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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視「私」與馬克思差異何在?


馬克思思想對社會人生提出的問題,非常獨到,然當一旦信以為知道了所有答案,卻極其悲慘。共產主義沒有解放人類,到處把一個個原本目的活活的人,變成集體的工具。維持集體生存仰賴集權;集權效率在于極權力度;想力度淋漓盡致發揮,註定通往奴役之路。至于馬克思本人,終無確定答案,後來是馬克思主義者,找到了他們各自心儀的答案。馬克思德國Trier長大的故居,今改為小博物館,年參觀者約三萬人吧,其中有萬多是中國來客。當全世界早多清醒,在馬克思而立之年以前的豪言壯語過後,他本人多是在找答案,乏真答案。人今仍走訪其故居,是為翻檢封存中尚值得追思的記憶呢?還是去朝聖燃取香火傳遞呢?就讓人自已說說吧。

唯心/ 唯物,乃馬克思哲學的兩個前設,今攤開其文獻總覽,應知二者在他非必是階段性的。他早期及之後的著作,表面上像自唯心過渡到唯物,然而由他個人研究進程的行為表現看,卻終身未離唯心與唯物的奮鬥掙扎。「解放精神即解放世界,而解放世界亦解放精神」,這永遠是辯證的,乃他理論的說法,但以其切身的感受而言,更永遠是兩難的。唯心/ 唯物的理論,對于他本人,不無改變自己/ 改變世界的困惑。客觀的理,倒還容易推出去,作個不及身的認知取捨;主觀之生,則自己與世界交纏,難解難分。心懷世界欲予以改變的他,仍常因理財不善,手頭拮据,更有兒女私情身不由主,自尋煩惱。大學生時代揮霍,我付鈔老爸結賬,必然有驚無險;成家立室後脾性未改,則幸托賴老友恩格斯有錢,又持久無私慷慨。卅三歲那年,女管家懷了馬克思的孩子,又是思格斯,為保老友清譽,以未婚身份承擔了一切道德譴責。我們所熟悉的這位全世界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的偉大導師,自有其光輝的公眾形象,但他私生活身影恍惚,心神忐忑,卻只能為留意的讀者由其親友往來的信札讀到,從史家Werner Blumenberg,一位社會民主主義的第二國際德國社民黨黨人,其考證首先披露,及後來更多翔實研究中知悉。中國學生從課文讀到的馬克思,天天泡在大英國博物館閱覽室裡,開始他讀書千五冊筆記百本三萬頁,為資本主義掘墳的攻堅,日久在他固定座位下竟磨出了足跡。及至長大往倫敦旅遊觀光,才發覺那座位雖仍在,但地板上並無其事,館方對于腳印從來也未有所聞。中國學生們更不知道,正是當馬克思坐進這間舉世聞名的閱覽室苦讀那年,婚後的七年之癢發作,趁妻子回娘家,他讓年青的女管家珠胎暗結。她是在他第二個女兒出生時,岳母派來照顧孫女的家庭佣人,後留下服事馬克思全家,做飯縫衣管賬,陪男主人奕棋聊天遣愁解憂為之消怒,堪比女主人做得多。她盡忠職守甚至把積蓄的工資拿出來做家用應急,數十年幾盡無償的付出,直到女主人男主人先後謝世。她死後最大的回報,是得以葬入馬克思家庭合墓,與男女主人永遠長伴。而她生前最大的贈禮,是私生子時獲准由寄養家庭過來經後門進厨房探母,骨肉未至分離。身為無產階級工人的她,獻身給畢生為解放其階級的偉大領袖,受到的待遇比許多落在資本家手下的更一無所有,但信奉其革命理想的人,或又以為屬難得的殊榮。

知子莫若父,老馬克思一早就告誡這兒子,利己主義者也可以做出那種英雄浪漫的犧牲,把自我瞬間幻想得光彩奪目。馬克思自幼在家裡便有一種支配他姐妹的強烈意欲,據她們回憶,他是令人害怕的小暴君,把她們如馬驅趕,逼人家吃他用骯髒生麵團做的蛋糕,卻又會講動聽的故事,酬勞她們無怨言的順從。中學宗教作文,侃侃而談基督真理,畢業後雖隨即不復其調重彈,但那股理想主義悲情仍無稍減,未僅充斥于著作,生活行事,更似無時不忘要提升道德水平,發揮自我犧牲精神,為全人類谋幸福。或許他果深信,也真令自己天天實際的道德衝突,只要代以幻想的委身,內疚的負罪感遂昇華為拯救的快感。故他似能一方面放棄自我,與人類為一體,一方面放縱自我,安然我行我素。自小家中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長大後更集中表現在金錢的需索,稍一無法滿足他,便視父母是慳吝的財迷,錯永遠別人,不會是他。等到他本人成了家,財務壓力未減反增,便也把自己當窮人,是最無助的弱者,振振有詞仇富有理,過窮日子為同處境者犧牲。數學本他弱項,個人理財全無概念,但對社會財富分配,批評尖銳,不過該如何再分配,則天馬行空,高度理想化。性格即命运,唯心/ 唯物在他身上趨極兩端,其來有自,絕非理解無從。

有信仰的老馬克思教子,應多關懷的,是心不是物。凡事要出自純潔的心,從身邊父母夫妻子女做起,每日每時不斷表現為犧牲。這種犧牲,賦生命以魅力,使痛苦生命反變美麗,皆因心存恩愛與謝忱。但馬克思關懷的是物,並老盯著別人,總問何以他多而我少?卻不反省自己其實並不少。做大學生年支出幾是有錢佬的倍半,成家後身為家長卻無固定收入,然仍顧女傭,中產派頭十足。所以相對于大多數人而言,他有的並不少,只是永遠覺得不夠。他沒意思改變自己的任何習慣和態度,只顧醉心追求個人的興趣與名譽。孩子不是夭折死了或活著挨餓,都不覺其間自己有責,只怪社會不公平,呼籲大家齊為全人類犧牲。這頗有中國墨家兼愛的味道,只是自己又遠做不到人家的摩頂放踵赴湯蹈刃。他父親說到的做到的教育孩子的,更像儒家推己及人先由修身齊家啟步的仁愛,雖講出來難比墨家的兼愛能那麼正大堂皇,做起來更不轟動壯烈,然卻是人人可行之常道,若是沒有做到,是不為也,非不能也。兼愛說易行難,更無法叫人人跟著你做烈士,何況馬克思也沒真犧牲掉自己。即使他老爸說的為至親的犧牲,他也不見得多少,倒是妻子出身名門下嫁,女兒長大權充秘書,女管家貼身服事到榻邊床上,人人為他犧牲了,最為矚目。

正是這位自小要人人為他,讓他去為全人類的,提倡共產主義無私理論和捨己犧牲崇高倫理。因而他要仇私,力道十足。「私」在馬克思,自然是個物的概念,所以尤其針對「私產」。他分析道,個人財產,是供人生活衣食住行必需使用的財物,這不成問題,非同私有財產,是社會關係中生產的資料和資本,乃與個人財產性質不同的財產。他指資本主義混同了二者,連非生活必需的生產資料和資本也由私人或由公司擁有,因乃存在私有制,出現貧富不均,富者愈富,貧者愈貧。他的研究雖極複雜,基本觀念卻簡單:除日常所需,財富若你多我少便不該。結論是,資本應歸大家,促進商品流通經濟成長的生產資料,即資源和工具,由社會集體掌握,這叫社會主義;當社會生產資料的所有制不再有排他性佔有,完全屬于勞動人民,他預言,勞動者有意識的體、腦創造性生產力,將獲解放,經濟繁榮,無產階級的對立面私有制消滅,全民致富,無產者自身這一階級最終也消滅了,這個便叫共產主義。可見他整套理論是否定私,幹掉私,由初級階段的社會主義,到高級階段的共產主義,皆瞄準個「私」字作文章。只不過,他研究的私,最多只屬他眼皮底下那時期的英國資本主義私有制現象,其前非如所想,其後非如所料。考古和人類學證明,隨著金屬、牛耕等工具發明生產力發展才出現私有制的歷史僅為臆測,石斧火種的先民即使無剩餘產品仍有私產,而今原住民如南太平洋一些島民亦然。資本主義機械生產力飛躍發展,同時生意難做,非一本萬利理想完滿。資本家所支付的不僅是勞動者和生產資料如固定的工具、土地、廠房價值,更要冒原料、能源浮動不定的風險。資本未作無窮積累,多是再投資。利潤常非賴所謂的剩餘價值,而是需勤動腦筋于管理素質及生產資料的工具升級以提高生產力,並時刻予有形的產品之外無形的服務以改善,從創造商品交換的附加價值上爭取,不能說光是憑掠奪與剝削。資本主義自我不斷調整進步速度之快,由《資本論》卷一出版即需修改及到十數年後卷三稿內容的增添已反映了出來。馬氏死後,資方個體自然人或企業法人更受法律約束須承擔法律責任,服從自由市場的價格機制,協調資源分配,在各自追求本身最大利潤之同時,勞方要求分紅,工會意見不得不重視,結果資方的水漲勞方的船高,整體經濟增長,社會同蒙其利。資本主義並無按照馬克思預言消亡,反之以自利始而當為公益終,逾加興旺,今之發達國家無不如此,為歷史明證。

所謂的馬克思「科學共產主義」,以當代知識看,不只史前史不科學、社會主義的構想不切實際、終極共產主義的猜想更幾近神話。他最大的失誤在其視察「私」,僅及物之表,嚴重忽略了其作為心之實。他斥責資本主義混同了個人財產與私產,而他自己卻混同了自私與私。「私」從印歐語源言,指人原始之一般,人屬自己。故人依所願自決生活,顯示自肯利己權利的能力,按人權角度,自決自利乃甚合理的價值觀,並合乎人性人情,不該否定,也無法避免。如勉強避免便成虛偽,硬加否定更會損害人的尊嚴與自由,製造文明的災難。「自私」則不然,只是十七世紀英教會圈所造的新詞,指人單顧利己。自私是人谋自己的事,並圖使別人也為他之一己私心目的而活。人不管多偉大,都無權利如此要求,非同私之本具天賦權利。私企private enterprise更是一個到馬克思時代才後起的概念。做為自然人或法人,資本私有,投資生產定價銷售私營,私人決定如何進入市場自由競爭自相協調自我組織,憑甚麼如此權利可以一口否定?斷言這資本所有制的經濟體必定萬惡?除非他果證明,私產權利的private,必含私心缺德的selfish﹣但,這分明是兩回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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