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故事多 (三)

        现在的行为学派心理学认为:人成年前所受到的教育,周围的环境对人长大后的心理产生着决定性影响,我相信这一点。比如,一个从小生活在社会底层遭人歧视的人,长大后有了钱,有了地位,比较容易洋洋得意,所谓的小人得志。再比如,一个生来就高高在上的人,比较难理解一个需要无比艰苦奋斗还到不了他出身就有的地位的人。

        小镇上的人和事,在我成长过程中,对我产生着很大的影响,有些影响,我自己能感觉到;有些影响,甚至我自己都不清楚,但不清楚,不等于不存在。小镇上很多人家,解放前后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让我从小就知道社会的变化,对人产生的直接影响;也让我知道,今日辉煌,很可能明日就没落。尽管那时并没能力概括出这样的道理,但这种意思,心里是明白的了。

        小镇上有两个女人,和我奶奶是同辈的,年轻时过着很好的日子,老来的生活很艰辛,反差非常大。虽然我不记得和她们说过话,但从不同的人嘴里,听过她们的故事,让我从小就知道,一个女人,光靠一个男人,想过一辈子好日子,太玄!

        第一个要说的人,有着一个很文雅的名字,不像我们当地很多女孩名都含有芬,芳,珍,娟等等,她叫素文。她读过书,写得一手很好的毛笔字,大楷有力,小楷娟秀。她那般年龄的女人识字,想必也不是穷人家出身。不知怎么回事,她嫁到我们小镇上一家人家,公公在上海有产业,在镇上有房,在乡下有地。可惜,她丈夫有点痴呆,生了个儿子,也有点呆。

        公公非常照顾她,也许是知道她心里委屈,也许是为别的什么。反正当我读《红楼梦》时,宝玉不懂焦大说的“扒灰”是什么意思,我可是老早就懂这个词了,这词,就是从她的故事中知道的。公公留给她和儿子很大的房子,田产和金子,不出意外的话,她可以享用一辈子。但很快,世道变了,她成了地主婆。

        田地没收了,房子变小了,但仍有栖身之处。儿子读过书,但读得不好;长大了,依然喜欢玩玩具;剥削阶级的成份,脑子又不灵活,分配工作时,被分到镇上的“清洁管理所”,就是扫街冲厕所的,他的具体工作是干挑水挑粪清扫厕所之类的活。不管怎样,有一份微薄的工资,养活母子两人。

        黄金白银,破四旧就破掉了一些,等到文化大革命炒家风起,亲戚帮儿子说了一门亲事,是农村一村姑,手脚有些残疾,不能干农活,但人较灵活,会做家务。亲事很快说成,抄家的人去她家搜黄金时,没搜到,又转战她儿媳妇家,据说在儿媳妇家的自留地里,挖出了很多金银细软。

        自那以后,随着孙儿孙女的出生,他们一家靠儿子的一点工资,要养活五人,没有任何其他经济来源,生活非常艰辛。七十年代,小镇改造,拆掉了很多房子,其中就包括她家的老屋。一次,乘着西下的夕阳余辉还未散尽,她去老屋拣了两块砖回家,以作留念,被逮住,遭批斗。一个脸色苍白,背微驼,身材矮小的小脚老太,被两个学生反剪双手,喷气式状冲上前台的情景,至今还残留在我的脑海中,无法忘怀!

        没有人知道,那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有没有想起年轻的时光?有没有想起童年的时光?不得而知。想象一下,她的心里大概很苦,苦得都没法用言语表达出来,苦到想表达都没人听。

        还有一个要说的人,人们都叫她严三姐,到底是姓严还是阎,不知道;三姐是怎么来的,她的真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她原不是镇上人,娘家在乡下,年轻时在上海做什么职业,没人说清楚过,只知道嫁了一个大款,宁波人。大款有家有小,她到底算妾,还是算外室,还是算傍(现在的一个流行词),也没听人说清楚过。

        三姐有个儿子,有人说不是她亲生的,但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有了儿子,并没在大款大家庭中有一席之地,她在上海宁波没有房产,大款帮她在家乡的小镇上买了很大的房子,又给她买了地,让她的生活有了保障,也让她解放时成了地主婆。

        我见到三姐的时候,她已是个老太婆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应该算是漂亮的。高高的个子,白白的皮肤,眼睛特别大。她住一套房,隔壁一套房是她儿媳带了孙儿孙女住,她儿子在上海工作。不像其他老太,对小孩充满慈爱,她从来不对小孩有任何亲热举动,和周围邻居的关系也不怎么密切,甚至和儿媳妇家也不怎么来往。

        几十年前见过她的老人,说她年轻时穿着很时髦,有很多旗袍,我记忆最深的,是说她有一条狐狸皮围巾,整张狐狸皮做的,围在脖子上,胸前就是狐狸头,搭在往下垂的狐狸尾巴上。她和周围的人不太啰嗦,邻居们也对她比较冷漠,她的经济来源,是在外地工作的一个外甥女,从小由她负担读书费用,长大了每月给她寄钱。

        文革开始后,镇上有很多人下放到农村,她儿媳一家去了农村。她被赶出自家的房子,住到镇上的另一处,和一个无儿无女的,很没修养的孤老太住一处,合用厨房。她家的两套房则有房管所分给其他人住。听说,她和那孤老太合不来,经常有矛盾,但她搞不过那老太,经常被她欺负,不知真假。

        像她这样的女人,也许在男人面前很有作为,但要靠自己的能力过普通人的日子时,远不及一个社会底层的孤老太。她的老年生活是悲惨的,虽然她能吃饱穿暖,但那份内心的孤独,是可想而知的。她的这份悲惨,引不起人们的同情,是因为她的不劳而获或是剥削阶级?还是因为她不像其他妇人那样终生为家庭操劳?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我不记得了,只知道严三姐死了。

        女人,是要自立的!这种自立,不是说一定要到社会上有一席之地,我以为的自立,是体现出自己的某种价值。有些家庭,男主外,女主内,女的同样在体现着自己的价值。可偏偏有一些人,不以自己对社会,对家庭的付出为荣,反以不要什么付出,让男人给自己过上好日子而沾沾自喜。假如自己不承担任何责任,靠色相,靠手段,去乞求男人的怜爱,不劳而获,才算是所谓的真女人的话,那女人这个名词,和家中养的狗,养的猫,又有多大的区别?

群思 发表评论于
同意你的最后的结论。没在小桥流水,绵绵细雨的江南小镇生活过,但向往过。但被朋友打住了,说那阴湿冷你就受不了。还是从你的故事中去感受吧,很亲切。写的好。
濛濛江南雨 发表评论于
回复xichen的评论: 很高兴碰到老乡了
xichen 发表评论于
读你的文字很亲切,小时候我也常常在外婆家的阁楼上看运河里的船和沪宁路上的火车。
那时和父亲去苏州也是坐轮船去(五毛钱),还跟父亲去江阴看长江里的大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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