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敬业,男,硕士学位,某大学任教。四十岁得女。
吴国英,女,学士学位,某大学图书管理员。三十六岁生女。
马爱芜,女,马敬业和吴国英之女,七十年代生人。
做父母是自己做人的延续,摘下青春的玫瑰眼镜直面人生的开端。自己那头如果还没拎得清楚,却指望做父母时大有作为,未免非常孩子气。我们有很多弱点、缺点,甚至人格上无法弥补的黑洞,都会在人生最大的挑战面前暴露无遗,这个挑战就是哺育下一代。中国的父母有中国的特色,用这一家人来讲中国父母的故事,他们当然不能代表所有中国父母,却绝对是中国的产品。回首往事,恩爱因为正常而记忆淡薄,伤痛却历历在目,也许人的记忆真的很偏颇,不公正,但也激发了原谅的学问和能力,使两代人之间越发纠葛、缠绵,故事多多。鉴于马爱芜生孩子之后脑力更加退化,年代和事件也许不能绝对吻合,但她相信人性的相通是不受时代阻隔的,所以没有刻意核对史实。她的回忆实实在在是为了警醒自己的育儿方式,所以写下心得来督促自己。
一 晚婚晚育
十月一号一声炮响,新中国成立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泥腿子的后代进京读大学。马敬业和吴国英热爱新中国和毛主席,热爱他们获得的新生命。吴国英更是加倍地热爱,她同时还得到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权力。
马敬业牛气哄哄,上北京读了大学和研究生。谁说女子不如男,吴国英也够牛掰,同时期在北京读大学。这二位双双毕业前夕,各自都为一生的另一半寻寻觅觅起来。因为是同乡,又有同乡热情地穿针引线做红娘,两位就相亲了。
马敬业父母已经去世,又没有个兄弟姐妹,找老婆就是找亲人。之所以迟迟未找,因为学业尚未完成,加上个性也痴,单身加读书的生活最适合他。平常自己爬爬山,照照相,再学一学手风琴,跳一跳交谊舞,生活过得蛮惬意,好像用不着打扰自己的情趣来结婚。可是年纪渐长,同龄人早当了爸,孩子都满大街跑了,再自我感觉良好,也架不住上哪儿都只见合家团圆而自己孑然一身。最难过的非春节莫属,学校放了假,人都跑光,鬼影子也看不见一个,马敬业没地方去,还住宿舍,那个寂寞压抑就别提了,简直能真魂出窍。导师请他上家里过年,热闹是人家的,孤独还是自己的。马敬业不是跟谁都能随着瞎参合的人,挤在一大堆不相干的人中间那感觉只有一个累字可以了得。既不能真心实意地参合进去,又无法平心静气地自娱自乐。大家笑,他也得笑,木雕泥塑一般无动于衷实在抹不开面子,可是不想笑而笑着实把脸部肌肉折腾得太惨。马敬业痛下决心,不再做春节里受人怜悯恩惠,坐在别人家里的一座大山。找个老婆不就能解决这个实际问题了吗?
吴国英遇见马敬业之前暗自做过决定,不结婚,不生孩子。这种毫无意义的决定既有青春的闷骚作祟,也有她自己难言之隐,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她自己明白。痛经死去活来之后又添了个偏头痛,一痛可达数月,生活自理都难,更不用说积极上进。一年之中十二个月,她加起来能好好过六七个月就算幸运。即使这样,吴国英心中的空还是好大,谁也填不满。本来想学医,要治好自己的病,可是病占了上风,医没学成,病更加厉害。
大学最后一年,好些人都靠三十了。求学年龄那个时侯都偏大或者说参差不齐,着急完成婚事的大有人在。班上有一位印尼华侨向吴国英示好,邀请她在那么艰难的时代下馆子。吴国英记得这些华侨子弟是怎么跟他们“同甘共苦”的,印尼反华,这些人投奔祖国,祖国人民忍饥挨饿的时候,他们接到境外空运来的罐头食品,锁在旅行箱里藏在床底下。吃饭的时候,他们低着头拿出一盒罐头来,在饥肠辘辘的声音里众目睽睽之下独自享用,不敢抬头,否则整个宿舍里饥饿的眼光都能把他们那罐头里的肉消灭掉。
不能说此次赴约就为了吃顿好饭,不吃白不吃,但并不坚定的独身主义者吴国英没客气,给自己点了一斤三鲜水饺。她专心致志一个一个慢慢吃,不一会儿的功夫,那一大堆饺子就消失了。从出生就没有真正意义上吃饱过,饿了一辈子的人爆发力惊人。华侨本来就吃不惯北方食物,论斤买饭更是闻所未闻,光看着吴国英吃他也饱了一半,于是不怎么吃的嘴就有空说话。他絮絮叨叨地报了家谱,说父母乃下南洋的第三代,早已有庄园土地,到他这一代只有更发达。他是长子,下面还有十五个弟妹。吴国英一个饺子刚塞进嘴里,不由得顿住,脑子里运算道,十五加一等于十六,一共十六个孩子。她惊恐地抬头到华侨眼睛里寻求证实,华侨点点头,微笑着说:对,十六个,这里还有一张照片。
一张人头攒动的照片递过来,十六个孩子从大到小,从高到低,一溜排过去,最后一个还是婴儿,女佣抱着。前面父母坐着,已近老年。吴国英看看婴儿再看母亲,不由得叹了两声。这一排人衣着整齐划一,像木偶一般地严肃,父母大人自然领了严肃的先锋,瘦削的父亲根本不打算流露哪怕是一丁点的慈祥。吴国英一边不停地吃饺子,一边在脑子里过电影:某县,皇帝选妃,年轻女子尽割发,不装饰,使形容丑陋不得入选,已过此劫。
跟这一大堆人在一起生活的前景恐惧得吴国英完全丧失了对庄园和良田的想象力。她从出生就贫穷,穷了一辈子,可是从来没打算为钱牺牲过什么。性格决定命运,她这种金钱诚可贵,自由价更高的性格使她在豪门初开的一刹那就拔腿而逃。她不知道,金钱的积累训练人隐忍,为完成大业能把一辈子的欲望和时间都付出去,简直可以称为牺牲。吴国英纵有清秀的脸庞和高挑的身材,这个不识时务的华侨长子没有看到,她缺乏大家闺秀顾全大局为家族甘担责任的素质,她还缺乏为了长远大计而隐忍的谋略和决心。
吴国英吃完饺子后抹一抹油亮的嘴唇,甚至轻轻地含糊地打了个饱嗝,她既不好意思也顿觉轻松地对华侨说,走吧。吴国英放了华侨一马,使他的家族免去一劫,也放了自己一马,什么人什么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约会引发了情思,也增长了自信,吴国英回来修改初衷,把不结婚不生孩子改为结婚但不生孩子。痛苦不必传给下一代,但自己的生活质量还得维持。女生宿舍的监管就是老处女,为读书而不嫁,书读了,教书而已,生活还是一盏孤灯相伴至老。前车之鉴,吴国英知道自己不是能和孤灯四壁为伍的人,一想到这一宿舍的人很快就要做鸟兽散,各自躲到独立的房间里去,而且五湖四海,天各一方,吴国英就觉悟到,找对象乃是人之常情,不可违背。可是这个对象的条件一定要想清楚,脑海里晃着那张近二十个人的全家福,吴国英定下如此条件:男方父母已不在;(伺候公婆乃天下最难之难事,新一代受过教育的女性吴国英首先唾弃的就是这一条)男方没有弟妹。(这一条只能说明那张照片对吴国英打击过重,她对无止境的生育天生反感,而且惧怕长兄如父的责任)
这个条件列出来,对男方本人没有什么过分要求,却把他身边肃清得一干二净,明摆着就在寻找战争孤儿。打完了那么多仗,找一个家里都死绝了,苦大仇深的还不容易?这种人班上就有一个,吴国英还心仪了一阵子,可惜现在人家已经名草有主。也难怪,这位同样从印尼回归却一无所有的孤儿有这么一个信念:我没有了亲人,所以我要加倍爱我的妻子和孩子。女人们在这个信念面前纷纷酥倒,管他有没有产业,管他是否英俊潇洒。他挑了一个柔弱不堪、娇滴滴的女生,好最大程度地履行自己的信念。
那么接下来就是马敬业了。马敬业看见高挑的吴国英从对面走来,非常悦目,穿着虽是极普通甚至简陋的,掩饰不了青春的光泽。马敬业专攻理科,却也算文艺青年,平时在学校里发表个广播稿,抄一副黑板报,还给校报做一点摄影,顺手牵羊地把学校相机揣着到处跑。这次为了相亲,也暗地里带来相机以便见风使舵,如果值得就把相机拿出来讨好对方,展示自己的魅力。
在北京深春的和风丽日中漫步,天是蓝的,云如轻纱,水清澈碧绿。放眼望去,古北京的城墙还有颐和园的回廊,美不胜收。贫穷,但是清洁、清爽,交通靠人力完成绝大部分,空气能见度极高。马敬业和吴国英都喜欢这样,简单的生活,自由自在的身体和灵魂。他们开始试探对方的家乡话,居然非常地道,于是在北京街头用乡音畅谈,别添了一番风味。
马敬业出钱,两个人在路边的小摊上一人吃一碗面,光头面,只有酱油和葱花。马敬业吃得稀里哗啦,吴国英吃得嘻嘻哈哈。投契的感觉就是这么回事,内心有说不出的愉悦。吃完饭,马敬业给吴国英拍照。第一次见面就那么自然自信,吴国英觉得也奇怪,她搔首弄姿地在树下、花前,歪着头、扭着头,手叉着腰,或者放在身前,回眸、浅笑。她不是一个惯常在男人面前展示女性特征的人,但那一天她想妩媚,她也妩媚了。
拍照的好处是接下来有许多后期处理工作可以继续把两个人捆在一起。马敬业邀请吴国英一同进暗房冲洗照片,两个人一起把照片挂在绳子上,等干了,又一起来到日光底下共同欣赏,这张背景好,那张表情不错,嘀嘀咕咕说个不休。吴国英何曾有机会照生活照?马敬业这一招真灵,以小资的情调,才子的面貌进攻一个姑娘内心深处对美的向往,展示自己青春的渴望,他完全俘获了吴国英的心。
临到分配,两个人已经确定关系。本来就是老乡,双双分回本省。结果是双喜临门,结婚和分配都在愿望之中,两个人还分到了同一个单位 – 省城里唯一的文理综合大学。年轻夫妻都住筒子楼,一间房,厕所浴室公用,还是大学的食堂,开水房的开水,跟读书时似乎没什么分别。只不过在自己那间房的墙外面走道上可以架个煤炉子煮饭,煤炉带来蜂窝煤,日子就这么积累起来。
小日子刚站稳脚跟,吴国英的父亲就得癌症,花费当然向吴国英要。全家的男人都没出息,只有这个女儿成了金凤凰,飞出村庄,落在省城,一个月五十多块呢。没有女儿对父亲见死不救的,吴国英向单位工会借了好几百给父亲住院治疗。明明知道救不了,陆陆续续,出了院又熬一阵子,花掉近千元。那一年只能靠马敬业的工资来维持两口子的生活。马敬业说没事没事,都是一家人,何必计较这个。但吴国英就自觉地矮下去了,一年之中什么衣服也没做,全是学生时代的装束。吃饭的时候,连吴国英的筷子也畏缩一些。两口子大部分时间到食堂打饭,买一个菜就着饭吃。马敬业的筷子横冲直撞,见到为数极少的肉丝便俯冲下去,逮个正着。有时他也说吃肉,或者把逮到的肉往吴国英的碗里送,吴国英感激涕零地接过来,马敬业呈现大义凛然状。
年深月久,吴国英吃饭变得很紧张。那顿饭就等着马敬业给她夹肉,马敬业不夹,她就不吃,不吃还伤心,怨马敬业不疼她。入冬以后,身体需要能量,对蛋白质及高能量的食品产生强烈渴望,偏偏这种食物稀缺。马敬业开始自豪地享用他应得的部分,这一切都在心照不宣的形式中展开。吴国英像旧式的小媳妇靠丈夫养活,她必须小心伺候着,否则可能丢了饭票。她开始明白,妇女解放运动道路长远,她那一大家子人永远会拖在她身后,成为沉重的经济负担,使她永远无法在马敬业面前获得真正的平等。她知道他们有多苦,常常独自为他们流泪,不管当然做不到,她宁愿吃点苦,也不能忍受良心上对自己家人的背叛。
营养匮乏使吴国英病倒,甚至月经也几个月没来。马敬业开始显露他那种天塌下来砸不到我就没事的本色,对于妻子的艰难他反应迟钝。叫他出差他就出差,不管吴国英是否能起得了床。表面上都是为了干革命干得没人性,全怪毛泽东把人逼成这样。其实这种人什么年代都有,他就是痴,根本不疼人。吴国英又个性好强,不肯直抒胸臆,一边觉得自己没人疼,一边暗自怨恨马敬业。这马敬业倒无缘无故落得人恨,还不自知。
社会运动极多,吴国英身体不好,加上她对自己基因的不确定,生孩子的事业被一搁再搁。其实马敬业也不上心,他没那么喜欢孩子,看到别人的孩子他躲都来不及。他真有点怕这种小动物,他说的话他们听不懂,他们一哭一闹他就不知所措,完全无法以礼相待的物种。四十大寿的迫近使马敬业突然产生一个灵感:为什么不生个孩子呢?我这么优秀的人,没有后代对人类社会是个遗憾,何况马家传宗接代靠的就是我一人。说老实话,传宗接代的责任以前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四十了,过了这村就没那个店,所有的理由都找上门来要形成一个马上生儿子的理论基础。
说了也巧,吴国英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身体渐渐恢复。工作以后,生活稳定,事业无成,内心空虚浮上来,不自觉地开始思考生命的终极问题。也许,孩子可以填补这空虚。她体内的生物钟也响得厉害,该生个孩子啦!用理性压下去,就在理性稍弱的任何一个时机弹上来。单位里的女人七嘴八舌自不用说,哪有女人不生孩子的?中国女人受教育程度再高,不生孩子也天理难容。她自己这儿正在生还是不生地争论,马敬业斩钉截铁地跑进来说:我们得生个孩子,给社会做贡献。
吴国英犹犹豫豫:做贡献?像我这样的人?
你是大学生,我还是研究生,我们不生,谁有资格生?
我们是最优秀的?
当然。
也许孩子像爸,没事。
什么?
没什么,那就生一个吧。
二位的决定导致马爱芜的降临,毫不隆重,如任何一个婴儿,她嚎哭着来到人世,只有母亲的怀抱偎依。
马爱芜点评:自己不到中年,还真不相信父母曾经年轻过,拿着照片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