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出了长春(节选自《观察》1948年10月9日 五卷七期)

我逃出了长春(节选)

陶永芳


《观察》五卷七期 1948年10月9日    

从吉林撤守说起(略)
    
流亡的渊薮

    长春是东北的政治经济交通枢纽的新兴都市,国军于35年5月23日正式收复。两度停战,东北收复区的边缘仅止松花江南岸,于是松北难胞都猥集到长 市。那里长春铁路畅通,中长路北至松花江岸,南达沈阳,长白线通至农安西柴岗,东通吉林。它是东北军事战略基地。那时东北局势安定,政府一再表示前进接收 松北,具有政治上更美丽的远景。三十六年五月,东北共军五次攻势中,长沈输血路曾一度中断。战事风暴过去,长沈路修复已行通车。共军十月的六次攻势又发动 了,于是长沈吉陆路交通寸断,长春和吉林在线断之下都成了孤点,此后即未打通。十月下旬,长春周边的卫星据点如德惠、九台、双阳、公主岭、农安等地陆续失 陷,各县政府公教人员以及豪门地主阶级,都以长春为流亡的渊薮。吉林此时也是同样的收容磐石、桦甸、舒兰、蛟河各县流亡政府以及难民。十月中旬,吉林被共 军十数万人进犯,快到一个月的攻防战,驻军六十军以及地方团队,确实的打了一次漂亮仗,击退了共军。岂知喘息未定,小康之局未久,本年三月九日吉林弃守, 又把磐桦等各县难胞以及吉林市民,被迫流亡到长春。目下长春是省政府治下绝无仅有的一块土,四十华里圆周内的空间,更收容来自不同县分的难胞与生长此地保 卫此地的军民。他们现在面临饥馑死亡的绝境。五十万黄帝子孙被收容在世界最大的集中营里,度着较纳粹德国俘虏集中营更惨忍的非人生活。我流着泪执笔向全世 界人类控诉这由战祸酿成的大集中营里的惨状,善良无辜的老百姓被投掷在死地,究竟是谁的罪恶!
    
今年三月以前

    长春是一个现代化的都市,一切设备都极完善。但自去年十月中旬,共军破坏小丰满至长春的输电高压线以后,市内即失掉一切动力,工厂生产停顿,全市 陷于黑暗。一年来市民均以豆油点灯,饮用井水。燃料成了问题,煤矿木柴产区都在共军手中,市内存煤不多,而这些存煤又不属于老百姓所有。幸而天无绝人之 路,市效有很多伪满留下的住宅区,工厂区,那里有整齐壮伟的建筑物。先由枪杆阶级率先垂范的拆除大木料,运到市内论斤卖薪柴;暴民承继其后,拾点唾余。自 被围至今,经过我们同胞彻底的焦土破坏,早已成为一片瓦砾。至于一般顺良的老百姓,都挖掘过去伪满官厅公司大工厂烧过的煤屑,用以升火,勉可煮饭。然而这 种烧过的煤屑,现在已快掘尽。今年三、四月间,市场上有很多人以薪柴价论斤出卖木质家俱。但不久亦即绝迹,足证长春燃料的何等匮乏。

    食粮在长春是一个要命的问题。长春自去年十月孤立以来,驻军不时扫荡周边,政府协助商民,出外“抢购”。加以长市外围猥集着外县的警察保安队以及 携带武器的流亡地主们,他们都是变相的土匪,尽是抢而不购,搜括民间存粮,运往市内出卖。共军也随时抢运民食。于是长春周边七十华里以内地带,在兵匪交征 之下,的确做到“坚壁清野”的地步。可怜农村里的百姓,在拉夫、抢粮、吃光的惨状下,家无壮丁、食无隔宿。在长春被围攻之前,外围的农家、房屋木料多半被 拆运走了,就是茅屋上的草,都被战马当干草吃光了。然而长春市内在这几个人为的条件下,存粮很多,物价平稳,较吉林撤退时的物价是低三成。这种情形一直维 持到三月底没有太大的波动。
    
四五两月

    四月上旬,一般民众都相信局势即将好转,人心稳定。粮价因军粮筹购委会在市内收购,渐次上涨。长市虽有民生安生委会的限价,以及高长尚传道的努 力,可是粮源枯竭,消耗照旧,再加奸商的操纵,特权阶级的垄断,粮价涨而不落。当局发动警察取缔,市场上立刻有行无市。四月下旬,粮价涨三月中旬上涨了五 成。五月中旬驻军大举扫荡周边,开辟粮源。把距长市三、四十华里的小据点――卡伦、小合隆、大屯、孟家屯都收复了。想不到在五月二十一日,一昼夜的功夫,局势全非,小合隆守军被吃掉外,其余的外围国家都退守市内。大房身机场失陷,空路交通也断绝了,从此二十余万共军把长春围困起来。粮价如脱缰野马,立刻领导物价在翻跟斗。贫苦的百姓早已吃不起高粮米,豆饼、豆腐渣、米糠、野菜,都成了充饥的珍品。米每斤由五万、十万、二十万直线上升,这天文数字的米价,都是由收购军粮一手创造出来的。百姓手中的流通券总不如飞机空投整箱万元大钞来得方便。
    
六七两月

    六月下旬,米价迫近三十万大关。长市参议员表现一次“泣秦庭”的行动,当局痛下决心,组织长市战时食粮管制委员会,由兵团司令部、警备部、省市政 府参议会派员参加,着手调查存粮,每户不准超过三个月存粮,划分军粮民食界限,军粮暂停在市内收购。一方面由省市政工大队派员赴区保调查,郑兼主席(郑洞 国)也下了一道严令执行,这样一来,特权阶级以及奸商们有所警惕,把部分囤粮抛售市场,另一方面集中游资,猛袭黄金黑市,于是黄金每钱由三百万直跳一千万 大头,粮价因之稳定,游动在三十万大关之内。七月初旬,国军出击一次,战事不利,粮价又开始跳动。粮管会的“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作风,使存粮户又 暗中活跃起来。七月十二日粮价终于突破百万大关了。军粮收购的人不管价格高低,麻袋装满了现钞,横行市场。后来空运现钞数字追不上粮价,便由中央银行发出 大额本票,额面都是数千万几亿几十亿的数字。长春市银行发行五百万以下的本票。贫苦的老百姓只有出卖旧衣物,换钱到市场上买一点米糠、榆树皮、曲子面、树 叶、野菜等充饥。百分之八十的市民连蔬菜都吃不起了。食野菜有好多中毒,面现浮肿。曲子面(醇酒原料)虽是高粱玉蜀黍做成,但时隔经年,早已发酵,苦辣不 堪。不过饥者易为食,烧锅仓库几天间卖空了所有的曲子、公园里树皮树叶剥光了,卡哨内空地的草根野菜都挖净了。老百姓对于“吃”已做到罗掘俱穷的绝境。
    
洪熙街

    七月十四日,笔者不堪生活压迫,忍痛携妻离开长春,当天下午通过长市南郊国军最前线的卡哨,进入了人间地狱的“洪熙街”。在这军事真空地带,幅度 只三华里的空隙,塞满了五六万难胞,被阻不能南下;求生不得,求死不成的挣扎着。我亲自领略了人类怎样与饥饿死亡做最后搏斗的惨酷情景。

    长春市民凡是籍录冀鲁或有财势能飞到平津做寓公的,差不多在本年三月起,大举南飞了,从陆路南下的,大都是贫苦大众。(五月下旬以后,飞机无法降 落,空运即告中断。)长沈公路上几乎塞满了企图入关的难民,此时共军对此并不留难。长春市内新兴的大车店如雨后春笋,每日出卡哨最多的时候达三千辆以上。 “洪 熙街”原是“满映”(光复后接收而为长春制片厂)所在地,是著名的一条南下的通路。六月初旬,国军难胞出市后即不准再度入市。共军则每隔三五日,放难民车 通过一次。 但自六月中旬起,共军便遮断交通,加强封锁,任何人不准通过。可是洪熙街与市内消息不通,国军卡哨放行,难胞的车辆仍源源而来,于是这三四里的空隙,几千幢被拆毁的住宅,便塞满五六万不能南下的难民,洪熙街立刻成了闹市。

 
[ 编者按:根据以下资料证实,共军在六月中旬开始实行全面封锁应该相当准确无疑。
 
  

1948年5月24日共军占领了大房身机场,长春守军与沈阳空中运输遂中断。5月30日,林彪召集东北局、东北军区负责人会议,会议决定对长春采取围困方针,並下令:“要使長春成為死城!”。毛澤東批准了林彪的作法:“嚴禁城內百姓出城。”、“只有帶槍和軍用品的人才能放出。”、“這是為了鼓勵國民黨軍人投铡薄?[4]6月1日,林彪签发“东总”电:

5月30日决定围困及严密封锁长春之部署:

3.严禁粮食、燃料进敌区。
4.严禁城内百姓出城。

7.……两个月来几个独立师团围困长春成绩不大,未看成严重战斗任务,无周密计划和部署,应该改正,要使长春成为死城[5]


6月5日中共东北局向中共中央军委提出三个作战方案,第三个作战方案提出对长春采取长时间围城打援,时间准备两个月至四个月。中共东北局首长林彪罗荣桓下达《围困长春办法》。6月7日,中共中央军委同意提出之第三方案。


6月15日至20日,解放军第一兵团在吉林召开野战军师级以上干部会议(吉林会议),决定把攻打长春改为长困久围,并宣布由第一兵团司令萧劲光政委肖华指挥新成立十二纵(由北满独立第2、4师和西满独立第5师组成)和六个独立师担任围城任务]



人间地狱

    笔者踏进这人间地狱的门槛,死亡恐怖的气息充满在这狭窄的圈子里。最初难胞可以杀马吃肉,用带来仅有的衣物,换取偷过共军封锁线的老百姓背来的少量食粮度命。青壮年人还可以空身乘黑夜爬出封锁线。可是后来共军调来一批韩共,充实军事封锁线的力量,使难胞想做漏网之鱼也不大可能。

[ 编者按:
可以推测,调来北朝鲜共军是为了防止部份共军出于同胞之情而放走长春饥民。这一事实说明当时共军高层不仅有可怕的动机,而且想方设法使这种战术得以认真执行。另外也再次证明当时林彪的四野有许多北朝鲜部队。]

    笔者七月十四日来到洪熙街,正是韩共换防。四十华里圆周的封锁线,把长春困得水泄不通。这道封锁线幅度约十里,难胞必须爬过七八个共军卡哨,每个 卡哨保持电线杆的距离,昼夜在那里监视。老百姓扶老携幼,三五成群,趁黑夜隐匿在高粱地里伺机爬伏前进。可是人体拔动禾叶的响声,孩子们被蚊子咬哭以及老 年人的咳嗽声,很容易招来共军监视的注意。一位母亲怕孩子哭,把乳头塞在孩子嘴里,竟把小生命断送了。共军发现老百姓之后,初则喝令“回去!”继则向空鸣 枪恐吓,最后纠集几个卡哨,把高粱地潜伏的老百姓驱聚在一起。他和霭的告诉大家说:“这是军事命令,任何人不准通过,你们百姓回去吃,吃光了,长春就快‘ 解放’了。”百姓无论怎样哭求都无效。天明之后,他们便将这些偷跑的难民执枪护送到洪熙街原处。假如强行通过,自将惨被射杀。老百姓在洪熙街那里,昼间不 得饱食,体力衰弱,夜里爬过几次不能脱出,饥饿与食野菜中毒,只有奄奄一息,坐以待毙。笔者亲眼看到倒毙的饿莩,散发着糜烂的臭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躺在 马路旁哭喊着:“我的亲妈!可把我饿坏了”。一个三岁的婴儿,母亲把他丢在马路上,已经饿得不会哭了。洪熙街也有破烂市,衣物不值一文,吃食价格与市内平 行。买糠饼小贩时遭饥饿群众的抢掠分食。僻路上专有抢吃的暴民。这地方没有“统治者”,国共两军的谍报员则出没其间。夜里两军开火中,这数万难胞就变成火 线上射击的“活靶子”。笔者和妻处于这生死线上,没有恐怖,一心一意的寻觅怎样挣扎脱出险境的路子,鼓起生之勇气与饥饿死亡做最后的搏斗。
    
冲出重围

    十一昼夜的功夫,我们和同伴六人做了四整夜的突围行动。但是因为突围的人太多,夜里有月光,共军卡哨太密,结果都归失败。同伴中三人不能忍受苦难 折磨,决计设法回长。我和妻每天吃两顿炒面混和野菜的稀粥(炒面是从市里带出的),夜里宿在两层破楼的底层水泥地上,忍受蚊蝇的锥刺,却能稍避风雨。置身 死地,只有前进才有生路。七月二十四日这一天,我们听到市内高粱米已需流通券二百万,黄金每两达三亿六千万,银元每个三百万。市内难民仍陆续不绝的外出, 因为市内报纸造谣,说共军又开放卡哨,所以洪熙街附近熙熙攘攘,擦肩接踵,皆是饿莩。入夜阴云密布,旬里来一场豪雨。我们纠合两个识途的同伴,突出冷门, 沿共军碉堡工事边缘爬越封锁线(因共军卡哨多集中监视主要路线,碉堡工事夜有灯火,老百姓多不敢靠近,然而工事周围的草原并无卡哨)横穿庄田、草原、公 路、河流、共军交通壕、孟家屯铁路线,遍体雨水淋漓,一身污泥,辗转曲折一夜间踏破四十华里,拂晓前抵达长春南的大屯站。从此途经公主岭、四平、昌图、开 原等地,除稍受共党儿童团啰嗦与共军检查外,乘大车并无任何麻烦。八月一日抵沈阳。报载长春米价每斤五百万,八月十日到天津,民国日报载长春米价法币二亿 五千万(核东北流通券二千五百万),益世报载南京专电:长春黑市出售人肉,每斤流通券一百五十万,消息传来,惨绝人寰。(九月二十五日)
    
《观察》 系1946-1948年间上海的一份自由民主分子的杂志,被认为是最真实的反映了当时的中国。《观察》的主办人储安平对当时的读者群有个成功的定位,在立场上,《观察》始终坚持其民主、自由、进步、理性的立场,储安平始终坚持“不参政但言政”的立场。最高发行量达10万份。1948年12月24日被国民党当局查禁。上海解放后,于1949年11月 1日复刊,改为半月刊。1950年5月16日停刊。共出6卷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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