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像你爸一样
马敬业跟吴国英的关系很难说得清楚,表面上他们都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属于对抗性质的一种关系,实际上他们互相依存,难以分开。
马敬业离不开吴国英,因为吴国英身上的硬气、男人气。像马敬业这样的男人缺乏主见,什么事情都要找上头汇报,自己拿不了主意,也不想承担责任。在家里他的脾性还是那样,最后的决定都要吴国英来做。马爱芜不听他的,他还乐得不管,有时候非交流不可还得通过吴国英。
吴国英呢,大义凛然地,好像离了谁她都活得更好。其实她对马敬业的失望恰恰说明了她多么需要一个强大的男人,她按照自己心目中男人的规格来审视马敬业,不合规格的部分让她怒火中烧,恨不能抡起菜刀砍杀一番,将他整形。菜刀自然不能抡,把话语变得像利剑一般锋利刺人总可以吧。
多年以来,吴国英的苛责已经成为马敬业的行为准则,一天不被吴国英要求、责骂他就无所适从。月莲固然带给马敬业良好的自我感觉,却起不到督促、提醒、指导的作用。长时间拥有月莲丧失吴国英的生活必然令马敬业茫然、失去生活的目的。能把吴国英变成月莲的男人还没有出生,因为吴国英喜欢权高的感觉,这跟她无法拍领导马屁算一回事。让吴国英找个能辖制她的男人,长久了,也是一种压抑,没准儿也得忧郁症。
这一天马爱芜满十八岁,吴国英特意炒了一盘好吃、合父女俩口味的菜,等马敬业回来好一起吃。马爱芜又在高卧,浑浑噩噩这么多年,习惯了,少了些自责,多了许多麻木。期间又休学一年,十八岁了还没混到毕业班。她有时想到鸿宇,不由得很佩服他,在世时学业优异,告别人生,又那么坚定,非出类拔萃者做不到如此善始善终。可是马爱芜不想死,她从小怕死怕得无可奈何。
一天没好好吃一顿,马爱芜走到客厅里,看见一盘齐整的菜,拿起筷子就要吃。吴国英及时挡住了她,又斟了三杯红葡萄酒,她脸上神色凝重。马爱芜问她,今天这是怎么了?
吴国英轻声说:等你爸回来一起吃吧。
马敬业回来后,吴国英宣布:今天爱芜满十八岁,可以喝酒了,我们请她喝一杯吧。
说完举起杯来,马敬业赶快捧了杯非常客气地说:就是,该喝一杯。嗨,我们的女儿都十八岁了,成人了,真不容易。十八岁要立志,要为一辈子有个打算。
吴国英碰他说:喝了你那杯吧。
马爱芜冲父母举一举杯,一饮而尽,没说一句话,借着酒力豪放地吃菜。
马敬业讪笑着说:不知怎么搞的,老张要我管办公室的钥匙,有两把,老牛喜欢早去,想要一把;小王这几个月跟老婆吵架,晚上要睡办公室,也要一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整个下午把我的头都吵晕了。
你决定给谁了呢?吴国英表面冷漠地问,内心熔岩翻滚、炙手可热。
我还得想想再做决定。
一天到晚抱怨没提拔你,领导没眼色。你能当什么官?连这点小事都扯不清,让你管十几个人,你还不得愁死?
我当官?早死心了。你说怎么办?
既然小王睡那儿,老牛去了,办公室自然有人。
要是小王去刷牙、买馒头去了呢?
这是老牛说的吧,老张管钥匙的时候他放过这屁吗?
不知道。
他是冲你说的。人家老张还不一句话就把他给呛死。非要人家刷牙、买馒头的时候他老人家就要进办公室,哪有那么尊贵?该等就得等。
你说的倒容易,你没见老牛那样子,不会罢休的。
你怕他,是不是?那是个欺负老实人的货,见你强他比哈巴狗还乖,见你弱他摇身就变成疯狗咬你。他混这么多年从没得过钥匙,你见他怎么着了吗?
说的也是,可怎么跟他说呢?
你是猪啊,教都教不会。
你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嘴巴臭,骂了这个骂那个,都是猪和狗,你是什么?
马爱芜站起来说道:多谢酒菜,我回房了。
在父母的目送中,马爱芜心想:还立志呢,立志过你们这种生活?她没想到,她连她父母已经挣到的生活都没指望呢,她的前路实在渺茫。
很快又到年终。吴国英令马爱芜收拾自己的房间,打扫卫生、除旧迎新。马爱芜在房间里耗了半日,风尘仆仆的吴国英进来一看,竟然谈不上任何改观,不由得说道:怎么跟你爸一样?脑子里一锅粥,拿起这个,看见那个,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什么也没干。
也顾不上听回音,吴国英又风风火火地去客厅打扫。电话来催吴国英去单位领年终发的东西,吴国英怕自己走了,家里彻底没人干活,叫马爱芜去。马爱芜到了图书馆,只见前厅鸡毛满地。幸好放寒假了,大学生们早就跑光,不然看见这样,他们图书的圣殿成为最生活、最世俗的分赃之地,还不得欷歔?君子远庖厨,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远庖厨。可是总得有张罗吃饭的人,即使是充斥理想主义者的大学校园也不乏这种人。吴国英之流曾今都是坚定的理想主义者,现在已经毫不掩盖地做了一名张罗吃饭的人。有些人更上一层楼,不光张罗自己家,把单位也管上了。改革以来,大学后勤部没少折腾,这一年搞副业搞的是养鸡、种蘑菇,本来想搞成个产业,大家捞点现金,可是第一年就在营销上大败,卖不出去。秀才们跟商品经济没接上轨,但总算能在福利上使单位员工受益。
活鸡们三个三个被捆成一组,虽然翅膀被捆住,每组都有个不安分的,扑腾扑腾,令全组不得安宁。纷乱之中有人拉了马爱芜一把,道:三样东西,三只鸡,一包蘑菇,一包木耳,自己拿好,在这儿签个字。
说完那人又招呼别人去了。马爱芜拎了两个包放在单车上,望着那些活鸡很发愁,可怎么把它们老老实实固定在单车上呢?好歹求了个男人拎起一组放在单车后座上,用夹子夹住。马爱芜一想就痛,此等野蛮操作非被生活磨硬了心的人无法下手。她不敢回头,推了单车就跑,到自家楼梯口发现鸡们不见了,只剩下两个包。马爱芜本来还愁怎么把鸡们拎上楼,既然不见了,就省了这一劫,还如释重负。只把两个包拎上楼,吴国英说:鸡呢?
马爱芜说:掉路上了。
那还不赶快去捡?
我怕,你去吧。
那你怕吃吗?
我怕活的。
一点用也没有,跟你爸一个样啊。我死了,你们两个去喝西北风吧。
吴国英气咻咻地整理衣服准备出门,刚一开门,门口站着那个帮忙拿鸡的男人,手里拎着那三只鸡。笑呵呵地说:你们家这姑娘个头挺大,不敢拿鸡,我给她放后架上,打算回来拿绳子给它们固定一下,谁知她已经跑了,还没出门鸡就掉下来,这姑娘还跑得飞快。我估摸着她怕活鸡,就给送过来了。
马爱芜站在后面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叔叔够阳光的。吴国英在门口接过鸡,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还道歉:这孩子,跟她爸一样,顾头不顾尾。
把鸡拿进来,活鸡没地方放,就得把它们变成鸡肉。马爱芜小的时候指着炖好的整鸡不说鸡肉说鸡尸体,吴国英现在还记得,就跟她开玩笑:好了,我们春节有鸡尸体吃了。
马爱芜生怕吴国英剁掉脑袋的鸡满屋子乱窜,正往房间里遛,所以她没吃吴国英那一套,却答非所问地说:这叔叔这么好,做我爸爸就好了。
吴国英说:你以为呢,人家看你是年轻姑娘才有心给你送来,要是我这个黄脸婆去了,搞不掂,他会给我送来吗?真正做了你爸,天天一个样,没新鲜感了,你就知道他的不足了。
照你这么说,世界上就没有好父亲了。
有,我没见过。
你就是负面情绪太多,自己不痛快,也不让别人痛快。
我这是直面人生,不像你爸做鸵鸟。
马爱芜眼圈有点红,声音里有一丝哭腔道:人生非要这么直面,就一点乐趣都没有?那又何必活着,何必生我出来,就为了让我和你一样直面人生吗?
吴国英干冷干冷地说: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生孩子,别人生我就生了。这是生理反应,没有目的。我也是造物主手中的玩具,我想其实活着本来就没有目的,生存下来和最大值的繁衍就算是目的吧。你帮我看看水壶里还有多少水,煤烧完了加块煤。
家里的煤炉子是冬季用来取暖的那种,暖没有多少,顺便烧了够一家子用的水。马爱芜一边加煤一边说:那孝道又算怎么回事?把父母祖先捧到天上,原来只是一群不知道为什么要生的糊涂人。
孝道是社会秩序。反正都是糊涂人,人多了就得有个秩序。煤灰放在撮箕里拿出去,为了省一点功夫,用火钳夹出去,路上掉了怎么办?
夹了一千次,掉过几次?掉了就扫呗,什么大不了的。非得按你的习惯做事。
懒,还图侥幸,跟你爸一模一样。
马爱芜这次红了脸:你知道你今天说了多少次“跟你爸一样”了吗?五次!每次都是坏事。你也许不知道,我很怕这句话,因为他像个失败、绝望的标本竖在我面前,他就是生活没有希望的版本。每次你扔给我这句“和你爸一样”,你一箭双雕,你过瘾解恨,我就一次一次地被证明我跟他一样没用、卑怯、糊涂、懦弱。我多怕跟他一样生活,可是你把我推进他的坑道,给我贴上他的标签。你向我昭显他伏在我心头的阴影。
吴国英已经倒了一盆开水,手里抓住一只鸡,把鸡脖子弯过来,横刀一割,血流进意志碗里,还扑腾的鸡尸体被紧紧攥着,另外两只鸡躺在一旁观看行刑,想必已经清楚自己的命运。渐渐平静的鸡尸体进了开水,吴国英两眼看着它出神,良久说道:我说了五次?
马爱芜一直等着,回答道:每次都是恶狠狠的,有时候还不称呼你爸,称为老东西。
人的变化会这么大呢。别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几十年后你会认不出自己的。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创造自己的生活,结果和所有人一样,被生活创造了。
你总埋怨生活,你就不能管管你自己的嘴吗?
我要能管得住还会说吗?我没有意志力,我会垮掉,一垮掉就什么都冲出来,你别跟我一样。
跟我爸一样不行,跟你一样也不行,我是你们生的,我不跟你们一样,可能吗?
这样的讨论毫无意义。你把鸡血放到冰箱里去。
点评:
越来越难说话了,那是最黑暗的年代。我认为一对夫妻可以坚持白头到老必定是般配的,不管他们怎么怨恨对方,觉得对方配不上自己。母亲对父亲背后眼前的诋毁是那么的恣意,丝毫不考虑听者和被诋毁者的利益感受,这也算自私吧,这也算素质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