“您看错了吧,我朋友他开的是辆宝石蓝的车。”安宸的车,自始至终也没有换过,蓝色和白色,她还不至于记混。
  “不对不对,是白的,顶多有点发灰。我亲眼见你从上头走下来过,要不然,一辆陌生的车整天停在这里,我早找小区保安了。”
  这位太太的防暴意识还是很强的,姜莞尔早有体会,干巴巴的应了一声,心里却是越来越琢磨不透。白车……发灰……银灰色?
  房东在一楼自家门前停了脚,姜莞尔便也随着她停了下来。女人有些奇怪的回头看她,却见后者的表情已然有些木了。
  “还有事?”
  “您说的那辆车,真的在这儿停了好几天?”姜莞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只感觉声音都在打颤。
  “就下小雪那天下午还见了,后来好像就没有了。”房东太太一挑眉毛,心想:小丫头,还问,来没来你不是比谁都清楚?
  姜莞尔自然不清楚,自始至终,她是那个最傻最瞎最看不懂的人。
  只因为,她是那个局里的人。
  “奥。”她短促的应了一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房东太太的好耐性用完了,就差没掐着腰质问她为什么还不滚蛋,却不知是不是被她眼里闪烁的东西唬住了,竟然一句话也吼不出来。
  末了姜莞尔没头没脑的补了一句:“那个……下周一我就从您这儿搬出去,那之前,还要打扰几天。”
  说罢她转身上楼,留房东一个人在原地愣了半晌。这租客姑娘的个人生活实在是有点混乱,招惹黑社会不说,前脚一个漂亮贵气的男人清晨离开,后脚就又是一个贵公子式小哥隔三差五的跑。让她一个半老徐娘家庭主妇,都看得有点眼花缭乱。
  哎,让她搬出去,实在怪不得自己。
  周六,姜莞尔起床之后,先给刘芝言挂了个电话。拜托她帮自己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她午饭时间去拿。
  那头女人还在抱怨,说朗朗乾坤大好周末,偏偏他们设计部的人要赶点加班,最可气的是工资照常,三餐自费。姜莞尔一边好言好语的安慰,一边在心里不无抱歉的想:你们不受苦,谁来救我一命?
  坐在公交车上,听广播里女主持人说,这周末尾又要大幅降温,说不定今冬最大的一场降雪亦将随之而至。一车男女老少不由自主的齐刷刷颤抖了几下,母亲揽紧怀里的儿子,柔声哄着:“多少年都没这么冷了。”
  下了车,姜莞尔远远的就望见了刘芝言。女人见着她眼睛里都闪着星星,扯住莞尔的手一副欲哭的表情:
  “你看看你看看,都瘦成芦秆了。莞尔,你辞什么职啊,找这么好个工作,多不容易?”
  姜莞尔接过她手上的一箱东西,还好,不算沉。夹在腋窝下头,她晃晃左手,亦真亦假的道:“我找着长期饭票了。”
  刘芝言眼中的星星,顿时闪出了太阳月亮的光芒来。
  两个女人在公司旁边的面馆吃饭,含糊应对了刘芝言关于戒指的提问,姜莞尔松一口气,终于得以回问一句:
  “你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待刘芝言话匣子一开,她才低下头安心开始吃面,偶尔抬起头来“恩”、“哎”的附和两声,心里暗暗揣摩:她不在的日子,到底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
  “总之呢,过了最初的新鲜劲,饮料就有点卖不动了。本来打着健康的旗号,口感肯定比不上可乐啊,橙汁儿啊的,饮料不饮料,补品不补品的,有点三不沾。偏偏咱们经理认死理,就是不肯把那概念换下来,为这个连搞成分研发的头儿都给换了。”
  “现在就只能把目标人群的年龄定位高一点,这样的话广告、包装什么的,都要改,三天两头的加班。”刘芝言狠狠的吸一口面条,咂咂嘴:
  “我都好久没见着boss仲了,据说他最近心情很不好,都快结婚了还铁青个脸。哎,第一次带队的项目就这么一波三折的,想开心也开心不起来啊,估计是不能向岳父大人交差了吧。啧啧啧。”
  姜莞尔有点吃不下去了,搁了筷子,望向窗户对面南枫国际的大楼,眼神正落在十四层上。那一扇一扇方格子玻璃后头,此刻的他,是否也如她一样,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
  她亦有许多天没见到他了。
  说起来可笑,有意无意间,好像一直在躲他。可是隔几天见不到,心里便空落落的,说不上什么滋味。索性阴差阳错间,似是总能与他偶遇:公司、饭店、医院,难得去一趟正式场合,还碰上公布他和别人的婚事。
  命运待她终是不薄,不错过任一个机会看她出丑。
  若是从一开始,她便不曾与他重逢,过着没有他的全新生活。那这离开的念头,还会不会又跑进她脑袋里头来?
  再次碰到他,究竟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告别了刘芝言,姜莞尔就近挑了一家花店,走进去,叫店主给包了满满一捧的鲜花。伴着那袅袅腾腾沁人的气味,女人的心情亦轻快了些,只怕冷风吹的花儿也谢了,索性伸手拦下辆出租车来,钻进去坐在副驾驶座上。
  “师傅,麻烦去W大。”
  十几块钱的车程眨眼便到了,姜莞尔跨出车门,站在依旧故我的学校东门前,仍有恍若隔世之感。隔着层层叠叠的树荫,她看得到校园里新竖起的几栋高楼,隐在暗沉沉的云朵下头,不让她瞅见全貌。
  莫不是熟悉的东西,便只剩下这斑驳成青色的门了吧?
  深吸一口气,她还是走了进去。身边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具是朝气蓬勃,天不怕的不怕的年轻面孔。那其中自然少不了依偎取暖,耳语调笑的校园情侣,眉目神态里头,总有几分她熟悉的温存。
  姜莞尔把脸偏向一边,专心参观路边的风景。
  主楼的地位倒是没有撼动。虽然换了窗玻璃,外墙皮也重新粉刷了,但笨拙高大,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坐着电梯到了七楼,莞尔敲敲学生处的虚掩的门,推开了,朝里探进身子。
  四张对摆的桌子空着三张,门口一个姑娘和她差不多年纪,抬起头来推推眼镜:“你找谁?”
  “我找杨老师。请问,她今天来学校了吗?”
  “奥,这三天省里开会,她去临市了,明天下午才能回来。”女人身子坐的直了直,看看她手里的花,了然道:“进来吧,你是她学生?”
  姜莞尔笑了笑:“差不多,杨老师从前是我们班的辅导员……恩……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就是今天回学校,顺便来看看她。”
  女人说着,捧着花走进了屋子,站在几张空桌面前,显得有点无措。
  年轻女人倒是颇善解人意,努努嘴:“最里面那张是杨老师桌儿。我给你找个瓶子插上吧,要不过一晚上就干了。”
  简简单单把花收拾好了,又留下张纸片,姜莞尔向女人道了谢。后者把她送到门口,打量着问:“你毕业很久了吧?杨老师都好几年不带学生了。”
  姜莞尔的脚步停了停,望着窗户外头不知何时铺成塑胶的操场,不知何时改成广场的草坪,点点头回道:“是啊,很久了。”
  下到一楼时,姜莞尔才看到七五个学生围着布告栏议论纷纷,许是进来时急了,没有注意。女孩子们的声音有些聒噪,蹦蹦跳跳的颇为兴奋。她有点好奇,凑上去看了一眼。
  题头是类似于“优秀校友”的东西,几张显眼的照片,她甚至从电视上见过本人。如今看来,竟还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姜莞尔一时失笑。
  一个女生步子退的大了,踩了姜莞尔鞋尖。站稳身子,女生立马转过头来,双手合十吐着舌头:“师姐,对不起、对不起额。”
  姜莞尔笑着摇摇头,却还是警惕的后退开两步。与女生一起的两个人同样满脸兴奋,完全进入了忘我状态,指着角落里一张照片你言我语说个不停。
  “他那个公司巨牛巨牛的,我哥就是在那找的实习,好家伙,关系托了十万八千里。”
  “哎,人长的帅,又有钱,连名字都这么有诗意。流年,流年,咦?这不是首歌名么,那个谁唱的……”
  站在玻璃展板后头,姜莞尔是看客里的一个。远远望着仲流年的照片和资料,占据了右下角诺大的一块地方。
  文字不无夸张的介绍着他步步高升的学历,如鱼得水的工作履历;照片是在美国上学时拍的,头发比现在略长一些,单肩背着书包,脸色有些苍白。明明是在笑着,眼神却略有暗淡,看不到光彩。
  名字那三个字,像是画上去的,果然是格外的好看。站在最前头的女孩手指点着玻璃,一个字一个字吐的颇有韵律,南方人,带点绵软的乡音,似在唱一出《牡丹亭》。
  “仲,流年。仲,流年……”
  若干年前,就坐在离这主楼不远的一号食堂里,她和那名字的主人,额头对着额头喝早餐的馄饨。汤水很烫,她腮帮子抖动的像只金鱼。
  好容易吃干抹净了,接过对面的递过的纸巾,还没擦,她突然问他:“流年,你名字怎么来的?”
  仲流年抬起头来,抓着那纸巾按在她嘴巴上:“那你的名字怎么来的?姜莞尔同学?”
  她得意一笑,笑的“嘿嘿”的:“简单啊,我爸妈希望我天天傻乐呵,觉得叫姜笑重名率太高,所以改了个不易盗版的。”
  “我的也简单。”他也笑笑,两手一摊,“照顾我们的那个阿姨姓仲。至于流年吗,随便起得。”
  姜莞尔不笑了,放下勺子,没留意它直接滑进了汤里:“真的?”
  仲流年却仍在笑,捏捏她的鼻子,点头道:“真的。”
  女孩子已然不念,对那橱窗里遥不可及的玉照,很快便没了兴趣。同伴们一起说说笑笑着朝大门口走,大概去寻别的乐子了。转眼间那一扇展板前头,就只剩她和他孤零零对望着,她看得到他,却不知他在看着谁。
  他隽细而幽深的眼神,似是要质问她什么。女人拿手轻轻拂过,一片冰凉罢了。
  姜莞尔甩甩脑袋,从回忆里头拔出了自己,亦拔出了腿。她知道这地方是下了咒的,不回来不回来,千八百遍提醒了自己,却还是经不住诱惑踏上了这块地。
  走出主楼的瞬间,她有些麻木的左右望望,竟有了迷失方向的感觉。身边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朝她递过一张传单,露牙的笑脸似曾相识:
  “师姐,晚上有时间嘛,来看我们的校园歌手比赛吧。”
  许是又把她当研究生了,姜莞尔接下那广告单来,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单子上头的宣传语都没有变,只是面孔换了几张,她看着那曲目,好几首都是老歌。
  她在沿路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面朝里,隔着铁丝网,看篮球场里几拨打球的男生。寒冬腊月的,只穿了薄薄的长袖T-shirt,竟然也能跑的满脸是汗水。
  旁边抱着羽绒服的三两个女生,全神贯注的,不知道是在看哪一个打球。姜莞尔撑手默默望着,仰脸看看墨染的天色,小小叹一口气。
  若是下起雪来,这操场不知又要锁几个日头。没有了球打的日子里,这些男生,便会个个像要发了霉似的,连饭都吃得没精打采。
  说起来,她还没见过仲流年打球。男人说过自己打得不错,却少有时间放纵的玩上一把,姜莞尔无从求证,只做着鬼脸说他吹牛。
  她笑笑,低下头,摊平了那张广告纸。学着记忆里安宸的样子,极轻极慢的翻叠着,每折一下,都要停上一停。似乎这飞机做好了,是要载客带人的,一招一式都不能有差池。
  大功告成,女人把折好的飞机捏在手里,朝机头吹一口气,扬手丢了出去。没有风,飞机顺顺当当落在很远的地方。
  姜莞尔站起身来,拿出电话拨了个号码,一边听着忙音,一边走过去,把那搁浅的飞机捡在手里。
  “喂,安宸。明天有空吗?我想见你。”
  周日,姜莞尔一早便起来收拾行李了。衣服捡来捡去,好像都穿了不止一季,她提溜着那半中不西的几件,有点哭笑不得。
  从前林沁曾指着她的睡衣说,姜莞尔,你再穿这身大妈式的一件套,我就把你从六楼直接推下去。于是大妈低着头瞅瞅自己的衣服,无奈道:“姑娘,你要尊老。”
  安宸敲门的时候,女人正把抽屉里的零碎一股脑朝包里倾倒,拍拍手上的灰尘,她跑去开门。以为是房东来了,姜莞尔钥匙就绕在指尖,却看见安宸歪在一旁的墙上,手里提着外卖,朝她怀里一塞。
  加了辣的鸡蛋煎饼。
  他是真了解她,多少年前她喜欢吃的垃圾食品,现在也能记得。姜莞尔讶异的“啊”了一声,笑容有些勉强:“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安宸不请自入,曲着长腿坐在门边的箱子上,环视了一下屋内的狼藉:“怎么,给你送早饭来,不欢迎?”
  她却拉着男人胳膊将他拽了起来,就着力气往门外头推:“屋里脏死了,你先去车上等着,我洗洗手就下去。”
  他站在门口,有些无辜的望着门里的她:“不用我帮你?”
  “东西敛的差不多了。”姜莞尔摇摇头,有些不敢看安宸的脸,“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不再坚持,后退几步靠在楼梯口的墙壁上,却看见姜莞尔仍旧手扶着门期期艾艾的望过来。安宸无奈一笑,转身下楼。
  女人长吐出一口气,整理了一下仪表也准备出去,临走又摸摸煎饼,仍是温热的。
  想了想,她还是空手带上了门。

  Chapter 8 认真的雪
  安宸正站在车前打电话,看到她出来抬了抬手。他身上的衣服多少总带些洋派,灰色竖纹的西服,她很少见公司里有头有脸的男人们穿。许是少了他的气质,别人套在身上,就尽数成了滑稽。
  姜莞尔走近了,他正合上手机盖子,绕到副驾给她开了车门。她不发一言坐进车里,又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绕过车头坐在自己旁边。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还以为你不打算给我电话了呢。”
  她抿住嘴,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来,手心里攥了攥,摊在他面前。
  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这城市该死的天气,连阴了一个星期连太阳的影子也没见着。他每天早上醒过来睁开眼睛,躺在床上跟自己打赌,若是拉开窗帘的瞬间阳光普照,她便是答应了自己。
  呵,他不该拿这个开玩笑的。
  安宸没有接,姜莞尔捧着那戒指盒子也没有动。半晌,他坐直的身子滑下一分,手肘撑在方向盘上偏过脑袋看着她:“你戴够三天了吗?”
  她愣了愣,轻声回答:“我昨晚才摘下来。”
  男人低头笑了。
  在伦敦上学的时候,即使说英语,他也被人叫做伶牙俐齿。偏偏对着她,他一句音韵通顺的大道理都讲不出来,甚至拿硬一点音调说话都不行。她提什么,他就只能笑着接受。
  安宸抬起头来,澄亮的眼睛望着她:“那我是最真的输了?”
  姜莞尔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有两双手一直朝四边揪她的心,她摇摇头:“不是,我只是……现在还不想结婚。”
  “可他们不是要结婚了?”他冷不丁的问,看着她突然惊醒的表情,才知道这丫头一直把自己当傻子,“这么多年了,你是在等他吧?那个姓仲的。”
  姜莞尔瞪大的眼睛,再一刻突然有点疲惫。戒指放在他膝盖上,女人叹一口气:“我没有在等谁。”
  “那你是欠了他什么不成?”他笑的很勉强。从小到大,什么滋味没尝过,却真不曾输的如此苦不堪言:“你若欠了他,我帮你还,等你们两清了。”你才可以回过头来看看我,一直在原地的我。
  还?还什么?怎么还?他在说孩子话,她也就孩子气的较起真来:“是啊,我欠他,50万块钱。”
  他一开始不信,看着她的表情一寸一寸严肃起来:“你真的向他借钱了?”
  她闷哼一声,偏了头看着外面。他知道问是问不出来的,想了想,故作轻松的说:“50万也不多。正好我下午要去他们那,谈谈投资的事情,就顺便帮你把这钱还了吧。”
  姜莞尔回头比眨眼睛还快,擒着他手腕急急的说:“别……”看着安宸表情,才放下心,语气也变缓了:“我们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就……别管了。”
  安宸看着她垂下头,问话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真的就只因为欠他钱?”
  姜莞尔晃晃脑袋,想起他们此刻正在讨论的,是个快要与别的女人结婚的男人。她都多久没见到他了?有半个月了吧。说不定此时他的名字后面,已然铅字刻上了另一个名字。
  她苦笑:“我也不知道。不知不觉间,好像欠了很多。”
  姜莞尔拉开车门下去的时候,安宸问:“收拾东西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女人连忙摆摆手,说你不是还有事,别又因为我给耽误了。
  他笑笑,回道:“看把你紧张的,放心,不该说的话我不会说。”
  她还狡辩说没有,神态却明显轻松了不少。一路走回去知道他车没有走,视线一定还留在自己身上,不知看到了什么,看清了没有。
  她不敢回头,脸上虽然撑着笑,脑子里却回来荡去全是安宸刚才的话。
  他说:“莞尔,这场仗一开始就不公平,敌在暗我在明,我输得不服气。现在一切挑明,我要再打一场。这戒指,我还要戴回到你手上。”
  傍晚,东西收拾的差不多。姜莞尔跨过地上大的小的扁的圆的各类箱子,下楼,买东西果腹。
  饿了一天的肚子,从下午就开始共鸣个不停。煎饼她没吃,一直也没有告诉安宸,闹过肠胃炎之后,她便几乎不吃辣了。
  女人走进便利店里,随便挑了几袋咸味的零食,加一瓶矿泉水。走到柜台结账的时候,一旁的小电视正在一条一条播广告,居然就有南枫新出的那种饮料,她一言不发的从头看到尾,又看一遍。
  收款的小妹喊了好几声:“喂,小姐,你的找零。小姐,找零。”
  姜莞尔回过神来,指指电视:“刚才那种饮料,在哪个架子上卖?”
  抱着饮料和水,一手提着吃食。走出便利店的瞬间,女人打了个寒战,一粒冰融化在脸上。
  她想,今晚会下雪吧。
  路上的行人都走得飞快,唯独姜莞尔一个,步子迈的不紧不慢。许是带的东西有点沉,她像是走入了快进的电影里头,一条街的距离,足足走了半个钟头。
  工作辞了,住址改了,若是再换个电话号码,她对他就又是人间蒸发。回到家里放下东西,她先拿起一瓶饮料翻过来覆过去的看,心想着,这包装上怎么也不签老板的名字。
  入了夜,整个屋子的东西都被她装进了包,只剩下床上两层被褥。姜莞尔知道这不是失眠的借口,但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绵羊山羊藏羚羊被她数了个遍,最后只得乖乖睁开眼,对着天花板,挺尸。
  失眠的毛病很久没犯了。出国的第一年她就没睡过几个好觉,每天爬起来的时候,都是脑袋发昏,头痛欲裂。但无论如何,年轻的身体却还是扛了过来。
  女人听着铝合金上“叮叮当当”敲出的旋律,知道兜了整整一周的雪,终于还是下了。来势应当是很大,席卷而过的风声如同遥远狼群的鸣叫。
  这种天气的夜,一个人,说不怕是假的。
  翻一个身,想起白天与安宸的对话,女人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这么久了,他和她的关系有如油蜡纸包裹的烛火,谁先捅破,就有引火烧身的危险。
  只是这火,无论烧在谁身上,都是两个人一起疼。
  迷迷糊糊中姜莞尔终于睡了过去,时候大概已是后半夜了。她一向睡的轻,这次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累了,一下子就有形形色色的梦境袭过来。
  一开始的梦没有情节也不带逻辑,可不知不觉间,她走回到了学校的篮球场上。挺大的地方,只有一个男生背对着她在投球,那个背影无比熟悉,她意图喊出他的名字,只三个字却卡在记忆边缘回想不起来。
  篮球拍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男生的球掷了一个又一个,却始终不进篮筐。她傻傻的在原地看,这一看不知看了多久,投球的男生好像不知疲惫,她也就忘了时间,隔着几步距离他投她看,仿佛谁也不认识谁。
  终于男生倦了,篮球也不去捡,后背佝偻着向另一头走。她看着那渐渐消失了的背影,心里酸涩难耐,明明想要追上去,却迈不开步子张不开嘴。心急火燎间,人就醒了过来。
  手抹一把脸,是不知什么时候淌出来的眼泪。
  姜莞尔坐起身,却没有去扭开灯,就原地裹着被子缩成了一团,越缩越紧,一直变成球形。
  这无厘头的梦,女人偏偏理得出头绪来:想必是心中有个自己看不下去她自欺欺人的行径,摇晃着她的脑袋叫她清醒一点清醒一点,有很多事情他和她还没有一起做过,没有讲明白,就又要落荒而逃。
  然而梦和现实,她其实一直分不太开,又固执的不肯承认。要不怎么会拒绝了重要的人,却又无力走回仲流年身边,最后结局无言,她注定孑然一身。
  低头在被子上蹭了蹭眼睛,她伸出手去想拿手机看看时间,手机却突然震动起来,惊得姜莞尔浑身打了个激灵。低下头看着那闪烁个不停的屏幕,混乱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不少。
  上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她的生活一下子天翻地覆。于是这一次,她难免心有余悸。
  姜莞尔坐直身子,等着它唱完一首,又从头开始再唱一遍。
  已然知道了来电的是谁,心中反而更难以相信,甚至怀疑这是一场梦连上了另一场梦。女人将电话拿在手里头,盯着那名字发了会儿呆,手机很是善解人意,竟然一直固执响个不停。
  屏住呼吸,她终于还是翻开盖子,将它贴在耳朵边。
  半晌,那头都没有声音。
  “喂?”姜莞尔试探着问了句,嗓子睡的干了,声音有点难听,不像自己。女人仿佛听到了隐约呼吸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怕打扰了什么,如同夜里的浪静静拍在沙滩上头。
  她沉默着,又等了一会儿,仍是没有回答。渐渐的,女人开始怀疑自己一开始便搞错了名字,于是拿下来检查屏幕上显示的字。
  没错,是他。当然是他,只能是他,还好是他。
  吸一口气,她又把电话举到原位,庆幸他还没有挂。
  “流年?”她唤了一声,嗓音清晰几分,空荡荡的房间里,空澈到突兀。那边呼吸的声音似乎也浓重了些许,却始终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甚至简简单单的一个应答都听不到。
  姜莞尔突然有点害怕起来,脑子里胡思乱想充斥进各种八点档情节。他是酒喝多了开车出事滚下山崖向她求救?还是路遇绑匪抢了他的手机拨给她索要赎金?又或者身体不舒服了身边没人照顾头脑发晕打错了号码?
  静静对峙的瞬间姜莞尔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令她不寒而栗。她甚至没有勇气再叫出他的名字,却生怕他就这么不发一言的挂了,她连个拨回去的理由都寻不着。
  窗外簌簌的落雪声,像鸟群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
  她突然想到林沁的话。她说:“莞尔你知道吗,你搬走的那天晚上,仲流年在宿舍楼下淋了一夜的雨。”
  他憔悴的脸,还曾出现在她梦里。梦里他仿佛不认识她,任她喊破了喉咙,他也无动于衷。
  淋了一夜的雨。
  她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光着脚丫子奔到窗户旁边,中间踩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疼得女人嘴巴一咧,却顾不得管。玻璃上横一道竖一道的雪水,纹路一般阻碍视线,姜莞尔猛的伸出手,毫不犹豫的把窗户推开。
  北风夹带着雪花恶狠狠扑面而来,她探出头,又差不多是探出了半个身子。路灯此刻昏昏黄黄的,照在积了雪的地面上,分外明亮。
  终于是看得清楚了。姜莞尔抽回手,捂住嘴巴,缓缓的,她沿着墙壁蹲了下来。
  就好像是孩子拿着地图,又惊又喜去寻找宝藏,终是找着了,却又不敢相信眼前的东西是真的。
  但她分明是看到了。
  她看到仲流年靠在车门一侧,望上来,望着这儿,手机贴在耳朵边上。在她探出头的刹那,他垂下了手,电话落在雪里。男人渐渐站直了的身子,没穿外套的身型,格外单薄。
  飞快的穿着衣服,女人的视线在几个包裹之间来回游走。她把伞装在哪里了,把伞装在那里了?这么问着,却只觉得脑子里头乱成一团,手穿过袖子有些颤抖。
  最后最后她终是没找着伞,踉跄着跑下楼的时候,只觉得还是来不及了。但一冲出楼梯口,就看到他仍站在原地,挺拔的姿势,六年了也没改变过。
  姜莞尔是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步子很慢,同她下午提着东西回来时一样。后来吃东西时,喝着那瓶饮料她还想,这一走,是不是又很久见不到他?
  沮丧到做梦也能哭出来,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哪怕是梦,也多亏她执念够深。
  姜莞尔一站到仲流年面前,就闻到了浓重的酒气。男人的脸色苍白,像是在这里过夜的那晚一样,仿佛染了大病。
  他和她的每次再见面,不是无言结局,就是不欢而散,若是这一面真的是最后一次,她该怎样表现才能完美收场?
  仲流年仔仔细细看了她一会儿,好久没见了,似乎有点不认得。
  不等她开口问,是他先说了话,站直的身体失去重心,向后靠在门上:“今天他来公司,说了你们的事情。”
  她一愣,我们的事?
  仲流年笑了笑,冰天雪地里牵动一下肌肉都是困难。但他偏要笑,还要笑的没有一点破绽才行:
  “安少爷说,他从很小很小就爱你爱的不行,这辈子他非你不娶你非他不嫁。他说我是个混蛋白白浪费了你这么多年,说这次生意一谈完就带你回去见家长带朋友,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让你做他的安夫人。他说他比我了解你,比我疼你比我懂你……”
  “够了。”姜莞尔后退一步,应该是声嘶力竭喊出来的两个字,偏透着妥协。安宸不会这么说,她比谁都清楚,她不明白仲流年大晚上过来扯这些慌,用意究竟何在。
  本来不该有的一点期待,此时都随着这一声烟消云散了。姜莞尔穿着拖鞋的脚,陷在雪里头从脚趾湿到脚跟:“我比谁都了解安宸,这种过分的话,他从来没说过。”她顿了顿,突然似笑非笑的问:“流年,你大晚上跑过来替别人表白,难道是吃他的醋不成?”
  对她质疑的问话,仲流年仿佛不以为意,男人脸上仍是笑,不太难。反正那表情,已经僵成了型。
  是,安宸没说,他什么也不用说。他只消伸出手来握着他的,再眼含笑意对着他和南昕说一句:“祝你们幸福。”他的语气越是真诚,他仲流年败的就越彻底。太平洋两头他都是拿下了律师资格的人,却连句反驳的话都讲不出来。
  “你说得对,我是吃醋,这口醋我一吃吃了六年,难道发发牢骚都不行?”男人冷笑,突然又敛正了神色,松松领带,说的轻描淡写。太轻描淡写,他心知,扶上车门,稳了稳脚下的芜乱:“安太太,你就当我是来发酒疯的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你该习惯了。”
  姜莞尔看着那迅速冷下来的表情,分辨不清他话里的真假。一时无措,想扶他一把,却只是迟疑着问:“真的没事吗?”
  仲流年车门都打开了,听到她如此开口,动作停了停,“啪”的一声又甩上。站正了盯着她看,脑袋微微晃着,醉意愈发明显:“是啊,我不是一向如此?闲着无聊,就喜欢找你姜莞尔的麻烦。”
  她咬着牙,一句话不说,仍然盯着他看。他却突然失了耐心,又一次开了门,眼见就要坐上去。却听到身后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同雪花相比不知孰轻孰重。
  “流年,我明天就搬走了,不住这了。”
  他的姿势僵在半路,这一次关门的声音比刚刚还要响亮,再狠一点车都要应声而碎了。姜莞尔惊得闭起眼睛来,还没回神,就被他扯了过去。
  “姜莞尔,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死命箍着她胳膊,她紧抿着嘴一声疼也不溢出来,“你上哪去?你又要上哪去?工作也辞了,家也要搬,你又想往哪跑?躲我,是要躲我吗?”
  姜莞尔听他着咬牙“嘶嘶”的低吼,连挣扎都忘了,被抓的胳膊仿佛不是自己的。仲流年的问话突然开了闸一般,怎么关也关不住:
  “还真是可笑,我就说心里觉得慌,喝了酒,阴差阳错就开到了你们家楼下头,怎么忍也忍不住,阴差阳错就拨了你的号码……”
  姜莞尔脑袋一震,想起房东的话来,想开口,无奈他根本不给她机会。
  “……结果你还真要走。姜莞尔,原来你是真的没有心的,你走了多久,我就纳闷了多久。这些年,没有一天我不问自己,我是哪做的不好了,哪照顾得不够了,怎么突然间你就铁了心要离开我?走了走了,一封信,一个电话,一个口信儿都没有。思来想去,绕来绕去,难道真的就因为一个钱字?没有钱,难道我就一点值得你留恋的地方都没了?”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嗓子艮在“钱”字上,像是咽什么东西咽不下去,脸也涨的有些红。姜莞尔被他问得胆战心惊的,翻手抓上仲流年领口,只觉得男人胸前滚烫。
  “可是现在我有钱了,现在我什么都有了。”仲流年的声音缓了下来,那一刻似是突然老了十岁,
  “梦想我不要了,尊严我不要了,从前的我我也不要了。争强好胜了这么些年,不就为了爬到这个位置?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让你姜莞尔回头看我一眼?呵,结果终于等到你回来了,你的眼里头仍然没有我,说走就又要走……姜莞尔,我很好奇,我真的很好奇,六年前,你是不是在演戏?什么钱不钱的,其实你根本不在乎吧?只要能离开我,什么话你都说得出来?!”
  “为了骗我,让我死心塌地的放手,你用心良苦吧?
  姜莞尔抽回手来捂住嘴巴,眼泪扑打扑打的落在手指上手背上。他是什么时候猜着的,她无从得知,只有木偶断了线一样点头又摇头。
  若干年前她伤他的每一句话都在脑子里应声回演,女人听到最后一句,终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吞吐着说:
  “对,你说得对……可是……”
  仲流年一把放开的手几乎是将她推出去,眼睁睁看着姜莞尔跌坐在雪里,表情几近残忍。男人伸出手指头来朝远处一指,不知是指着哪里,心里头大概想的越远越好。
  “你不是要走?好,要走就走的彻底一点,彻彻底底,最好我们再也不要见着。”仲流年一边如此说着,一边缓缓合上了眼睛,闭着牙齿低吼一声:“滚!”
  她一愣。
  男人第三次转身上车,狠狠带了门,颤抖的手开始去插钥匙。
  姜莞尔胳膊撑着立起身来,顾不得收拾一身的雪,冲上去拍着玻璃歇斯底里的叫:“流年,你等等!我话还没说完,你听我说完啊!”
  里头的人看也没再看她一眼。车启动的瞬间,她顺着那股力量又扑坐在地上,五个指头抓了满满的雪,只剩下力气失神抬起头。
  初积了雪的路不能够再滑一点,绵软的地面满是陷阱。车子歪歪斜斜驶出几米去,发出痛苦的摩擦声。她几乎以为他是忘记了打方向盘,才想起来,那是醉了。
  七个调的声音都憋在嗓子眼里,姜莞尔就张着嘴巴,眼睁睁看着那车朝花坛冲了过去。枯树枝子被撞得周身一震,雪呼呼啦啦全落在车头上面,生生要把那片银色的金属活埋在下头。
  碰撞的声音轰然响起,紧接着万籁俱静。女人缓缓立起身来,半晌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小姐,小姐?”姜莞尔被人轻推了几下,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个陌生男人,手拿着本子伸在她面前,“我们需要你签个字。”
  她点点头接过来,交通事故认定记录。签个字,无非是要她证明,这场事故是当事人自己造成。而且仲流年醉得不轻,估计保险公司也很开心。
  她从长椅上站起身,想起仲流年被抬上担架时,殷红了半边的脸,猛打一个寒战。抓住身边刚刚走出的护士小姐,小心翼翼的问:“他醒了吗?”
  “谁?”护士警惕的回望一眼,看到她下半身穿的还是睡裤,又仔细打量一番。
  “仲先生。”
  “哦,刚送进来的那个啊。醒了吧,跟家属说话呢。”
  家属?姜莞尔一愣,心想难道是南昕?她这是睡了多久,怎么好像从进医院起到现在的事,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小步挪到门边,推开一条缝朝里望过去。有个男人背对着他站在仲流年床边,背影看起来,应该是李秘书。姜莞尔顺着胸口,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事情交待完了,李秘书走出来正要带门,余光看到姜莞尔鬼鬼祟祟站在一旁,眉头皱了皱:“姜小姐。”
  “李秘书,流年……经理他醒了?”姜莞尔像个小学生一样立正站好,挤出个笑容来。
  “是,不过有点脑震荡,需要休息。”李秘书盯着她的脸,若有所思的回道,“姜小姐要是没有要紧的事,先不要去打扰他吧。”
  “哦,好。”姜莞尔目送李秘书拐了弯,对着那扇门犹豫一会儿,还是伸手推开了。
  单人病房显得空空荡荡的,电视关着,窗帘拉着,有点压抑。仲流年平躺在病床上,脸却是扭向里面,听见脚步声仍是一动不动,似乎是又睡着了。
  姜莞尔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站着看他缠着纱布的后脑勺,只觉得这情形无比熟悉。同样是她看着他躺着,同样是她这个罪魁祸首。
  时间可真会开玩笑。
  “你不是叫我放了你,我不是也叫你滚了?”仲流年说着,突然微微转过头来,眼睛因为包扎的关系有些睁不开,却还是清明如镜,“你怎么还在这?”
  姜莞尔看他原本俊到不行的脸,肿到鼓起一块,一时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曲腿跪在地上,头缓缓枕在叠起的小臂上头。从前上课睡觉,就觉得这个姿势很舒服,甚至连梦都没有。
  她看着他,偏着脑袋,也不管他面无表情有些骇人。半晌,突然语调柔谙的说:“流年,我有点冷。”
  仲流年皱皱眉头,脑袋明明仍是昏沉的,却因为她在旁边怎么也睡不着。
  “你回去吧,这里有护士照顾,我死不了。”
  姜莞尔摇摇头,直起身子来看着他,突然问:“你一个人躺在被子下头,是不是也有点冷?”
  什么?他还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已经掀起了被子,麻利躺了上去。一张单人床,一只单人枕头,他本是躺在中间的,哪里还有她的地方?姜莞尔再单薄,终是像尾泥鳅似的,只能贴在边沿。
  若不是手上挂着水,头上缠着绷带,仲流年早就一跃而起了。撞车的明明是他,怎么好像是她坏了脑子?他愣了好半天,一动也不动,试探着问了句:“姜莞尔?”
  “恩。”她朦朦胧胧应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挨着他,浑身上下骤然就暖了。两只手规矩的交握脸前,姜莞尔闭着眼睛,声音黏软软的:“流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不过讲完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男人仰面朝天,一言不发。
  “你答应我,我讲完了,你就把它忘了,就当我从来没说过。”她睁开眼,看看他的侧脸,又缓缓合上,“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从哪开始讲呢……”
  姜莞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格外的累,仿佛一合上眼皮,就会失去知觉。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外头天色已经亮了。床帘是淡黄色的,根本遮不住光,晨曦毛茸茸的撒在脸上。她伸手去抚,越抚越痒。
  所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阳光。
  姜莞尔猛地睁开眼。罪魁的脸向后退开一寸,眼神沉沉的看着他,一挑嘴角:“睡够了?”
  仲流年的眼睛红了两圈,是受了伤,是一夜没睡,还是别的,她不去多想。紧闭着眼睛朝他臂弯里又凑了凑,吸两下鼻子,算是回答。
  他抬起手看看表,仍是笑着说:“懒虫,睡吧睡吧。一会儿李秘书送早餐来,你大可以躺在床上吃。”
  “好。”她懒洋洋的应了声,突然警觉的抬起头,盯着他问:“一会儿?是马上还是半小时以后?”
  仲流年似是忍着笑,正色想了想:“不知道,不过他给我打电话说过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前了。”
  “啊!”姜莞尔短促的嚎叫一声,撑着胳膊肘要坐起来,却被他紧紧揽着肩膀动弹不了,她使劲摇晃两下,“快快,我得起来了,不然一会儿被李秘书看到,他要吓死了。”
  “吓死?我们有那么可怕吗?”他故意又把她向怀里搂了搂,学着她的语气说:“昨晚是谁说怕冷,也不问我准不准,自个就爬上我的床了?”
  “我……”她还想狡辩,突然看到他眼睛里温柔的神采,久别重逢,一下子就让她缴械投降。这一刻无拘无束的嬉闹,她也不知道能拥有多久,说不定是过一秒少一秒。
  姜莞尔拿出视死如归的勇气,轻撘在他脖子上的手滑扣在一起。仲流年端详着她千变万化的表情,一时惶恐,一时欢欣,一时是怅然若失,一时又安于天命。简直精彩纷呈。
  半晌,他凑到她耳边吐着气:“莞尔。”
  “怎么?不是你说不准我下床的?现在想反悔?”姜莞尔又使劲箍了箍他的脖子,心里头想,不知道力气是不是太大了。
  “不是我想反悔。”他的语气仍是悠然自得,一点没被她小的可怜的力气影响到,“不过你这个样子,怎么吃早饭呢?李秘书很为难。”
  “怎么就不能吃了?”她抬起眼睛话问一半噎在中间,缓缓转过头,看到李秘书正站在门口。此人心理承受能力极强,居然没有扶墙,一开始张成鸡蛋状的嘴巴,现在也已看不出异样。
  秘书面无表情的抬抬手里的早餐:“经理,照你的吩咐买了两份。还有……”他顿了顿,还是决定拿出职业素养来,“南昕小姐听说您出事,说她下午就会从新加坡飞回来。”
  “恩。”仲流年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句。姜莞尔是一动也不动,像是希望这样一来,她能在李秘书面前慢慢隐形,变成透明。
  “经理,还有投资方那边有些事……”
  李秘书欲言又止,仲流年也不催促。姜莞尔十分识趣的翻身下床,回头冲男人笑笑,指一指外头:“我出去吃饭。”
  他眼含笑意的看着她,半开玩笑着说:“我要是一会儿找不着人了,就报警。”她心里甜滋滋的,应了一声朝外走。从李秘书手里接过早饭的瞬间,对着他僵硬的表情,尴尬的一吐舌头。
  可是一带上门出来,那股窝心的感觉就淡了。姜莞尔找了处空座放下东西,坐在走廊里看着人来人往,白衣白裤,刚才真实的距离一下子消失殆尽。
  女人捧起豆浆煎包,木讷的盯着那扇关上的门。觉得他的世界,她仍是没能走进去。
  不知是不是晚了。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椅子另一头一个男孩靠在母亲怀里,端详了半天姜莞尔,怯生生的张口:“妈妈,那个姐姐的脸好红额,是不是也病了?”
  她哭笑不得的看看那对母子,举起杯子,猛吸了几口豆浆。
  李秘书打开门走出来时,姜莞尔早已经解决了早饭。抱着空袋子空杯,起身起的太快,杯子落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
  她低头要去捡,却被另一双手抢了先。抬起头,仲流年居然换了一套西服站在她面前,只是头上仍一圈一圈缠着白,一时间也说不上他究竟还算不算是个病人。
  男人牵过她的手在手心里揉了揉,低声问:“吃饱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出院?”被他拉着走了几步,李秘书就一言不发的跟在后头。姜莞尔木愣了很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开口问。
  “没有什么大碍,养一养就好了。而且现在,实在不是我偷懒的时候。”男人没有看他,仰着下巴仍是直视前方。
  姜莞尔看他看的出了神,又问:“那现在去哪?”
  正走到门口大厅,李秘书去办手续。
  仲流年也停住了步,握在一块儿的手轻轻放了:“我要回一趟公司。你不是还要搬家?就先回去吧。”
  是,她还要搬家。
  只是从早上醒过来到现在,她满脑子里头都是他的影子,根本无暇顾及别的。搬家的事情,仿佛发生在上个世纪了。
  李秘书抱了一堆的外用药内用药回来,提溜着钥匙说他先去取车。
  仲流年低声说了句:“走吧。”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转身自己先行。
  姜莞尔仍是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朝玻璃门走过去。一张张进出的面孔,或焦急或憔悴,与他擦肩而过他停也不停。屋里屋外只隔着那薄薄一堵墙,却是一个逍遥一个痛苦两种世界。她想,若是他就这么迈出去了,也许他和她也就永远只能在两个世界。
  她最怕的,莫过于说了一切,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她再没有什么秘密了。
  走到门口,仲流年停了下来,看样子像是在等她。只是等来等去,才发现姜莞尔根本就没跟着。
  他回头的表情有几分疑惑,看到她还站在原地,更是微眯起眼睛。男人脸上的肿退了,又恢复了好看的形状,但青紫犹在,恐怕一时半会隐藏不了。
  仲流年又朝她走了回来,站在她面前弯腰拉着她的手,低声问:“怎么了?不拉着你,连路都懒得走了?”
  姜莞尔点点头,望着他的表情满是委屈。
  他心里一紧,可又不能不去看她,只得捏捏她的手指头,用眼神接着询问。
  她提心吊胆的开口,神色飘飘忽忽的,像个小学生:“流年,我给你讲的故事,你不相信吗?”
  仲流年怔了一下,终于撇开了头,虽是个侧脸,她却还是看见他的眼圈又红了。男人把她的手心扯到嘴边,紧贴在鼻子嘴巴上,紧闭着眼睛眉间皱成一团:“我信。”
  “那你原谅我了嘛?”
  他缓缓张开了眼,看到她已然绕过来,踮着脚往他身前凑,像是要把他的表情再看清楚一些。
  他借力一把揽过了她的腰身,细溜溜的触感搅的他心底一阵酥麻,再忍不住把脸贴了上去。姜莞尔没想到他会偷来这一招,毫无防备被袭成功,只条件反射式的挣扎了两下,手就圈上了他的后颈。
  人满为患的大厅里男女老少应有尽有,离得近的全都看傻了眼,停下脚步看着这对纠缠在一起的男女。
  唯独搞卫生的大妈很淡定的甩了甩拖把头,换个方向继续清洁,许是生离死别见得多了,看之无味。
  仲流年狠狠的把姜莞尔朝自己揉着,由一开始的试探轻柔到后来的毫不怜惜,一双唇一双齿加一双舌头全分不出你的我的,喘息都融在一起。他脸上的肌肉每牵动一下都疼,额上的伤疤许是出血了,热呼呼的有些濡湿。
  良久之后他将她放开,姜莞尔的脑袋直接滑在他胸前,他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了,低头才发现胸前温塌了一片。
  他也垂下脑袋,鼻头贴着她的后脑,猛吸一口全是清淡的香气。
  他哑着嗓子说:“傻啊你,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还怕你继续犯倔,不肯原谅我。”
  事实是,我不能原谅你。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一开始不说?你白白受这么多年的苦,让我怎么原谅你?
  让我怎么原谅我自己?”
  趴在他胸前的她呜呜发出些声音,他听不真切,大概是说,所以我叫你忘了它们吧。
  忘了吧,就当做我不曾提起过。
  “流年,今天早上,你到底为什么突然去找我?”简直像心有灵犀似的,她要走了,想着他,他的电话就突然打了来。
  停了停,他安静笑着说:“喝了酒难受,突然很想听听你的声音。”
  “奥。”姜莞尔脸上又是眼泪又是笑,不依不饶继续追问,“那我听邻居说,我生病的时候你天天都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男人叹一口气,没想到这丫头的眼线还不少,想想只有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没有酒壮胆吧。”
  “……狡辩,以后不许喝那么多酒,更不许酒后开车。”
  正说着,大妈拖了工具箱走到两人旁边,面无表情清咳一声,拍拍仲流年的肩膀:“咳,我说年轻人,要泪别什么的换个地方,这里是公众场合。”
  仲流年愣了愣,姜莞尔眼泪鼻涕沾了一脸,抬起头茫然的四周望望,却被仲流年牵着就走。神志恍惚中,她听见他不知道对谁说了句:“谁说我们要告别了?我们才刚刚开始。”
  回到家的第一个电话是安宸的,姜莞尔对着那名字看了许久,心里不知怎的有种背叛的感觉。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于情于理,都是仲流年占先。
  呼出一口气,她接起来。
  “喂,莞尔大小姐,要不要免费搬运工?”安宸的心情似是不错,只是轻快的语气,不知几分是做出来。
  姜莞尔想了想,觉得还是别叫他跑一趟。本来也没几包东西,抛去被窝铺盖,坐公交车她都能搞定。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我有帮手。”顺带撒个小谎,顿时罪恶感更强。我是为他好,我是为他好,她如此催眠着自己,听见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真的不用?”安宸放柔语气,又问。
  “恩恩,真的,你也知道,我东西少得很。”
  他终于不再坚持,叹了口气说:“好。”紧接着又说:“你啊……”
  她屏息听着下文,那头却没了下文,互道“再见”后彼此都挂掉电话。姜莞尔站在门口愣了半晌,心里知道他和她有什么变了,她挽回不来。
  说到底,就算是她自私一次也罢。有些幸福,她等了太久,久到不择手段只要握在手中。
  况且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被她伤了太重,再伤不起。
  放下了安宸的电话,女人把包裹向外拖了拖,大大小小一件一件堆在门边。
  别人搬家的时候,走走形式总要环视一下蜗居良久的居所。可她的房子小,小到随便一瞟,墙角的蛛网都尽收眼底。
  于是姜莞尔就瞟了一眼又补了一眼,点点头,带上门。
  房东就站在楼梯口,底盘很稳,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倒是先迫不及待伸出手来。姜莞尔会意,一串钥匙递在这位太太手里,笑道:“住这么久,给您添麻烦了。”
  “是,给您添麻烦了。”房东不及回答,又被一个男声打断,那张脸上顿时闪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姜莞尔趴在扶手上朝下望,似是想看清来人是谁。其实心里早就猜到了九分。
  刚才在医院前分手的时候,还说他晚上也许有饭局,脱不开身。她把失望掩饰的很好,笑容里头一点破绽也没有,把他推上车说:“刚出院,不许喝酒。”
  仲流年像是料到了她的习惯,跟房东打过招呼后抬起头,手抄在口袋里冲她笑露牙齿,问:“准备好了?”
  她使劲点点头。
  仲流年一手提着俩包,肩上还扛了她的被褥。姜莞尔就拽着个小拉杆箱,诚惶诚恐的跟在后头。
  他开的是那辆颇拉风的墨绿JEEP,后备箱也免得开了,她那一点行李,连后座都没有塞满。
  跳上副驾,姜莞尔讶然发现房东太太居然送出了楼门,一双死命打量的眼睛全放在司机身上。
  她暗自好笑,礼貌性的挥了挥手。
  车平稳开出了小区,仲流年随手扭开了CD机。坐他的车已不是一回两回,听音乐却还是第一次,她偏头看看他,知道男人一定心情不错。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我们房东看你看的眼都直了,哎,你的杀伤力真是有增无减。”姜莞尔打趣,撑撑酸痛的胳膊,说的呲牙咧嘴的。一下子提那么多东西,不知他明天会不会也骨头里泛酸,她自己是有点吃不消了。
  “恩?”他偏头看她一眼,笑笑:“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
  沉了沉,他不紧不慢的解释:“你觉得,我对你还有一点杀伤力没有?”
  姜莞尔怔了一下,扭头看了会儿窗户外头。他很有耐心并不催促,嘴边仍噙着笑,眼角也稍稍带着弯。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又把头摆正了,脸颊红扑扑的,抿着嘴唇有点愤恨自己给自己下的套:
  “当然有了,不止一点,是很多。”
  “奥。”他没忍住笑出了声,下半句说的却格外认真,“对我来说,那就够了。”
  姜莞尔的新房在四环以外,基本上到五环了。总的来说,就是那种再靠外一点,打开手机就能收到“河北人民政府欢迎您”的城市边缘房,在这安家,就算是城乡结合体一部分了。
  仲流年对这房子十二分的不满意。
  本来姜莞尔打算只住一个月的,交通、购物、娱乐之类的因素完全没有考虑,只看价钱合适对方肯租。房东一答应,她便毫不挑剔的接了下来。
  但事到如今走进房子仔细看,的确是有够寒碜。虽然从面积上说,比原先那间还大出几平,但所谓的暖气只有小小一片,可怜巴巴藏在角落里,烧的比石块也高不了几度。
  屋子里站一会儿,就觉得通体生寒。
  仲流年把姜莞尔拉出了那块十几平的地方,握着她的手,斩钉截铁的说:“这地方不能住。”
  她很委屈很无助:“那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别的房子了啊,再好的房子我又租不起。”
  仲流年觉得有点冒火,强压着,对她循循善诱:“你住这,以后上班怎么办?附近公交车又少,连地铁口都没有。”
  上班?姜莞尔愣了愣,是啊,她现在还失着业呢。事情做得够绝,她是一点后路也没给自己留,那么好的工作说丢就丢了,现在想想不是不懊恼。
  男人读懂了她脸上的左右为难,半是哭笑不得,半是心疼:“你还就真不打算去南枫上班了?”
  “我辞呈都叫人家给递了。”她低下头,心想还不都是为了躲你。一双手绞的青白青白的,也不看他。可是等了半天仲流年却一声不吭,姜莞尔心里头忐忑,还是抬起脑袋瞧了瞧。
  他正眼神一瞬不转的的盯着她看,承的满满的光华全倾倒在她眼低,堂堂区域经理,几千口子人他是一把手。此刻却拿这个铁了心要辞职的小职员,没辙。
  谁叫她是姜莞尔呢,仲流年叹一口气,把女人冻得微凉的身体揽进怀里,使劲搂了搂:“别犯傻了,你那辞呈,还没到人事部就被我给截下来了。你的辞职,不成立。”
  她撑着他胸口又直起身子来,抬起头眼睛睁得浑圆:“你怎么知道我要递辞呈的?”她还是专门挑周末,叫加班的刘芝言捎去的。
  他不答,牵起她来往停车的地方走,快步跟上她还在不停的问,一时也忘了住房的烦事。隐约听到他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凑上去问:“你说什么?”
  仲流年笑笑,打开车门把她托了上去,自己又绕到另一边上车。
  他说的是,最害怕什么,就最要防着什么。
  他怕她辞职,怕她不声不响的走,几个眼线,人事部营销部他都安插好了,只希望永远也派不上用场。
  一边把车发动了,仲流年随手理了理后视镜下挂的流苏饰物,说的轻松随意:“别麻烦了,以后你住我那,我不收你房租。”
  仲流年住的地方,严格说来算不上黄金地段,是公司某高层人士调职去东南亚后,直接转手给他。房子很新,除去添置家具,地板装潢都保持原来的样子。
  他本来也不是个对住挑剔的人,离楼顶只消两层的高度,除去安全最重要是安静。上下四邻坐电梯时也很少碰面,整个楼富丽堂皇却宽敞阴森,清冷冷的像没有人气。
  姜莞尔生下来时是处在阶级顶头的人,后来虽一点一点滑进庶民窟里,但终究见识过世面。此刻站在比她租的房子还大的电梯间里,仍忍不住感慨金钱万能,四壁都是铂金闪亮,闪的女人眼花缭乱。
  走进电梯里,仲流年先刷了卡,然后对着表盘开始输密码。姜莞尔无意识的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突然恍然大悟,又有些难以相信似的低声问:“我的生日?”
  仲流年笑着回头看她一眼,语气淡淡的说:“我所有的密码都是这个。”
  从前姜莞尔玩他的手机,很简单的款式没什么特别之处,她左左右右胡乱弄着,却在备忘录上犯了难。猜了好几个初始密码常用的组合,都是“您输入的密码有误”,女人懊丧的把手机往他面前一搁,不甚当真的说:“以后密码都改成我生日吧,方便我随时视察工作。”
  男生接过手机来,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而不久后的某一天,他去排队买饭,她拿着他的手机占了座无聊的等。女生突然想到什么,解了手机锁点进备忘录,试探着输了自己六位的生日进去,竟真的一下子就打开了。
  他端着饭回来,对上她笑成花一样的小脸,奇怪的问:“怎么,突然发现你官人我是大帅哥了?太晚了吧。”
  她站起身来凑上去,冲着他侧脸香了一口,美滋滋的说:“帅,帅呆了。”
  电梯一开,走过不长的走廊直接就是敞亮的厅堂,估计是刷卡上来的时候,灯自动就开了。
  姜莞尔睁大了眼仍在打量,仲流年将她的东西朝一旁堆了,脱着外套正看见她出神,眼神似乎黯了黯,又笑道:“要不要洗个澡?”
  “你就住这儿?”她还是站在原地,一脸陌生望着他,半步都没挪。
  他脸上有些疑惑,随着她的视线环视了一圈,不知她的意思是好是坏:“这房子准确来说不是我的,不过我在这城里呆一天,就住一天。”
  “呃。”她看着那一地从电梯蔓延到阳台,从阳台伸展到厨间的胡桃木地板,黑红中带一点紫色。同整间屋子金黄的装潢搭配在一起,如同踏进了中世纪的卧房,华丽到压抑。
  暗吸一口气,她笑了笑:“闹了半天,你仲大经理身边的东西,没有一样是自己的?”
  仲流年闻言怔忪。倒是真让她说对了,从小到大,他碰过的东西,一样也不算真的属于他。
  面前这一件,他似乎是刚刚找回来了,但总觉得若即若离。捧在手心里,怕一使劲就碎了。
  他走上前环着她的腰,脑袋放在她肩上停了停:“你想要什么?我去办。以后有什么东西都是我们俩的,你说好不好?”
  她什么也不需要了,有他在她身边吃糠咽菜她也笑得出来,最可怕的那段日子重新来一遍她都受得住。靠在他怀里她点点头,气吐如兰:“好。”
  姜莞尔还是回南枫上班了。
  她很想有骨气一点不吃回头草,但就算仲流年不软硬兼施对她行美男计,不直接把睡意犹存的她拖上贼车放到门口。心底最深处,她也舍不得这份工作。
  不是说单为离他近一点,为己考虑,她也想能有个好前途。经济这种专业,虽还算火,却不如早些年那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吃香。能抱住这个饭碗,求佛也求不来。
  她和他讲的条件是,不要送她上班。
  仲流年不答应,对她申明大义说天天坐地铁上班是多么劳民伤财。男人承诺把她早放下一个路口,即使上班遇到了,也不“主动”表明两人的关系。
  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关系解冻的朋友?旧情复燃的恋人?见不得光的地下恋情?
  在一起的第三天早晨,姜莞尔在他公寓一片狼藉的大床上醒来,看到男人身上仅裹一件睡袍从浴室里走出。女人咽口吐沫,拉了拉身上的被子。
  仲流年坐在床边弯下腰,目标锁骨直接索吻。她无力的挥了挥胳膊,抵抗的十分有象征性。他浅笑一下,靠近她耳边低声说:“我跟南昕都说清楚了。”
  她的胳膊停在半空里,眨巴几下眼睛。
  男人站起身来,继续擦着头发上的水珠,也不怕湿坏了价值不菲的地板,脸上挂的仍是浅淡的笑容:“我知道,这事儿你一直在意,从现在起,不许多想。”
  那时候,姜莞尔望着面前的俊脸默默的想:应该是第二种关系吧。
  他同她,算是认识了很久,但仍对彼此陌生的新人。或者说恋情是旧的,感觉却是半新,两个人具变得厉害,绕了远路,再把手牵在一起,彼此都小心翼翼。
  比如他有的时候会长时间发呆,一根烟夹在手边都快燃灭,却恍然不觉。有一次她看到他在阳台上抽雪茄,眉头皱得很厉害不知道烦心什么,她被那胖乎乎的烟管吓了一跳,男人却被她的表情逗的乐了起来。
  “你别告诉我,法国男人不抽这个?”仲流年招呼她走近了。靠在他身边,姜莞尔仍然心有余悸,盯着他手里的东西一副防御架势。
  不是没见过,只是没见你抽过罢了。
  “喂喂,姜莞尔?”某女同事把一本账目拍在她面前,一努嘴,“这个市场分析报告,你整理一下,写成书面交给头儿。”
  “是,是。”平白无故消失了十几天,姜莞尔如今俨然是部里的小妹,每次见主管的时候,背后更凉了几分。
  她的辞呈,是怎么递上去又销声匿迹、仿佛从不曾存在过,王主管不是不好奇。但不该管的事情,她聪明的绝不多问,看到姜莞尔一脸赧然回来报道,女人眼睛都没多眨。
  上午下班的时间一到,她的电话就适时响了起来。
  姜莞尔暗自怀疑,男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很忙?还是只坐在14楼金碧辉煌的办公桌后头,数着秒,就等着正午十二点的到来,像每一个普通上班族一样。
  “喂?”同事都起身去吃饭了,她压低声音跟在末尾,笑容却藏不住,“干嘛打电话,发个短信就行了。”
  那边他似乎也笑了笑:“没这个习惯,直接打电话方便。”
  这一点,他倒是像从前,没有变。随意说了几句,她看到刘芝言站在电梯口耸拉着脑袋等着,就原地停下脚步。
  “晚上我回去晚些,你自己回去,行吗?”
  他的语气很认真,的确是在征求她同意。她有点受宠若惊,答应的过于爽快,随即就后悔:“又要喝酒?”
  仲流年淡淡应了一声,随意回答也不像是保证:“我会尽量少喝的,你一个人坐车,小心一点。”
  “恩,好。”放下电话,姜莞尔一时有些失神,走着走着直接撞在刘芝言身上。后者跳开一步,睁着黑眼圈瞪她一眼。
  她抬头,做出个敬礼的姿势,心虚的干笑两声。
  刘芝言被她的顶头上司整了,一个更年期男人,衣冠禽兽道貌岸然,让她苦不堪言。
  “剥削,简直是剥削!”女人狠狠的捅着碗里的排骨肉,若是活的,估计早鲜血淋漓了。
  “行了。”姜莞尔掐住她手腕,不无心疼的说,“一共没几块肉,别糟蹋食物了你。”
  她们俩吃饭的地方,打着米饭盖浇排骨的旗号,十块钱,三块排骨一碗米饭若干绿菜叶。刘芝言对这里情有独钟,姜莞尔回来不到一个星期,她们已光顾了四次。
  “我要被加班弄疯了,我得释放压力,释放压力!”刘芝言捏了捏粉拳,往嘴里扒一口米饭,义愤填膺的问,“莞尔,晚上四个部联谊,金冠KTV,你陪我去。”
  “啊?”姜莞尔咂摸着她不是问句的问句,多余反问一句:“做什么?”
  “做什么?交流感情,联系业务,爱做什么做什么,互相丰富夜生活呗。”刘小姐掐一个兰花指,不知在算什么,“你不是刚跟未婚夫掰了?回家也没什么事,不如跟大家一起去玩。”
  姜莞尔又心虚的笑了笑。没办法,情势所迫,她在这个神经大条的女人面前,扯得谎有点多。
  “我不去了吧,没几个熟人,被晾在一边怪尴尬的。”
  “不行,你必须去。老不参加集体活动,风言风语都说你被小开包养了,我得给你正名!”刘芝言斩钉截铁的说,一点反驳余地不给她留,下一秒却表情突变一脸坏笑,“不过话说回来,你要是真的被包养了,可得第一个告诉我。”
  姜莞尔猛咳两声,筷子一放:“今天排骨做咸了。”刘芝言疑惑的看她一眼,低头看看自己的碗:“有嘛?”
  某人暗想:乖乖的,被她知道自己同谁住在一起,不知道要有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姜莞尔耳朵根子软。从小她就有这坏毛病,被人随便牵来扯去,总是两三句就说动了。
  更何况刘芝言不是随便什么人。
  仲流年说会回去的晚,她不知道多晚。想到要自己呆在那过大的公寓里,像是只麻雀闯进了暗无天日的密林,女人心有余悸。
  于是下了班,她就随着刘芝言去了传说中唱K的地方,迈进去第一步她就后悔了,再撤出来已来不及。
  来的不止是没有名衔的小职员,几个部门主管甚至都在,中型包间定了好几个,四下分散在同一层里。刘芝言解释说,其实是过年的假快到了,大家卷铺盖回家之前狂欢一回。
  姜莞尔背后发冷,朝坐在门边的王主管打了招呼,小步挪动到离她最远的沙发尽头,拉着刘芝言坐了下来。
  索性王主管坐了没多久,便回到传说中的“领导专用间”去了,屋子里头的气氛比刚才活跃了不少,大家都屁股离席抢着点歌。
  刘芝言一曲终了,捡起桌上不知谁喝了一半的啤酒罐下几口,隔着桌子直接大喊一句:“莞尔,你再不点歌就喝酒。”
  姜莞尔此时仍是坐立不安,这一屋子大半是设计部的人,此刻她身边坐的就是董言。两个人只在前几天开会时,简短打过照面,他回答的笑容有些尴尬,让姜莞尔也不自在起来。
  “你现在不常唱歌了?”男人把手中的麦克风递给她,突然语调温雅的问道,“下一首是王菲的,我记得你很爱唱?”
  屋子里只开了几盏小灯,橘色蓝色淡绿色,除了调节气氛之外,并没有照明的作用。但董言微醺的眼神有多专注,姜莞尔再迟钝也不至于感觉不着,旁边有人还在附和:“既然来了,老干坐着多可惜,莞尔就唱一首吧。”
  “是啊是啊,我唱的那么不好都唱了,莞尔你就别不好意思了。”刘芝言坐在点歌机前头,适时的又补上一句。
  姜莞尔为难的笑了笑,握着手机站起身:“我有点饿了,想先吃东西,自助在几层?”
  自助是附赠的,从六点供应到八点。因为是刚开始,所以盘子里都还装得满满的,水果炸货清粥,应有尽有。
  姜莞尔捧着个空托盘走了一圈,实则不是很有胃口,隐约觉得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拿出来看看,幻觉罢了
  才刚坐下不久,仲流年给她拨了两个电话。因为太吵闹,她没有听见。他于是给她打来简讯。
  “到家了吗?”
  她侧过身子给他回信息,想想自己的动作有些多余,不禁自嘲的笑了笑,拇指飞动:“没有,跟同事在KTV,可能也要晚些回去。”
  男人没有再回。她却不时的拿出来看两眼,觉得自己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心里止不住有些失落。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应酬,也许酒又喝多了,身体不舒服。她心心念念着一定要早些回去,在他身边,还可以照顾照顾。
  这么计划着,更觉得吃不下什么。女人又漫无目的逛了一会儿,随便拿了几份东西,坐电梯回到原先的包间。
  才踏进去,就感觉气氛不对。
  女人们都规规矩矩并腿坐着,全没了刚才张牙舞爪的喧哗,面容娇羞欲言又止。唯独一个男职员站在正中唱张学友的歌,虽说投入,但姿势颇为拘束,像是被教官喊了立正站好,一点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
  全场唯独一个人舒舒服服伸腿坐着,手臂搭在沙发上,眼睛微眯。旁边是人事部的头儿一脸谄媚,趴在男人身边不知耳语什么。
  姜莞尔深吸一口气。她是刚才还在想他来着,却绝没想到这么快,在这儿,就见着了他。
  仲流年看到她,眉头舒展,淡淡一笑,朝旁边说个不停的男人打个手势,表情礼貌却拒人千里:“剩下的事,明天到我办公室来说。”
  刘芝言很好心的凑到姜莞尔身旁,拉着她朝边坐,一边拽还一边小声解释:“不知道谁多事给仲老大打的电话,本来说有事脱不开身的,突然又来了。啧啧,迷死人不偿命啊,今天算是中头奖了。“
  姜莞尔木愣着由她扯过几步,还没落座,就听见仲流年低沉却清晰的嗓音响起:“莞尔,你坐哪去?来,这边来。”
  被人生吞活剥扒皮示众的滋味,姜莞尔早在迎新的时候就尝过一回,只是没有这一次彻底。
  女人颇为局促不安了一会儿,渐渐的也就安之若素了。
  仲流年倒没有做什么特别亲密的事情,甚至话都不怎么说,只是自始至终握着她的手。那是一种不言而喻宣布占有的姿势,旁边的男男女女都心中了然,无形之中让出一块空间来。
  董言脸色有些难看,显然不是因为酒喝多了,刚才还唱了几首歌,现在只是一言不发原地干坐。刘芝言眼睛瞪得比乒乓球还大,隔着桌子想看又心有顾忌,暗地里使劲挠自个儿的手心,此刻只想马上把姜莞尔拉出去三堂会审。
  至于其他人,也同姜莞尔一样,没过多久就习惯了,拘束也少了一些。女人们甚至比刚才唱的还要疯狂,许是一下子郁积了,发泄的念头比刚才更甚。
  过了一会儿,人事部主管居然仍没走,探过身子腆着笑脸问姜莞尔:“小姜啊,别老坐着,唱首歌吧。”
  被他叫做小姜的姜莞尔起了个寒战。平时见面此男对她理都不理,连办公室性骚扰的打算都没有,突然被对方如此亲热的呼唤,女人很不习惯。
  再不唱就有拿架子的嫌疑了,姜莞尔回了个笑脸,点头说好。
  起身的时候扯了一下仲流年的手,男人好像正在走神,怔了怔,一下子明白过来,冲她淡然一笑。
  姜莞尔点了一首王菲的老歌。高音一向不是她的强项,曾经在歌唱比赛中脱颖而出,她想应该归功于转音流畅,感情饱满。
  因为许久没唱了,女人的声音一上来有些涩,但透亮婉转,还是从前的样子。唱过一遍高潮后喉咙打开不少,再从头来过已是游刃有余,的确是得过第二的,并非徒有虚名。
  一曲终了,自己觉得还算满意。
  刘芝言带头拍起了巴掌,眼睛里头的崇拜之情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只恨不能扑上来“啵儿”上一口。其他人眼中也具有惊艳之色,跟着叫好,只是不知真心与否,笑脸做的很足。
  仲流年也跟着拍了两下手,动作很缓,却颇响亮,只是望着她的眼神专注到让人不敢正视。他偶尔会用这样似曾相识的看她,清淡温煦,无害无伤,她一下子便有了一切如昨的错觉。
  比如初见,比如同学会,比如又在一起后的很多时候,比如现在。
  姜莞尔说不上这样好是不好,但不得不承认此时暗潮涌动,两颊甚至有些烧热。可是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是个关于昨天与今天的问题,盘旋了很久始终不敢问出来,
  也不是场合不对,只是没有胆量罢了。
  仲流年很自然的揽过她,旁边十几道玄机暗藏的视线一瞬间聚拢过来,姜莞尔心知这个第三者狐狸精的角色她是却之不恭了,索性豁出去拉倒。
  “我唱的怎么样?”她偏头看看男人,突然笑着问。
  “恩……”他佯装想了想,嘴唇一挑,在她耳侧蹭过,“我觉得,还不错。”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知道我在这?”她又问,甚至顺势枕在了他肩上,这会儿暗自感谢起过分幽暗的灯光来。男人有点意外,压低了声音淡笑:“怎么,你不是嫌弃我身份特殊,不愿意公开关系的吗?”
  “不是不愿公开,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让别人对咱俩评头论足。”看不清他表情,
  她实话实说,“再说,你都这么大张旗鼓了,瞎子也看的出咱俩有一腿。”
  他又笑,旁边几个女员工,许是没见过老大这么温存的表情,此时毫不避讳看的眼都直了。
  “我也不是故意要来给你作难,只是秘书刚告诉了我这边的事,就收到你短信。我会也开完了,觉得你一个人坐车不安全,于是顺道接你回去。”仲流年耐心的一一解释,姜莞尔觉得男人认真到可爱,捏了捏他的手低声回道,“行了,我知道。”
  “你要是觉得不自在,我到车里等你?”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男人颇为满意的看看脸色有异的董言,和一脸了然的众男女,大方的提议道,甚至欠身准备起来。
  他可别想再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姜莞尔毫不犹疑的摇头,反拉着他说:“走吧,咱们现在就走吧。”
  临近春节天气反而回暖,一连好几天都是零度以上,太阳好的人都醉了,憋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只觉得是在犯罪。
  姜莞尔的工作骤然少了,少到她每天闲到心里发慌。同事们总是将眼神放在她身上窃窃私语,口耳相传间她和仲流年的故事早已有了无数个版本,最生动可信的自然是两人上学时早有情史,如今再见,电光火石,她成了金童玉女间攀高枝的小三。
  她苦笑,八九不离十了。
  刘芝言改称她“夫人”,俩人午饭时的对话像穿越回了前清,砸吧着被姜莞尔缩水的“真相”,女人回味无穷。姜莞尔想,有时间一定要给姜小姐介绍一位男朋友,不然她苦海无涯,回头失岸。
  其实最近公司上下人心惶惶,所以姜莞尔还不算十分难过。有人传说是饮料成分上出了问题,有人传说是税务上有了漏洞。财务部的人面色都有些青紫,往日高人一等下巴朝上的做派,最近也弱气了不少,三天两头有陌生面孔出现,大概是某局的检查人员。部门上下倒是口风颇紧,一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姜莞尔是不知道仲流年涉水多深,但她清楚这个项目是他全权负责,若说之前他还有南昕的父亲撑腰,此时大概是没了。每晚他回来时仍是面露疲色,也会手抚着额头仰面倚在沙发上,静静的不知在烦恼什么。可是若她无声无息靠过去,他就会放下手掌来,面带微笑着,说只是工作的累了而已。
  她不能开口问,因为根本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每次彼此无隙相拥而卧,反而是他会问她,工作累不累?
  如此想着,叹气自然而然就从嘴边滑出来。姜莞尔捧着杯子离开座位,去走廊冲咖啡,从来也不是高品位的人,始终觉得最简单的速溶最好喝。女人转身的瞬间,一双银光闪亮的高跟就落在了眼前。
  南昕又换了发型,酒红色及肩的大卷,配着瓷白的妆容像个日本女人。姜莞尔手一抖,热水洒出来一些,她下意识退后。
  “有时间吗,想和你聊聊。”
  这还是她和仲流年重归旧好之后,姜莞尔第一次遇到南昕。她承认,自己有意无意在躲她,而其实如果南昕无心相见,两人本来也不该有交集。
  姜莞尔笑笑,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些人,生来便有一种气质,仿佛这个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理所应当属他所有。他若得到,是天经地义,他若失去,是于理不容。
  姜莞尔感觉自己,就做了这么件于理不容的事情。
  “可是……我还要工作。”这个理由是彻头彻的尾站不住脚。南昕是公主,要找她个粗使丫鬟说话,一句话就行。此刻丫鬟却嘴硬说她还要做活,所以公主得等,大概等不到头。真是笑死人了。
  而南昕却并没有要纠缠下去的意思,一张拒人千里的脸上看不出怒喜。女人淡淡的又看了她几眼,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粗使丫鬟一时走神,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烫的呲牙咧嘴。
  这一天姜莞尔体会到了什么叫祸不单行。
  下午下班时间一到,仲流年说他要呆晚些走,叫她稍等一会儿,两人出去吃饭。
  姜莞尔自然应了,但放下手机肚子就唱起了反调。她佯装不觉,忍着饿意上了会儿网,心里走神琢磨着,是去吃中餐还是西餐,生的还是熟的。
  无奈自我欺骗了一会儿,终抵不过生理需求,饥饿带的胃一抽一抽难受的紧。她内心挣扎了半天,还是决定去附近便利商店买个零食垫一垫胃。
  乘着电梯刚下到一层,没走几步便听到后头有男人的交谈。
  仲流年的声音,她一下子就辨认出来。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一时也无处躲藏,女人心想,打个招呼也没什么,就笑着回了头。
  那么多张面孔里,独是安宸苍白的笑脸,在碰触到她视线的那一刻,立时僵了下来。姜莞尔也是一下子就看到了他,话到嘴边,顿时都卡在嗓子眼里。
  单单仲流年的笑容没有变。
  随行的好几个男人,有南枫这边,也有安氏那头,此刻看着这个突然冒出的女人,一时都有些惘然。而仲流年安宸同时停下的脚步,更是令他们无从琢磨。原先的谈话也就不约而同停了。
  “莞尔,很久不见。”安宸的话,仍是绅士派头十足,姜莞尔甚至恍惚觉得,他要朝自己伸出手来,公事公办握上一握。幸好没有,男人只是看着她,眼神里藏着许多说不出的东西,她没有勇气深究。
  “恩,很久不见。”女人笑了笑,随即略低下头,心里不知道是不是该立马走开。仲流年眉头迅速的收了收,几不可察,随即迈上一步,温声细语的问:“怎么不在办公室等我?饿了?”
  姜莞尔点点头,心想我要是知道会碰上这种场面,饿死了也不跑下楼来。她倒不是不想见安宸,更不打算一辈子躲着他,只是一下子情势急转,她还没有做好对他解释清楚的准备。
  这么说起来,仲流年似是说过叫她在办公室里等着,大概是为以防万一。只是她自己没有看出强调的意思,犯傻了。
  “还没吃饭?”安宸毫不避讳,径自迈到两人身边,看看姜莞尔又看看仲流年,苦笑一下,“你们约好了?”
  姜莞尔抬起头望着他,犹豫着喊了一声:“安宸……”便没了下文。仿佛没看到那副为难的表情,安宸笑的轻松了些,转身问仲流年:“我和她很久没见,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们叙叙旧?”
  仲流年闻言有些讶异,再看看一言不发面色通红的姜莞尔,心中略有不忍。虽然明白,这很久没见也久不到哪里去,男人还是点点头,有些口是心非的说:“我也不是她家长,你们的事情自己说。”这么应着,却已然退回到了人群之中,随便解释了些什么,就带着几位面露疑色的男人继续朝门口走去。
  经过姜莞尔的时候,甚至都没再看一眼。倒是其他人大大咧咧的打量着她,表情饶有兴味。
  姜莞尔和安宸面对面站着,彼此都没再说什么,应是过了许久,安宸叹一口气,望向大门方向的视线始终没有收回来:“你还是和他在一起了?”
  她以点头代替回答,望着他仍然不说话。从小她便这样,犯了什么错不敢直接跟爸妈说,先跑到安宸面前一脸委屈沉默到底,他的心总是一下就软了,天大的麻烦接不过来也要同她共担。
  此刻不是她有心炮制,只是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安宸的目光,一接触到那张不曾长大的脸,顿时就穿越了层层的时光再次原谅了她。
  也许真的是习惯了,包容她,从来不计条件。
  男人又叹了一口气,挑挑嘴角万般无奈的说:“你啊。”
  他们仍是吃西餐,也许真的在国外住得久了,安宸的胃,也不习惯米饭炒菜之类的东西。而他若问姜莞尔,姜莞尔定会毫无主见的回答:“我吃什么都无所谓。”
  女人心不在焉的切着牛排,蜜汁晶莹闪亮,看上去诱人得很。她坚持要烤到九分,肢解的时候格外困难,每切一刀,餐桌都会微微颤动。
  安宸把刀叉一撩,探身问:“我帮你?”
  姜莞尔愣了愣,抬脸笑笑,摇头。
  男人索性放下了食具,双手搭在餐巾上,专注看着她手下的动作。直到她往口中送了一块,才开口说:“你就不打算跟我说说,你和仲流年的事?”
  太甜,女人小心嚼着嘴里的食物,这么想着,却又吃了一口。舔着唇边浓重的滋味,她缓缓的说:“我们的事情,说来话长。”
  安宸眼波一动,想说我知道,我早就猜到,却只是淡然回一句:“过去的我不想知道。莞尔,我只想问你,现在你和他在一起,觉得幸福吗?会有未来吗?”
  幸福?对着一个给过她戒指,许过她婚姻,承诺过照顾她一辈子的人,她现在所谓的幸福,也许是显得太过单薄。可是这两个字,真的是因人而异。而从过去到现在,对于她姜莞尔来说,只消安之若素,无欲无求的呆在仲流年身边。万贯家财,权倾天下,青春永驻,一生无忧,与之相比都称不上幸福。
  至于未来,她不是不去想,只是望过去不过水月镜花,她还不敢多求。
  人生多变,姜莞尔深知。
  “好,且不说仲流年和南家小姐的事情,单就说他这个人:喜怒不露,连我都琢磨不透。”安宸的语气里,突然有了几分急切,“莞尔,从小到大,你都是个单纯的人,而仲流年比你复杂太多。你真的觉得你们还能回到过去?他还能一如既往的对你?”
  “为什么一定要回到过去呢?我们都是活在现在的人,只要这一刻能够安安稳稳的相处在一起,何必考虑曾经如何?”她回答的斩钉截铁,然而越是肯定,实则越是心虚。
  她所要的,其实也不是仲流年满嘴爱她,爱她的说着,亦不需要他立刻单膝跪地,拿一枚戒指把两个人一辈子绑在一起。
  他是个做的多,说的少的人,也许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谨慎。而她自认为比谁都多懂他一点,即便如今力不从心,仍然希望能朝他靠近。
  姜莞尔所在意的,是他明明有许多烦恼的事情,明明每天都有新的疲色写在脸上,但却只字不对她提。她不问,但希望他主动对她说,而他偏偏不说。他们不曾吵架,却仿佛有条跨不过去的沟,一人一边站在两头,暗地里拉锯。
  她甚至沮丧的想,也许有些地方,她终究比不上南昕。
  “莞尔,你有心事,骗不过我。”安宸无奈一笑,“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在我心中既是爱人亦是亲人,从小到大除却父母,从没有人比你更重要过。仲流年呢,他能给你承诺么?他能给你什么?”
  被人如此看穿,姜莞尔简直欲哭无泪。安宸的问话,竟与从前母亲的话如出一辙。那个时候的仲流年,除了一颗顽固爱的心,是真给不了她什么;而现在他一呼百应,无所不能,那一样东西,不知还能不能完整的放回她这里。
  “可是安宸,你知道吗,跟他在一起,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得到什么。”这一句是真话,姜莞尔反而说的没有底气。
  “无论如何,我不会看着你受一点委屈。”对着她,安宸难得有固执的时候,这一次是铁了心不打算让步。
  姜莞尔抿嘴,转而又笑了,印象中,安宸好像还不曾如此强硬的对她说过话。她这一笑,安宸也笑了,气氛顿时缓和了些,男人最后只是淡淡嘱咐:“你们公司财务上好像出了些问题,不是小事情,他有没有跟你说过?”
  “恩。”她面不改色的撒了个谎,“我知道,他提过。”

  Chapter 9 再一次拥有
  晚上回到家已是八点多钟,安宸执意送她回去,姜莞尔没有办法,只得把仲流年的公寓地址报了出来。
  下车的时候,她强迫自己不去注意男人强撑的表情,在心里说了一百万个对不起,嘴上却只能说:“谢谢你送我回来,那……再见喽。”
  电梯缓缓上升,姜莞尔心中略有忐忑,这么晚了,不知道仲流年吃饭没有。他家中那厨房,在她住进来之前,基本就只是摆设,锅碗瓢盆基本没有,电磁炉抽油烟机之类崭新崭新的,连点油渍都看不着。
  而且今天本是和他约好了吃饭的,却半路被安宸带了出去。他离开时的沉默让她至今心有余悸,不知道他究竟是太在意还是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些天里,他几乎不曾问过她和安宸的事,就像她不曾主动提起南昕。姜莞尔清楚自己不提,却并不是真的完全释怀,只是对她的歉意大于妒意,索性就不去碰触那块禁地。而仲流年的置若罔闻,却让她彻头彻尾的琢磨不透。
  走进屋里,四处的灯都是黑着,唯有客厅亮堂堂的,想必也是因她刷卡自动亮起。女人把包向沙发上一丢,心中说不出的失落,心里想着大概他临时又有应酬,今晚不知几时回来。
  正要打个电话问问,突然听到阳台上有响动。阳台是两间主卧的合在一起,亦铺着胡桃木地板。家具什么的基本没有,宽敞空荡,完全废弃,只是阳光佳好。姜莞尔搬进来后才添置了几盆绿色植物。
  她心中一紧,第一个念头是:天那,不会是梁上君子不请自来吧。仔细一想有点可笑,这样高档的社区,保安做的好到不能更好,若是有人,除了他没有别人。
  阳台上没有灯,但窗户外头不知为何,似是格外的亮。仲流年靠着花台孤零零立着,出乎意料的没有抽烟,听到姜莞尔蹑手蹑脚靠了来,暗笑着一把拉到身边:“怎么,想吓我?”
  她懊丧的耷拉脑袋,捶他一拳,反击道:“仲同学,是我先被你吓了一跳哎,恶人先告状。”
  男人爽朗的又笑了几声,凑近了问她:“我有那么可怕吗?我可是就老老实实站在这儿,什么也没做啊。”
  “还说呢,明明在家,又不开灯,我还以为屋里没有人。”女人嘟哝了两句,被他淡然的笑容弄得有些迷惑,突然改问,“……你不生气?”
  “生气?”仲流年是真的迟疑了一下,“生什么气?”
  “就是……”她想了想,决定豁出去直说,“就是我和安宸一起吃饭,你都不吃醋的?”
  他愣了愣,看着姜莞尔的脸有些笑怒莫辩,最终只是挑挑嘴角:“吃醋啊,我可是个醋罐子,你看不出来罢了。”
  “那还笑那么开心。”她有些不信,觉得他的话里敷衍大于真实。说起来,看他不生气的自己,本该放心才是,可暗地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仲流年轻叹口气,一副拿她无可奈何的表情,抱着她的双臂收了收紧:“姜同学,我不是都交代过了?我为了你的安宸哥哥,吃醋吃了那么多年了,现在终于换换位置,你就不能让我也小人得志一回?而且某人不是解释说,当初戴他的戒指,只是为了还一个承诺?那些话,我可是全都相信了……难道你希望我多想不成?”
  姜莞尔被他说得脸有些红了,幸好光线不足,不会被发现,于是女人仍然狡辩:“话是这么说……可是你如果真不生气,为什么一个人站在阳台上,连灯也不开?”
  男人神秘兮兮的笑,食指朝嘴唇上贴了贴:“嘘……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像是配合证明他没有说谎一般,寂静的夜空里响起类似口哨悠长嘹亮的几声,姜莞尔好奇的偏头,就看到夜幕里绽出了数朵烟花。
  她一言不发的抬头望着,看的目不转睛。一直到一阵高潮平息下来,窗外又恢复了宁静,才扭过头,奇怪的问:“不是过两天才三十儿么?你站在这,就为了看这个?男人也喜欢看烟花?”
  仲流年苦笑,拍拍她脸颊,无奈道:“姜莞尔,你怎么今天晚上这么多问题?那好,为了不甘示弱,我也问你一个。”他顿了顿,做出轻松的语气问道:“你说我不吃安宸的醋,那你呢,为什么从来不问南昕的事情?”
  姜莞尔被他正中要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突然有些明白他刚刚话里的意思:其实心里不是不在意的,只是怕说出来就曲解了,表达不出想表达的东西,于是索性不说。
  “吃醋是吃醋啊,可是抢人家老公的人是我,要有怨言,也该是她有怨言,理本来就不在我这。”女人低下头,咕咕哝哝说的有些底气不足。
  “谁说你没理了?”仲流年皱着眉头抬起她下巴来,“莞尔,我再告诉你一次,我和南昕,本来就没有什么。而且就算有,你若是真的在意,就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说出来。从前在我面前摔别人情书的姜莞尔呢?都跑到哪去了?”
  “还说没有什么,都住一块儿了。”姜莞尔眼神做着漂移运动,一不留神话里酸味十足。
  “住一块儿?”男人的表情先是严肃了几分,“谁告诉你的?没有的事。”语罢,看到她一脸憋气,却又笑的破了功,最终改为劝哄:“好了好了,怎么真生气了?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站在这,行了吧?”
  姜莞尔这才转过脸来,盯着他等待下文。
  仲流年的表情端正了些,清俊狭长的眉眼里承装的,却是一分也再多不了的温柔:“连着好几个年,我都是在办公室里一个人过的。这一次终于有你陪在身边,我当然要好好想一想,这个守夜的晚上,该怎么渡过。”
  女人的心肠再硬,也都化成绕指温柔倔不起来了,嘴唇动了动,踮起脚尖来脸埋在他颈窝里:“想不起来没关系,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留给你慢慢想。”
  林沁把婚礼定在了年二十八,据说因为2010年是寡妇年,所以各对结婚的新人们纷纷在跨年之前登了记。林小姐向来行事干脆利落,于是连仪式也挤在农历年之前搞定掉。
  这可苦了参加婚礼的人。过年了,本就是花钱大把大把的时候:置办年货,走亲访友,给孩子包红包,买东西孝敬老人。这下倒好,还要准备婚礼礼金,林小姐放下话了,她是干会计的,记账是拿手活,她老人家睁着眼睛一个一个盯着呢,谁也跑不掉。
  姜莞尔受到的请帖一式两份,一张给她一张给仲流年,林沁算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他俩事情的旧人,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看这对金童玉女出双入对。一个电话打到姜莞尔手里,大义凛然的说:
  “莞尔,礼金你带不带都行,唯独你们家仲魔王,必须见人,我要好好对他教育一下。”
  姜莞尔哪敢不应,嘻嘻哈哈作了保证,知道林沁这么说,不过是逞一时口快罢了。从前上学的时候,她就风风火火不像个小女生,喝酒划拳扯着嗓子说话,没有一样逊色过男生。可全班的男孩子里,她唯独不敢和仲流年称兄道弟。无论仲同学脸上的表情多么谦和温驯,她连大声说一句“hi”的勇气都没有。
  “我就是觉得他举手投足里都是拒人千里之外,不能惹啊不能惹。”对此,林沁如是解释。
  现在的仲流年,虽谦逊有加,距离感却是有增无减,恐怕林沁见了他,除了面瘫微笑,说不出一句客套之外的话来。
  姜莞尔默然,其实她对林沁的准老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希望彼此多接触几次,熟悉了,关系能变得近起来。毕竟林沁是她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以后难免要经常走动,若是始终隔着两个男人,格局的确有些尴尬。
  这么想着,她就越发坚定了要带仲流年去林沁婚礼的想法。
  当然,除此之外,姜莞尔亦不无私心。尽管她一直努力压制着自己不去多想,只要好好的珍惜现在。但每天清晨醒过来,侧脸看看躺在身边的男人,将他从眉梢到下颌的轮廓尽收入眼底,心中难免会奢望,奢望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的继续下去。
  他呢,他会是怎么想的?即然说是等了她六年,是不是也愿意跨过这最后一道门槛,从此真的不离不弃彼此相守?为了留她,他不是三番五次说出过结婚二字?就算那是一时的负气也好,总有三分是真吧。
  而为什么现在的他,却对此事绝口不提。
  这一天,两个人难得在家里吃晚饭,姜莞尔特意早回家一些,买了些食材准备好好露一露身手。翻腾着锅里的里脊肉,脑海中仍不停浮现着请假早退时主管靑白的脸孔。得,自己难得厚脸皮一回,就算被当做仗着高枝作威作福的小三,她也受了。
  若是日后有一天,她当真不甚做了仲夫人,这帮子观戏人的脸,又会变成什么颜色?她实在是很想看一看。
  这么想着,觉得自己有点恶毒了。但的解气确是解气的,于是不自觉间就哼起了小调,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老流行歌。
  “什么事这么高兴?”刚把菜盛进盘子,就听到后面传来饶有兴味的问话声,紧接着是有些夸张的吸气,“恩,好香啊,做的什么?”
  “家常便饭喽。本来想做一两道西菜,后来觉得你常喝酒,胃又不好,还是吃些好消化的热食。”她头也不回,双手在围裙上蹭蹭油,命令道,“还没好呢,你出去你出去,我要保持神秘感。
  仲流年也不跨禁区,斜靠在门框,双手抱在胸前微笑打量着做饭的人。不知道哪里买来的围裙,颜色灰蓝灰蓝的,穿在身上像个老太太似的,惹得男人直想憋笑。但看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随意扎起的长发,闻着这一室油烟的浓郁香气,顿时就有了家的暖意。
  什么是家?便是你和你所爱的人,便是他和她两个人,今昔,此刻,足矣。
  “莞尔。”不经意间,这两个字就从男人微笑的嘴角溢了出来。
  “恩?”她无暇回头,满心还在想着:我刚才加了盐没有……要不还是尝一尝吧,做咸了就不好了……啊,这扁豆怎么这么老……
  “莞尔?”他又叫了一声,仍然笑咪咪的像有意恶作剧一般。
  被他连唤了两声,她有些狐疑的猛回过头,关心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仲流年的笑脸和她对视了一晌,突然向前迈了两步,伸出手拂过她贴在鬓上的发缕,故作严肃:“有事啊,我饿了。”
  姜莞尔愣了愣,随即伸出双手来搭在他肩上开始向外推:“稍等稍等,还有一个汤就大功告成了,你先吃个苹果压一压嘛。”
  男人缴械投降,任由她一直推到了客厅里。姜莞尔拿起沙发上的遥控器,点开了电视,哄孩子一样交在他手里:“乖,先看会儿电视,饭马上就好。”
  仲流年哭笑不得的看着她退回到了自己的战线上,想了想,又微笑起来。
  最近,明明被公司里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笑的次数,却几乎比这六年里加起来都要多。姜莞尔,简直像是被你下了咒似的,莫非你是聊斋志异里的小妖不成?
  流年索性就着沙发坐了下来。临近年关,公司里很多外地员工都放假回家了,他周围的几个中层管理人员,虽然也是归心似箭,但终究因为公务暂脱不开身。老总不停,别人也就都不敢停,反而还要你追我赶做得更多,所为的已不仅仅是几个加班费那么简单。
  所以他决定人性化别人,也人性化一下自己,小年夜放了大假,公司上下一律回家过年。
  他也终于得以和她两个人安静在一起。这样的日子,明明戳手可得,仿佛就要无限继续下去,此时此刻,却又显得岌岌可危起来。
  无论如何,他一定会渡过这一关。这样无忧无虑的她,他发誓要一辈子照顾下去。
  电视上正播财经新闻,淡妆素裹的女主播带着职业性微笑,缓缓陈述着某中外合资企业牵扯入数额巨大的偷漏税案,并指明,有几位税务局官员可能因收受贿赂而被拉下马。
  男人屏息凝神的听完了整个报道,一直到股评时段开始了,仍旧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没有动,眉头深锁似在沉思着什么。
  “吃饭啦,肚子饿的那个,快吃饭吃饭喽。”愉悦清脆的女声自餐厅传来,仲流年一怔,随即应了一声:“马上。”
  看到仲流年缓缓走了进来,脸上仍是一派温煦的笑意,姜莞尔心里头暖暖的,指着椅子努嘴道:“快坐快坐,尝尝我的手艺。”
  他和她面对面坐了下来,环视了满桌的饭菜,夹一口糖汁里脊放在嘴里,一边点头一边满脸认真的问:“你都有这么多拿手菜了?什么时候学的?”
  姜莞尔得意的笑了笑:“打工的时候,在中餐馆刷盘子,跟小师傅偷学了几招。”
  仲流年点点头,法国的日子她一带而过,只说很苦,却不说苦到如何。他答应过她不问,就当真没有问,只是每次她提起片段,心里还是会难受。
  这些年,他们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只是谁也不在谁身边,所以无法彼此体会。
  实在是再也错过不起了。
  饭菜的确很好吃,三菜一汤很快被风卷残云式的消灭掉。男人放下筷子,总结陈词评价道:“恩,不错,的确不错。”
  “就只是不错?”姜莞尔瞄他一眼,自信满满质问道。
  “当然不只是不错。”他停了停,表情认真的说:“应该说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吹牛。”这么说着,姜莞尔的脸色却有些飞红了,随即像是刚刚想到,女人试探着问:“你要是真的喜欢吃,那以后我们就多在家里吃吧,对你的胃也好。而且啊,我还有好几样拿手的没有做,以后一样一样做给你吃。”
  “好。”他回答的信誓旦旦,姜莞尔几乎要信以为真,心里一阵喜悦。可转念又想,他平时忙成那个样子,隔三差五的应酬喝酒,怎么可能经常在家里便饭?心情又有些低落下来,女人不再说话,而是立起身来开始收罗碗筷。
  没注意到她丰富的心理活动,仲流年轻轻握着她胳膊,语调温柔半是玩笑的说:“老婆歇着吧,这些闲杂事务留着我来收拾。”
  知道他是无心说的,但“老婆”两个字的称谓,却还是让她心上一动。看着他专心敛起筷子的侧脸,一时竟有些呆了,半晌,有些支吾的说:“流年?”
  “恩?”他停了动作,偏头看着她。
  “……林沁要结婚了,下个星期六,请我们俩过去。”
  “结婚?”他迟疑了一下,有点不确定,“下周六么?12号?”这么问着,脸色已然不自觉的暗了下来。
  姜莞尔不明白,他的心情为什么像是一下子变了,方才还是微笑的脸,此时突然有些凝重,唯有试探着问:“怎么了?应该不会耽误太久,你若有事,可以坐坐就走。”
  仲流年直起身子来,笑容有些勉强:“我可能,真的去不了。”
  这一句话,听的女人有些茫然。没想到他竟真的拒绝,她还以为,一起参加婚礼,可以刺探刺探他对婚姻的态度。甚至也隐隐希望,由景生情,他会再提起“嫁给我”三个字。
  谁知道他竟连婉转的余地的没给她留,直接就不与她同去。心中安慰自己,他应该是太忙了吧,可是又抑制不住另一个声音叫嚣着:眼看都过年了,还是周末,难道就能忙到走过场的时间都没有?
  “莞尔?”仲流年小心的唤了一声,姜莞尔涣散的眼神聚了聚,心不在焉的应道:“恩?我没事,做饭做的累了,有点没精神。”
  “你很希望我去?”他的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样子有些疲惫,“这样吧,我打电话问问他们,看看可不可以改个时间。”
  “不用,我一个人去也可以。”姜莞尔接道,撑出一个笑容,很是勉强。他分明也看出来了,却没有继续追问,默默的端着碗筷,转身入了厨房。
  待仲流年刷好了餐具回到客厅的时候,电视是开着的,姜莞尔坐在正对面的沙发上,脑袋歪向一边,完全是睡着的样子。男人走过去,挨着她轻轻坐了下来。
  没错,的确是睡了。
  他无声叹了一口气,揽着姜莞尔的肩膀让她枕在自己肩上,看着那双因呼吸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心底默然低语:“莞尔,等这件事情过去了,你想做什么,我都一定会陪着你一起的。”
  林沁的婚礼请了许多的大学同学,加上姜莞尔一共围了两大桌。林沁叫她坐到自己那桌去,后者却推说一桌子长辈我掺和什么,还是执意坐到了年轻人堆里。
  席上一个避不开的问题,就是仲流年为什么没来。姜莞尔略施淡妆的笑脸,解释得很简单:“没办法,他工作忙,脱不开身。”
  仲流年早上很早便走了,她迷迷糊糊甚至还在梦里,就听到他关门离开的声音。姜莞尔起身看了看表,才八点不到。
  之后她就没有再睡着。
  这些天,总是隐约觉得他有心事,可旁敲侧击小心翼翼地试探问,他却总说没什么。
  “我听说流年的公司最近跟税务局搅合在一起?据说那么揪出几个贪官来,结果扯了些旧账,数额还不小。流年那儿没什么问题吧?”一个男同学半是无意地问。
  姜莞尔对此事,也只是略有耳闻罢了。但仲流年从不曾跟她提起,她也就告诉自己别去多想,被人问起了,也就唯有回答:“这些事情,他很少跟我说。”
  林沁正拖着老公一桌一桌敬酒,绕到他们这边时,已经是微醺了。女人一只手被杜凌峰托架着,另一只手举着杯子摇摇晃晃跟个不倒翁似的:“来,兄弟姐妹们,轮到咱们喝一杯。”大家纷纷举杯应和,祝福打趣忆旧的话说了许多。一一叨扰过了,林沁正要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冲着姜莞尔挑起单眼皮:“莞尔,这次仲流年胆敢不来,下次你俩结婚,我非把他灌到桌子下面去不行。”
  一桌子人都哄笑起来,还有人调侃应和:”是啊莞尔,什么时候轮到你俩了,可还得把我们都请上。仲老板一定出手不凡,这可是真的金童玉女啊,好看好看。“
  林沁过去敲她,一脸罗刹相,说我和我老公怎么就不是金童玉女了。这俩人上学时就有点亦敌亦友的,说着说着便又要罚酒。姜莞尔看着他们一醉方休的架势,唯有坐在一旁束手无策的笑。
  酒席过半,人人都吃的差不多了,只是与相邻的朋友们借酒聊天。姜莞尔为仲流年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总是隔三差五便看看手机,差点把菜夹进茶杯里都浑然不觉。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正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时候,果然就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她连忙低头去看,却是个陌生的号码,一时觉得有些奇怪,又颇为忐忑不安,忙接起来快步跑到厅堂外头。
  ”喂?"姜莞尔试探着问了一声,那边一片安静没有回答,于是她小心又问,“流年,是你吗?”
  “姜莞尔?”电话那头传来是个女声,冷冰冰的,语调却颇为熟悉,“是姜莞尔吧?你好,我是南昕。现在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
  姜莞尔有些措手不及,实在没有想到南昕居然会直接把电话打了来,指名道姓的要和她一对一见面。第三者与原配之间的会谈,好像是所有爱情电视里少不了的桥段,只是她和南昕,说不上谁是谁非,谁先来谁后到。只不过是爱上了同一个男人,实在没必要弄得彼此难堪。
  沉吟了一会儿,姜莞尔还是决定不去自找尴尬,实话实说当作搪塞:“对不起,我现在在参加同学的婚礼,一时走不开。”
  南昕似乎是低低的“哼”了一声,话里仍然是打不散的骄傲调子:“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见面,但是我要说的事情跟流年有关,你若真的在乎他,就不要只顾着自己缩在壳里。”
  姜莞尔愕然,抬起头来朝宴席上望了一眼,林沁正背对着她,站在最远处一桌忙着应酬喝酒,南昕说的话,不知道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当她提起仲流年的名字,的确已是避无可避。如果南昕当真将仲流年当幌子,只为了给她难堪,那她完全没有必要为伤害这样一份廉价的感情自责:若是她要说的话,的确关系到她们都重视的那个人,她姜莞尔就更没有理由退缩。
  “好。”这一次的回答,姜莞尔没有丝毫犹豫,“几点,在哪见?”
  因得对方有车,地方定在距离姜莞尔较近的一处茶楼。南昕到的出乎意料的早,姜莞尔才刚坐下不久,就看到她富丽堂皇的身影从旋梯走了上来。
  这样的女人,走到哪里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偏偏在感情上,始终抓不住最想留住的那抹身影。也许命运真的是公正,老天给了你含金汤匙出生的富贵,就不许丘比特把箭射在你身上。
  坐下来,南昕点了一杯茶水,又礼貌地问姜莞尔需不需要,姜莞尔便也要了一杯,顺便解一解酒。
  热气袅袅萦绕在二人之间,南昕静静地望着对面的女人,突然毫无预警地赞了一句:“你真的很漂亮。”
  姜莞尔没想到她会如此开场,别人的称赞她听得惯了,此刻被南昕如此直接地道出来,竟然觉得有些不自然。女人没有回答,淡淡一笑算是回应,随即不冷不热不急不缓地直奔主题:“你说要找我谈流年的事情,不知道是关于什么?”
  南昕笑笑,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意思:“上次跟你聊天,我说过和他是同学。不过我的故事还没讲完,你就不想听听这六年里,我们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们的故事?姜莞尔心中暗暗揪紧,脸上却丝毫没有动容,仍是一片风平浪静:”你们之间的事情,没有必要告诉我听。”
  南昕愣了愣,随即又从容地笑:“对,你说得对,毕竟你是最终胜利的人,没必要听一个失败者唠叨旧事." 她端起茶杯,掀起杯盖抿了一口,突然又抬起脸来淡漠地说,”姜莞尔,我真是彻头彻尾输给了你,六年了,能做的我全为他做了个遍,甚至连骄傲的性子都磨去不少,可是却始终没办法从他心里抹去你的影子。那天在饭店里看到他看你的神情,我就知道我根本就不曾走进他心里,我根本连机会也不曾有过。“
  停了停,她自嘲地一笑:”若是他拿那种眼神看我一眼,就算输,我也能输得甘心一点。“
  实在是想不到,这样高高在上的一个女人,竟然也会露出如此挫败的表情。尽管是一闪而过,姜莞尔还是隐隐为她惋惜起来,开始时强撑起的气场,也就一下子破功不少:”对不起,我们两个人之间实在是有太多遗憾和误解,如果就这样再错过了,只会悔恨终生。“
  自然知道她是在抱歉什么,南昕却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反而问:”如果你愿意听我说,那你一定也不想告诉我你们之间发生故意的事?“
  姜莞尔疑惑:”他······他没有告诉过你?“
  南昕摇头,眼神有些暗淡:”他什么也没说过,甚至连你的名字也不曾说起。“
  ”那你······?“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存在?“南昕苦笑,了然地回答道:”这实在太容易了。不要说是我,就算是其他和流年接触过的人,也看得出他心里有一个故事。虽然他平时一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样子,但不经意间就会露出落寞的表情来,连陌生人也会为之动容。······也许一开始的我,就是被那样那令人难以捉摸的他所吸引。
  “我还记得有一次用他的电脑收发邮件,我问他密码,他想也不想就说了一串数字,我还调侃他,说这是谁的生日,不会是旧情人的吧,没想到他脸色马上就变了。后来我才发觉,他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是用这个组合,每年的那一天,他都会突然消失不见,第二天脸色会很差,明显是喝酒喝了整晚。
  ”我想,那一定是你的生日吧。“南昕突然直直地盯着姜莞尔,幽怨的目光像要把她穿透一般。
  姜莞尔觉得心很疼,只想马上就见到故事的主人,眼睛涩涩的,连点头也忘了:”是我让他误会太多,是我对不起他。“
  ”既然知道对不起他,为什么还要回来找他?这些年,他是怎样努力着走出和你的回忆?现在前功尽弃了,要是你有一天故伎重演离开了他,他会说不定真的会整个垮掉。“南昕的语气突然一寸一寸硬了起来,盯着姜莞尔,说的毫不留情。
  ”我知道。“姜莞尔咬咬嘴唇,”下一次,除非是他要离开我,不然不论发生天大的事情,我都不会再抛下他一个人。“
  ”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南昕冷冷地道,终于不见了笑容,”真正不会抛下他的人,是我不是你。为了他,我连自己都可以不要了,而你呢?你能给他什么?“
  ”我知道,在事业上,你帮了他不少。“这一次轮到姜莞尔暗淡下来,搅动着茶水,说得有些困难,”但我们之间有些东西,是外人理解不了的。“
  ”怎么,连你也觉得,流年是借我的关系,才走到了今天的地位?“南昕有些轻蔑地笑了笑,”枉你还说和他不同别人,竟然连这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他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懂?只有我上赶着给却被拒绝的份,他从来都没有开口承诺过什么,更不曾沾过我一丁点光。“
  ”要说沾光,说不定南枫沾了他的光。“她的语气突然缓了下来,眼神闪烁着柔和怀旧的光彩,”当年要不是他牵线,引来了如今南枫的第二大股东。南枫的事业,说不定两年前就垮了。“
  姜莞尔有些不解地望着她,确实希望南昕接着讲下去。
  ”曾经南枫的一款啤酒因为质量问题大规模撤架,差一点面临破产。当时的流年,不过刚来一年多点,却一升成了中管。在并购讨论会上,他突然闯进我父亲的办公室里,说他在美国的经济学导师一直很想投身亚洲市场,但因为身体的关系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希望入股南枫。
  “后来这个从未露面的美国人就成了南枫的第二股东,他和我父亲之间,一直都是流年在做中间人。我父亲越来越看重流年的实力,也为了稳住投资人,就分了百分之三的股份给他,还一步步把他提拔成了区域总经理。
  ”别人都说他是神话,或者说他是不知廉耻的小白脸。“南昕淡淡的说,掩饰不了话里的真情,”只有一直看着他的我明白,他是付出了多少倍的努力,才换来今天的成就地位。有时候我问他,慢慢来不好吗?何苦弄得自己这么辛苦。他只是简简单单的说,不这样,他不知该如何生活下去,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
  ”姜莞尔,我不知道你对他做过什么,让一个这么在乎你的人,受伤如此之深。但我可以毫不避讳的告诉你,在我心里,你不配他,远远不配。“
  姜莞尔脸色苍白,只觉得身上的血都是倒流,握紧了拳头,良久才回答:”我知道,这些年他过的不容易,是因为我······“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缠着他?姜莞尔,做人不能这样自私。就算是我求你,放了他吧,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伤到他的人,恐怕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不,我说过了,无论如何我不会再离开他。“这一次的回答,她是半点也没有犹豫,原本早就做了决定,不会轻易的就动摇,”就算是我自私也好,可是既然你也知道,是我的离开才造成他的痛苦,那就不该找我说这样的话。“这么说着,姜莞尔已然站了起来,直视着南昕,说的斩钉截铁:
  ” 南昕小姐,我要谢谢你这些年来对流年的照顾,介入了你们,我很抱歉。但如果你今天要说的,不过是劝我再次离开他,那我只能就此告辞了。“
  南昕紧抿着嘴唇,眼神冷峻低垂:”你回来,是要向他赎罪,还是任性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了?“
  ”对流年,我只有愧疚,没有罪。“姜莞尔提起包来,夹在身侧,丝毫不惧她质问的眼神,”这些年,我过的同样不容易,你不会明白。只是当年我以为对双方都好的决定,最后却重伤了两个人,所以这种事,我绝不会再做第二次。“
  ”姜莞尔。“见她转身离去,南昕忍不住唤道。
  姜莞尔停下步子,转过身看着她:”南小姐还有事?如果只是叫我离开流年的话,那你不必再说了。“
  ”这些事,我本来不想让外人知道,但你既然这么固执,那我也不必再装好人。“
  南昕也站起来,直视着她冷冷地说:”流年没跟你会说吧,现在公司正陷入税务纠纷,牵扯的款项已经上千万。如果最后定罪,流年是主要负责人,那要面临的,恐怕是不止七年的牢狱。他辛辛苦苦建立起的一起,名誉、财富、地位,都会毁于一旦。“
  姜莞尔没想到她会突然投下如此重磅炸弹,几天来的不安和揣测,一下子都涌了上来。而那句”流年没跟你说吧“,更是让她没来由的沮丧,自认为是他身边人的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会是贪赃枉法的人,我绝对相信。“
  ”是,他不是,你知道,我知道,法庭却不知道。这些旧账,是他的前任,我的大伯做下的,但其中有些账目的确是流年经手的,只是财务上的事一直还是大伯的人在打理。就是为了清除这些残余,他才会大举招聘新人,为公司注入新血,只是这一块的纰漏一直搁在那里。“
  ”既然不是他做的,那总会有明眼人替他作证吧?“ 姜莞尔惯性地绞起双手来,强作镇定的语气已然有些颤抖。
  ”财务上的事自然是公司的机密,知道的人一向少之又少,除去我那不争气的大伯,便也只有少数内部的人,我的父亲和我。若是从前,兴许父亲会大义灭亲,大不了发动关系替他遮掩填补过去。可是现在,因为流年的悔婚,父亲差点气出病来,血浓于水,你以为他会帮谁?“
  ”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被人诬陷,变成替罪羊?“姜莞尔身后一阵冷汗,亲亲相护,在这个战场上,仲流年才是孤军奋战。如果南家人一齐口风对外,他的立场恐怕是十分不利。
  ”我是可以替他作证。“南昕的声音渐渐弱下,表情很是伤神,”可是姜莞尔你知道吗?我从来不是个圣人,是个小人,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罢了。一个你倾尽心力去维护的男人,离开你离开的一点犹豫都没有,你叫我怎么能再为了他伤害我的家人?“
  ”那你的意思是?“姜莞尔已然接受了事情的大致,也听出了她话中隐含的意思,表情略有讥讽,”叫我离开他,放他回到你身边去,这样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在法庭上说出事实?“
  南昕一言不发,但她的眼神已让姜莞尔明白,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这就是你所谓不顾一切的爱?“姜莞尔撑出一个笑容来,”你对他的爱,就只到利用他的困境,来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今天一早便去接受调查了,这件事现在已经压不下去,庭审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南昕脸色也是惨然,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反问,自顾自的说道。她是什么手段都用过了,只以为依靠时间的力量,她可以慢慢拢获他的心。然而姜莞尔的出现,让她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只剩下策中的下策,是真的无计可施。
  她是个多么好胜的人,这一场最想打赢的仗,怎能如此认输?
  ”南昕小姐,如果你是在威胁我,那我只好收回对你抱歉的话。“ 姜莞尔面无表情地说着,语气已然坦然平静,”最自私的人是你不是我,你是在拿他的人生赌你的感情,但即使他输了,你也赢不了。“
  说罢,她有转身要走,步子都迈出去几步,就听见南昕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茶楼很安静,二层就只有她们一对客人,柜台打盹的小妹被惊醒了,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这两个漂亮女人。
  ”即使他会面临牢狱之灾,失去所有的一切,你都不愿意放手?“
  姜莞尔没有回头,扶着楼梯扶手似在自言自语:”不过七年而已,算起来,他不是也等了我六年?这次如果真的轮到我等,那么我就等着。
  “南昕,让他失去所有的人不是我,无论如何我会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度过这一关。”
  “这只是你单方面的想法,他怎么想,你怎么能替他决定?他不告诉你这件事,你以为是为的什么?”南昕冷冷的又问。
  “这个你该去问流年自己,我如何能知道?”姜莞尔亦是冷冷地答。
  再说不出一句话来,看着莞尔走下楼,身影消失在拐弯处,南昕紧咬着嘴唇,已然有些麻木青紫,她缓缓又坐回了座位,喝一口茶,才发现已然凉了。
  从窗口望下去,姜莞尔细瘦的背影,步子趔趔趄趄不太稳当。刚才执拗的说辞,大概只是硬撑出的架势,那失神的走姿,已然透露了心事。
  南昕愣愣的看着,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半眯起眼睛,她掏出手机来拨了仲流年的号码,又想起他大概还不能接电话,于是挂断了,改成打短信。
  “流年,能做的我都做了,别怪我无情。”
  从茶楼出来,姜莞尔并没有在回到林沁的喜宴去,打了个电话只说是身体不适。
  林沁已经喝得够戗了,根本连问也没有多问,含含糊糊就叫她挂了。
  一个人不知不觉逛到了街边公园,姜莞尔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天气阴沉沉的,虽然不冷,却莫名地给人添堵,园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冷清的好像世外桃源。
  仔仔细细的,她把这些日子里仲流年的异样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本来不想去面对的事情,因为南昕的一番话,让她不得不正视起来。有些不愉快,不是视而不见就可以化为乌有,这一关如果他真的度不过去,她今天的选择不知道究竟是是对是错。
  说到底,是不能确定她和他所拥有的一切,究竟孰轻孰重。六年前,就为了这一天的仲流年,她才选择放弃出走;六年后的今天,竟然要让她作同样的抉择。
  刚才在南昕面前撑的毫不犹豫,实际的她,并没有坚强到义无反顾。只是有一句话她不是随便说说而已:这一次她会陪着他度过难关,无论他何去何从,她都一定会同他站在一起。
  既然仲流年不想说,她就继续静静地选择沉默。隐忍是他生活的方式,她虽然心疼,但能够体会,说不定这也是她爱他的一部分。这么多年了,这一点他没有变,她也不需要他改变。
  现在只希望这样两个人一起的日子,不会是昙花一现 。
  不远处传来摔炮突兀而尖厉的响声,姜莞尔心里一惊,就看到两个捂得严实的男孩儿嬉笑着跑了过来。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盒东西,显然就是刚才打破宁静的罪魁祸首,另一个只跟着他疯跑,中间还不无好奇地看了姜莞尔一眼,但转而就失去了兴趣。
  又是几声巨响,孩子渐渐跑得远了,无忧无虑的喊话声却仿佛还能听见。
  姜莞尔笑了笑,站起来跳着暖和了身子。
  以后的事,其实不必多想,此刻的他们不是还相拥而眠吗?
  是应该高兴的,应该开开心心的。她本来就是无忧无虑的性格,怎么就越过越忧郁了起来。这么想着,自己也有些不满,一边走着一边还子啊心底默默的想,先去超市买些香菇粉丝来,晚上给他煲汤喝。

  Chapter 10 爱情密码
  姜莞尔从小就喜欢听鞭炮震耳欲聋的声音。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每到过年,只要噼噼啪啪一响,她就笑得止也止不住。照例来说,女孩子们是不喜欢听这些响动的,相比之下,倒不如烟花来的浪漫清静。偏偏她就与众不同,年节里不听点响声,就觉得缺了什么一样,节味儿不足。
  仲流年却是恰恰相反,人群多的地方,他总喜欢能绕则绕,越是热闹的场合,他越是有些避之不及。过年时候最头疼的便是睡眠,一整晚零零碎碎的爆炸声,让他脑袋一跳一跳像是也要随之裂开。
  正月二十九那天,清晨四点多钟居然就有人放起了爆竹。仲流年本来睡得轻,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醒了过来,再也睡不过去。他偏头看看一旁的人,双眼轻合着安详像个婴儿,似乎一点声音也没听到,正不知做着什么美梦。
  仲流年轻呼出一口气,浅浅一笑,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了一口,披着衣服点一根烟,走到阳台上安安静静地吸完。夜很沉,还没有要亮起的意思,因为楼层高,所以即使窗玻璃一直落地,亦看不真切路上的样子,也不知道吵醒他的究竟是谁。
  从小到大,他好像都不太明白年节的意思,小时候一帮孩子像小动物似的圈养在一起,卑微的分享着两三个大人的爱,每一分的欢乐与悲伤都含着小心翼翼,也不知道生活的地方算不算的上是个家。后来照顾他的母亲去世了,他也算是个半大的孩子,没什么家庭愿意收养,索性便自立门户开始了独立营生。
  每个万家团圆的日子,他不是在给人家值班,就是在租来的房子里做着活计。那些温暖的灯火,从来与他无关。
  后来在美国留学时,南昕总会邀请他一同去家里过中国年,他却宁愿与同租的华人学生们一起。酒过半酣时就有人起哄问他,仲,为什么总看你闷闷不乐的,他这一生,都是截然漂泊的命。
  阳台上没有暖气,站了一会便觉得冷了,流年掐灭了烟头,转身走回屋内。楼下又响起一阵炮声,他怕吵醒了姜莞尔,随手轻轻带好了门,再看床上一无所知的她,无奈笑笑自己的多此一举。
  六年前姜莞尔趴在他身旁的课桌上,睡着的神态同现在一样。她从不知道他常常会看她看走了神,连自己在做什么也忘到九霄云外去。这个女生有多漂亮多么招风,他不用看,单单是听那些传闻就知道个十之八九。
  若不是真正遇到了她,仲流年从不曾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可是喜欢变是喜欢了。心里边再挣扎再狡辩也都徒劳。她冲他牲畜无害的一笑,撒娇耍赖喊一声“流年”,他就只得无能为力地回笑,毫无招架之力。
  牵着她柔软温热的手,就像找到了家一样,莫名觉得安心而幸福。
  可是他从来也不是会表达的人,话永远少之又少,一个人习惯了,也许是自我保护的意识太过强烈,所有的感情都包裹在心里头。以至于当她要向他表白时,明明心里欢欣雀跃到了极点,表面却只是淡淡的抢先说了一句喜欢。
  其实那之前,他关注她的时间,比她认识他的时间还要长,只是他太会藏,她才一无所知。
  而现在,每天一回家,想到那盏亮起的灯下是她在等着他,只觉得有一种做梦似的幻觉。就连会计焦头烂额向他汇报着账目时,他依旧能够不痛不痒笑出来,然对方敬佩的五体投地,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淡然。
  要解释,其实也简单。从小到大,只有这么一样东西然他真正在乎过,真正起过占有的想法。如今她回来了,他只觉得这一生的幸福也就在此了。这一切本身因她而来的,若没有了,大不了从头开始。
  但只是怕失去了所有,也就失去了她。而无论如何,他不能若无其事再放她离开。
  所以再辛苦,也要努力挽回。
  姜莞尔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半点多钟。第一个念头,几乎是无意识的,转头看向一边的枕头,因为是空的,情不自禁叹了一口气。
  有点垂头丧气地进浴室去冲了个澡。一边飞快洗着,一边还不无失望地暗想仲流年到底去了哪里,连招呼都没跟她打一下。
  套上件衣服,擦着头发走出浴室,一头撞在了软乎乎的什么东西上,抬起头,仲流年正举着早餐笑意深沉地盯着她看。
  姜莞尔下意识捂了捂胸口,又想到自己动作有些多余,脸就红了,忙不迭的掩饰着问:“你去买早饭了?”
  这句问话问得更多余,下一秒她接下了他手里的袋子,转身奔向厨房。
  仲流年愣在原地,不知道她这是演的哪一出,过了一会儿自个也笑了,摇摇头随着她走了进去。
  吃饭的时候姜莞尔的脸依旧是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洗澡水烫了,还是那一撞之下的后遗症。
  “你起那么早,就不困?”
  “还好吧,醒了就睡不着了。”仲流年笑笑,看着她问,“我记得你说过,喜欢放爆竹来着。”
  是不是说过,姜莞尔自己也想不起来了,但却记得他喜欢清静,也是口是心非地摇头:“不喜欢不喜欢,吵得很。你今天不用工作了?”
  “嗯。”他笑着点点头,“我不是说了,要和你一起过年的。再说这大过年的,我要跟人家谈生意,还没人愿意跟我谈呢。"停了停,他故作为难接着道,”可是你不喜欢放爆竹,我后备箱里那两箱子怎么办?”
  她放下筷子睁大眼睛盯着他:“你已经买了?真的?”
  仲流年很认真的憋了一会,终于笑出来,目光始终是一瞬不移地放在她身上:“你喜欢,我就去买来,这个年,你说怎么过就怎么过。”
  姜莞尔心中一暖,望着他眼睛明明觉得这便是幸福了,可又难免患得患失。低下头,手指拨弄着勺子,再抬起头来,眼眶有些湿润了:“这是我第一次不跟母亲一起过年。我一直很想让她见见你的,我知道你们若真的认识了,她肯定会像我一样信任你,不会再反对我们在一起的。”
  “可是她永远留住法国了,以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仲流年眼波扯动,探过身子拉着她的手,慢慢放在自己手心里:“机会当然有,以后有我照顾你,你母亲一定会很放心。”
  听到他说以后,姜莞尔眼中突然染上了某种期待。他仿若察觉,迟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躲开:“好了,今天要开开心心的。过这个节我是生手,还要你一样一样教给我做。”
  姜莞尔笑,本来是有些无奈的,可渐渐也就开心起来,猛吸一口气,拍着桌子站起身:“走,去超市买东西。”
  真的是人头攒动,两个人推一辆车,几乎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仲流年是真的不常逛超市,于是走在姜莞尔前面,不经意间就替她分开了人流。
  游击战打了半个多小时,排队交完钱,感觉像是整个人重生了一样,坐进车里仲流年仍然心有余悸,偏头看着她,很认真地问:“每年都一定要这样吗?”
  姜莞尔乐不可支,拍拍他脸颊像哄孩子似的:“就跟国外来的圣诞节一样,要的就是这个氛围。”
  他眼睛一翻做个表情,转过头发动了车子,只留下个微笑的侧脸给她。
  回到家姜莞尔切切洗洗收拾了一番,看着锅碗瓢盆里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才满意收工。走进客厅,看到男人正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看着什么,于是一转身躺进他怀里,贴近了问:“看什么?“
  ”电影,泰国的恐怖片。“他故意低沉地回道,手不太安份地放在她腰际。
  姜莞尔吓了一跳,快速地瞄了一眼屏幕,又转过头来:”大过年的电视台怎么放这个?“
  ”我放的DVD。“仲流年看着莞尔一脸紧张的表情,比电影有趣许多,于是就专心盯着她看,”也是从前同事没有带走的,顺便给我留下了。“
  ”噢。“姜莞尔短促应了一声,潜台词则猜测着这位搬走的同事,会不会就是南昕那位留下了烂摊子的大伯。仲流年看她发呆,猜测她是不乐意看这些黑暗的东西,于是很绅士地暂停了:”你想看什么?那边一堆碟呢,自己挑吧。“
  想也没想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奔了过去,挑了一张好莱坞的爱情片。放进DVD机后突然站起身回头,看到他看着自己像在出神,于是提高了嗓门:”流年?“
  ”嗯?“ 他马上应了。
  她用带点撒娇的语气,好像不是很认真,但又不是开玩笑:”我不喜欢这里,什么都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们换一个房子吧,换一个更像家的地方。“
  仲流年愣了愣,随即用万分温柔不带敷衍的语气说:”好,当然好。“
  一个下午他和她坐在一起看了两张碟,一个悲剧一个喜剧。待到后一个主题曲响起的时候,外边已经轰隆隆响成了一片,电视上播的什么都听得不真切了,只剩下字幕无力地滚动着,好像无声电影一般。
  姜莞尔猛地站起身来,把仲流年吓了一跳。她伸伸懒腰,偌大的房子里叹口气都能听见回声,还好有他就在身边,她回头笑笑说:”我去热饭。“
  饭吃得依旧平平静静,窗外是锣鼓喧腾,窗内是静谧安好。对话无非是”海蛤汤好喝吗“ ”那个烟花的形状真奇怪“之类,说着的时候都是淡淡微笑着的,只觉得,这样真好。
  他和她都是没有了家的人,这一刻,只觉得终于找到了温暖的归所。
  年少轻狂时,手携着手一同有了许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心动,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同屋而眠却相安无事,第一次天涯两隔痛彻心扉。
  对现在她第一次孑然一身地过年,他第一次在年节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仲流年与她姜莞尔的人生,好像注定要交叉不断,纠葛缠绕之后,成为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吃过饭仲流年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不说是哪,语气颇为神秘。姜莞尔也不多问,乐呵呵的穿衣小小打扮,心中却把各种可能揣测了一个遍。从广场求婚到郊外烟火,端详着他表情的同时,自己的表情也是千变万化。
  他的车,一出门便直接上了高速,看方向果然是向郊外去的。路上车很少,然而四面八方的礼炮声却显得格外热闹。
  过节最需要的不过是开心的气氛,姜莞尔专心看了会儿五颜六色的天空,突然发现身边的景致越来越荒凉,于是满是狐疑地问开车的人:“天啊,你不是打算把我给卖了吧?”
  他笑着看她一眼,挑挑嘴角:“你觉得自己能卖多少钱?”
  “不知道。”她嘟起嘴,想了想,“好像才五十万块钱,我就把自己卖给了你。”
  “那很好啊。”仲流年笑得颇为开心,伸出手背贴着嘴唇,止也止不住,“那你把债还清之前,就算是我的私有物品了。”
  私有就私有,听上去也不差,她心里边小小盘算,转过头没有让他看见自己得意的笑容。
  车终于在一间三层的小楼面前停下。楼应是很旧了,但却是新刷过不久,淡淡的乳白色显得干净爽朗。楼外头有高高的铁栏圈起,看上去像是旧式的办公楼,又好像是普通的居民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偏僻的关系,周围很静,几乎与城里的热闹判若两处。
  “这是哪?”姜莞尔十分诧异,不知道这间小楼里究竟藏有什么玄机。他却没有回答,越过她默默望着门里,像是看到了什么她看不到的东西。
  莞尔话音刚落,乌黑的院落里突然窜起一束烟花,接着一束又是一束。
  原本碍着黑暗的视线一下子明亮起来,她才看清院子里头乌压压的二三十个人,都是孩子,只是个头大小不一,此时的目光,全聚焦在正中央一明一灭的东西上,表情满足而快乐。
  接借着亮光,她还隐约看清了门口牌子上形体简约的大字,开头仿佛是她的名字,结尾处是一个“家”。
  姜莞尔出神的看了很久,亮光已经没了,视线里不过又是一片漆黑,那牌子上的字,却像刻在了眼睛里,让她回味良久。
  猛地回过头,发现身后的仲流年正无言地望着她,迎着她的目光淡淡微笑了,也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她和他默默对视了半响,问:“这里难道是·······”
  “是,我的童年就是在这过的。”他低缓地接道,“如果说家,那这里就是我有过的唯一一处。”
  她看看那素净的小楼,仿佛一下子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
  仲流年低下头,看着键盘上弹动的手指,像是说得漫不经心,却又不无郑重:“几十年前的时候,这个孤儿院,是广州过来的一家姐妹开的,后来人老了,就把经营权交给了政府手里。最近这里打算翻修扩建,我因为投了一些钱,所以获得了点特权。”
  姜莞尔轻吐出一口气,缓缓侧身,把头枕在他肩侧。本来都无须问了,嘴巴却像不听使唤似的,还是要张开:“那·······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
  这个问题,他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是早早就准备好了要回答。
  从定名尘埃落定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象着有一天,与她肩并肩走到这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点点解释给她听。然后在她满足感动的目光里,把婚戒套在她手上,求得一生一世的幸福。
  这一生对他最重要的一处地方,这一生对他最重要的一个人。
  本以为这一切都只能是梦了,却不想真正实现在这个新年里。
  只是人同事不同。他发现有些事对于她,其实根本无须解释;而在这个时机下,他也无权要求她,给自己一个不再离开的承诺。
  可他还是微笑着回答说:“只是想到家,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你。好像只有这两个字,才能给我温暖的感觉。”
  “温暖? 不是应该暴跳如雷才对?”姜莞尔闷哼道,脸紧贴着他的外套,像是要整个埋进里头去。
  “没有。”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嘴唇贴在她头发上,呢喃着说,“从来没有暴跳如雷过。”
  她怎会不知道。
  他的性格,总是打碎了牙也默默吞进肚里,让她既心疼又难以抑制有些着迷。谈起从前,她几乎有些希望他恨过她。恨着她,他也就不会一个人挣扎得那么痛苦,却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
  就像他很少表白自己的感情,对她,连爱也很少说过。即使近在眼前,也能压抑着自己,不去表露出来。
  但是她姜莞尔都懂。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些迟疑,有些难以置信。但从那个雪夜他看着她受伤的眼神,她终于一下子相信了。
  心中不知应该忏悔还是应该感恩,这荒唐的六年,竟没有让她失去这份火花般一闪即逝的恋情。
  “流年。”姜莞尔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直视着他,说得斩钉截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他握着她的手,掌心里微微沁上了汗意。
  “让我给你一个家吧。”她停了停,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眨着眼睛说,“要不然,你给我一个家也行。总之,我想做你的妻子,你的家人,给你生两个小宝贝,然后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永远不再孤孤单单一个人。”
  仲流年微张了眼睛,难掩脸上的一丝诧异,握着她的手渐渐攥紧。姜莞尔的心“怦怦”跳得厉害,正此时,身后升起了一朵赤色的的烟花,映得她脸庞亦是一片粉红。
  她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流年,我们结婚吧。我想嫁给你。”
  仲流年的眸光复杂难懂,一时似乎是极喜,一时又似乎有些惆怅。他看着她突然倔犟的眼神,心里明白,无论再怎么瞒,朝夕相处,也没有瞒过她。
  本来是希望看到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她,却原来是背对着背在演现世太平的戏码。
  而她先开口向他求婚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剧本。
  “莞尔。”流年的目光亦渐渐凝重起来,有些迟疑地开口,“有些事情,也许我该现在告诉你。只是我怕你担心,所以·······”
  “没关系的。”她大大咧咧地笑起来,突然打断他的话,“你不想说,就不用说,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这回你是赶我也赶不走了。”
  “你慢慢听我说,我不知道该从哪开始。”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制止,仲流年仍然微蹙着眉心,想要将迫在眉睫的事态说得轻易一些。
  “真的不用说。”她亦耐心地重复道,眼神温柔却不移,“我知道,你若想说,早就告诉我了。流年,你只要记得,我想你求过婚,别忘了给我一个答复。”
  也许这,亦是她私心的一部分。
  他的爱,有时候执着,有时候却太无私,甚至在最痛苦,误会最深的时候,都不曾开口对她提过一点过分的强求。
  她说要走,他只问为什么,却不曾说留下。
  她说要嫁,他不说不准,只问你怎么能嫁给别人。
  唯一一次在病床旁边,他请求她留在自己身边,明明那么绝望那么前嫌尽弃了,她竟然拒绝。于是他最终如她所愿,放开了手。
  这一次她怕了,怕他不开口让她留在身边,甚至会推她离开。
  所以她要先下手为强。
  沉吟半响,仲流年突然挑动嘴角,像是笑了,眼神却认真而肃穆:“好,莞尔,我答应你,等把一切都处理好了,一定给你一个答案。”
  “我等着。”她也安静地笑笑。园子里的热闹已然过去,楼上亮起灯光,这一个小世界突然就寂寥了下来,而背后那个个世界里,最大的喧嚣也许将将上演。
  而她此刻决定,不论多久,都会等着。
  年关刚过,仲流年马不停蹄便开始了工作。
  他说是工作,她便当他是在工作。早餐的时候,一点点别样的气氛也没有,只是普普通通住在一起的两个恋人,面对面吃饭闲谈。
  普通员工还没有开始上班。姜莞尔每天待在家里,固定去超市采购食料,然后精心准备一日三餐。
  仲流年不仅晚饭时间会回来,甚至连中午也同她一起吃。有时明明下午很早就约了人谈事,他还会匆匆忙忙地赶回来,老实坐在桌边把她炖的汤喝完。
  她只问过一次为什么,他半真半假地答:“因为你做的饭好吃,我已经吃上瘾了。”
  姜莞尔其实明白,他是想要和她待在一起,尽量多的,在一起。他们共同维护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谁也不捅破,只为享受这来之不易脆弱不堪的幸福。
  而常常看到他,的确莫名让她安心了一些,仿佛那些事,根本是空穴来风的谣言,又或者事情根本不像南昕所说的那样二中选一,最终会有一个圆满的收场。
  姜莞尔这样希望着。
  索性,已经作了决定,她心中很平静,只是为他独自一人的辛苦隐隐心疼。
  电视上报纸上的报道逐渐多了起来,仲流年不在的时候,她也偷偷关注这次贿赂官员偷偷漏税的案件。虽然新闻中用词还算隐晦,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所谓的“中外合资食品企业”,便是指的南枫。
  林沁正在度蜜月,人在国外,居然都听到了消息,一清早就打过电话来询问。只说新加坡那边闹得更凶,传言南枫的中国支部即将垮台,一众高层都面临牢狱。
  她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只能在电话那头干着急,听到姜莞尔波澜不惊的应答,有些始料不及。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那么大的税款,可不是罚点钱的问题。“
  ”我不知道。“她终究不是铁人,心里惴惴不安,只是每天隐藏起来,”他没有说过,但我想,也许没有那么糟。“
  ”他不说,你就不会问?你这样装着蒙在鼓里,每天干着急,不是要累死了?“
  姜莞尔顿了顿,终于实话实说:”我不敢问,我怕挑明了,他会赶我离开。他就是那样的人,你知道的。“
  林沁亦是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有叹口气道:”你们两个,叫我说什么好?······唉,他也是为你着想。“
  林沁的电话还好应付,安宸的就是另一回事。
  过完年的第一天,他一口气拨来了四五个电话。前几个姜莞尔都没有接,但到了后来实在不能再充耳不闻,忐忑不安地拿起了听筒,两个人都有些迟疑。
  ”莞尔?“ 那边男人发出一声苦笑,既是放松亦是无奈, ”我以为你打算一辈子不接我电话了。“
  姜莞尔无言以对。
  不是为了躲他,而是他的话,从来比任何人的都管用。对着他,她总是最脆弱,最像个孩子,也是最不堪一击。
  但现在的姜莞尔,需要前所未有的坚强。
  ”安氏从南枫撤资了。“ 几句问候之后,他不动声色地直奔主题,”仲流年面临行贿与诈税的丑闻,商界现在已是人尽皆知。“
  ” 不是他做的。“ 她无力地反驳一句,突然发现真相如此苍白。
  ”外人不是这么看,法庭也不会这么认为,现在证据处处对他不利,转机恐怕很难。“ 安宸几乎从未用如此凝重的语气与她对话。姜莞尔知道,有些事情像行在下坡路上的车子,没有闸,只是势在必行落下去。
  她只能跟随着,不知道去向哪一个地方。
  ”南氏那么大的家族,想要捧一个人不难,想要毁一个人更是轻而易举。“
  ”那又如何?难道你认为我应该退出,把流年像东西一样还在南昕手里,然后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走了之?“ 姜莞尔的语气有些激动起来,想起那天南昕生意人的腔调,心中突然有些凄凉。
  ” 这就是现实,莞尔,有些东西的确很残酷。“ 安宸叹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满是疼惜, ”你怎么选择我无从过问,但我不想你受伤。“
  ”我知道。“ 她的声音也放低了, 短短几句话就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想了想,还是问:” 他会······怎么样?“
  ”最坏,也许是坐牢吧。“ 安宸顿了顿,有些不忍出口,”如果能把亏的税款补足了,也许还有别的机会。“
  ” 嗯。“ 她短促地应道,再不想多说一句话。
  ”莞尔,我很担心你,我们能见一面吗?“ 安宸突然问,语气完全换了一个人。那一刻,他又是从小到大对她不离不弃的那个人,她突然有些想哭。
  ”过些日子吧,现在有些不方便。“ 既然流年可以独自承受一切,那她站在他背后,亦可以足够坚强到不依赖别人。
  就算是她与他之间的公平。
  仲流年家里的大床,大则大矣,但却不够软,不知是不是床垫作怪。姜莞尔初来时睡不习惯,同等尺寸的垫子又非得订做不可。于是铺了两层鸭绒被子才算了事。
  仲流年比她还要爱干净一些,从前只是整洁,现在简直快要洁癖。早上晚上各冲一次澡,满身都是淡淡的浴液香气。
  他眉目如星,有时看着硬气十足,有时又俊朗过头有些女相。特别是刚刚出浴时,头发上滴滴答答垂着水滴子,简直像希腊神话里的某神。
  这一晚,仲流年冲过澡出来,姜莞尔正倚在床头翻杂志。男人不动声色抽掉她手里的书。
  ”喂·······“ 下半句”我还没看完呢“ 不待出口,已被他一个吻堵回了嘴里。这个吻来得突然,她半天才缓过神来,下意识地合上了双眼。
  这样的吻似曾相识,竟有些他们再次相见后他袭吻时的味道,仿佛要在一瞬之间吸走她所有最甜蜜的东西,把自己全然放进她脑海里。
  姜莞尔觉得有些异样,但还是被他挑弄得目眩神迷,不及多想。
  虽然缠绵,莞尔渐渐觉得不对,她微微侧开了脸,他的嘴唇还停留在她嘴角。她轻喘着气问:”流年? 你没事吧?“
  他低着头,顺着莞尔脖颈的曲线一路吻下去,在碎骨处留恋了一会儿,终于停下,摸索的双手也渐渐环成一个拥抱,紧紧扣在她腰上。
  良久,他抬起头来,用迷离犹存却不掩澄澈的眼神望向她,孩子气般笑:”怎么了,能有什么事?“
  她颇为费力地挣出双手,一只抵在他胸前,一只在他嘴唇上轻轻点着圈:”怎么突然变恶狼了?也没饿天啊。“
  他笑着偏过头去,再转回来眼里闪动着幽深的东西,让她越来越无从捉摸:”莞尔,你不是说要给我生两个孩子?是两个女孩儿,还是两个男孩儿?“
  ”那当然是要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她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先生男孩儿,再生女孩儿,哥哥和妹妹,完美了。“
  ”哦。“ 他表情顿了顿,笑容变得淡了,有点不自然,”你很想要个哥哥? 以前你好像说过,安宸就像你哥哥一样。“
  ”是啊。“ 没想到他竟然记得,不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她苦笑了一下,眨着眼睛问:”怎么?突然想起来吃醋了?“
  ”嗯。“ 他居然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一声,眼睛微眯似笑非笑的,像要把她一下子看穿,”我是很怕你会跟他跑掉,或者他哪天把你藏起来,让我再也找不着你了。“
  姜莞尔失笑:”那你还不赶快答应我的求婚?“刚说完,想到下午安宸说他可能面临什么,又想起南昕的威胁,她突然了悟,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再笑不出来。
  仲流年却仍然淡淡带着笑,仿佛只是开着玩笑一样。
  晕黄的灯光下她肤色明媚,眼波清澈而真挚,像个孩子。
  轻叹一口气,她支起身子在他嘴唇上印下一口,哄骗似的低声说:”我说了,以后哪也不去,就在你身边。“
  仲流年点点头,不知道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没有,安静的空气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呼吸的声音。他再次俯下身去,将她全然收进自己的怀抱里。
  意乱情迷的时候,她仿佛听到他说:”莞尔,对我你永远可以自私,我不会怪你。“
  第二天是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上班,莞尔七点刚过就从床上爬了起了,而仲流年已在厨房里准备着早饭。
  她诧异不已,走过去踮着脚尖环住他脖子问:”怎么起这么早?“
  仲流年回过头表情有些惊异,但随即微笑了:”准备上班了?“
  ”那当然,我可不想被人家说搞特殊,还给你丢脸。“莞尔一边说着,一边整理着身上的衣着。没看到仲流年有些不自然的笑容,和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流年低声说:”其实你可以多休几天,没关系。反正最近公司里也没什么事情。“说着,把煎蛋铲进盘子,轻轻交到莞尔手里,看着她睡眠惺忪的表情突然又笑,”其实以后,你当全职太太也可以。“
  ”那要看我什么时候可以当仲太太。“这句话,她是顺口回的,但对上他一时愣住的样子,又忙改口道,”我还年轻呢,得以事业为重。“
  他笑笑,仿佛一点没有被她的话触动,用毛巾擦擦双手,很自然地说:”我就不陪你吃了,上午有点事情,要早些准备,不能送你,你就一个人去公司吧。“
  从前无论有什么事,他很少耽误接送她上下班。像这样主动提出叫她自己去,还真是有些不同以往。
  ”那你早饭怎么办?“她有些不甘心地问。
  ”会有人帮我解决的,你就放心吧。“他的回答仍是淡淡的,正要走,突然回转身看着她问,”莞尔,你说不喜欢这间房子,想换个地方住?“
  她被问得愣住,迟疑着点点头。
  “那好,等我忙完这阵,我们就搬。”仲流年的话平淡若止水,却听得她心神荡漾。只因为这简单的一句话,包含了他无声的承诺,这些只有她能懂。
  那是关于一个家,一辈子的承诺。
  她无声的笑,又点点头,捧着盘子不知该不该放下,给他大大的拥抱。他去善解人意地探过身来,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低声道:“慢慢吃,不用急。”然后又看了她一眼,便匆匆转身而去。
  她看着那橙黄的圆煎蛋,只觉得太阳都不曾如此灿烂过。
  仲流年站在电梯里,只觉得从未如此漫长。
  他孤零零充分体会着步步远离她的感觉,嘴唇边她的温香一点点散了,让他甚至有走回去重新来一遍的冲动。
  告别这种事,无论做多少遍总是不够,而再多的遍数,亦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
  不如就洒脱一点,假装这从来不是一个心结,自欺欺人走得干脆。
  电梯门开了,仲流年深吸一口气,整整领带迈了出去。坐进车里首先拨了一通电话,然后发动了引擎,一边慢慢朝车库外开着,一边听着那头的忙音。
  这个号码的主人,让他羡慕过,嫉妒过,亦愤恨过,而最终的最终,他竟然要亲手把她交回他手里。
  只觉得像闹剧一样。
  “喂?” 那边安宸接起来,语气有些迟疑。
  “我出来了,下面的事情就拜托你。” 仲流年平静的说,毫无波动像是谈一件公事,“如果结果不好,无论如何别让她再回来。”
  “你真的要这么做?”安宸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我说了,莞尔早就知道你的事,她既然已经作了自己的选择,你又何苦替她多此一举?“
  ”·······没有我,她这些年不也过的很好。没有必要让她陪我遭受这一劫,更没有必要让她无意义地苦守。“
  这一个人,本来希望让她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幸福,每一次开出去,却都变成了空头支票。
  这样想起来,可恨的是他自己才对。
  ”你这样叫我带走她,就不怕我趁机横刀夺爱?“
  ”说不怕是假的。“仲流年也不掩饰,"你该知道我曾经有多么嫉妒你,嫉妒到连我自己都觉得可耻。”
  “该嫉妒的人是我才对。” 安宸突然觉得好笑,好像听到在战场上打了胜仗的人,突然对着他溃不成军的手下败将说“其实赢的人是你”。
  输的人一点不觉得于心有慰,反而更觉得失败可耻。
  安宸的车,已经开进了仲流年所住的高档小区里,他看到姜莞尔发着短信从楼里走出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
  “仲流年,我曾经说你是个看不透的人,不过今天,我好像看明白了你一点。” 望着那张渐渐走近的脸,安宸叹气一般道,“无论如何,祝你在法庭上一切顺利。”
  “谢了,请你照顾好她。”听到他如此的祝愿,仲流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甚至连感觉荒唐的力气都没有。按下挂断键,耳机始终别在原位,像是忘记摘下来。
  最后一句,那边安宸颇为郑重又似心不在焉地说:“我看到她了。好啊,这个你放心,我绝对可以。”
  正赶上红线,仲流年一个急刹车压着线停了下来,身子随着惯性猛地前后晃动了一下,最后狠狠地摔靠在椅背。
  流年的头使劲后仰着,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事故留下一点后遗症,这一震荡只觉得头顶晕眩眼前发黑。
  深深地喘息了两下,他伸出手,使劲儿地扯下了耳畔的听筒,甩手丢在一旁的副驾驶座上。那手顺势落在方向盘正中,汽车发出震耳欲聋的鸣笛声,惹得左右前后的司机都朝他侧目。
  他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力道反倒是越来越大。
  那一刻,所有的喧闹都入不了耳里。
  他终于,还是要再失去她。
  清晨的国际机场,姜莞尔像只木偶一样,只被安宸牵着走过来走过去,一直到坐上飞机扣上安全带,还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梦里。
  早上,几乎是在仲流年刚走的时候,她就收到了南昕的短信,其实在那次见面之后,南昕给她打过几个电话,她觉得话不投机,本没有必要多说,所以就根本不曾接起。
  她的短信息,却还是第一次收到,而且是在工作日的清晨里。
  姜莞尔实在是不太明白,究竟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让南昕在这么宝贵的时间,放下架子,给她发一条耽误时间的短讯。
  内容不出所料,几乎一点点新意都没有。南昕只发来一句话,问她要不要改变选择,她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机会,听起来令人有些不寒而栗,短短几个字,就有无声威胁的意思。
  姜莞尔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回,后来反复读了几遍,总觉得这短信来得奇怪,心中莫名有些忐忑起来。正一边研究一边朝楼外走,迎面居然撞在安宸身上。
  真是一个多事的早晨。
  她一看到安宸就知道出了事情。他见到她,天塌下来了都会撑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唯独母亲被下病危通知书那天,他去打工的快餐店里接姜莞尔,她明白看到了安宸眼眶周围一圈的水红。
  安宸递给她一张传真发来的诊断书,上面稀稀疏疏有几行手签的法文。姜莞尔首先看到的是小姨的法文名字,然后就是那段半陌生的医学诊断术语。
  去机场的路上她一直脑袋木讷,甚至迷迷糊糊拿出手机拨了小姨花店的电话,听到提示音才恍然忆起,她和她此时隔了世界上最宽的一条大陆。
  姜莞尔声音颤抖着问:“机票要多久能买到?今天能到法国吗?”
  安宸一直面朝前方开车,侧脸严肃静穆,从始至终不曾主动开口,对她的提问只是简单回答:“机票我都订好了,直飞,不用半天。”
  登机之前安宸去办手续,姜莞尔才突然意识到,这短短一小时的时间居然天翻地覆。前一刻她还跟仲流年一如既往地告别,穿戴整齐准备去南枫上班,下一刻她已经被安宸带到机场,匆匆忙忙就要朝法国飞去。
  她已经给仲流年拨了不下十个电话,却个个被转进了语言信箱里。坐上飞机又是十小时不能联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几时可以回来,最后只能留言简单说明了情况,心事重重地关了机。
  安宸买的自然是头等舱,人不多,因为起飞得早,大半人都在歪头补觉。机舱里安静得像片狭小的坟墓,姜莞尔胸口发闷,只觉得阵阵窒息。
  身旁的男人仍是一句话不说,戴着眼罩甚至都不看她一眼。姜莞尔甚至怀疑自己邻座坐的是个陌生人,沉默再沉默之后还是心有犹疑,转过身轻拍他的肩膀。
  安宸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揉着太阳穴摘下眼罩,眼神迷茫地看着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姜莞尔摇头?“姨妈怎么病得这么突然?还是之前就住院了,你们一直瞒着我?”
  安宸眉头微皱,迟疑着摇摇头,语气不甚肯定:“这个,我也不知道。凌晨收到的传真,我马上就订了机票。”
  “我很担心,是不是很严重?该不会·····”
  “你不用瞎想,先睡一觉,睡一觉就到地方了。” 安宸又转过脸去不再看她,伸出手来准备重新戴上眼罩。
  “那你是在生我的气?”
  “生气?”男人手上的动作僵住在一半,“生什么气?”
  “我不知道。”姜莞尔脸色苍白,神情略有懊丧,“我最近做了这么多事,哪一件不惹你生气?从小到大,你连脾气都没冲我发过,可我知道,有时候你对我很失望,只是强忍着不愿表现出来。”苦笑一下,她接着问,"这一次,你是不是不打算原谅我了?”
  安宸是真的愣了,莹亮的眼睛满是惊讶地看着她:“莞尔,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说话?我们这么久没见,你好像陌生人一样。”姜莞尔压低声音道,嗓子有些暗哑。
  安宸默默地看着她,转过身,低下头,一言不发了许久。姜莞尔也不再追问,亦偏过头不看他。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听到安宸沉甸甸的长叹,叫她的名字:“莞尔?”
  她回过头。
  ”我这次回法国,可能近期都不会回国了。“安宸苦笑着说,看着她的表情一点点认真起来,“莞尔,要是我骗了你,你能原谅吗?”
  这下轮到姜莞尔发愣了,手抓紧座椅,连身子都紧绷起来。
  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从昨晚起,所有人都变得奇怪。唯有她混混沌沌的,什么也不知道,一直被蒙在鼓里。
  “你骗我什么?”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安宸望着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角色实在可悲,更可悲的是,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心甘情愿做了这个坏人。
  “你小姨没有病,那传真也不是真的。”安宸仰起头,下颌微微抽动,像是在作什么万分困难的抉择,“是仲流年拜托我,带你走。”
  “他······拜托你······” 姜莞尔愕然,那一刻突然觉得胸口一阵恶心,刚刚提心吊胆急转直下成了无边无际的恐惧,莞尔猛地解开身上的安全带,推开迎面而来的空姐,一头扎进卫生间里。
  对着洗手池干呕几声,她低垂着头,发丝尽数盘绕进池子里,隐隐沾湿。
  他还是把她推开了。
  尽管她一次又一次作了选择,每一次都毅然决然要和他站在一起,他却没有给她足够的信任,要把她硬生生塞回到远处,那个离他最远的地方。
  毕竟她到底还算不上是他的家人,危难来临的时候,他觉得各自纷飞,才算对她最好的选择。
  这一刻竟然如此似曾相识,姜莞尔双手撑着池壁,急速喘息,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看镜子里的自己。
  自顾自僵持了一会儿,她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兜兜转转,你给我还,这便是生活的真谛。他和她的命,原本丝毫不相干系,开头结尾都应当是不同的,但无意间纠缠到一起,竟然就惊人的相似起来。
  姜莞尔笑着笑着,心里渐渐平息下来,抬头理了理鬓发,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样子。
  安宸就默默地守在门口,一言不发。头等舱仅有的几个空姐都聚在一旁,围着这个好看却愁云满面的男人,小声议论不敢发问。
  门打开时,姜莞尔一点也不惊讶门口密密麻麻的围观群众,客气从容地对工作人员们点点头,说:“我没事,早上吃得有点不舒服而已。”
  女主角开口了,旁人也就不好再参与,柔声嘱咐他们快回座位坐好,便各归其位。
  姜莞尔仍然有些眩晕,一手扶着墙,半倚着看向安宸。男人满脸疼惜,伸出手来要扶她,她却摇摇头。
  “他现在在干吗?”
  安宸自己知道她说的是谁,伸出去的手,收回来也不是,不收回来也不是,唯有自嘲地笑笑:“今天案子开庭,仲流年现在,应当是在法庭上。”
  莞尔笑笑,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半挑着眼睛,仍然是直直地看着他:“他真的以为,这样把我送走了,我就不会回去?”
  “他只是说,最好若定罪判刑,你就不必回去。重新开始生活,免得睹物伤情。”
  “这是他说的?”
  “他是这个意思。”
  姜莞尔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安宸一脸疑惑,心中越发觉得担心,伸出双手扶在她身侧:“莞尔,你别吓我,没事吧?”
  “没事,我很好,我好得很。”她手捂着嘴,勉强止住了笑意。她抬起头,眼神渐渐变得深邃,像是看到了什么很远的地方,他不得而知。
  “安宸,你还记得我刚到法国的时候,有一次你问我,为什么总是望着远处发呆,好像在等谁一样。”
  “是。”安宸淡淡应道。
  “那个时候,我确实是在等人。我也以为,离开他是对他最好的做法,所以擅作决定不告而别。可是后来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幻想着他找到了我,他会突然从人群之中走出来,抱着我说会和我共度难关。”
  她轻轻一笑,微闭上眼睛,似是疲惫了,又似是无比安心:“我知道,这一次,他也不是真的要赶我离开,他一定也等着我回去,回去陪着他一起。”
  安宸专注望着她,那样子,像是重新认识了一个人。他先是有些受伤,继而收敛了表情,逐渐露出几分欣慰,揽着她的后脑勺轻轻摁在自己胸前,叹口气道:“我的小莞尔,到底还是长大了。”
  姜莞尔从法国买机票辗转回国,已是一天以后。就这个速度,还是安宸从公司里匀出了一张商务机票来,才让她只耽搁了一晚,第二天清晨便马不停蹄地飞回中国。
  仲流年的电话始终是关机,她几乎已失去耐心再去尝试。一个晚上差不多是彻夜未眠,每隔一会儿就要拿出安宸借给她的手提,看看网络上有没有更新关于庭审的信息。
  只是一直到登机,她都不知道结果是凶是吉,再想想南昕临走时发来的短信,姜莞尔像怀揣着块大石头一般,连走路都是拖着脚。
  十多个小时的机程像是飞了一个世纪,一下飞机姜莞尔都顾不得自己几乎身无分文,首先打了辆车向仲流年住的公寓奔去。
  出租车一停,她便狂奔向电梯,按按钮几乎是用砸的。
  她觉得手在颤抖,浑身都是冰凉。
  此时太阳格外好,从大窗户透明玻璃的四面八方照射进来,点亮了每一件厚实的家具。
  她发现一切都不太一样了,客厅里少了几样显眼的物件,厨房更是几乎被洗劫一空,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辗转来到卧室里,衣橱门是开着的,他和她的衣服都已不见,只剩几个孤零零的衣架子。
  姜莞尔瘫倒在床边。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她好像一脚踏入了六年前那栋被拿走抵押的家宅,凌乱与空荡被阳光照的无从遁形。
  她又拿起手机来拨了一通电话,自然是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
  仍然是关着机。
  手无力地垂在床沿,床上只剩下最底下一层的弹簧垫。
  她都无法思考,唯有不停地在心中对自己说:要坚强要坚强,若是他真的失去了一切,至少有她还陪在他身边。
  就算这陪,是一个外头一个里头。
  这么想着,姜莞尔打了个寒战,攥着拳头站起来。不管仲流年在哪,她一定要先找到他才行。于是一狠心,翻着来电簿拨通了南昕的电话。
  这一刻她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喂。” 那边传来南昕慵懒疲惫的应答,“你怎么打给我?”
  “流年呢? 我找不到他,为什么他的手机一直关机?他还好吗? 你知道他在哪是不是?”
  对方迟疑了一下,声音温柔中带点英气:“你不知道他在哪? 姜莞尔,庭审你怎么不来?口口声声说爱,竟然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我······”姜莞尔百口莫辩,想想已没有解释的必要,“你怎么想我都行,我只想知道流年在哪?”
  “他在哪我不知道。”南昕硬邦邦地回道,冷冷一笑,“这回你们真的赢了,我输得活该,也输得心服口服。姜莞尔,这个男人我还给你,祝你们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 不等姜莞尔问个明白,那边只剩下挂断后一声赶一声的忙音,她垂下手看着屏幕,脑袋一片空白,犹豫着要不要再拨回去。
  正是进退两难的时候,客厅里响起声音,紧接着是皮鞋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的摩擦声。
  姜莞尔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朝门口走过两步,又迟疑地停在屋子正中。
  客厅里的脚步声亦停留了一下,想必是看到了姜莞尔丢在客厅地板上的提包,紧接着急促的踩踏声便朝卧室压过来。
  仲流年的人出现在卧室门口时,手中还提着一只旅行箱,看到好端端站在面前的她,几乎有些难以置信。
  姜莞尔更是不敢相信,上一秒还不知去哪里找他,下一秒他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仲流年愣了半响,眼下的黑圈也掩不住眼中突然绽放的神采,既是喜出望外,又是惊讶万分:“莞尔,你怎么在这?”
  姜莞尔喜极微怒,快走两步到他面前,挥出拳头捶在他胸前,压着哭腔低低地埋怨道:“你不是要赶我走,你不是要赶我走?你再赶一次试试,你试试!”
  仲流年语塞,手里的箱子顺势丢在地上,双手扶上她不停晃动的双肩:“我······”
  她打着打着像是突然打累了,长叹一口气,额头枕上他的胸膛,疲惫不已地低声道:“我快担心死了。憋了这么些天,真的快担心死了。”
  “对不起。”他揽着她颤抖的后背,心里歉疚,最后却也只说出这三个字。
  姜莞尔抬起头来,眼睛湿漉漉地盯着他看。仲流年的五官,像上学时一样分外好看。那双眼睛每每望着她时,明明是写满了不打折扣的温柔与痛惜,可话一到嘴边,就莫名其妙打了折扣。
  总是说着甜言蜜语的男人,虽会讨女孩子欢心,但究竟有几分是真,却是个让人暗自神伤的问题。
  而极少说情话的男人,虽然会不时让恋人觉得心急,但遇到了真正懂他的人,这一份深沉的爱,才更值得珍藏一生。
  姜莞尔是懂得仲流年的人,只是她不是圣人,此时也难免小有不满。她揪着他领口的褶皱,像个孩子似的命令:“我知道你这个人不喜欢多说,你不说我不问,怎么样都行。可是无论如何,不许把我推到一边去。听到没有?”
  仲流年失笑,把怀里的人儿又搂紧几分,老老实实地应道:“好。你以为我愿意让你跟他走?刚把你送出去,我就后悔了,悔得肠子都打结了。”
  “那是你活该,居然和安宸串通起来骗我。”
  “我是想让你去外头清静两天,这几天又是庭审又是调查,我不想让你多受牵连。”
  “那要是你真的被判有罪,关进监狱里头,是不是打算从此都不见我了?”这个结果,姜莞尔想一想都觉得胆战心惊。
  “谁跟你说我会进监狱?你怎么会这么想?” 仲流年有些讶异,“是安宸说的?”
  姜莞尔摇摇头,又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南昕找过我,跟我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来安宸也说过,有这个可能。”说完之后,抬起头小心端详他的反应。
  出乎意料,对于南昕与她的私下见面,仲流年仿佛并不吃惊,倒是看到她忐忑的表情,才耐心解释:“凭南昕的性格,她找你是肯定的。而且开庭不久前,她跟我说了找你见面的事,还告诉我因为你的自私,她决定不为我出庭作证。”
  她的自私?想到她对南昕赤裸裸的宣言,姜莞尔脸不禁红了起来:“她什么都跟你说了?”
  “嗯。” 仲流年意味深长地拉着调调,像是在享受着什么回忆,眼睛笑吟吟的,“原来不当着我的面,你有那么多情话可以说?要不是南昕告诉我,我还真没有决心打这个电话给安宸。”
  “哼,我不说你还不知道吗?”姜莞尔眼神左飘又移,突然有点不自然,闹半天是自己把自己卖了。他是觉得吃定了自己,才会出此下策。
  至于放下电话后他的忐忑,仲流年觉得,还是不用告诉她为好。
  “那南昕说我们赢了是什么意思?你是没事了吗?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仲流年的笑容浅了一些,牵着姜莞尔的手找到床边,按着她坐下来,自己屈膝蹲在她面前,牵着她双手放在膝头:“凭我对南希昕的了解,我一直以为她会公私分明。其实早在刚到南枫的时候,我就暗中派人在梳理账目的事情,对这件事,也算作了足够的准备。只是后来发生一些变故,我也没有万全的把握。”
  姜莞尔明白,这变故,大半便是指的自己。只是仲流年所指的变故,不仅仅是南昕与南枫对他立场的改变,更是他自己心态上的转变。
  原本是孤身一人,大不了孤注一掷赌上一把,输了便是输了,也无牵无挂。而此时身边有了她,他就突然有了必胜的决心。就算是为了姜莞尔,这一仗也容不得他有半点疏忽。
  “不过最好她还是出庭作证了,加上我和律师团收集的证据,已经足够明确该负责的是南家自己人,不是我。”仲流年轻轻揉搓着她的手掌,仿佛是在安抚,又仿佛只是心不在焉地诉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 她出庭了?可是那天早上她还·······”姜莞尔诧异道,突然明白了什么,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滋味,“看来她是真的很爱你,即便我们这样对她,还能不计前嫌大义灭亲。”
  “她不过是嘴上硬硬罢了。其实就算不是我,她这个人,也不会容许自己睁着眼睛说假话。”仲流年淡淡道,“我也知道自己辜负了她很多年,她默默跟在我身边,我连一句承诺的话也没说过。但感情这种事,有时候真的不是事在人为。”
  “她那么好,你怎么就不答应她。” 本来正经一句问话,姜莞尔没控制好,于是就染上了点酸味。她知道这不是吃醋的时候,说出来便有些后悔。
  仲流年倒是不以为意,反而笑了起来,捏着她的手道:“还说自己不吃醋,我说她两句好话,你嘴角都僵了。”
  既然被看穿了,姜莞尔也不掩饰,继续追问:“既然没事,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都不开机?”
  “庭审一结束我就飞到新加坡去了。南枫容不得我,我也不打算再待下去,这次去,是要谈我撤股的事情,拿了钱,我想开一家自己的对外律师事务所。”
  “南昕说,南枫的一个大股东,还是你在美国的一个经济学导师?”
  仲流年有些夸张地睁大眼睛,眉毛挑的高高:“这你都知道?既然这样,你怎么还对自己的老公这么没信心?一门心思以为我要坐牢?”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翻盘,姜莞尔吐出一个字,就说不出话来。
  仲流年又笑,连夜赶回的疲惫现在已是消失殆尽:“上学的时候,我一直帮那个老师操作几处市场的股票,后来渐渐自己也就有了点积蓄。进南枫之前我本来想回国自己创业,但后来还是决定先进南枫打打人脉。那些股份,说是我老师的,其实有一半是在我名下。”
  “曾经我有野心,一步一步把南枫吞掉,然后再以此为基础,在亚洲创立更大的食品企业王国。”
  姜莞尔咽下一口口水,看着仲流年有些地方,的确是外人难以看透。原谅就连她自己,也没能全然了解了他。
  一直以为他是借助了南枫的力量一步步上位,到如今才明白,其实是南枫想要借婚姻,将他紧紧捆绑进南家的亲团里。
  “那现在呢?你要放弃南枫了?”
  “南枫现在在中国的市场,已是摇摇欲坠,我实在不忍心趁火打劫。”仲流年缓缓地说。
  这一章,有辉煌亦有荒唐。青春前半段的序曲结束,他终于决定掀过去重新开始:
  “这样平静的离开,算是我对南昕的一点偿还。”
  “感情债是还不了的。”姜莞尔由衷感叹一句,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惆怅起来。
  “那怎样,你想让我对她以身相许?”仲流年故作认真地质问道,“等等·······姜莞尔,你是说我呢,还是说你自己呢?”
  “以身相许?你敢!”莞尔举起拳头来,象征性地在胸前挥了挥,“我可是向你求过婚了,没回答 我之前,什么女人也不许你想,听见没?”
  “呃·······你真的打算这样做?那以后我们的两个孩子闻起来,爹、娘,你俩是怎么结婚的?我就回答,是你妈妈向我逼婚,我才勉强答应的,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莞尔一时进退两难,既不想反悔,又有些懊恼。
  仲流年看戏一样端详着她的表情,强忍着笑意一直没有说话,等到姜莞尔回过神来看到他憋笑的脸,才有一种又上当了的感觉。郑重其事的,她眯起眼睛说:“流年,我觉得你变坏了·······”
  “有吗?” 仲流年貌似很讶异地挑了挑眼睛看看她,“没有,我觉得自己没有变。”这么说着,男人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屈着的双膝跪下一只,望着她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莞尔,这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等啊等啊,不知不觉就等了很久。从上学的时候我一无所有,没有房,没有车,没有钱,到现在我又什么也不是,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但是我心一直都没有变,我的眼里始终只容得下一个人。”这一句话藏了六年,今天终于可以无所挂牵地问出来。
  “姜莞尔,我爱你。嫁给我,做我的家人,我的爱人,我孩子的母亲,你愿意吗?”
  姜莞尔的眼泪,忍了一个去路,忍了一个归程,从与他见面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掉下来。只是在听到这一句的时候,那些快活儿的水珠们终于像得了解脱一样纷落。
  她使劲点着头,紧抿着嘴唇,看他给自己的无名指套上了表示一生的承诺。端详良久,她最后带着哭腔挤出一句:“流年,以后我们只提这一段求婚,不提前面一段,你说行不行?”
  仲流年的眼圈亦有些泛红,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笑了场,假装考虑了一下才回答:“看你以后的表现,我考虑考虑再说。”
  姜莞尔无心与他争辩,只觉得这一刻幸福用也用不完,她偎在他怀里,听到头顶上他低声问:“莞尔,新房子的装修家具,我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一会儿带你去看?”
  她使劲儿点点头。
  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其实不过是凡俗人对于爱情期限过分苛求,因为热恋中的人,总希望厮守的日子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而如果最终牵对了手,相扶相携,相知相恋,哪怕只是并肩走过一秒,似是也能够尝到永恒的滋味。
  他和她,错过了许多,误会了许久,绕了一大圈,终于又寻回了最初那只手的温度。
  最后明白,其实相依是爱情,相望亦是爱情。
  只因他初见她,她初见他,那一时一刻的心动,已经注定了这个故事最终的结局。
  流年似水,不过莞尔之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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