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面对你的老

你如何面对你的老 作者:龙应台母子

「你如何面对你的老?」

当龙应台那正值年华的儿子向她提出如此犀利的反问时,龙应台如何回答呢?

母子间的智慧对话,在问与答、自省思与沟通间, 呈现了两代之间的有趣反差 ....说得让也渐入老年又为人母的我, 句句惊心啊...

※ 反问八条

亲爱的安德烈:

我今天去买了一个新手机。在柜檯边,售货员小伙子问我「您在找什麽样的手机」,你知道我的答覆吗?我说,「什麽複杂功能都不要,只要字大的。」

他想都不想,熟练地拿出一个三星牌的往檯上一搁,说,「这个字最大!」很显然,提出「字大」要求的人,不少。

你的一组反问,真把我吓到了。这些问题,都是一般人不会问的问题,怕冒犯了对方。

◎反问一

你怎麽面对自己的「老」?我是说,做为一个有名的作家,渐渐接近六十岁. 你不可能不想:人生的前面还有什麽?

答:我每两三个礼拜就去看你的外婆,我的母亲。八十四岁的她,一见到我就满脸惊奇,「啊,你来了?你怎麽来了?」她很高兴。

我照例报告,「我是你的女儿,你是我的妈,我叫龙应台。」

她更高兴了,「真的?你是我的女儿,那太好了。」

陪她散步,带她吃馆子,给她买新衣新鞋,过街紧紧牵着她的手。

可是,我去对面小店买份报纸再回到她身边,她看见我时满脸惊奇,「啊,你来了?你怎麽来了?」

我照例报告,「我是你的女儿,你是我的妈,我叫龙应台。」她开心地笑。她简直就是我的「老人学」的power point示范演出,我对「老」这课题,因此有了启蒙,观察敏锐了。我无处不看见老人。

老作家,在餐桌上,把长长药盒子打开,一列颜色缤纷的药片。

白的,让他不晕眩跌倒。

黄的,让他不便祕。

蓝的,让他关节不痛。

红的,保证他心情愉快不去想自杀。

粉红的,让他睡觉……。

老英雄,九十岁了,在纪念会上演讲,人们要知道他当年在丛林裡作战的勇敢事蹟。他颤颤巍巍 地 站起来,拿着麦克风的手有点抖,他说,「老,有三个特徵,第一个特徵是健忘,第二个跟第三个──我忘了。」他的幽默赢来哄堂大笑。然后他开始讲一九四○年 的事蹟,讲着讲着,十五分钟的致词变成二十五分钟,后排的人开始熘走,三十五分钟时,中排的人开始把椅子转来转去,坐立不安。老英雄的脸上布满褐斑,身上有多种装备,不是年轻时的手枪、刺刀、窃听器,而是假牙、老花眼镜、助听器,外加一个替换骨盆和柺杖。

老人,上楼上到一半,忘了自己是要上还是要下。

老人,不说话时,嘴裡也可能发出像咖啡机煮滚喷气的声音。

老人,不吃东西时,嘴巴也不由自主地蠕动,做吸食状。

老人,不伤心时也流眼泪,可能眼屎多于眼泪。

老人,永远饿了吃不下,累了睡不着,坐下去站不起来,站起来忘了去哪儿。

不记得的都已不存在,存在的都已不记得。

老人,全身都疼痛。还好「皱纹」是不痛的,否则……。

我怎麽面对自己之将老,安德烈?

我已经开始了,亲爱的。

我坐在电脑前写字,突然想给自己泡杯茶,走到一半,看见昨天的报纸摊开在地板上,弯身捡报纸,拿到垃圾箱丢掉,回到电脑边 ,继续写作,隐隐觉得,好像刚刚有件事……,可是总想不起来。

于是你想用「智慧」来处理「老」。

「老」,其实就是一个败坏的过程,你如何用智慧去处理败坏?

安德烈,你问我的问题,是所有宗教家生死以赴的大问啊,我对这终极的问题不敢有任何答桉。

只是开始去思索个人的败坏处理技术问题;譬如昏迷时要不要急救,要不要气切插管;譬如自身遗体的处置方式。

这些处理,你大概都会在现场吧

要麻烦你了,亲爱的安德烈。

◎反问二:

你是个经常在镁光灯下的人。死了以后,你会希望人们怎麽记得你呢?尤其是被下列的人怎麽记得:一、你的读者;二、你的国人;三、我。

答:怎麽被读者记得?不在乎。

怎麽被国人记得?不在乎。

怎麽被你,和菲力普,记得?

安德烈,想像一场冰雪中的登高跋涉,你和菲力普到了一个小木屋裡,屋裡突然升起熊熊柴火,照亮了整个室内,温暖了你们的胸膛。第二天,你们天亮时继续上路,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柴火其实已经灭了,你们带着走、永不磨灭的,是心中的热度和光,去面对前头的冰霜路。谁需要记得柴火呢?柴火本身,又何尝在乎你们怎麽记得它呢?

可是我知道你们会记得,就如同我记得我逝去的父亲。

有一天,你也许走在伦敦或香港的大街上,人群熙来攘往的流动;也许是一阵 孩子的笑声飘来; 也许是一株紫荆开满了粉色的花朵在风裡摇曳;你突然想起我来,脚步慢下来,又然后匆匆赶往你的会议。

那时,我化入虚空已久。遗憾的是,不能像童话一样,真的变成天上的星星,继续俯瞰你们的后来。可是,果真所有有爱的人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继续俯瞰──哇,恐怖啊。

不是正因为有最终的灭绝,生命和爱,才如此珍贵,你说呢?再这样写下去,就要被你列入「Kitsch*」十大排行榜了。(*金氏纪录 http://www.worldofkitsch.com/ )

◎反问三

人生裡最让你懊恼、后悔的一件事是什麽?哪一件事,或者决定,你但愿能重头来起?

答:安德烈,你我常玩象棋。你知道吗,象棋裡头我觉得最「奥祕」的游戏规则,就是「卒」。卒子一过河,就没有回头的路。

人生中一个决定牵动另一个决定,一个偶然注定另一个偶然,因此偶然从来不是偶然 ,一条路势必走向下一条路,回不了头。我发现,人生中所有的决定,其实都是过了河的「卒」。◎反问四

最近一次,你恨不得可以狠狠揍我一顿的,是什麽时候、什麽事情?

答:对不起,你每一次抽烟,我都这麽想。

◎反问五

你怎麽应付人们对你的期许?人们总是期待你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独特见解。可是,也许你心裡觉得:「老天爷我傻啊──我也不知道啊。」或者你其实很想淘气胡闹一通。基本上,我想知道:你怎麽面对人家总是期待你有思想、有智慧这个现实?

答:安德烈,一半的人在讚美我的同时,总有另外一半的人在批判我。我有充分机会学习如何「宠辱不惊」。

至于人们的「期待」,那是一种你自己必须学会去「抵御」的东西,因为那个东西是最容易把你绑 死的圈套。不知道就不要说话,傻就不假装聪明。

你现在明白为何我推掉几乎所有的演讲、座谈、上电视的邀请吧?我本来就没那麽多知识和智慧可以天天去讲。

◎反问六

这世界你最尊敬谁?给一个没名的,一个有名的。

答:没 名的,我尊敬那些扶贫济弱的人,我尊敬那些在实验室裡默默工作的科学家,我尊敬那些抵抗强权坚持记载历史的人,我尊敬那些贫病交迫仍坚定把孩子养成的人, 我尊敬那些在群众鼓譟中仍旧维持独立思考的人,我尊敬那些愿意跟别人分享最后一根蜡烛的人,我尊敬那些在鼓励谎言的时代裡仍然选择诚实过日子的人,我尊敬 那些有了权力却仍旧能跪下来亲吻贫民的脚趾头的人……。

有名的?无法作答。从司马迁到司宾诺沙,从苏格拉底到甘地,从华盛顿到福泽谕吉,值得尊敬 的人太多了。如果说还活着的,你知道我还是梁朝伟的粉丝呢。

◎反问七

如果你能搭「时间穿梭器」到另一个时间裡去,你想去哪裡?未来,还是过去?为什麽?

答:好, 我想去「过去」,去看孔子时期的中国,而那也是苏格拉底时期的欧洲。我想要知道,人在纯粹的星空下是如何作出伟大的思想的?我想走遍孔子所走过的国家,去 穿每一条巷子,听每一户人家从厨房传出来的语音,看每一场国君和谋士的会谈;我想在苏格拉底监狱的现场,听他和学生及友人的对话,观察广场上参政者和公民 的辩论,出席每一场露天剧场的演出,看每一次犯人的行刑。

我想知道,在没有科技没有灯光的土地上,在素朴原型的天和地之间,人,怎麽做爱、怎麽生产、怎麽辩论、怎麽思索、怎麽超越自我、怎麽创造文明。 但是,我也想到未来,到二○三○ 年,那时你四十五岁,弟弟四十一岁。我想偷看一下,看你们是否幸福。

但是,还是不要比较好。我将──不敢看。

◎反问八

你恐惧什麽?

答:最平凡、最普通的恐惧吧?

我恐惧失去所爱。

你们小的时候,放学时若不准时到家,我就幻想你们是否被人绑走或者被车子撞倒。你们长大了,我害怕你们得忧鬱症或吸毒或者飞机掉下来。

我恐惧失去所能。

能走路、能看花、能赏月、能饮酒、能作文、能会友、能思想、能感受、能记忆、能坚持、能分辨是非、能有所不为、能爱。

每一样都是能力,每一种能力,都是可以瞬间失去的。显然我恐惧失去。而生命败坏的过程,其实就是走向失去。

于是,所谓以智慧面对败坏,就是你面对老和死的态度了。这,是不是又回到了你的问题一?

二十 一岁的人,能在餐桌上和他的父母谈这些吗?

Mammy  2007-09-20



***************************************************※你知道什麽叫二十一岁?

亲爱的Mammy:

老实说,你的答覆让我吃惊。

你整封信谈的是生命败坏的过程──你的身体如何逐渐乾掉的过程,就是没看见你说,随着年龄你如何变得更有智慧、更有经验,也没说你怎麽期待「优雅变老」,宁静过日。

我以为你会说,老的时候你会很舒服地躺在摇椅裡,细细叙述你一生的伟大成就 ──你基本上不需要顾虑金钱或工作,家庭也都安乐,我以为像你这样处境舒适的人谈「老」,会蛮閒适的。所以,要感谢你啊

Mammy,消灭了我对「优雅地老」的任何幻想,给了我一箩筐可怕的对老的想像。

我没想过二三十年后的事,会让我烦心的是未来两三年的事。有时候,我会想到人生的过程:先是,整个世界绕着你的 爸爸 妈妈转,后来是,比比谁的玩具最好玩。玩具不比了之后,接下来话题就永远绕着女孩子了。

什麽时候,女孩子又不是话题了呢?我但愿永远不会。我的意思是说,什麽时候开始,我和朋友们谈的不再是文学、足球、电影和伟大的想法了,我们谈的是「私募股权投资是不是好的行业」,我们谈的是哪个公司待遇最好,谁和哪个上市公司老闆有交情。

感觉上,我们好像又是蹲在沙堆裡玩耍的小孩,只不过,现在拿来比的不再是谁的爸妈最棒、谁家房子最大或谁的玩具最多。

不久前我在上网的时候发现我从前的女朋友也在网上。好几年没联繫了,我决定给她写几行字,打个招呼。其 实心裡还希望她最好不在,那就不要尴尬了,可是不幸的是,她就在,而且立即回应,而且话多得很。

我们谈了一会儿之后,她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她和未婚夫正在找房子。我礼貌地问了一下她和他的认识经过什麽的,然后就匆匆结束了谈话。不是说我对她还有什麽不捨的感情,而是,我的感觉很奇怪。

可是还没完呢。上礼拜我收到一张照片:我的一个高中同学穿着白纱结婚礼服,那是她的婚礼。我的错愕,就和那天上网知道前女友结婚的感觉一样:难道这就是了吗?已经开始了吗?

我们不是刚刚还挤在烟雾缭绕的小酒吧裡高谈阔论,为歌德的诗吵得面红耳赤,

不是刚刚才喝得半醉在大谈我们的未来──怎麽现在已经在结婚、在成家了?

不会吧?不可能吧?不是应该还有一个阶段,我们开始谈事业、 结婚、家庭,怎麽有人已经开始身在其中了?

那麽在事业、结婚、家庭的下一个阶段,我们是否也要提早谈关节酸痛、大小便失禁、替换骨盆和老年痴呆症了?

※在奇怪的情境中转进转出

你知道我的人生处境吗,Mammy?

我其实已经在面对人生未来的压力和挑战──学业的和事业的,但是在家中,只要我和你仍住一起,我还得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一样被看待。「你的房间好乱!」你说。

「功课做完啦?」你问。

「两点了,该睡了吧?」你催。

你可能觉得冤枉,但是,对不起,对我这样一个二十一岁的欧洲人来说,这就是一个对待十二岁的小孩的态度。你不知道,欧洲的二十一岁代表什麽意思。

所以我的感觉就是,在外面我是一个要承受压力的、独立自主的成人,但是一踏进家门,我马上变成一个「反叛期青年」。

我有一个内部角色转换:一边在思索股票操作的最佳策略,一边要对妈妈解释为何昨晚凌晨五点才回家。跟你说真的,后者比前者还难。



但是我也找到了一种与你和平相处的方式。最怪异的,其实还是在学校裡。

我的亚洲同学,在我眼裡看起来是如此的稚嫩,难道他们的父母亲对他们管得更多、更「保护」有加?我无法想像,但是我看到的是结果。我可以跟你讲一千个例子,但是一两 个就够了。

有一天约翰和我到学生宿舍去,一推门,看见约翰的香港同学,一对男女朋友,正坐在床沿玩,怎麽玩呢?她手上抓着一隻小毛熊,他抓一隻小毛狗,两人做出「超可爱」的喔喔呜呜声音,推来推去,叽叽咕咕笑个不停,玩了很久,像两个八岁的小孩。但是他们俩都是二十三岁。

上课时,譬如法文课,老师发一个音,学生觉得那个音好笑,就会集体发出那种小学女生发出的咯啦咯啦的笑声。他们永远用「可爱」的声音说话,他们的身体语言也永远是「可爱」的。我坐在其中,觉得自己很像一个一百岁的老人。

你懂了吗,我就是在这几种奇怪的情境中转进来转出去,心中对未来本来就有疑惑跟不安了,你还来告诉我「老」有多可怕?

安德烈  2007-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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