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用卡公司来函了,除了机票每笔花费都列得清清楚楚,地点是本城一座连锁商场,时间是黄莺归国前日,签名是我的,当然是冒牌的我干的。
定了半天神,尽管白纸黑字,我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骗子、不对、应该叫小偷,不是她,还能有谁呢?除非我有夜游症。可就算我有,店家不能跟我一样有啊。小偷也不准确,明明是家贼… …我眼界低,见识少,思考不下去了。
多次想跟黄莺对证,但话到嘴边,我就是不敢。让她欺负到了岂止家门口,可还生怕冤枉好人,哆哆嗦嗦,好像做贼的是我,而不是她。眼睁睁看着她云淡风轻,心中生出阵阵感慨,贼胆贼胆就是不一般。
终于,经过数次演练,我壮起胆子,轻声细语跟黄莺把我的发现娓娓道来。她开始还顾左右而言他,直到听说可以做笔迹鉴定,甚至抽调录像,她才被迫承认,那$700是她花的。就是说她真的从我房间盗走信用卡,伪造我的签字,并想继续隐瞒下去。
“你、这种玩笑、开不得吧?”我开始头晕,并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最心仪的男子都没如此温柔过,可对她,这是向恶势力低头啊,不行,绝对不行。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到我抽屉拿东西?”我压着火气,做讲道理状。
“我回国能不带礼物吗?那张卡你都给我用了,多一点点有什么大惊小怪!”
“我只让你买机票,没说买别的,给你雪中送炭了,你还要锦上添花,也太过分了吧?”
“拜托,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好不好?卖弄什么中文!你以为帮了别人一点忙就可以像救世主一样吗?”黄莺反唇相讥。
我登时没电了:见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无赖?
我印象中的无赖首先应该是个他,而不是她;其次起码应该符合下列条件:小痞子、二流子、没脸没皮、无业无耻,跟我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能是这般楚楚动人、朝夕相处的室友呢?我一时转不过弯,心咚咚乱跳,只好无奈地追问她何时能还。她不耐烦地说你怎么三句话不离钱,我说过不还吗!
祸不单行,她还时不时地宣称要带三虎走。我判断不出她是要挟我,还是犯神经,便耐下性子跟她谈。我说三虎是你拿来的不假,但都是我在养。你一直怕它,怎能弄得了?三虎跟我感情深,我这对它更合适,你就成人之美,想它随时过来看,不是很好吗?你真想要猫,我们去领只脾气随和,乐乐那样的,你看怎么样?
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吐沫星子横飞,以为黄莺能听进去,况且她还欠我的。谁知她又抡我一闷棍:“为什么要听你的?别自作多情!三虎是我的就是我的,我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就不给。你养得再好也是在替我养,我又没强迫你,你不是自愿吗,自愿了就不要抱怨。”
她的中国之行到底接触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我一无所知。为何如此不可理喻,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许她本性如此,刚暴露而已,我真没了主意,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被不安全感笼罩了几天,我挺不住了,分别找张玉辉和葛燕求援,她俩的第一反应居然都是不可能。“那就是我造谣了! ”我正没处撒气,忍不住冲他们发起飙,别看对敌人唯唯诺诺,对友人还是敢张牙舞爪的。“不是不是,不是那意思,就是想不到,想不到啊!黄莺看着多可爱,怎么能干这种事?”她们两个跟事先串了供似地异口同声。
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觉得钱已经没了,以后再说,但三虎还在,我要保住它。她俩一致支持我,明摆着给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就惨了。具体手段,玉辉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接下来几天,我心慌气短地开始跟黄莺过不去。一会说你的猫在我屋里跳我睡不着觉,一会说你的猫挠我的门影响我学习。还有诸如你的猫掉毛你要吸,你的猫抓地毯你要修,你的猫砂有味你要除,你的猫宠物费没交你负责… …
她很快不胜其烦,谴责我明知她搞不定还故意坏她,乘人之危不得好报。我就势劝她你搞不定还搞什么,给我算了。她毫不相让说三虎是她要来的,她有权怎么处理都行,别乱打她主意。
我不想斯文了,牙一咬说这房子是我租来的,我有权怎么处理都行。我要你今天现在马上立刻从这里给我滚出去。
当然我后来得知这样做是违法的,不过那时谁都不懂,所以她被吓住了:“ OK ,猫归你”。我感激涕零,正自责过分,她下一句话又让我麻爪了:“那信用卡的钱要一笔购销。”
只好又没出息地去找张玉辉拿主意,她美目一瞪,玉手一挥:“不能这么便宜她”,再支一招。
我鼓足勇气,跟黄莺摊牌,表示无法接受以三虎抵债,欠帐不可不还但可慢慢还,否则我就报案信用卡被盗。话说完,我后脑勺发凉,感觉不是我威胁要找警察来抓她,而是她威胁要找警察来抓我。
“你虚情假意帮我,原来就为夺人所爱。那只死猫我不要了,我不能让你破坏我的名誉。用这么下流的手段,你真卑鄙无耻!”她用轻蔑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摔门而去。
黄莺的这种本事是我难以企及的,只剩发晕的份。自己即不在官场,也不在商场,跟任何名利都没关系,明明是受害者,居然还被这样骂,什么世道呢。
尽管不快,我没忘打起精神把猫笼藏好,我已不信任她,但知道她绝不敢徒手带三虎外出。
三虎之争告一段落后,我生活中发生了一件愉快的事情:到一家著名大公司做半年的全职实习。那里正式录用机会大,办签证和绿卡经验丰富,推荐的教授要我好好把握机会。旧马自达跑高速已力不从心,我便去车行开回一辆新丰田。然后除了短短的睡眠,就是工作和学习之间来回奔波。
黄莺搬了出去,接替她的室友是位江南女子,名曰Jasmine,长得珠圆玉润,眼神嗓音勾魂摄魄,是地道男人杀手型,很快我就亲睹她情斩痴男,令人开眼。不过我们相处还好,更欣慰的是三虎跟她很亲,也许天生有缘,也许我太忙它受到冷落想通了。
茉莉花在家惯常做的就是穿着柔软的睡衣裤,上身斜靠在沙发扶手,下身舒展在沙发坐垫,或看书学习,或煲电话粥。三虎跟她一样会享受,不是贴在她腿边,就是枕在她脚踝,场面很温馨。见我回来,它不再欢呼雀跃,顶多欠起前爪,打个哈欠,龇出一对尖牙,算打个招呼吧。不过我顾不上敏感,有人跟它好就行。
春去夏来,黄莺偶尔打个电话来。她搬走后有一张$80的电话单,被她矢口否认,说出了这个门,她谁也不欠。我懒得跟她计较,信用卡没再寄账单,还拥有了三虎,我早已阿弥陀佛了。
茉莉花很仗义,坚持损失平摊,道理是电话我装的,她无功受禄了。我很感动,觉得还是好人多,倒不是因为$40,而是有人分担的温暖。但很久后她才道出是黄莺警告过她,我很在意钱,怕闹不愉快不值得,她才主动均分的。
不是以为信用卡没事了嘛,我美了一阵,直到某天接到信用卡公司电话,听到一个震惊的消息:我的账户已经连续三个月没付最低金额,不但累计了罚款,而且已经要被报告给信用评估机构。
我本能的反应是不可能,钱黄莺应该付了,不然怎么没来新账单。对方请我确认个人信息,什么都对,唯独地址不正确。记录显示“我”几个月前以搬家为由更改了地址,账单寄到那里,难怪我收不到。
听后我慌了,因为信用受损,比丢钱还糟,这如何是好。对方开始循循善诱,说全款不还没问题,但最低付额仅$20,不能不交啊。你买份失业保险吧,总比利息便宜呀… … 当年信用卡公司非常和气,可能坏账少,不像如今该罚就罚,没人跟你啰嗦。
我缓了缓神赶紧找借口,说替朋友购物,可能彼此都以为对方会垫付,误会了。最低款项我马上交,请仁慈一下,取消罚款和负面信用报告,我损失不起。谢天谢地,人家OK了。
非常绝望,新地址居然属于黄莺。她承认是她转的,但诡辩是为方便还钱。既然已经方便了,几个月却分文未付,坏我的信用,看来她根本就没想还过。我终于从指望她实现承诺的春秋大梦中醒来,那露珠般清澈的眼神下,原来隐藏着一个如此寡廉鲜耻的灵魂。
但我仍想和她谈谈,希望她不再执迷不悔。结果她既不接电话,也不回留言,偶然联系上便恶言相向。其实如果她道个歉,态度好点,我只能认了,也奈她不何。但她自始至终气势汹汹,不断突破我的底线。恼怒间商业法课上一则小额诉讼的信息,让我抓到救命稻草:$5,000以下的经济纠纷,程序快捷,经济实惠,正适合我。
对策有了,我仍下不了决心影响黄莺名声,便求老马帮忙传话,说我要动真格的了。他们经常哥哥妹妹地打闹,也许她会听进去。悲哀的是老马居然说你怎么回事,不要欺负人家小姑娘嘛。想请另外一位熟人调节,那人也面露难色表示有话好说,不便介入。
玉辉说,黄莺长得清纯可爱,很难让人把她和这种事联系起来。她不都把你都顶得一楞一楞的嘛,确实不简单。你以为骗人、尤其骗信任自己的人,心理不强大,能行吗。不过你是谁?大老虎!必须得给她点颜色看,否则岂知我们的厉害。我建议你去提诉,不然高不成低不就,当好人不甘心,当坏人还没本事,够你难受的。
另外,哭哭啼啼惹人同情也不是你的强项,不然他们怎么不帮你讨回公道,反而惜香怜玉那骗子呢?设想一下,你要是语未出泪先流,扑到老马身上,一声马大哥你要给我做主啊,他肯定血脉喷张:谁欺负俺大虫妹了?黄莺?那兔崽子?别怕,大哥这就给你做主去… …
所以,适合咱的,还是按照美国的方式,把你旷日奇冤说给法官听,让人家给你出气吧。
这个玉辉,简直就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尽管没扑棱着洁白的羽毛做成的翅膀,她的每一句话对我都是天籁之音。
我马上向法庭了解详情,得知起码需用半天时间。我既要上班,还要上课,别说半天,半小时也不舍。所以尽管准备向黄莺宣战,目标仍不坚定。不过心理上有了依靠,至少不再郁闷。
最终选好某个周一去递状子。前一晚我刚好有个商业法小组讨论,准备材料时触景生情,还有点不忍,深吸一口气,决定再给黄莺一次机会。
拨了她的电话,很难得地接通了,我表示她如果暂时困难,补个借据就行。我话音刚落,她提高嗓门,用挖苦的腔调呵斥起来:“钱!钱!钱!你掉进钱眼里了?!张口闭口就认钱!你要不会说别的,就不要再来骚扰我!”
我自取其辱,怒从心中起:“你这个王八蛋,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是想留美国吗,你不是要办绿卡吗,等我送你个可爱的盗窃罪,犯罪记录的滋味保证你感觉好极了。”
“你在讲什么?你再讲一遍!你好恶毒!凭什么污蔑我盗窃?”她底气丝毫不减。
“你没偷我的卡刷,还冒充我签名吗?”我冷笑着提醒她。
“不就700多美金吗?一点小钱你就要毁我前途?!” 她开始咆哮。
“就700多?你拿什么回的国?还有罚款和损失费,你吃不了兜着走吧。”
“你讹诈!信用卡公司罚的款关我屁事?买机票钱是你让我用的!”她大声抗争 。
“谁说我让你用了?你有证据吗?入室盗窃,还敢狡辩,你鳄鱼的眼泪,跟法官流去吧,拜!”
“喂喂喂!你说什么!不要挂不要挂!我过去我过去!”半年多了,黄莺第一次收回颐指气使的口气,流露出焦虑的声音,看来她不是不知道轻重缓急,可惜晚了。
撂下点话,我半天缓不过神来。直到前一刻我也没真要把她怎样,不然直接法庭见了。话听起来很凶,其实全身发抖,整个一窝囊废样,多亏她看不见。不过终于敢对恶势力开火,我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更对跳墙之狗多了份理解。
茉莉花抱着三虎走过来,塞到我怀里说:“来,猫猫,安慰安慰你后妈,看让你亲妈害的。”然后继续道:“你要真有钱,她骗点花花也就算了。还那么嚣张,是该治治。你呀嘴硬心软让她拿捏准了,以后对人不能这样。”“你是说让我口蜜腹剑?好,我练练吧,先从你下手。”“不知好歹,你缺德去吧。不是有事吗,赶紧走,别晚了。” 茉莉花又把三虎抱了过去。
小组讨论时,老美们自然个个口若悬河,气冲霄汉。我什么都听不进,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小时候东北老太太拍着大腿骂大街的情景:“你个挨千刀的,你个不要脸的,你个丧良心的 … …” 哎,我怎么早没想起来用这招,否则还至于到这份?悄悄地在心里嘀咕着,口头却不停地“Yeah ,Sure, Excellent,Wonderful”地乱说一气,滥竽充数熬了过去。
聚会结束是两小时之后,天已黑透。踏进家门,灯火通明,茉莉花正在等我,并递过一个信封。
里面有一页信笺和一张支票,是黄莺的笔迹:Dear 大虎 :今日,1998年x月x日,我所借用款项共美金壹仟陆百元整全部返还,从此一切经济往来全部结清。非常感谢你一贯的无私帮助。祝你工作顺利,学业有成! 黄莺 见证人:祝和平 代收人:茉莉花
这个意外来得太快了,我更加气恼,啪地把东西摔到桌上,觉得太便宜了她。
茉莉花赶紧小心地收起来,向我解释:“你刚走,黄莺跟那个叫祝和平的就来了,死活求我替你收下。那个男的长得好帅啊,没有他我可能也不掺和了。哎,黄莺的确欠收拾,可你别跟钱过不去,明天马上存上去,别夜长梦多呀。”
故事渐渐传了出去,朋友们都夸大虎大胜二虎实乃有勇有谋,我哭笑不得,让他们全部住嘴。如果自己或商海劈波斩浪拿下一宗小生意,或潜伏敌营十八年搞到一份小情报,不可歌可泣也可圈可点,这算什么。总以为歹人都青面獠牙,躲远就好,岂不知有的还近如一家,挺受伤的。
我与黄莺后来碰过面,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一脸灿烂,满目真诚。骗子!我心中暗骂,但看在三虎的份上,我学着原谅并忘掉她。几年后,我早搬离了小城,偶然跟李晓峰闲聊时提到黄莺,我才得知继我之后她还有很多大手笔。
例一是她与一对日本留学生分租公寓,但长期拒付房费,被轰走时,还没忘卷了人家的东西走。例二是她谎称购买老乡王建阳的二手车,但试开之后肉包子打狗,卖主收到车款10%的三百刀后,再没见过一分钱。
李峰当时在学生会帮忙,接待过前来求援的日本人,王建阳也哭丧着脸找过他。这只是他亲眼目睹的,耳闻的受害者还不仅这几个。我没那么大度,倒挺希望老马榜上有名的。
想来生活中出现的每个人都有道理,包括黄莺。我曾为好心没好报而伤感,其实更该感谢她被魔鬼差来。因此我收获了公正,体验了友情,最宝贵的是,拥有了三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