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从头至尾,只有一个贯穿全程的旋律,就是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是太祖爷的杀手锏。 从起家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开始(注1),太祖爷就认定,要取胜,就要找多数做朋友,把少数敌人打败。于是阶级斗争就成为太祖爷取胜的不二法宝。成为太祖爷的法宝,需要咱们大家配合,结果真的配合良好,于是就有了文革之前太祖爷的感叹“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注2)。
如果找个对历史一无所知的语文老师解释一下“阶级斗争”的意思,正确的答案就是分拨打群假。打群架不但伤感情,而且是大规模伤感情。所以恨是阶级斗争的基本组成部分。太祖爷把阶级斗争用的出神入化,就是先把仇恨挑了起来。第一步很简单,把人分成好坏。文革的一号公敌国家主席刘少奇刘大人,在被打倒的时候有三个身分“叛徒,内奸,工贼”。叛徒肯定是坏人,当时虽不知道有“三姓家奴”之名的吕布或是献关迎敌的吴三桂这些古代叛徒,可是投降日本鬼子的大叛徒汪精卫都听说过。再形象化一点儿,还有样板戏“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小说“红岩”里的叛徒甫志高。有了叛徒之名,刘大人立马就和汪精卫,王连举,甫志高为伍。“内奸”,“工贼 ”其实有没有已经关系不大,一个“叛徒”身份足够,刘大人是个大坏蛋。
有了坏人的身份,仇恨的问题易如反掌。汪精卫叛变给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抗战中杀了几千万中国人,汪精卫当然罪大恶极。王连举叛变投敌,让李玉和一家三死其二。甫志高叛变,造成咱党的地下工作者许云峰和江姐被捕并壮烈牺牲。这都是“血海深仇”。即然是叛徒,刘大人当然是同等可恨,不由得人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于是就有“阶级仇,民族恨”,这种仇当然是“不共戴天”。
有了仇恨,惩罚起来就什么手段都不过分了。先是语言上的。文革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还算文明的,“油煎,炮轰,火烧”也就不在话下。语言是可以调动人体内激素的,有了语言暴力,肾上腺素一分泌,刘大人被“批斗”时大受各种皮肉之苦也就无可避免。刘大人当时已经是年届70的白发老人,红卫兵小将们真打得下去手?当然没问题,小将们打得是“大叛徒”,是“坏人”。“坏人”受任何惩罚都是罪有应得。这也是咱们文化的一种传承。若是单从惨烈程度算,刘大人受的罪,在历史上都上不了刻度。
咱们的历史不乏惨烈的例子。明朝末年,上有昏帝,下有庸官,人心离散,强敌来犯。朝廷的一号骁将,袁崇焕袁大帅,几乎独木撑天,率些许人马,把剽悍的满清八旗兵给憋在关外望墙兴叹。满清先祖努尔哈赤抑郁身亡,他儿子皇太极屡战不胜。如此的一条好汉,被清军一个反间计,借明帝崇祯之手给除掉了。袁大帅不是被一般的处死。崇祯帝要找出个把恶人来,让社会同仇敌忾,以拉抬自己的声望。袁大帅于是被最后一用,被判碎刀凌迟。皇上说袁大帅是叛徒,大家就信,然后就恨。在菜市口被公开凌迟的袁大帅身上割下来血淋淋的肉,咱北京的先民们就当场下咽,以显示对皇上的拥戴,对朝廷叛徒的仇恨。这种让恨就恨,一恨到底的文化,是有悠久历史的。这些历史文化,太祖爷当然知道。
不过崇祯那两下子只是雕虫小技。太祖爷早就超越了靠一两个恶人凝聚人心的层次。太祖爷的利器是阶级斗争。在全国范围内挑出一类“坏人”来,让所有的人都能就近有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坏人”可恨,这凝聚力就非同一般了。太祖爷是阶级斗争的行家里手。从刚出山的“打土豪,分田地”,到减租减息,再到后来的土改(注3),太祖爷的天下就是靠阶级斗争凝聚多数民心拿下来的。文革中再来一遍阶级斗争当然是轻车熟路。可操作上有点问题。打天下时的“坏人阶级”是有地有粮的地主们,人按财产分类,很好操作。可刘大人是太祖爷的副手,而中国社会经过太祖爷十几年揉搓,除了农村和城市的巨大差别之外,文革时已没什么类别可分阶级了,全都是高呼太祖爷万岁的臣民们。这点儿小麻烦难不住太祖爷,靠着特有的洞察力和创造力,就有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个新阶级。当然,在执行的时候,再加上“及其走狗”,这个“坏人”阶级的规模就说得过去了。文革时所有被修理一遍的人,上到邓小平邓大人,下到掏大粪的时传祥,都是因为和刘少奇同属这个阶级而获罪的。太祖爷熟练的运用了咱们历史悠久的让恨就恨文化传承,加上阶级,把局部的仇恨给做成了仇恨连锁店。
时传祥时大爷的故事很是滑稽。时大爷是一位掏大粪的清洁工。因为热爱自己的工作而当了劳动模范。(任何行业都该有职业道德,敬业是对的,可太祖爷把人教育的能“热爱”掏大粪工作,着实有些缺德。如同把人训练成可欣赏“粪便”风味的“香水”一样荒谬。)为了鼓励热爱掏大粪这种精神,刘少奇刘大人在文革前一个接见劳动模范的场合,曾告诉时大爷“你我只是分工不同,可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刘大人还送给时大爷一支金笔,鼓励他学文化。时大爷学了几个月后用此金笔给刘大人写过一封信,表示感激之意。靠着这个联系,文革中,时大爷就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一位“走狗”。具体的罪名是“粪霸”。即恰如其份又哭笑不得。时大爷被批被斗,然后被从北京踢了出去,赶回山东老家,不许他再热爱掏大粪这个工作了。
为了太祖爷,能仇恨一个热爱掏大粪的憨人,还有什么人不能恨?笔者之一文革开始时是一个毛孩子。因为被“经风雨”的关系(注4),借住在一个机关大院里。因瘦弱寡援,拳击和摔跤比赛常输给别的孩子。时有大院中被揪出来的“黑帮分子”在劳动改造,其中一位老伯很是仗义,见笔者常成为拳击练习沙包,路见不平喝斥别的孩子不可以强凌弱。当时笔者的反应是受了奇耻大辱。被别的孩子欺负事小,受“黑帮分子”保护不就成了黑帮一边的人了吗?皮肉之痛虽不舒服,可和做“小黑帮”的恐惧无法相比。于是不但不感谢保护,还对该老伯反击,“你是坏人,我不用你管”。阶级斗争的威力,可见一斑。如果只有刘大人个人没有阶级斗争,这种效果不会出来。从小经历了这些真实历史剧,要咱们不入此套也难。划条线。好和坏。 黑和白。这些直线的思维方法,就是咱们是非观的基础。咱们嫉恶如仇,咱们爱憎分明。“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注5)。咱们可以为了“社会正义”的原因而仇视被划到线那一边的父兄,亲人。咱们相信了以“天下乌鸦一般黑”来描述所有的地主没有一个好人。咱们接受了所有“坏人”从一生出来就是“坏人”的故事。咱们同意对“坏人”不应该有任何 恻隐之心。咱们练就了随时投入阶级斗争的真功夫。
文革成为历史,阶级斗争这个名字现在是臭了街了。可让恨就恨,一恨到底的文化并没被触动。现在有一个社会现象叫做“愤青”。具体定义就不说了。这种把一群人单列出来,给一个贬义的名字,再大骂一顿的做法其实不好,根子上就是阶级斗争的套路。所以这个词我们不再用了。可是这种莫名的仇恨现象,还是要搞清楚。
最典型的例子可以从台湾歌手阿妹(张惠妹)说起。对阿妹的歌,由于时代不同的关系,笔者们实在是不感兴趣。可阿妹的歌是让中国一大群少男少女们着迷的。一段时间内,大概算得上是位天后巨星。可是好景不长,2000年,陈水扁当选台湾中华民国的总统。就职仪式上,阿妹受邀演唱中华民国国歌。这一唱唱出了问题。海峡这边的部分同胞的让恨就恨,一恨到底的文化被逗了出来。一时间,从阿妹的歌迷到各类音乐迷,从音乐迷到乐盲们,杀声四起。坚决要求抵制阿妹的歌。道理很简单,陈水扁是台独,阿妹给他唱国歌,就同属台独阶级,台独阶级的歌手,没有权力在大陆唱歌。鉴于这种压力,阿妹有的音乐会取消了,有的地方唱盘下架了,偶尔过来一次,还有抗议者如影相随。阿妹大概到现在还不懂什么是阶级斗争,可是当了阶级斗争的牺牲品。
阿妹为陈水扁受牵连,其实比文革中时大爷沾刘大人的霉气还要冤枉。时大爷毕竟接受了刘大人的一个私人礼物,而后来给刘大人的信也有报恩的意思,算是有点私交,这两件事也被广为报道。阿妹在陈水扁的仪式上唱歌,是一个歌手给一个政治人物提供专业服务,跟送外卖比萨饼的伙计到你家送货没什么不同。既然欢迎台湾同胞过海峡这边来串门,在台湾唱过中华民国国歌应该不是问题,因为“同胞”们大概没有一个没唱过的。包括后来大受欢迎的国民党主席连战连大人,肯定在正式场合以中华民国副总统和行政院长的身份唱过国歌。连大人来的时候,没见到有一个人去抗议。就算陈水扁在大陆是过街老鼠,人人可恨之,阿妹也不该受株连。只是用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阶级斗争标准,稍加改进成“凡是敌人用过的我们就要反对”,阿妹就在劫难逃了。尽管冤枉,可滥杀无辜是阶级斗争的特点之一。
仇恨不加控制,膨胀起来极其容易。抵制就罢了,网络上的攻击就丑恶了。从“坚决打倒!!!”。到“台独分子,还有人捧场,贱!”。甚至“阿妹死贱小婊子一个,祝她全家早日死光光”都有。距离文革的语言已经很近了。
恨和爱总是连体的。这种一扇就起的仇恨,其实是强烈的自我欣赏。食袁大帅之肉的北京先人们,自认是在捍卫崇祯皇帝的尊严。通过对袁大帅的仇恨显示出了自己的价值,我为我皇食你之肉,放出了仇恨然后自我感觉良好,恨并快乐着。恨的后果并不在思维范围之内,而后果大多达不到仇恨者的目的。袁大帅被剐不久,京城沦陷,靠袁大帅凝聚人气的崇祯无处可逃,于是北京景山里哪棵歪脖树就出名了(注6),而北京爷们也开始梳辫子了。批斗时大爷的红卫兵们,自认是在捍卫太祖爷的江山,多踢时大爷一脚,刘大人就不可能“篡夺”太祖爷的政权。捍卫太祖爷的江山是何等伟大之事,对时大爷之恨换回了自我感觉良好。至于掏大粪如何帮助刘大人篡夺太祖爷政权的细节就忽略不计了。同理,咱们如果成功抵制阿妹的歌,今后没人给陈水扁唱歌了,他的台独气焰必然收敛,通过对阿妹的仇恨,捍卫了祖国的领土完整,自我感就良好。至于陈水扁为了台独,最恨孙中山孙大人制定的中华民国国歌这种枝节问题,并不影响咱们通过发泄仇恨带来的快乐。
仇恨当然有存在的道理。中日之战,日本鬼子占了东北夺华北,夺了华北屠南京。把我堂堂中国的首都,来了个满城抄斩。如若那时对日的仇恨还不出来,那我们的文化就真该消亡了。就是孔老贤人再世,在南京大屠杀之后也会放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信条,而同意对日本鬼子怒而杀之。 所要防范的是被别人挑起来的无名之恨,从一时的情绪宣泄中获得满足,一步陷进去,就会深深的自恋而浑然不知。让恨就恨,一恨到底,是谁“让”你恨的?为什么“让”你恨?谁能从仇恨中得利?
太祖爷一辈子不离阶级斗争是出于政治家的本色。政治家要有权,没权了,政治家就成政治评论家了。权力依靠多数,民主的权力要票多,强人的权力要枪多。可是枪多的维持还得靠多数民心,就是咱们的“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意思。不然皇帝的枪总是最多的,历史上经常改朝换代,说明强人全然不管民心也不行。有了最多的枪之后,作为政治家的太祖爷,还需要多数人支持,阶级斗争就成为他得多数民心的利器。至于挑起仇恨有什么后果,政治家未必会负责任。咱们的一大传统就是把政治家当超人看,其实政治家里小人多。
文革不是太祖爷第一次挑起社会仇恨。得天下后太祖爷大搞土改。地主和富农被分出来作为阶级斗争的对象。地主和富农被挑出来做坏人并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而是他们拥有什么。 这就不公平 。 地主和富农中肯定有为富不仁的不肖之徒, 其拥有的财产是靠强取豪夺而来。对这些人,政权在手的太祖也完全可以合法合理的予以制裁。而对没有非法欺人的地主和富农,就是要把耕地从他们手中拿掉,国家也完全可以有补偿性的将耕地收购上来。退一步说,就算罪在拥有财产,土改后一文不名的原地主和富农就失去了所犯之罪。还把他们另列成一个阶级而加以专政,更是蛮不讲理。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可以有个“坏人阶级”做靶子来打,以便于维持阶级斗争的力道,巩固手中的权力。用强制的暴力手段把地主和富农干掉的土改,可以说是太祖爷为权力而挑起仇恨的典型例子。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太祖爷是会抓,可如此有效,也是咱们配合的完美才会灵的。文革死了许多人,破碎了无数的家庭,伤了所有人的感情,把整个古老的民族快弄疯了。太祖爷知不知道挑起仇恨可以死人,可以破碎家庭,可以伤感情,可以让所有人疯狂?太祖爷又不是傻子,当然会知道。可是政治家为了不当政治评论家,就需要权力。权力需要多数,政治家为了权力挑起仇恨太祖爷应该不是头一位。重要的是,应该也不是最后一位。再次引用咱们唯一的哲学,太祖爷哲学,“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文革之中,太祖爷是个外因,他利用了咱们的诸多特征,也是社会的内因,来达到他的个人目的。包括咱们让恨就恨,一恨到底的毛病。太祖爷这种外因现在没有,也许短时间内也不会有(文革的反作用力)。可是为了一己私利,挑起社会矛盾的人总是会冒出来的。避免下一个文革再祸害中国社会,关键是把那些让文革出现的内因逐渐拿掉,平等待人,减少仇恨。同理,对在海外挑起对咱党的绝对仇恨的行为,也要小心观察。如果以打倒咱党为目的,以仇恨咱党为手段,这只是新的一种阶级斗争而已,成败与否都是中华民族的灾难。阶级斗争没有好处,无论谁是斗争的,谁是被斗的。民主要争,人权要护,可是靠仇恨不会达到目的。
看到日前北京的各位爱狗大侠,为了狗的生存权利,走上街头争狗权,很是感叹。真希望文革时中国会像现在的世界潮流一样,不但强调人性,还将爱心波及动物,如果那时大家都爱狗,有动物保护法,不可虐待和欺负狗,那情况就会好一些。就是 “黑五类”的子弟被当作“狗崽子”也没关系,有狗权了。“痛打一切落水狗”成为非法行为,“狗崽子”们无处可去时,可以躲到河里游泳去。大家心平气和,谁想把咱们的火搓起来,从中借力使力,就不那么容易了。
注1:指毛泽东写于1926年的一篇文章,确定其革命要从阶级出发的基调。
注2:1963年毛泽东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听起来像是从“大跃进”的挫折感中走出来,雄心再现的宣言。
注3:打土豪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造反时的口号。减租减息是抗战时期国共合作条件下有节制的阶级斗争。土改是得天下后放开手脚的大砍大杀。
注4:出自毛泽东“经风雨,见世面”之说,意即要有斗争经验。
注5:出自毛泽东1939年的一次答记者问,说得是对已经投日的汪精卫的态度,一定得和汪有所区别。
注6:指北京景山(原名煤山、万寿山)崇祯上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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