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四季:雨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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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清所在的部队一周以前刚刚得到充足的弹药补充,他们的司令官把形势讲得很清楚:田家镇是扼守武汉所能够凭借的最后一道险隘,一旦田家镇丢失,从这里到武汉再无险可守,日军将长驱直入直逼武汉三镇。因此,国军从上到下对田家镇要塞寄予极大希望,所有参战部队的装备和弹药在战前均得到最大限度的更新补充,看得出来,老头子这次是下了血本。而且对荣清来说,这一仗不仅仅是卫国,也是保家。他的家就在汉口,他的儿子刚三岁。 

日军的又一轮冲锋刚退下去,几乎是同时,日军的炮火再次响起来,一枚炮弹在距离荣清三十米远处的工事前炸开,工事里的几名国军士兵的身体飞到了半空。荣清喊了声“进山洞”,自己同时迅速动作,离开掩体,钻进山洞。炮击持续了十几分钟,等到炮声平息下去,荣清立刻跳出山洞,向战斗位置跑去。他知道,敌人的炮步配合如此默契,只要回战位稍晚,想夺回阵地就得靠肉搏了。果然,他刚一回到战位,就看到一队日军士兵已经冲到了距离工事十几米的地方。他来不及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枪扣动了扳机。 

这一拨日军又退了下去,荣清身上三处负伤,还好都没伤到要害,他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然后给枪换上一个新弹夹。让他奇怪的是,日军的这次退却,并没有象前几次一样立刻反扑,或者用飞机或者山炮实施炮火覆盖,而是出现了反常的寂静。荣清向远处的江面眺望了一下,看到那几艘黑乎乎的军舰正在十分缓慢地移动,好象在调整位置。不一会儿,他看到几艘军舰上同时闪了几下火光,火光如同夏夜的荧火虫发出的亮光,一闪即逝。荣清叫了一声“不好”,边喊着“进山洞”,一边连滚带爬地向山洞跑去,刚跑了两步,就听见身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他不知道爆炸距离自己多远,但是被一股气浪猛地掀翻在地。荣清脑子一片空白,两耳轰鸣,不知道自己是否受伤,跌跌撞撞地钻进山洞。坐下来后,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凭身体感觉到山体的剧烈颤抖。过了一会儿,荣清的耳朵逐渐恢复听觉,他使劲晃了晃脑袋,看了看四周。每次进入山洞里躲避炮击的同伴越来越少,自己熟悉的面孔也是如此。荣清暗暗清点了一下自己的排,包括自己在内他只数到了七个人。荣清忍不住骂了句:“妈的,怎么总是缩着脖子挨小鬼子的炮?我们的炮哪儿去了?” 

十几分钟后,日军的舰炮齐射结束。和前几次一样,国军士兵们飞快地冲出山洞,跑回战位。不料,还没等全部人跑出山洞,一发炮弹准确地落在山洞所在的山体上部,随着巨响,山洞轰然塌陷。 

日军的又一次冲锋被打退后,天色渐暗,日军除了零星的炮击外,不再组织大规模进攻。这些炮击在工事里或者附近爆炸,虽然并没有能造成太多伤亡,但是荣清他们都清楚,没有了可以躲避炮击的山洞,一旦日军的下一轮炮击开始,他们所有人都不得不在阵地上束手挨炸,成为活靶子,等敌人的冲锋部队上来,将会看到一个全部是尸体的阵地。 

一发炮弹在荣清的掩体不远处爆炸,荣清被掀翻在地,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他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完全恢复知觉。等他爬起来后,感到左肋下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自己的腹部左侧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渗透了军装。他立刻脱掉军装和衬衣,从一名牺牲的士兵挎包里找出一卷纱布,把伤口包扎起来。 

随着夜色来临,敌人的零星炮击终于结束。很快,国军指挥部下达了连夜撤出战斗的命令。荣清的伤口仍然在渗血,他已经开始感到头晕目眩,身体发冷,他咬紧牙关坚持着。夜里,他和其他士兵一起,把能找到的机枪和迫击炮聚拢在一起,拆除了迫击炮的发火栓,往枪管,炮管和发射机关里倾倒硝酸。做完这一切,每个士兵肩扛手提着一切能带走的武器弹药,部队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撤离。阵地上留下的,是十几万发子弹,数吨修筑工事的材料,上百袋白米,和几千名阵亡将士的尸体。 

荣清抗起一箱子弹正准备走,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头晕,眼前一片金星,他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到在地,昏迷过去。朦胧中,他感觉自己趴在一个人的背上,被背着朝前走。那个人每朝前走一步,他的左肋就钻心地疼,他极力强忍着。从这个人的背影,荣清看出来是陈峰。 

不知道过了多久,荣清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是躺在一条船的甲板上,伤口的疼痛减轻了不少,陈峰坐在自己身边,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其他伤员。他努力抬起头看看自己的左肋,看到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荣清侧头问陈峰:“我们现在在哪里?”

 “洞庭湖。” 

“我会死吗?” 

陈峰笑笑说:“放心,排长。你命大着呢,我替你看过了,弹片没进去,不会有事。” 

“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小鬼子的子弹打不死我。” 

“这一仗打得真苦,咱们排还剩几个人?” 

“算你我在内,四个。”

 “人全没了,以后的仗怎么打?” 

陈峰望着夜空,没说话。两人谈起这次战斗,不住地叹气。 

陈峰说:“我刚才听别人说,这次虽然李长官名义上管辖两个军,但是真正听他指挥的只有咱们军。还有,江北的正面工事,一个月前就开始修,到开战的时候仍没修好。” 

“那些事情咱们当兵的管不了,最让我气恼的是空中被对方占了优势倒罢了,连江面也被小鬼子控制,咱们除了拿枪打飞机,还得时刻提防着舰炮。咱们排的弟兄一半人是被炮打死的。” 

“咱们本来有封锁江面的炮台,但是都让小日本的飞机给炸了,一个团的人全部战死,一个都没下来。其它两个炮台情况也差不多,后面那条船上载的都是从那里撤下来的。” 陈峰说着用下巴指了指跟在后面的船。 

“你听我说,”荣清望着陈峰,一字一句地说:“武汉守不住的。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去汉口,把我老婆孩子接出来,送他们回老家。”陈峰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田家镇失守后一个月,武汉被日军占领,荣清的部队转移到了湖南衡阳。因为在战斗中损失过大,部队被整编。 

武汉的陷落让荣清十分担心,他的妻子和儿子下落不明。他一直在努力打听各种关于武汉的消息,但是得到的消息五花八门,让他弄不清该相信哪个。有的消息说,由于田家镇要塞的失守,日军实际上对武汉已经形成了包围,国军于是主动放弃了武汉,武汉三镇因此并未遭受战火涂炭;但是也有消息说,日军事先对武汉实施了轰炸,不少平民区已经夷为平地。后来,越来越多的消息逐渐一致:汉口的确遭到了日军的多次轰炸,损失巨大。但是荣清仍然无法确切地知道家人的下落,直到一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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