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静从二年级起在班上就开始红起来,究竟怎么红的我不记得了。可能是因为成绩好吧?可那年月也不大认成绩啊。不过她从一开始就对什么都特别认真,每堂课都仔细听讲,积极发言,和她的名字一样,她人很文静,声音也不大。到了三年级时她就成了大队委:进入学校级学生干部群,是当时班上级别最高的一个学生。
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班上有两个班长:徐彤和张琳琳,不因为别的,只因为这两个孩子长得漂亮,男孩子中最漂亮的是徐彤,女孩子中最漂亮的是张琳琳。许同徐彤到了二年级就逐渐被程军代替,程军机灵,长得也挺漂亮精神,相比之下徐彤徒有其表。
而张琳琳在邢老师任班主任的那几年里从来没被其他女孩子代替过,尽管她的成绩普通,人又过分柔弱,从来没见发挥拿出过小干部的气概来,但修老师邢老师一直都钟爱着她,她的班长的地位一直持续到了邢老师卸任。
张琳琳住在离我父亲的研究所不远的另一个国家级的设计院里,她的父母是设计院的知识层,但这并不关键,因为学校有一半学生是周边设计院或者研究所,甚至国家绝密军工研究所的子弟,重要的张琳琳生的漂亮,同样重要的是,她是父母的独生女儿。
在当时,知识分子中流行生两个孩子,不管两个男孩或两个女孩,或最理想的一儿一女,反正只要两个孩子,。这似乎是知识层家庭里大家自觉遵守一条生育法则。
所以在我们周围的玩伴绝大多数都是兄弟姐妹两个,像玉苹家三个女儿的就已经是很另类了,而独生子女似乎也一样地稀少。但相对三个以上孩子的家庭,独生子女往往被同年龄的孩子普遍地羡慕着。
张琳琳,白净的小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双眼皮嵌在眼睛上,小红嘴唇一笑起来还带着浅浅两个酒窝!人漂亮已经非常地幸运了,又是独生女儿!她穿的红色灯芯绒的衣服上还有精致小巧的绣花,永远地崭新,干净!不象其他女孩子老穿着明显小了的蓝衣服,和短了一截的蓝裤子。
她梳着整齐的麻花辫,头发干净光亮,还用粉红色的尼龙绳在辫尾打着结。她的袜子的边上镶着花边,我们都知道当时只有上海才能买得到那样款式的尼龙袜,但我自己当时从上海回来时穿的小袜子老早就被脚趾顶出了几个破洞,那一圈花边也被挂扯的没了原型。可柔美文静的张琳琳永远都穿着合身合脚的新衣新鞋袜。
即使是打倒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七十年代,张琳琳还总是一如既往地,毫无阻跘地持续着她的“小资产阶级”打扮,并且深得老师的喜爱!
这让我那还没怎么开窍的脑袋瓜里时常泛起无数的羡慕和嫉妒,甚至做起了美丽的白日梦:哼!我和张琳琳的生日只差两天,没准我们两个人在医院里被各自的父母抱错了!我妈原本不是我的亲妈,而是张琳琳的,而她的父母才是我的生身父母。终有一天,她的父母会发现这个错误而把我认了回去,从此我也可以像张琳琳一样穿上漂亮衣服被爹妈宠着了!
这个想法在整个小学甚至初中都不断地持续着,因为初中时我有幸与这位美女又同班三年,那是后话。
幻想一直就那么持续着,无论是在学校看见张琳琳那美丽的小脸和漂亮的衣服,还是冬天在家门口那个被冰包围着的公用水龙头旁洗一大堆碗的时候。
其实洗碗这活没什么难度,但由于我从小呆头呆脑,即便是没什么油水的碗也时常被我打烂。蒙混过关常常以失败告终,打碎碗碟比烧糊了饭后果还严重,在身上手上胳膊上留下不少青红紫的色彩后,我终于可以很长时间都保持着家里碗碟的数量,于是碗的清洁度就提到了更高的水准上来。
十间平房前只有一个公用水龙头,在用水高峰时大家要排队等着打水,等到天将黑下来时,外面就没有人再用水了,于是我端着家里的一叠脏碗筷蹲在水管前从从容容地开着水龙头洗。
这事在夏天算是件美差,穿着塑料凉鞋和小短裙,双脚和小腿被清凉的水打湿,水花溅在小脚丫上,一边洗碗一边玩着水,从黄昏可以洗到天黑,直到把那摞碗冲得锃亮才起身回家。这个时节我不会想起张琳琳。
可到了冬天,有趣的活变得艰难甚至残忍了。在夏天里可爱的水龙头此时被一圈小冰山包围着,人们不断地在结成的冰上开水龙头放水,新的水洒在冰上,一层一层地结下去形成厚厚的高高拱起的大冰包,几个月都不会化,别说蹲在上面洗碗,就是踩上去打水都会滑倒,但我依然要在黄昏的时候到外面洗碗。
幸亏那个时节食用油和肉都是限量供应,碗碟上不会存有许多的油。我用一块小抹布洗头遍,再用清水过一遍,无数次地在那小冰山上滑倒,这倒不是我最怕的,最怕的是手指上的冻疮被冷水泡过后又疼又痒,之后又变得麻木而失去知觉。
这时我想起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解放军站岗时被冻僵的事情来,又想起爸爸曾说过有人冬天没带帽被冻掉了耳朵。
我心里害怕,洗过几个碗后就把手在衣服上擦干,放进怀里暖一会,虽然手指一如既往地痛痒,但可以保证它们完好地全数存在。“存在即真理”,我不仅天生是个艺术家还是一位哲学家。
可有时实在冻得疼痛难耐,而不远处那扇家门里面坐着刚刚发过脾气的我妈,我会忘了存在的真理,蹲在那不停地用零度的水冲着,因为脑子里又出现了张琳琳,并责怪起那不负责任的医院,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澄清当年的那个错误!
有时我也会彻底忘了张琳琳这码事,就像那天,虽然寒冷得浑身打颤,手指被冻得红肿,但我知道今天一整天我都没闯过祸:劈柴已经劈好,早上炉子也没有封灭,饭没有烧糊,青菜在早些时候也洗得干净无沙,当把一摞干净的碗完好地捧回家,这一天就算是平安地过去了。
我把洗好的碗摞整齐,脑子用力地回想了一下我妈下班后的所有表情,觉得没有迹象表明今天有什么危险。于是小心地从冰上下来,用依然湿着的已经开始溃烂的手指捧着和冰一样冷的碗走回家,脚步是稳定却是轻快的。
在门口,我把装着碗的搪瓷盆放在地上,好给自己腾出手来开门,屋里的热气向脸上扑来,令人舒服。
正弯腰准备把盆重新端起来,听见我妈叫:“动作快点!把门关上,别把热气放跑了!”她和妹妹两个人正围着铁炉子坐在小板凳上,我妈在炉口上用微小的火仔细地烘烤着两片馒头片,有一面已经出现了诱人的金黄色。妹妹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盯在馒头上,她在等着睡觉前的点心。
见妹妹总要把手放到烟筒上取暖,我妈不断地唠叨:“别放得那么低,小心烫着!”为了防止她不留神烫伤了手,还给她戴上了毛线手套。我妈全部精神都在那两片馒头和妹妹的那两只小手上,只抬眼瞟了我一下,见我径直走到碗橱去放碗,接下来也没听到不详的破碎声,也就再也不理会我,而专心地烘烤那两块馒头片。
其实平素我妈也不大正眼瞧我,如果她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时往往也是麻烦上身的前兆。我希望她不理会我,因为那意味着平安。可那天当我一眼看到她们烤着的金黄色的馒头片,突然觉得口里渗出了口水,鼻子也极灵敏地嗅出了香味,我非常没出息地站在她们身后直勾勾地盯着那馒头片看。
我妈觉出了我在后面,慢慢回过头来换了一种眼神冷冷地瞪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还没完全开窍的大脑一瞬间读懂了“厌恶”两个字的含义。
我知趣地逃到那张小方桌前,拿起地上放着的书包,装模作样地在书包里翻出课本,眼泪却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我再一次想到了张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