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锋枪》三 走火(2)

    民兵指挥部大门口有个小小的值班室,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十六平米的地方,除了那张办公桌,还经常摆着两张打扑克的桌子。
        凌晨五点,查回到民兵指挥部。并没有直接去楼上还枪,他在门口跺了跺冻僵了的脚,也挤进这间暖暖和和的小屋里。小屋里连坐着打扑克的带站着观战的有十几号人。
        查在紧靠办公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按照操作要领,先将压满子弹的弹夹拔下来,拉开枪机,没有子弹跳出来(如果当时泉子多用点力推回枪机的话,枪膛内的子弹这时就会被钩出来了)。查枪口朝下,扣动了扳机,他期待的是,空枪击发时,击发机打在撞针上发出的“哒”的一声脆响。
        “咣……”!深夜里这声枪响,像个炸弹一样震撼!小屋里一下炸了窝儿,所有的人都惊跳起来!查一下子惊呆了,他觉得一下子掉进无底的深渊里去了。
         打牌的民兵连长,跳起来叫着:
        “先看看有人伤着没有!大伙都站起来看看!还好,没有躺着的。”
        “找弹着点!”
        “第一点在地板上,我的妈!水泥地让子弹打掉碗口那么大一块!”
        “水泥墙上这块应该是第二下了,跳弹把墙给敲下茶杯口那么大一块,哎,天花板上还有第三下呢!又是个大窟窿,我操!这枪太厉害了。”
        连长瞪着那几个民兵:“废什么话哪!再看看,到底有人受伤没有?”
        民兵排长大鼻子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哎呦!我的脚……全是血呀。打着我了!”
        血不断从他的裤管里流到地板上。 
        连长蹲下去,捏着大鼻子的脚,从下往上检查:“这儿疼吗?这儿呢?没重伤,就是跳弹打着脚了,大伙儿还有谁被打着了?真是邪门儿,这颗子弹在这小屋里飞来飞去,在这么多人的人缝里钻来钻去,居然就打着一个大鼻子?马上送医院!查!你这个小祖宗!你要是真不想活了,你在大街上找个流氓团伙什么的开枪扫射呀!这一屋儿里都是哥们儿,打着谁了都够你喝一壶的!”

        查现在是一脑袋糨子。他一直就没闹明白,那颗子弹是怎么跑到枪膛里去的。他想说,这事儿不怪我,有人动了我的枪,可又一想,不怪我又怪谁呢? 谁让我把枪交给泉子瞎鼓捣呢?泉子连那把破气枪都没耍利落,怎么能让他动现代火器呢?泉子泉子,你果然害我!干脆,什么也不说了。查已经熬了一夜了,上过夜班的人都知道,早霞初现的一刻,正是人困马乏、腰松腿软之时。

        连长好心地跟查说:“赶紧找纸写张检讨,明天一早……这立马天就亮了,办公楼一开门就给刘部长送去!查!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吗?我也得写报告,在值班室开枪!好好好,是走火,都他妈一回事儿,反正谁也罩不住你了,就看刘部长了。你别看他一天到晚垮着那张牛肉脸,那是以前在部队里时间太长了,人家是野战军的营长,管着三四百号人呢,当然得有点架子才行。其实这个人是真不错,就看他能不能放你一马喽。”

         武装部刘部长跟查他爸——老查有段交情,挺有意思。
        刘部长当年是军代表,权力无限大,连党委书记都得听他的。老查属于被管制分子,不许乱说乱动。
        老查可是个当年在战场上跟日本鬼子拼刺刀的人物,可以说是杀敌无数,战功卓著,伤痕累累。上海淞沪抗战,一个连队,一共百十号人,居然补充兵员都达到两百多人!最后除了连长和老查,都战死了。老查命大,满身让弹片划得稀烂,左手小指和无名指被炸飞了,后来小指头被找到了,接在了无名指的位置,居然也能动,可惜后来在文革中被批斗太多,倒剪手臂坐飞机,被红卫兵扭来扭去,终于不能动了。
        他左胸上一块深深的刀痕更是惊心动魄:在一场激烈的近距离搏杀中,老查的长枪不知去向,他用最后的一颗手枪子弹打死一个日本军官,正蹲在地上,解下他的手枪,一个日本兵突然闪电般迅速一刺刀对老查的左胸刺来,根本没时间躲了,刺刀狠狠地扎在老查的左胸里,同时老查也用刚检来的枪结果了那个日本鬼子。
        老查醒来时是在野战医院里,大夫告诉他,这一刀扎得很深,但刚好扎在老查手枪套的皮背带上,刺刀穿过皮带,还是伤了心脏。
        当时战地医院是没法做心脏手术的,心脏受伤的伤员基本上就是死!但老查还是活下来了。要是没有那根皮带隔着,也就没有老查和小查了。 

        解放后,老查因为在国民党部队也当过官,从副部级干部被一撸到底,还坐了几年大牢,最后成了个废品仓库的保管员。但老查天性达观,从牢里出来时,已经身怀绝技,打毛衣织袜子修鞋钉掌补锅,肥皂刻图章饭勺变小刀,修池子养鱼钉笼子养鸡下蛋种瓜种菜,顺带着还会画毛主席像了(别的不会,只会画毛主席像)。
        刘部长第一次见到老查时,就觉得这人不简单。不是因为别人告诉他,老查以前是大官,而是因为老查身上的军人气质。刘部长是从士兵干到营长,这种军人的气质和军校出身的军人是不一样的。刘部长甚至没跟老查说过几句话,但不知为什么,他见到老查就有一种见到老首长、老前辈的感觉。他心里从来就没把老查当专政对象。
         刘部长遇到麻烦了。武装部的一挺老掉牙的捷克式机关枪,有好事儿之人说拆开上点油,拆过头了,成了一大堆零件,装不回去了,扔在刘部长的办公室里。刘部长问遍了所有的朋友和战友,没人知道怎么鼓捣。那堆零件躺在桌上,机枪的支架仰面朝天,像是被剔完了肉的两条狗腿骨,让刘部长恶心。
        有一天,刘部长看见老查慢慢悠悠从楼下走过,心里忽然一动。他推开窗户:“老查!你上来一下!”
        老查爬上三楼,以为又有什么麻烦事儿了。这些年他早习惯了随叫随到。只是这刘部长平时对他很和气,从不大吼大叫。
        刘部长把老查让进办公室,请他坐下,说:“老查,我听说您是跟日本鬼子打过大仗的,一定知道一些老式武器的拆装吧,您瞧这些玩意儿,我不懂,您看能不能帮上忙?是支好枪,民兵训练一直用着,一个冒失鬼说是上点油,给拆了,但装不回去了。”
        老查问道:“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吗?”
        “都在这儿了。” 

        老查在桌边坐下,手在那些大大小小的零件上划过。他两眼发亮,思绪翻飞,回到当年硝烟弥漫的战场。刘部长看着老查有条不紊地把零件分类,摆好,他觉得这回是找对了人了。
        刘部长端了一杯茶进来,放在桌上:
        “老查,您慢慢装,这是您的茶。我没事儿,就陪您聊天吧。这么多年了,您还真记得住?”
        “这种枪当年是抗日战场上最厉害的步兵武器之一。中日双方都有。有一次,四个被打散了的日本兵,带着一门小钢炮和一挺捷克式机枪,跑进了一个小庙。当时抗战刚开始,我们的部队武器太差,日本人又杀人如麻,所以一般的老百姓和当兵的都很害怕日本人。当时我是个连长,老乡来报信。日本兵的单兵作战能力很强,我怕去的人少了,让他们跑了,更重要的是,我想得到这两件武器。我命令全连出动,百十号人包围了小庙,先叫工兵爆破了院墙,再用一门迫击炮把庙给炸塌了,才得到这两件武器。上司给了很高的奖励,村里的老百姓闹了一整天,庆祝打死了四个鬼子,真是好笑。” 
  刘部长充满了敬意,看着眼前这个老查,努力把他现在的样子和当年指挥部队杀鬼子、炸庙的国民党军队的一个连长的样子联在一起。
        “我那时候有点儿迷信,炸了庙,很害怕被菩萨降灾。老乡们安慰我:长官,杀日本鬼子,菩萨会保佑的,您放心,我们立马就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帮您烧香礼佛,保佑您刀枪不入,多杀鬼子!
        那挺机枪被炸坏了,我也是弄了半天才把它搞好。什么枪都忘了,也忘不了这种枪啊。”

        刘部长听着当年烽火连天的故事,像个小孩儿一样好奇,充满了崇敬。
        “您一定拿这枪杀了不少人吧!”
        老查的语调淡淡的,像是品尝一盘下酒菜一样:
        “和日本人打仗,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嘛。两国都有很多冤死鬼,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当年,桂林保卫战失利,日军占领了桂林,而国民党军队要夺回桂林。进攻桂林时,我远远看见一个日本军官在指手划脚地和士兵说话,可能是离中国军队的阵地太远了,他一点隐蔽动作都没有,他哪知道,这边的几个人正在拿他的命打赌呢!我用一支狙击步枪一下就打死了他,赢了一个猪肉罐头。
        第二天,部队往前推进,他还躺在那里,我特地去看了看他。他太年轻了。都说是小日本,可他足足有一米八几。真是可怜,有什么办法呢,那时部队里不说那么多的政治,士兵们只知道日本人在中国杀了很多人,只知道要把日本人赶出去嘛。”
        “当时您是个什么官衔?”        
        
“营长。您刘部长在部队时是营长,现在和平时期是不小的官了,桂林战役时,我这个营长,和当兵的没什么两样,日本人上来了,打光了子弹,我也要和他们拼刺刀的!有时团长都在阵地的战壕里,我的团长死得比我早多了!”
        刘部长非常很感兴趣:“你们夺回了桂林吗?”
        “夺回个屁呀,本来城里的日本人马上就要被围歼了,可蒋介石说好的援军和给养都被日本人卡断了,来不了,而日本人的援军来得很快,四面都有。当时总指挥是白崇禧,他再能打仗没有兵也不行。趁着还没有被包围,十几万人国民党正规军连夜撤退,顺着山沟跑到天亮,谁也不知道是哪里了。这一夜,山沟里人挤人,伙夫背上漆黑的大铁锅,被当兵的衣服给擦得油光油亮。哈哈哈!”
        老查说着,聊着,那挺机关枪装好了。
        “装好了?太谢谢了!喝茶,喝茶!”
        “您试试,应该没有问题了。”
        “老查,日本人不是有种歪把子机枪吗?很厉害吗?”
        “歪把子机枪射程很远,在3000米之内有杀伤力!而且打得很准,但是弹斗装弹太复杂,三十颗子弹要分六次装进去,连续射击时,还要专门有人来装弹,爱卡壳,持续发射时,枪管打不了多久就发热,而且还不能换枪管,必须停下来,后来连日本人自己都不用了。还是这种欧洲枪好用。”
        刘部长叹服了。他伸着大拇指说:“老英雄啊。谢谢!您没事儿就上来坐坐,聊聊天,讲讲过去打日本人的事儿。哎,那你后来是不是又和解放军打上了? 
        “刘部长,您忘了,我是一九四四年参加革命的干部嘛,内战的时候我已经到了重庆,在周恩来手下做事了····
        刘部长:肃然起敬:“那您见过周总理?”
        老查说:“工作嘛,当然要经常见了。我们都管他叫“老板”。哎,刘部长,以前红卫兵抄我的家,抄走很多照片,有周总理当年和下级一起的照片,还有解放后周总理和我们中央直属机关的干部一起照的几张合影,帮我查一下好吗?要是找到了,您就可以看了,有好几张照片里都有总理…… 
        现在,老查的儿子小查就站在刘部长面前。
        刘部长在查前面走来走去,他气得把嘴对准查的脸,大声地喊着:
        “你让我说什么好呢?部队有严格的武器管理条例,不准老百姓碰武器。我们不是部队,可好歹也是个准军事化的组织,军区领导把这么多的军事装备交到我们的手里,是信得过我们。你就偏偏要恶心我,让我在军区首长那里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说到哪里,枪支走火都是大事,要死人的!”
        见查低着脑袋站在那一句话不说。刘部长的声调逐渐缓和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用手指着查的鼻子说:
        “还真看不出来,你真是沉得住气呀,值班室一早就报告了,你老爸也来过了。你倒是好,睡到现在才起来!”
        查早就想好了,今天除了道歉的话,什么都不说。查现在真理解了,早上连长为什么说刘部长是长了一张牛肉脸:刘部长气得满脸紫酱色,小小的眼睛圆圆的瞪着,显出两点高光,像野猪的眼睛一样。橘子皮一样坑坑洼洼的皮肤,随着他的嘴巴的开合,很有生命力地起伏着。
        “算你走运,屋子里那么多人,你只打到了大鼻子。这个人平时总是有点仗势欺人,名声不太好,不会有人对这件事太认真。我这里双方摆平一下,别人也就算了。他单身一个,没有老婆,事情也好办得多。而且,不知为什么,他平日提起谁来都骂骂咧咧,鸡蛋里挑骨头,说到你,对你的印象还不错。
        我已经和他谈过话了,没有什么大伤,只是跳弹擦了脚后跟,鞋子打坏了,你登门道歉,赔他四十块钱,再给他买两双解放鞋,两双袜子,这些东西加起来有他两个月的工资了,这件事就算是过了。”
        查大感意外!他问刘部长:“他同意了吗?”
        刘部长很有把握地说:“我说的,他能不同意吗?还有你,这一期执勤一结束就回工厂去,你在这里太久了,浪费时间,你老爸和我说过,希望你多学点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厂子里也是个谁见了都头疼的主儿。我认识你的车间主任,他说了好几次了,希望你能找个地方调走,可你就是哪儿都不去!”
        查觉得很委屈:“刘部长!我是没地方去啊!我想上大学,谁要我啊?我想上别的单位去,可是我爸的事儿您也知道,政审不过关,谁要我呀?”
        刘部长摇了摇头,他知道, 查说的是真的。那个年头,一个家庭政审不合格的人基本上是没人要的。他一时无语,坐到椅子上。是啊!小查这个年龄,要是正常的年景,应该是在学校里求知识啊。
        查由衷地充满感激:“刘部长,今天这事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刘部长看着这个半大不小的愣小伙子:“其实,今天不该跟你说这么多。谢你老爸去吧!你有个好老爸。”
        查缠住刘部长说:“刘部长,您干脆好事做到底,帮我找个地方调走得了。”
        刘部长有点意外:这小子的心理素质不错呀。才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换一个人会吓得好几天都心惊肉跳的,这小子就算是过去了?还敢在这儿说调动的事!
        “哎!你还顺着杆儿爬上来了!没人要你!你直接给毛主席当警卫员去吧!”
        查嬉皮笑脸的劲头又上来了:“那我要是在那儿走了火……
        刘部长一听这句话脸色大变,很紧张地看了一眼周围,大声吼道:“胡说八道! 赶紧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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