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宝儿坐在我脚边的地上玩。从我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头顶上的两个旋儿。我昨天刚给她修剪过的栗色短发柔顺地从那两个旋儿出发,从四面八方铺满头顶——老鼐嫌我这样一刀切的剪发手段太过拙劣,是所谓的“碗儿头”。我记得我家乡称之为“锅盖头”。
我看着整整齐齐的锅盖正中的的那两个旋儿,陷入了沉思。据说我也是有两个旋儿的,虽然我自己从来看不见。家里人常以此来解释我无与伦比的固执,“死头干犟”,我家乡话如是说。
我小时候,脾气倔强是出了名的,据说固执如牛。到今天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总被邻居们翻出旧事来嘲笑。比如在一个地方摔倒,就一定要在那个地方哭够几个小时,哪怕那里满地烂泥或者头顶毒日,也决不愿意挪动一步。再比如我的一瓶当零食吃的止咳糖浆被邻居家的大姐姐不慎打碎,我一整天里一步不拉地跟着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直视她,不停地说“赔我,赔我”。大人们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不被你烦死也要被你吓死了。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我以前一听到这些旧事,总是认为邻居们在夸大其实地编排我。等到后来发觉大家众口一辞,不太像随口编排的模样,就将信将疑,转而认为“没有一个小孩子天生是这样的,这样的古怪脾气一定是大人教育不慎的结果”。可怜我妈妈百口莫辩,多年蒙受“教育不慎”的冤名,直到最近有一天,我打电话给她,说:
“猫宝儿犟起来,实在太犟了!她今天要自己上楼,她爸爸在后面亦步亦趋,到了最后几级楼梯,实在失去了耐心,把她抱了上去。她立刻大叫挣扎。她爸爸一看不好,连忙道歉,把她放回刚才被抱起来的那级梯阶上,好让她继续独立上楼之旅。没想到她竟然不干,扭头就下楼,坚决要回到楼梯的起点去,从头再来,重新上一次楼梯!一个两岁多的小孩,怎么这么固执呢,我算是开眼了。”
我妈妈在电话那头冷笑,说:“好让你得知,有小孩子天生就是这样的!跟教育没有关系!”
我一下子精神恍惚,突然想到多年前的那个小孩子,在满地泥泞里,在毒辣阳光下,红头涨脸地哭。
除了我的死头干犟之外,家人和老邻居们津津乐道的,还有我哭泣时的一些后续反应。其中最有名的,是我大哭一两个小时之后,大人们说:“不要哭啦!”我说:“你这句话要笑着跟我说。”大人们其实已经被我烦得昏头胀脑,实在笑不出来,但还是勉为其难地咧咧嘴说:“好,不要哭了。”我说:“你声音要软一点。”对方强压下心头火气,用镶了花边的声音假模假样地说:“不要哭啦,乖……”我说:“你笑得不够,牙齿要多露出来一点才行。”一般情况下,大人们能忍受到这一步的,凤毛麟角。
他们常常说起这个,感叹道:“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性情那么古怪!”
我心里却默默地想:如果这是真的,说明这个孩子多么渴望爱啊。
两岁出头的猫宝儿,常常让我濒临失去耐心的边缘。这时,我就拼命地控制自己,想:如果她跟我一样的固执,大概跟我一样渴望爱吧。于是我对自己说:“要笑着跟她说话,声音要软一点,笑的时候牙齿要多露出来一点……”
可是我惊奇地发现,有时候我越这样,她越不买账。
于是我非常困惑:难道我的设想竟然是错误的?难道当年的那个孩子,真的是性情古怪得不可救药?就算对她声音再软、微笑再多、牙齿再露,难道也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