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去了。十九年朝夕相处，十九年带来的欢乐亲爱，近半年带来的辛劳麻烦，都随你去了。十九年的共同生活，你自己的相册就有四本。十九年从学生宿舍住到出租房，住到花园房，你见证了我在芬兰的起步。从和你满山遍跑、翻石头扔松果到悠悠漫步、做体操吸氧气，我们一起衰老。只是你比我老的快，让我能送你最后一程。近二年，对你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咪咪，你再老也是妈妈的孩子』。你一直到最后一口气，仍然认得妈妈，要和妈妈亲亲，真希望我也像你，到最后一刻，依然头脑清醒。
你是猫中的典型，独立不焉、我行我素；善抓老鼠、同类好斗；气性大、心眼多、好面子。二猫相斗，如果加以干涉，你必老羞成怒，抓我咬我，只能用棍把你赶走；如果你赢了，任抱任亲得意得很。为了我收养你的妹妹多多，除了吃喝回来，你愤而出走二年，直到多多病死第二天，你自己回来过夜了。我常想，如果一个人是如此品性，我还能和这人如此亲爱吗？我没有指望你有人的品格，只是按你的本性爱你，所以能爱得持久。思忖夫妻相处之道，不也是同一原则吗。
你是猫中的精品，精灵敏捷、善解人意；观颜察色、聪明无比；抓鼠本领，天下第一。有了多多的比较，我更懂得你‘猫样’十足。妈妈喜欢狗有狗样猫有猫样，对你的十足猫相百看不厌。你爱‘偷听’大人讲话，以至于熟客们来家不敢说猫讨厌，看到你必美言吹捧一番。但你心中有数。说你讨厌的，你马上躲开；吹捧你的，送客到门口；凡真心喜欢你的，你必送客至车站。家中有小小孩到门外玩，不管走多远，你 紧跟在后面，寸步不离，自愿当保镖，毅然一副咪舅舅样。多少人惊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猫。
四年以前，就准备你走了。每个冬天都认为你渡不过黑暗，阳光明媚时你却又‘死而复生’。这最后一个冬天你还是捱过了。十二天除水外不吃任何食品，没有哀叫，安静平安地在春光明媚时你走了。最后一天我抱你时，你竟然还能挥打尾巴、微声咕噜、表示满意。你的生命力顽强非凡，真要向你学习。芬兰儿童在宠物死后，爱问牧师，以后在天堂我能见到 XX 吗？跟据神学，猫狗没有灵魂，当然上不了天堂。我不在乎神学，当小外孙告诉我咪咪不见了，我告诉她，咪咪上天了。天堂就是爱。
咪咪你一生被关爱环绕，而从你那儿，我们烦愁时得安慰，压力下得松解。你带给我们的欢乐是一家共同的美好回忆。多多死前，你对她很好。多多难受时爱躲在桑拿室，你也进桑拿室陪在身边。多多哀叫时，你和我一起在她身边安慰。只是晚上，你还是要离开，这是你对妈妈分爱给其他猫的抗议。现在你长眠在郁金香环绕的墓地里，和妹妹一起，面对你们喜爱的山坡树林，你们依旧在妈妈身边。
附多多的挽文，写于二零零四年三月，原文为英文，为某猫杂志写。
我的悲哀我的爱
多多死去五个月了，但我的惆怅之情仍未消退，有时候，真想大声喊叫她的名字，觉得这样才可稍微怀。
与三个月前相比，我现在的心情已经好多了。三个月前，每次走过家旁的山脚，看到屋前晾衣处，就会心头绞痛，五脏六腑都会抽搐。这二处是多多经常徘徊荡漾的地方。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钟爱多多到如斯地步。
多多不是我唯一的猫。她初到我家已经二岁；当时，三个月大就被我收养的咪咪，已经九岁。咪咪聪明伶俐，大眼睛蓝蓝的，鼻梁和四足雪白，全身匀称地分布着灰黑和雪白的毛，逗人喜爱。多多的样子不同，除了二耳之间和尾巴是深浅不一的棕色外，全身雪白，毛厚，但很容易脱落，眼睛比咪咪小，而且微微外斜，尖小的下巴，给人一种弱小可怜的感觉。
二岁的多多，已经有过四位主人，我是第五位，而多多是她第三个名字。她很野，甚至燥狂。她曾连续失踪好几天，我多次四处寻找，她终于现身，一边咪咪叫，一边跑到我身边，但当她知道我要抱她回家，她竟然咬我，要摆脱我。我把她关在屋里，她又不断用力扑抓大门。有一次，她在外面被一条狗追赶，拼命奔回家，跑到家门口，却转过身来，摆起陈式，反向那条狗挑战，那狗竟然被吓停了，最后我把她硬拉回家，才平息了这次‘争战’。在家中，咪咪自然成了她欺负的对象。
为了多多的狂野行为，我要多次向邻居道歉，为她说好话，又要安怃咪咪。为此，丈夫曾经想过送走她。奇怪的是，每当我们起了这念头，多多就会表现得很驯服，引人怜惜，丈夫的心肠便软了。多多的本能救了她。
经过一段日子，多多的毛色开始有了光泽，眼睛虽然还是微斜，但炯炯有神；下巴还是尖削，但丰满多了，再也不是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她性情也变了。以前，她看我的神情，紧张而带点凶；现在，当我在她身边，她会侧着头注视我，安详、忠心、充满信任，使我禁不住要抱她吻她，而她也会亲切地舔我的脸，活像个小狗。我开始明白，多多本性可爱、柔顺。她的暴戾是过去缺乏安全感造成的。多多过去的几位主人说不同语言，芬兰话、粤语、普通话，而我说上海话，适应起来可不容易，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熟悉我的口音，开始了解我话的意思。其实她很大大咧咧缺心眼，挨骂后，转身就丢在脑后，和咪咪形成鲜明对照；咪咪挨骂后，要躲在角落里生半天气。
她死前半年，终于和咪咪成了朋友。他们可以共享一个碗，进食时，多多不再把咪咪挤开，而是跳上一张高椅，耐心等咪咪吃完再吃。她不再向狗挑衅；把她留在家里，她不再扑抓大门，也不再咬我。我常常称赞她，最常说的一句是：「你现在是个淑女了。」
她患病的最后一个月，我们更加亲密，每逢我抚摸她，她都会发出满意的咕噜。我睡觉有乱踢被子的习惯，所以她晚上通常不睡在我床上，但在那最后的一些日子，只要她又力气跳上床，整个晚上都会靠着我睡，不管我会不会他踢到她。她喜欢晒太阳，当时是十月，芬兰已经没有很多阳光，她走路也困难，于是，我一有机会，就抱她到家旁山边的草地上，享受阳光，如果不能陪她，就把她留在那里。我不时从远处看她，她会转过头来望望我，好像说：「我很好，没事。」谁说牲许畜无情？
最后十天，她连睠曲身子都困难，再也不能跳到我床上。她爱白天黑夜躺在桑拿室，那里温暖，又黑又静。她先是睡在上层，后又转到下层，咪咪则伏在上层陪她。最后，她连下层也上不去了，我就为她在造了张床，放在地上，她就是在那床上死去的。
她最后一天呻吟时的痛苦表情，我现在瞌上眼，仍历历在目。那天，我的声音特别能够安慰她。我坐在她身边，抚摸着她，对她说：「多多可怜，我知道你痛，看病也没用，妈妈喜欢多多，咪咪喜欢多多，好好睡觉吧。」间歇地，她会在我说话声中睡着。在此以前，我们曾讨论过多次，应该不应该给她安乐死。但她死那天是星期六，想找兽医也不能了。
多多现在躺在开满郁金香的山脚下，面对她喜爱的小树林。我常常对自己说：多多在家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开心的二年，在那二年里，她是世界上最开心，被爱得最深的一头小猫，她是在爱和关切中死去的。我希望这些话，可以使自己淡忘她死前痛苦的眼神，减轻心头的沉重。
我们每个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重要的是我们活着的日子，要活得开心充实，懂得去爱，懂得领略他人的爱。这样的生命，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而是要以心血活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