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时代的三瓣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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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城市那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雪水滋润过的泥土,到处散发着淡淡的春天的气息。这所省重点中学也不例外,五十年代盖起来的米黄色的苏式教学楼,到了八十年代依旧高大粗狂地屹立着,春天的太阳暖洋洋的,照得校园里的丁香花都开了,几十株丁香树,在教学楼前密密地排开,形成了一小片美丽的丁香林。林子弥漫着浪漫的花香,水粉色的,淡紫色的,纯白色的花朵分开四个小小的花瓣,如果谁能从花丛中找到那传说中的三瓣丁香,他的梦想就能得以实现。

 

上课铃声响了,我坐回到初一一班破旧的课桌后面,仔细又兴奋地端详着手里那朵洁白的三瓣丁香, 成百上千的花朵里,居然被我找到了,那就是说我的梦想可以实现了。十二,三岁的我, 梦想又是什么哪?

 

教室前面的讲台上,站着女英语老师,三十来岁,个子矮矮的,长相普普通通,甚至有点土气,是那种一下就会消失在人群中的人。她教了我们半年多了,虽然水平不高,倒也很少和我们发脾气。她是几年前省师范大学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当年的工农兵大学生都不是凭考试成绩进大学的,能被县里推荐上大学,又能留在省会城市,分到我们这所著名的省重点中学教书就是在当时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她凭的不是学习成绩,业务能力,应该花了不少精力在挖门路上吧。

 

26个字母已经学完了,开始学些英文简单的句子。班上多数同学之前基本上没学过英文,她英语课都是用中文讲的,偶尔也会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说一两句英语,然后赶快用中文给我们解释一下,好像生怕大家没听懂。不过她那两句英文唬不倒我,我从小学二三年级开始跟着原声带学英语,初中一年级时,开始背诵新概念英语第二册上的小短文了。

 

Last night, I had a dream. 昨天晚上我作了个梦。她又开始卖弄她的英文了。一边说,还一边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着 : Last night, I had a dr… 写到这里她卡壳了。粉笔在黑板上画着糊。“哪位同学知道dream怎么拼?” 开学这么久,净学些简单的字母,没什么表现机会,老师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下机会来了。我想着,一边高高地举着手。生怕被别的同学抢先。

 

“这位同学!”老师指着我,班里也没有第二个举手的。“D-R-E-A-M”我有点得意地拼着。老师终于把dream完整地写在黑板上。我在她脸上没有看到所期待的赞许,却捕捉到一丝尴尬和不快。那转瞬即逝的表情,在我本来晴朗的心情里投下了一片阴霾。几位同学投来羡慕的目光,冲淡了我的困惑和不安。老师很快切换话题,开始讲别的了,我的不安也像那丁香花淡淡的香味儿,很快飘散了。。。。。。

 

夏天转眼到了,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门前的丁香树花瓣早就落尽,满树都是翠绿翠绿的叶子。在树下,躲过了明晃晃的太阳,却躲不过炎热,汗从发梢流到脸上, 又滴到地上。上课铃声响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往教室走着,又是英语课,我的心情像是被骄阳烤着,烦躁郁闷。和英语老师的关系始终充满纠结,这段时间以来,英语老师上课几乎从不叫我发言,有时全班只有我一个人举手,她也装作没看见。后来,班上没人知道的问题,我就不举手,直接把答案说出来。她就装作没听见, 还在反复问谁知道答案。她明显是把我当作空气,可年少的我,一如既往默默地努力着想让她喜欢我。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老师,老师就是权威。也许这一次她就会知道我了。直到有一天, 我又说答案后,她突然生气地对着全班同学说:“有些同学,以为知道那么一点点,就自以为是。”然后她半垂着眼皮,斜着眼睛望着我,目光里充满厌恶。那目光像把刀,刺向我。我突然觉得教室里静得出奇,我听到我的自尊摔落下来,哗啦啦地碎片散落一地,令我无从收拾。从此以后,我在英语课上一言不发。。。。。。

 

北方的白桦树经不住秋风的肆虐,黄的,橘的,红的树叶终于放弃最后的努力,飘零而下,无奈地堆积在通往校园的柏油路旁, 进入秋天以来,学校的英语成绩开始下滑,从刚开学的几近满分滑到了九十分的边缘。我除了上课不再发言外,还是一如往常的听讲,做作业,课外跟着原声带背新概念英语课文。只是每次考试卷发回来,总有那么几个地方,明明做对了却被莫名其妙的画上了红叉叉。我也试图小心翼翼,好言好语地请求她帮我再看看,是不是不小心批错了,得到的回答总是她没错,我错了。我真的不懂,我已经把自己变成空气,为什么她还变本加厉,不肯放过我?

 

我只有一门英语课,我可以上课不发言,但我不能无视我的成绩。从秋到冬的英语考试,我越是试图找分,她越是故意给我批错。终于我的英语期末考试只得了八十二分。考卷上有十来个地方被批错,我指着同桌同学的考卷说为什么他和我写得一样,我的扣分他的得分,老师说:“噢,你同桌的批错了,他也应该减分的。”说完了拿起笔将错就错,两三题后同桌当着我和她的面哀求我不要再拿他的试卷找分了。她带着满足的笑容,看着我的沮丧和无奈。我考卷上的每个红叉叉,都是她的吗啡,她越食越兴奋,越食越多,我的成绩却越来越低。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新下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弯曲的脚印。我不知道这样的考试成绩怎样跟父母交待。谁会相信老师会故意跟我这样个小孩子过不去?雪静静地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美好的丑陋的都披上了纯洁高尚的外衣。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的英语老师,你又有着怎样的灵魂呢?你又要把我的灵魂塑造成什么样,你才肯罢休呢?刚下完雪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像一块诺大空灵的水晶,让人有一种想要融化在里面的冲动。我仰望着天空,几缕白云在我眼中幻化成三瓣丁香,飞舞着排成Dream的字样,又猝然消失在蓝天里了。。。。。

 

初二那年春天,丁香花又开了。我依然热爱英语,依然跟着原版录音带背新概念英语,每天晚上看电视里的跟我学英语教学片,然后,白天到学校跟同样热爱英语的同学交流讨论。我不再管我的英语得几分,我上课依然不发言。只是每当我那些喜欢英语的同学被老师推荐去参加英语竞赛,名单上却没有我时心里还是忍不住的失落, 难过。不过我默默地忍受,习惯成自然了。

 

暑假过后,初三开学时,我们班来了新的英语老师,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大学刚刚毕业,不仅年轻漂亮,而且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新老师上课一句中文都不说,全班同学照样能听懂。原来不是我们水平不行,是以前的老师让我们觉得自己不行。显然,以前的英语老师没有把我当好学生介绍给新老师,不过没多久,新老师也认识到了我的英语程度。我的英语学习终于在经受两年的挫折后,回归正常轨道了。

 

又是一个秋风扫落叶的下午,我和同学们在操场上打篮球,前任英语老师朝我们走过来,同学们热情地围上去和她打招呼,我犹豫了一下站在球场的另一头没跟过去。英语老师径直朝我这边走过来, 脸上带着从未给过我的笑容。我环顾左右,确定周围没有别人。这温暖的笑容,姗姗来迟,更让人难以置信。她拉我到一边说:“听说你父亲是我爱人单位的大领导,我教了你两年了,你怎么不早说呀?!我爱人最近要晋级,还请你父亲多多关照。。。”我鄙视地望着她,一句话也没说。我在她的脸上捕捉到那一丝稍纵即逝的尴尬,那尴尬的表情似曾相识,蓦然,我想起那个丁香花盛开的下午,那个关于dream的发言。原来如此!我头也没回地跑开了。。。

 

转眼二十几年过去,弹指一挥间。终于介着同学会的机会我又回到了故乡,又站在母校的校园里,又是一个春夏交替的季节。母校已经面目全非了。门口的柏油马路修的是原来几倍的宽。五十年代盖的苏联式教学楼来了个大易容手术。原来四层楼,加盖成了六层。米色的外墙漆成了白色,原来顶着红五星的三角楼顶居然变成了半球形。俨然是山寨版的美国白宫。这由苏到美的彻底转换让我忍俊不禁。

 

校园里的丁香花已经开始败落。花瓣随风飞舞,散落一地,被泥土玷污着。留在树上稀疏的几朵花中我竟又发现了一朵三瓣丁香。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再找到我那位初中英语老师,告诉她我考过了托福,GRE, 在美国实现了我少年时代的所有梦想。我终于没有试图将我幼稚的幻想赴之行动。那朵三瓣丁香留在树上静静地绽放着,祝福更多的孩子坚持自己的梦想,从困境中走出来吧。

 

我转身大步离开学校,背后传来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97年~!~茶叶 发表评论于
很理解你当时的心情,因为我有类似的经历....其中还因为当时的老师找我父亲走后门未果,他还跟接任的老师说:我父亲认为我学习好与老师无关,所以老师的忙都不屑帮....告诫这个老师不要在我身上浪费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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