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来,我一直过着一种淳朴的乡村生活,特别是搬到现在居住的这个小镇之后。我日行夜宿在大片的草坪树林之间,遇到野鹅,松鼠,兔子,麻雀,土拨鼠,大花牛的机会跟遇到人的机会几乎一样多。春天的早上,撩开窗帘,可以一连好多天都看得到风姿秀雅的一树樱花。再极目远望,还可以看到花枝沉重的玉兰和雪白的梨树,我跟这些樱花玉兰以及梨花一起度过她们最绚烂的花期,然后再看着那些花瓣纷纷凋落随风飘零,带着一些花与花之间的叹息。在这样的地方,能够修炼成仙固然是件好事,可是万一道行不好,也很容易被修炼成一个美丽田园中的寂寞主妇。最主要的,这种乡村生活徒具其表,却并不具备田园生活的那种内在悠然。当然,我看到的农夫的悠然很可能也只是我的想象。我想象一个农夫在夕阳下坐在田埂上,在一袋烟里消磨着宁静的黄昏而不受外物烦扰的同时,农夫也许正在为天旱缺雨而发愁。这样看来,修行在心而不在风景。
我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然后开车去办公室“下地种田”,只是一整天我都晒不到太阳,除非我主动从屋子里走出去。当然,好处是如果我不出门,我也不会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淋湿。可是有时我又想,从来不被雨淋也不见得是什么幸运的事情。日落之前我收工回家,通常两个孩子已经开始在家里写作业了,桌子上可能还摆着吃剩的零食和早餐的脏杯子。夏天,后院菜园里种的大葱长出来了,准备晚饭的时候我偶而会喊孩子去帮我拔一棵葱回来,去的人总是磨磨蹭蹭,最后因为害怕土里的蚯蚓只给我掐回来几片葱叶子。
那天同往常一样,我日出而作,在离办公室两个英里的一个岔路口将车子拐进另一条路。那条路葱绿宁静,跟我的办公室之间隔着一座小山坡。小山坡上的树林还没有全部绿透,不过我终于有机会第一次看到了山坡另一面的景色。我突然想,谁也没拦着我,我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要从办公室里出来,绕到山的另一面去看看呢!这又能怪谁呢?那条单线车道单纯笔直地穿过山林,小溪和草场一路向前。溪流水位高涨,春水融融。这样开了大约一个半英里之后,我看见了一座简单却别致的二层小楼。
一个月前,M 先生发给我和项目经理一个电子邮件,邮件里插了一个网址链接,链接后面加了几句话,意思是我们应该去听听链接里那个培训讲座。项目经理回信说她去,可是随后就把那个培训给忘了。于是那天我就一个人坐在了一群陌生人当中,同时体会到所谓的职业精神,就是能够屏蔽个人的喜怒哀乐,准时准点地把自己象一颗螺丝钉一样正确无误地拧到社会大机器上去。
四月下了几乎整整一个月的雨,那天却是难得的好天。溪水丰沛,和风柔软,土地清香。我在进门之前,看着培训中心周围的大片荒野,心中充满了空旷的宁静。我想,这与我过去的生活是多么不同,远离都市生活的灯红酒绿,如今我像一株野草一样安详,跟一头老牛一样勤劳而朴实。
培训是由联邦政府下面的培训中心主办的,两个主讲人从波士顿赶来,培训的主题是住房资助项目的基金管理。项目和钱虽然在我们手上,但是这钱怎么花得由联邦政府做主。开讲前,主讲人指着门口桌子上的几箱矿泉水和几盒巧克力棒抱歉地说,“联邦政府的培训基金是不允许买食物的。我们在几个不同的培训点开办了好几场培训,但是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僻静的地方,附近根本没地方吃午饭。所以我们临时决定买了这些水和巧克力。对了,还有一点热咖啡。”
那天我见到了一屋子身躯臃肿沉重的人,让人踏踏实实地感受到了生活的丰满累赘。其中有一个一身蛇皮套裙的胖女人慢吞吞地走进来,顶着一头半长的红褐色头发,她在我身边站了一下,我立刻头皮发紧,感觉像是有一条大蟒蛇在身边蠕动。那身套裙的样式颜色都非常不美观,不过居然也卖出去了,并且被人一本正经地穿到公共场合来吓人。幸运的是,那条蛇停了一下就蠕动到前面去了,让我大松一口气。
后来我又遇到一个貌似熟人。开讲一个小时以后,后门里突然喧哗骚动地闯进来四个人,其中两个挤到我身边坐下,一个黑女孩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我们相视微笑打过招呼,然后又彼此转过头去再看对方。那个女孩头发很短,她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然后拿出一条暗红色的披肩围在无袖连衣裙上。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特别是她活泼的眼神,但我想不起来。另外两个人坐在我们身后一排正对着女孩的位子上。四个人不时低声说话,很无所谓的样子。那女孩大概觉得看我也面熟,也不时转过头来看我,后来中间休息的时候,她突然叫出我的名字,那时我正想穿过后门出去往办公室里打个电话。我停下来,对她说,“我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你。”她笑着说,“去年秋天我从纽约基地办公室到你们那里...”,她还没说完我突然想起来了,她是基地办公室负责跟我们联系项目的人,秋天的时候来实地察看过我们的材料和账目。她坐火车沿着哈德逊河下乡来检查项目,顺便从繁忙压抑的城市里出来透口气。那天她一整天都呆在我们的会议室里,中间来跟我索要过资金转帐的各种文件。一个愉快而生机勃勃的女孩。我跟她闲聊了几句,问她,“你们应该是站在上面讲课的,怎么跟我们一起坐在下面?”她说有规定要求他们必须参加旁听。我心里想,原来是微服私访,难怪这几个人派头不同,一直交头接耳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预定六个小时的讲座,中间休息了一次,结果提前两个小时就结束了。中饭之前,主讲人问大家,“你们是想吃点巧克力休息二十分钟就回来,我们早点结束?还是一个半小时出去吃午饭,然后按计划的时间结束?不想吃饭的把那张绿纸举起来。”房间里呼啦举起一大片绿色纸片。主讲人又说,“想要一个半小时吃午饭的把那张黄纸举起来。”稀稀拉拉几张黄纸举了起来,不过显然不成气候。
两次投票我都弃权,因为那天天气特别好,我既不急着回家也不急着回办公室,又带了三明治和苹果。我告诉那个黑女孩大约开多远会找到快餐店,然后就走出去在楼外侧面的台阶上坐下来晒太阳吃午饭。
我一个人对着草坪和溪水,暖洋洋的风吹来,心里一下子空阔起来,觉得就那样变成一株小草也很好,于是心里慢慢开出云朵似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