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道德滑坡」：沒有底線的高地

國內近年的毒奶粉、瘦肉精、地溝油等等，惡性食品安全事件接二連三，溫家寶總理日前為此公開深表感慨：「道德滑坡，已到了何等嚴重的地步。」

媒體紛跟進，刷出了響亮的題目。人民日報：「如何催生道德血液」；海外版：「用法治堤壩阻擋道德滑落」；青年報：「公德式微，如何挽救人心」；新華網：「重塑道德自上而下推動」...... 同時各大小版面一角，也出現如下一類的服務信息：「30天，一口流利英語」；「白髮變黑，有妙招」；「不吃藥，告別糖尿病」；「保肝清肺，煙酒不戒」；「輕鬆甩掉，大肚腩」......。看呀，如此百花齊放的言論春天！

「道德」這玩意兒很抽象，似有還無，尤其越是要去說；但似無還有，不說不說，總理若說起，大家便跟著說。總理這次說的，類似的話其實人曾也個別此起彼落過，只是不會有這麼大字標題它。登高一呼，百谷鳴應，非任何人就能佔據道德高地產生迴響的，此之謂不同凡響。同時與之相伴奏的，是一來源不明，但後續力度更大，掀波興瀾，瞄準個大胖的道德批判。總理嘆道德，也不過熱議幾天，人過音稀。唯大胖人雖在首都國際機塲眾目睽睽下被帶走，自此人間蒸發，但他的道德，卻連日越數越缺。尤其在海外的大小網點，他頓成了里談巷議的過街老鼠：犯法！漏稅！重婚！淫穢！抄襲！一無是處！人不在塲，竟糾結得出如此壯大的罵陣，應知來頭不小，必自一無可比擬的道德優勢。

甚麼是道德？按照太祖聖訓，道德是有階級性的，真正的道德，只有無產階級的革命道德才算。為革命，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黨說，你說；黨要你做，你做；這是革命道德。起碼黨做的，理解不理解，都要聽之由之，安靜順從不吭聲。道德就是紀律，哪怕為一隻小肥鼠，能興師動眾齊攻同轟，也是道德，富有革命意義的跟紅頂白。想不唱紅，不跟風，不表態，要明哲，也未必可以保身，得看遇上甚麼政治氣候，自己氣數如何。

今批鬥肥鼠艾某的風潮，乃多年來少見的勢不可擋，已發展到除了跟著罵，稍一表對當事之人同情，便需準備在網上挨揍挨刪。艾媽媽十六歲入黨，黨齡有六十年以上，要叫胡溫都成後輩，但這趟老人家卻選擇一條不歸路，竟高調維護兒子有自辯的權利。為了兒子，母愛爆發，突作獅子之吼，公開願意把頭拿出來，保證兒子的清白。這種大原則上的改舷易轍，逆流而上的勇猛，是以行動代替千言萬語的大悔大悟，宣示另類的道德原則：堅持溫情人性，超越冰冷黨性。雖老人晚年可享退休幹部的特殊待遇，絕對在萬人之上，但是沒有實權，以她的年資經驗，應知自己這次高姿態護子，將有甚麼嚴重的後果。然她還是豁出去，再不情願以位高者之高地道德為道德，而是以普通的人理情性為道德。她這樣算偏袒骨肉嗎？身為母親，她自以了解兒子為人，他的錢是怎麼來又是怎麼去的，突然無緣無故給放出消息說成經濟犯罪偷稅漏稅，又拿不出證據來，他人今已無法自辯，母親代說幾句，何罪之有？兒子一生只結婚一次，有美國婚書白紙黑字，國內未婚生子一事，家人都清楚，但婚外生子怎同重婚？媽這時出來講清楚家事，表達表達，行不行呢？奇怪是，今不只兒子錯，流露舔犢之情也變跟著錯，一樣需在網絡當街遭到公審了。

站在道德高地以泰山壓頂之勢批評凡夫俗子的德性，是何其容易，想要叫本非聖人的體無完膚，又是何等簡單。喊出個偷漏稅的所謂嫌疑，便給死咬不放，那此小貪官動輒幾個億的卻沒有多批的興趣，而大老虎橫行路人皆見，竟皆啞然，像無事發生。凡夫未婚生子，記者問到，便和盤托出沒遮沒掩，但這叫傷風敗俗；而二奶三奶十幾個奶的，遮遮掩掩，只要一天未失依託，便仍是紅旗手、勞動模範、優秀黨員。拿出大道德來，蓋住小道德，並撩起底下有心的或無意的隨聲附和，人言可畏，便可無往不利，戰無不勝了。因此國際聲譽又怎樣？想你變三流變下流，我排山倒海有的是口水，給淹誰便淹掉誰。不過現代化信息，無孔不入，也很難再做到完全一手遮天。像新華社用英文發稿，指艾未未涉嫌抄襲岳路平，岳隨即用微博回應說，我的名字被新華社招募成為一顆棋子，這讓我十分忐忑。接著他表示從來未指控艾抄襲，當年只是抱怨把藝術資源過于集中北京的體制問題。可是話音剛了，他接到威脅的電郵：小心你的命，打死岳路平。環時外籍編輯Richard Burger讀了所屬報紙的批艾社論，激起憤慨，披露總編召集員工，囑照黨的路線批駁所有支持艾的文章，發帖之後他由休假轉為離職。人身攻擊，誹謗污蔑，鋪天蓋地，肆無憚忌，也令內地財新網記者上官檄銘終按捺不住，上微博說，這些年來，媒體拿艾未未做封面專題的不下三百家，現在他要回放它們寫過的文章，抗議眾多媒體能夠都一下子裝聾作啞，任由環時、文匯去專責盡情抹黑，傳媒今昔態度，竟敢公然瞬間變臉。

指控一個人的道德，居然無所不用其極，光天化日下不計任何手段。人身攻擊外，就連艾的本行藝術，國際早有公論，今居然跳出無數業餘藝評人指手劃腳，圍剿他的作品，扯成不是東西！國人對于老艾做的行為藝術大多不甚了了，卻跟著起哄，把自已的胡塗，當作別人的胡鬧。同胞的頭腦還停留在一件成品擺入展館要我們靜觀以對的年代，不了解當代藝術已注意到藝術是一個動態過程，不僅是個休止符號。所以艾的藝術，總是進行著的，常與環境公眾互動，延續創作的過程。所以他被打，也成了他的作品《老媽蹄花》錄像的內容。今本人失去了自由，作品《葵花籽》卻自在地展現自己，日前其上一度出現上千艾的頭像，為他不在場的作品，添加新生命，賦予更多意義，因其作品是開放的，容許接受非預期的果效，隨時為創作提供啟人再思的向度。露天大型雕塑《模》不幸被風雨摧毀，他事後決定，要倒的便讓它倒，留下大自然的力量，進入我們繼續認識觀賞的視域，開拓我們的眼界。其實數十年前杜象的《新娘被光棍脫衣》，展覽時因移動導致大玻璃破裂，作者已不予以置換，理由是時間的因素有必要保留，使之同時組成作品，而為其一部份。艾在國際「文件」大展讓倒的倒未事復修，實非首例，最多只可說非首創，但原則上絕對是算得數的藝術。然今在討伐其罪的風眼，佳作一概被視之是妄作非為，欺世盜名了。*

他的支持，是國際的，但對他的封殺，也是無遠弗屆的。素之慣技，還叫關起門來打狗，今已崛起，無畏橫行網絡，竄走天下。「愛艾未未」，是個支持他的海外中文網站，居然被不明來歷全不相干的千百淫穢信息堵塞。國際頂尖博物館首長發起，包括了國際古根漢基金暨美術館、美國紐約當代美術館、英國泰特當代美術舘、法國國立現代美術館等等的藝術機構，作出要求釋放艾未未的聲援，未幾獲得全球175個國家10萬人聯署簽名支持，此際卻招來出自中國的黑客攻擊網站，陷入半癱瘓。本有法不依，使出強迫失踪的手段，再抖出無中生有的個人道德問題、專業道德問題轉移視線，還可說是歷來鬥爭的惡劣習性難改，一不做，二不休，直到打倒搞臭踩上一腳才心甘。可是再發展至今，闖去海外國際平臺，公然展示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氣慨，這樣子叫泱泱大國，道德的底線，試問安在？

正是因主導國家的道德，是一邊佔有高地，一邊又全無底線，一高一低，才會有當下這個無所不在，叫舉世看傻了眼的「道德滑坡」！

孔子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今居廟堂之高的諸君子，可知自己常吹的，是甚麼一種風呢？高低失衡，草民隨風倒，道德要滑坡，豈不勢有必至麼？


*有關艾大型創作之外的小品，另文已討論，如欲了解者，請看：
《說艾未未的粗糙，粗俗，粗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