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利(全)

 

长安城的春雨似小手,抚着二十八骨的桐油纸伞,疏一阵,紧一阵,其下立着一位少年,穿着旧白纻衣,身后一溜粉墙,栽的是雨湿杏花。

 

少年唤作顾野王,此刻立在保寿寺的佛牙阁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原来他面前一个小沙弥,正伸手拦他,道:“居士已登龙门,却舍不得区区数金供奉佛舍利,可见心不诚。既如此,舍利不看也罢。”小沙弥身旁立着个功德箱,像胖肚子的蛤蟆,里面早吃满了其他举子奉献的钱财。那和尚讥毕,又换了一脸谄容,对其他少年言道:“便请各位随我去观佛牙罢。”

 

天地如合掌,寺里浓香扑鼻,散不出去,和着杏花天雨,细细吹打着新登科的进士们。郁金、迷迭、百合花;白檀、没药,香柏木,佛牙阁前一尊先天菩萨像,二百四十颗头,千多分臂,像一株伸展开来的树。忽然便有一臂攀住野王肩头,笑道:“小和尚,你那佛牙又有甚么了不起?依我看却是假货,可笑你们还当宝贝一般供着。”

 

此言一出,连春雨都气得抖动起来。顾野王转头看看搂住他肩膀的郎君,却比他年长几岁,乌油油头发罩在平头巾子里,亦着白襕衫,却是锦袍,青年如雨中一株春树,正是野王的同年崔允。

 

小沙弥尚未搭话,当科的状元郑朗早嗤嗤笑了起来,道:“崔九连舍利也未曾见到,又何谈真伪?家父在朝,每年都要带我等来保寿寺观舍利,那佛宝晶莹剔透,暗中能放五彩祥光,连当今圣上都赞过,又怎会是假的?”

 

崔允斜睨郑朗一眼,忽忍不住一笑,点头道:“很是!郑状元于观舍利一道,想来极下功夫,因此不知‘孤竹管’为何物,亦情有可原——哈哈!”

 

他话一说完,大家脸色齐变,原来当年科考,宫内赐下两道题目,一为《孤竹管赋》,一为《鸟散馀花落》诗,“孤竹管”出于《周礼》,郑朗等人不学无术,竟不知其渊源,却因事先打通了关节,得了状元。此事现在虽被压着,天下士人却无不知晓,因此崔允拿来讽刺郑朗,正是说中了他心中不可言的秘密。

 

郑朗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怒一阵,恨一阵,顾野王看着有些害怕,便轻轻拉了拉崔允的衣袂,斯斯艾艾道:“崔……崔兄,那舍利不看也罢,天雨泥泞,不如……不如你我找个爽净地方,小弟请兄小酌三杯……”他年纪轻,礼节生涩,说不得两句话,脸便红了起来。

 

崔九笑吟吟看着顾野王,道:“正是,那假的佛牙不看也罢。野王,我却有一颗真舍利,你请我喝酒,我请你看宝物,怎样?”说着便携过野王的手,竟是要扬长而去。

 

那郑朗却斜跨出一步,拦住二人,阴森森道:“崔兄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诋毁圣物,怎好说走就走呢!不如把你所藏舍利拿出来,大家一同看看,也好辨出真伪。”

 

崔九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道:“不好,不好。昔日李林甫请菩提寺僧人念佛,事毕惟赐一物,长数寸,如朽钉,僧人失望不已,却没料想那却是佛骨——我自有宝物,奈何世上有眼无珠之人甚多,难道叫我一一去分诉不成?”说到这里,他眼珠急转,以示自己清明,复又拉起顾野王的手,殷切道:“野王,快走吧,我饿了!平康坊韦素素藏着一坛好酒,听闻是昔日魏酿的‘翠涛’,能消人肝肠,你我不饮此酒,须配不上今朝得意——走,咱们找她去!”

 

就这般,一个要走,另一个不放,纠缠了许久,崔九才跺了跺脚,勉强道:“既是诸位同年要看,我也不便一味藏私。只是今日不可,莫如约在明日此时,我也好典当了锦袍,换个琉璃塔装着,曼陀罗花盖着,方不辱没了舍利。只是真佛宝不可白看,我倒想与诸位赌上一赌……”

 

郑朗脱口而出:“你要赌什么?”

崔九一哂:“我便要赌——赌那元大人终究耐不住,要上书今上,将今年科试查个明白,没准儿皇上一怒之下,重考亦未可知。我赌郑兄你的状元名头,不久矣!”

 

郑朗怒容满面,将手一拍那功德箱,喝道:“放肆!便和你赌了!你若输了又怎样?”

 

崔九又一笑:“输了我便把舍利赠于郑兄,且今生不再出仕,如何?”

 

郑朗咬牙阴笑道:“却是不够!”

 

崔九微一摇头:“我知郑兄必不能容我,如此……再加上我的项上人头,这可够么?”说毕,他竟不再理会寺内众人,拉过顾野王,施施然走出门外。惟留一众新进士,心内各怀鬼胎,幞头斜插杏花,立于佛阁前,面面相觑。

 

 

 

 

细雨似珠帘。山色空濛。一弯野水之上,圆小的荷叶款款摇摆。水边一株大樟树,冠盖无垠,其下停着一辆油壁车,车旁又铺了一条花毡。丽人微笑着斟出酒来,捧于两少年,雨打樟叶,渐渐催落天光。崔九仰面躺在树下,望着天空,随口笑道:“野王,昔日《神异经》说东方荒外有豫章树,高千尺,围百丈,上面住着玄狐白猿,你道这棵树像不像呢?”

 

韦素素捧酒给顾野王的时候,故意碰了碰他的手指,少年的脸立刻红了,素素吃吃笑着,只听那少年颤抖的声音道:“是……确实……确实很像。”

 

崔九歪着头看着野王,见他这般失态,不禁用脚轻轻踹了他一下,笑骂道:“你可真是个孩子,将来你若拜了刺史要断案,若是喊冤的是个小寡妇,倒要看看是你的脸红还是她的脸红!”

 

少年垂下眼睛,只管抿嘴笑着,密密的睫毛像静卧的一双鸳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了一眼崔九,道:“我乃寒门子弟,囊中羞涩,莫说看佛牙的二千供养钱,便是做甚么曲江宴杏花宴,每每进士团来收钱,我都吃不起,一向多蒙兄台照顾,今日又为了我和郑朗他们翻脸——崔兄,你说……”

 

那崔九翻身坐起,大喇喇道:“也不尽是为了你,我就看不惯他们骄横跋扈的样子——不过是长安城的纨绔子,仗着父荫兄业,也来充甚么名门高士!”说着他凑过嘴来,就着韦素素的手喝了半杯酒下去,忽然皱眉道:“这酒虽好,却还差点什么……有了!”他忽然站起身,拉过顾野王,便去剥他的衣裳。

 

野王大惊,躲躲闪闪,却终是被崔九剥掉了外袍,崔九大笑着,拍了一拍野王的胸膛,道:“弟却是单薄得很!”说着也动手宽去自己外袍。青年长身玉立,只腰间围着一条白裤,春风吹来,素素咯咯地笑,斜雨轻沾他的黑发。

 

他们奔向水边。春草茸茸,挠着脚掌,崔九几步扑入水中,游了几个来回后,便选了数枝荷茎折下,待他回身时,却见野王只顾抱着胸膛,缩在浅水中簌簌发抖,便轻蔑道:“你只文不武,将来最多也就做成个侍郎——我却是要做将军的!”说罢上岸,笑着对素素道:“你去把那孩子拉上来罢!”

 

野王的手触到了素素的手,他的心中一动——原来女孩子的手,可以这般柔若无骨。春水旋起小小的漩涡,贴着他的肌肤,耳中全是素素促狭的笑声。心如娇怯怯梨花初开了。

 

等他上了花毡,素素便取过另一条毡子,将他裹紧了。

 

崔九单手撑着头,见他裹得像蚕蛹一般,不禁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取过蹀躞带上的匕首,将莲茎上下割去,只余数寸,递给野王,道:“用它来喝酒,妙不可言,弟试试。”

 

野王温顺地取过莲茎,翠涛清冽,莲茎冷香,酒滑过喉头,落入肚中。眼见崔九揽着素素,手滑过她长长的黑发,又去捉弄她粉红的耳垂。几杯下肚,心中终是疑问难解,到底问了出来:“崔兄,你不是说要给我看佛舍利么?在哪里?”

 

崔九哈哈一笑,道:“我哪有甚么舍利。我虽出身清河崔家,却是旁支,家道早已中落,佛舍利估计我祖上是见过的,崔九却无福得见。”

 

野王的心格楞一下,吃吃说道:“那……那明日崔兄拿甚么去见郑朗呢?”

 

崔九眼望着野王,却不答话,只微微笑着。隔了一会儿,他才仰身躺下,似浑不在意地轻声说道:“怎么,弟可是担心崔九么?”

 

野王急道:“快想个办法吧!这可不是小事。难道要把这人间风流拱手尽让给郑朗不成?”说着他急虎虎地站起身,在花毡上左右走着,只管低头思索:“这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转了半天,忽然又停下脚步,喜道:“有了!不如我去求郑朗,我料他为请托一事,此刻不敢太嚣张,我们便私下将此事了了,崔兄,你道如何?”

 

崔九见他脸上关怀之态尽现,心中不由感动。他一探身,将野王拉坐了下来,咧嘴笑道:“你这人,心中藏不住事,欢喜哀愁尽显脸上,将来在官场怎么成呢!你且安坐,我既打了赌,便有九成胜算……”他欲说下去,忽听终南山里传来一声虎啸,韦素素乔张做智,哎哟一声,跌到崔九怀中。

 

那崔九手揽美人,好友在侧,但觉人生得意莫过于此,兴致来时,不禁和着虎吼,亦清啸起来。啸声如长风动野,勾引得猿啼枭鸣,在终南山中久久回荡,良久方落。崔九笑问道:“野王,佛舍利便在终南山中,你可敢与我一探究竟?”

 

顾野王只觉酒意加豪气,冲上脑门,不禁挺了挺胸膛,大笑道:“有何不敢?”他喝得半醺,不禁模仿起崔九的言行,韦素素捂着嘴,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崔九一点头,却站起身来,收起那嘻皮笑脸的神态,肃然道:“如此,这便走罢!”说着从油壁车上取下了一付硬弓,几只羽箭,背在背上。

 

顾野王一愣——“怎么……现在便去么?”

 

崔九奇道:“噫,现在不去,难道等着明天?”说着便上来拉过野王,竟是不望素素一眼,径直朝终南山走去。

 

身后传来素素的尖叫:“崔九!那我怎么办?我怎生回去?我可不会赶车!”说着她便扑了过来,抱住崔九的身子。崔九欲将她手掰开,她便用涂了蔻丹的指甲抓挠崔九的脸,又歪过头,对着他的胳膊狠狠咬将下去。

 

崔九一把将她掼在地上,不耐烦道:“休要这般啰嗦!误了我的正事!”说着便继续前行。野王心中不安,回头偷看,只见素素赤足站着,双手叉腰,破口大骂:“崔九你这无赖汉,你这没良心的,却叫老娘赔了你那样好酒!”又波及顾野王——“田舍郎!穷措大!”骂声不绝,崔九忽然哈哈一笑,回转身来,长声叫道:“素素,今夜你与郑状元春宵共度,羡煞平康坊多少卑屑妓!你不谢我崔九,反倒怪我。好!好!你等着,明日我看完佛骨便去找你,你不求饶,看我怎生治你!”说毕不再多言,与野王二人,沿着山中小径朝上爬去。

 

爬到半山腰,野王忍不住回头一看,却见素素仍在那儿,娇媚的一点红衣。暮色中她小巧的头颅微仰,野王似能看到她脸上又骄傲又专注的神情。

 

 

 

 

 

 

 

 

 

 

“嘘……”野王刚要开口说话,便被崔九按住了嘴巴。

 

他们躺卧在山中一株松树下,野王觉得有松果硌着自己,颇不舒服。他蹭了蹭身子,却感到崔九挨了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嘘……稍安勿躁。”

 

青年的手握着少年的手,雨已停了,从松枝与乌云的缝隙中,偶然月光会透下来。野王感觉崔九的手便如月光一样,冷寂干净。

 

忽然有一样东西蹭着野王的脸,他转头一看,却是一只小狐。狐狸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又伸出前爪,好奇地在他浓密的黑发上摩了摩。它毛茸茸的大尾巴一下一下打着野王的脖颈,野王觉得痒,忍不住缩起身子,低笑起来。小狐侧耳听了一会儿,便轻盈地跳走了。

 

右耳传来崔九低低的声音:“若不是今日有重任,这小狐打将回去,给你做顶狐皮浑脱帽,也是好的。”他的气息细细吹入野王耳中,似带着松针的芬芳与干燥,不知为何,野王的心神忽然一荡。

 

崔九却笑了,他将身子朝旁边挪了挪,又松开野王的手,好整以暇道:“后日的月阁打球,弟可去么?”

 

野王侧头看了看崔九,高高的鼻子和菱形的嘴角,过了一会儿他道:“你去我便去。”

 

崔九“哎”了一声,笑着说:“‘你去我便去’——那明日我与素素红绡帐中,鸳被翻浪,你去是不去?”

 

野王的脸红了。赌气不说话,崔九便也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崔九捅了捅他,道:“野王,你连问都不问,便跟我上来,不怕我把你喂了老虎?”

 

野王翻了个身,用手支着头,看着崔允,轻声道:“你怎会如此对我?——不过我还是不明,你说终南山上有舍利,怎的我们不去找寺庙,却在这里等着?难道会有仙人给你送佛宝来不成?”

 

崔九一呆,随即笑了,他反问野王:“你道这世上有多少舍利呢?”停了一会儿,又自顾自说了下去:“《菩萨处胎经》云,佛灭度后,得舍利八斛四斗。这些舍利大都在西域各国,长安即便有,哪里像现在这样,佛骨佛牙佛舍利倒成了寻常之物?其中假者居多罢了。其中最容易作伪的便是佛牙,好事者爱用豹牙虎牙充作佛牙,可笑仍有一众田舍汉上当。其实真的佛牙会继续生长——你道从虎口拔了牙下来,那牙仍能变化么?”

 

野王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才道:“那……那兄今日也是要猎头豹子老虎,拔了牙充作佛牙么?”

 

崔九摇了摇头:“若是豹牙虎牙,又何须我崔九辛苦上山?东市上我有相熟的胡商,买来便是了。只是今日夸下大话,寻常假物骗不过去,只好来找些稀罕的。”

 

野王冲口而出:“那又是什么?”

 

崔九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你小小年纪中了进士,想来从小便是苦读不辍——你可有时间出去游历,又或者看看志怪传奇?”

 

野王道:“我只知读经看史学写诗赋,便是起身去端一端饭,我母亦不肯,何尝有时间做这些事,唉……”他长叹一声,又稚气说道:“因此我才羡慕崔兄,学问那么大,游历那么广,我何时才能像你一般?!”

 

崔九微微一笑,避过了这个话题,却说:“我曾上山寻仙访道,颇遇见几件奇事。记得最清的,是有一次,在益州,逆旅之中忽听门外有喧哗声,我出去一看,原来村民射死了一只老虎,正抬着巡街呢。你道怎样?”

 

野王身处深山之中,听到这里便有些害怕,又不愿被崔允取笑,只得壮着胆子问道:“怎样?”

 

崔九道:“那老虎却是一个女孩子变的,女子叫小珠,早就许配给了同县人李肃。有一日小珠和她嫂子上山采木实,遇到一座庙,也不知撞了什么邪,小珠不肯走了,过了几天更不知所踪。李肃还以为小珠与意中人私奔了,可后来那里却闹开了虎患。有一日,李肃从外县回来,见天色已晚,便宿在庙中,点了一堆火,半夜,忽听庙外有虎啸,他吓得赶忙躲入佛像背后,却见一只好大虫闯了进来,脱去虎皮爪牙,原来却是小珠啊!她像是怕冷一般,坐在火堆前烤火。李肃伤心极了,便出来抱住小珠。那小珠却不说话,倒像无知无识一般。后来李肃将小珠送回家,锁在屋子里,不出几天,小珠却又化成了老虎,最后竟将其兄嫂都吃了,大家没办法,只好爬上屋顶,将老虎射死,这才为县上除了这一害。我去的时候,他们正抬着虎尸,我上前看了看,确实是一头虎,想那女子早就化干净了罢!”

 

崔九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野王心中暗想,虽则这虎吃了不少人,可为什么自己听了以后,不觉害怕,反倒伤心?他念了两遍“小珠”的名字,但觉说不出的亲昵悲哀,忍不住痴了。

 

崔九忽然问道:“野王,倘是为兄的化为虎,吃了亲朋挚爱,你……会怎样?可也会爬上屋顶,掀了茅草,拉开弓矢,将我射杀?”

 

顾野王不知该怎么回答。崔九在他身边,松枝投下一道道影子,他忽然想:倘若崔九变了老虎,也定是一头生气磅礴的虎。他伸出手,碰了碰崔允的肩膀。

 

“你若变了老虎,那我便隐入终南,天天与兄作伴,你我共采松实服茯苓,将来尸解升仙,岂不是妙?”顾野王微笑答道。

 

崔九愕然望了他一眼,不禁咭的一声笑了出来:“看来你除了帖经诗赋,旁的懂 的果然不多。你却不知人哪能轻易化虎?那都是伥鬼作弄的。”

 

野王浑浑噩噩地问了一句:“伥鬼?”

 

崔九点了点头:“正是,所谓‘为虎作伥’,那虎若是吃了人,有时吃便吃了,有时机缘巧合,那人却变作伥。此鬼若想超生,只能吃掉另一个人,把那人变作伥鬼才行;然世上亦有一种伥,因着做鬼快活长久了,便能驭他虎他鬼——总之,倘是变作伥鬼,怕是没有弟口中说的那般好心——只怕你一接近我,我便张口将你咬死了!”

顾野王听到这里,忽然傻里傻气地问了一句:“那……佛舍利呢?难道兄上终南山,就是为了给我讲故事么?”

 

崔九气得一窒,刚要说话,忽然身形一顿。他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谛听。过了一会儿,便轻轻一拉野王,道:“上树!”两人蹑手蹑脚地爬到树上,刚刚坐稳,野王便觉风至,吹得树下的野草松针微微抖动起来,耳听得分明,低低一声虎啸,崔九抓住野王的手,低声道:“来了!”

 

 

 

 

一只吊睛斑斓大虎,慢慢地走了过来。

 

它似是十分悠闲,在山中走走停停,一会儿嗅嗅盛开的杜鹃,一会儿又左右回顾。月光洒落,这老虎抬起头,两只眼睛像绿宝石一般,熠熠生光。

 

它忽然纵身一跃,扑住了一只松鼠,随后像戏耍一般,又将爪子松开。那松鼠捋了捋胡须,过得一会,便慢慢爬走了。

 

老虎玩了一会儿,便张开嘴,从他嘴里跳出一个小人,落在地上。小人约有数寸高,身着红衣,黑发披在脑后,婀娜多姿。那小人在地上略走几步,像是疲倦了一般,坐在一朵落地的杜鹃花上。她仰起头,清丽的脸庞一丝脂粉也无。

 

顾野王听到身畔的崔九低低“咦”了一句,与此同时,他也将那小人认了出来,不禁失声叫道:“哎呀,是素素!”

 

崔允待要用手去掩顾野王的嘴,已是来不及了。素素猛的睁开眼,目光直射树上二人。

 

她慌乱地站了起来,在地上蹒跚几步,复用双手蒙住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叉开手指,从指缝中偷望崔九。她的嗓子像蜜蜂,嗡嗡道:“崔郎,莫要看我,我还未曾梳洗打扮……你……你可有胭脂?”

 

野王看到崔允咬紧了牙关。他的眼中,似有极度的茫然,极度的痛惜,极度的爱恋与极度的悔恨。许久之后,他的脸色才恢复如常。崔九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只是,我却嫌脂粉污了你的颜色呢。”

 

素素听了这话,才犹犹豫豫地将手放下,她像是怕冷,将那白杜鹃花瓣裹在身上。老虎乖巧地伏在她身畔,如一只大猫。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素素才凄凄说道:“想是崔郎嫌弃妾,不愿下来与妾共坐一处了。”

 

崔九柔声道:“你一直是个多心人。”那老虎听到崔九的声音,忽然大吼一声,只震得松针扑簌簌落地,随后它站起来,在树下焦躁地走了几步。

 

素素拾起一枚松针,将头发缓缓挽起,顾野王只觉她每一个动作,都那般慵懒美丽。素素抬起头,望着顾野王,娇声说道:“顾家阿弟,那你呢?下来陪陪我,可成?”

 

素素的声音似有蛊惑,顾野王但觉眼中一热,他忽然想到了小珠。他想那小珠在初化虎的时候,是不是也渴望有一双膀臂,将她搂在怀中,叫她莫要害怕;他想到李肃,他想那李肃,是不是曾含着热泪,将小珠紧紧抱在怀里。他低低的“哎”了一句,便准备爬下树去。

 

崔九一把拉住他,怒斥道:“你疯了么?”野王挣扎道:“崔兄,那是素素啊!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将她一人留在山下,她怎会被虎吃掉?闹得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崔九一掌掴在他脸上,恨声道:“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着解下衣带,将他牢牢绑在树上。

 

那斑斓大虎越发烦躁了,在树下转着圈,间或将爪子在树干上磨上几磨,像是踌躇满志,要爬上树吃掉二人一般。素素叱了一声,那老虎才不情不愿地矮下身子。

 

素素柔声道:“崔郎,你我这般的情谊,你难道相信我会害你?”

崔九嘴角一翘,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我自是不信,且即便你要让老虎吃我,也要看它有没有这本领!”

 

素素站起身来,轻盈得像不胜杜鹃。嫩色花蕊挨擦她的前额,为她涂下流云一般的额黄,耳根处朱晕宛然,她仿佛张萱的仕女图活了过来。只听她幽幽道:“崔郎真是个狠心人!”说着不再理会他,而是转脸望向野王,低声轻唤:“顾家阿弟……顾家阿弟……”

 

顾野王但觉血涌上头,他更是疯狂地挣扎起来,想要解开衣带,溜下树去。

 

崔九怒吼一声,不再犹豫。他挽起硬弓,伸手搭箭,朗声道:“野王,我教你!若要除去伥鬼,只需把猛虎射死便成,你须仔细记着!”

 

素素听得此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半晌,她忽然凄厉地喊了起来:“崔郎!你要杀我?我十三岁便跟了你,你竟不信我不教猛虎害你!”

 

她的哭声是那样的柔弱与绝望,像深渊中传来的水花。顾野王心欲碎,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崔九问他的那个问题——“换了是我,我会不会杀她?我会不会杀了崔九?”

 

崔九不言,只侧头瞄准,素素又哭喊起来:“崔郎,你把那孩子抛下来,我便得脱鬼形,重新做人。你我像从前那样做一对神仙眷侣,难道不好!”

 

野王心口一片冰凉,他茫然抬起头,看着崔九,只见他咬牙一笑:“教我负了兄弟,素素你妇德不亏!”说罢一箭射下。野王狂叫一声:“不要!”却哪里有用?此箭正中猛虎左足,那大虫狂吼一声,夹杂着素素的尖叫:“斑子,你快逃,你不是他的对手,快逃啊!”

 

那老虎腾的跃起,左冲右突,野王但见地上鲜血淋漓,崔九咬着牙,箭箭射去,只听得咻咻之声不绝,大虫身中数箭,却仍是骁勇异常。忽的它一爪扫向古松,几欲将崔九震下树来,接着又后退几步,猛冲上树,竟然爬高了数尺。

 

崔九大喝道:“素素,我今生负你,下辈子再还罢!”说着抽出最后一枝羽箭,对着趴在树干上的虎头,发力射去。那虎怒目圆睁,大吼一声,惊飞了寒鸦。野王只见极大的月亮映着无数鸦影,像一句谶言。他闭上眼睛,和着虎啸,也长长的尖叫起来。

 

 

 

 

野王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山中喜鹊聒噪,一缕曙光射入松林,白云如仙鹤一般,无忧无虑。

 

他吃力地转了转头,发现崔九抱膝坐在他身旁,注视着他,见他醒来,便轻声道:“醒了?”

 

野王“嗯”了一声,他望着崔九,崔九也望着他,他渐渐想起昨日发生的一切,像一个梦,他不知道小珠是真的,还是素素是真的,或者这两人,都不过是崔九给他讲的故事而已。他张了张嘴:“崔……崔……”他想亲近崔九,又感到受到了伤害,可是眼前这人又分明保护了他。他的耳中回荡着素素撕心裂肺的叫喊:“你将他抛下树来……”野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然两行泪流了下来。

 

崔九转过了头,似是不能忍受他的懦弱,随即又回身恶狠狠地瞪着他,道:“哭什么!难道你想学佛陀舍身饲虎么?”

 

顾野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他的心中空荡荡一片,比山谷中的白云还要轻。他伸出手,却触到一个毛茸茸的物事,转头一看,正是那头猛虎,卧在他身畔。他忍不住又开始抽噎起来。

 

崔九踹了他一脚,冷冷道:“你也该成为一个男人了。”随即跨过他,干巴巴的说:“起来,该下山了。”然后他蹲下身子,掰开虎口,有一样东西“啪”一声落在地上。

 

是一块血红的宝石,含在虎口中,晶莹剔透,晨光穿透它,在地上投下五彩光影,像虹,像水波滟潋。

 

顾野王伸出手,想让崔九拉他起来,可是崔允并没有理他,于是他只好擦掉眼泪,茫然想着:“原来,要成为一个男人,便是要狠得下心,对得起兄弟,而且,不可以哭泣。”

 

唉,尘世这样大,这样空,而未来又是那样漫长。

 

他们朝山下走去。在半山腰,顾野王瞥见了那辆油壁小车。它安静地栖息在水边,像它曾经的女主人一样,玲珑宛转。他似仍能闻到车上散发出的淡淡女儿香。

 

顾野王问道:“九郎,你说,他们怎能分辨这……这是不是佛舍利?”

 

崔九不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声说道:“佛舍利晶莹圆润,坚不可摧,正如这块宝石。怕只怕他们用一种方法试验。”

 

“是什么?”野王问道。

 

“取孵了数天的鸡卵来试。倘若用鸡卵敲打舍利,佛性慈悲,不肯伤害活物,便会自动化成齑粉;那寻常宝石无性无识,自然……”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崔九忽然回过身。顾野王看见他的脸上,仍残留着昨日素素的指痕。崔九茫然问道:“野王,你说,这宝石,肯不肯也甘愿为我化成齑粉?”

 

(完)

 

 

 

 

 

 

 

 

 

 

 

 

 

 

 

 

 

 

 

 

 

 

 

 

 

 

 

 

 

 

 

 

 

 

 

 

 

 

 

 

 

 

 

 

 

 

 

 

 

 

 

 

 

 

 

 

 

 

 

 

 

 

长安城里弥漫着盛大的香气,这香气来自于翊善坊的保寿寺。很难想象这般娇小的伽蓝,竟能发出如此铺天盖地的浓香,散不去,化作细雨,和着杏风,点点滴滴,要把少年的黑发浸湿。

 

小沙弥手捧沉香木盒子,里面散放着香饼香丸与白檀线香,立在一尊先天菩萨像之前。长庆元年中榜的举子们,便从他盘子里取过一枚二枚香料,及到一个身着白纻衣的少年来时,小和尚却躲开了,道:“此大殿内先天菩萨帖及张萱的《石桥图》,亦是好的,相公您便在此慢慢玩赏罢。”说罢高声道:“请众位居士随我去佛牙阁观佛牙罢!”言毕手一让,便要领着众位举子去大殿后的佛牙阁。

 

那新登科的少年,唤作顾野王,是个贫寒子弟,年纪很轻,被人讥笑,脸便红了。他长得其实眉目清秀,尤其一头乌鸦鸦的好头发,此刻在大殿中,见同榜的十数人皆斜睨着他,他便一发连薄唇都开始抖了起来。正在此时,顾野王却忽然觉得一人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只听那人笑道:“小和尚,你那佛牙又有甚么了不起的?依我看便是假货,可笑你们还当宝贝一般供着。”

 

 

 

那菩萨共有,线香太浓,看不清她的翠眉与薄唇,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