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城可能有许多人都认识Warren。
他四十来岁,高高的个子,戴了付银丝变色近视镜。夏天喜欢穿一件花格子的衬衫,冬天则是一件桔红色的斜纹厚茄克,而不是大衣。这可能得归功于他每天打太极拳和洗冷水澡的锻炼。Warren待人大方、温文而雅。但据说有一个小缺点,即他下班后喜欢到唐人街的Holiday Inn酒店的二楼去喝咖啡。这种传说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一个好丈夫下班应该是往家里跑,而不是跑咖啡店或酒吧。因此,许多人猜测他可能是到那里去会女友。曾有人偶尔在那里见到他与女士坐在一起喝咖啡。虽然打听隐私是许多中国人天生的嗜好,但是,毕竟入境随俗了,打听不出什么名堂也就算了。
我认识Warren是在蒙特利尔举行的狮子会年会上。狮子会是一个国际慈善组织。它的成员均是具有良好品行和声望的人。自然,在这之前,我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四九年后,所有带西方色彩的民间慈善组织都被视为敌对势力。所以,中国至今还没有一个真正的民间慈善组织。后来,认识一位香港朋友,他介绍我加入狮子会。也就认识了作为成员的Warren。由于大陆移民鲜有人参加,我们俩既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又在蒙特利尔高等商业学院读过商科硕士,自然也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在一次狮子会举办的迎新年酒会上,我和Warren聊起天来。
“听朋友说起,你有一个嗜好。”我半开玩笑地问Warren。
“什么嗜好,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Warren颇有兴趣地看着我说。
“是吗?有几个认识你的朋友说,你下班喜欢去唐人街的Holiday Inn的二楼喝咖啡。”
“哦!偶尔为之吧,谈不上嗜好。” Warren淡淡地说。“不过,那里环境优雅,富有情调。”
“可能谈情说爱更合适吧。”我一语双关地说。
“不知道!我从不在那里谈恋爱。”
“是吗?也就是说你有更好的地方来谈恋爱?”
“呵呵,我已有多年不谈恋爱了。”
“看来你还是个好丈夫!没有国内所说的,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Je pense que j’étais un bon mari. (我想,我曾是个好丈夫。)” Warren若有所思地说。
“étais? ” (你是?)。我不解地望着Warren 说。
“Oui!Je suis célibataire maintenant.(是!我现在单身。)”
“OH, pardon!(对不起!) ”
“Mais ça fait rien! Nous nous sommes séparés,ça fait presque dix ans ”(没关系!我们分手已经好久了,几乎有十年了。)
“ Tu ne penses jamais à chercher une autre?”(你从没有想过再找一个吗?)
“Si! Mais c’est pas facile. ”(想过,但很难!)
我沉默地表示同意。都说在蒙特利尔找女友是件难事。好象是僧多粥少,供不应求。但是,另一方面,好象剩女在蒙特利尔也是一大风景点。不过,对Warren这样的人来说,应该不是难事。无论从相貌、经济角度和个人修养来说,Warren都是中年男人中的上品。
“我想,可能没有适合你的!”
“是!其实,我在网上发过帖子,第二天就收到十多个回帖。”
我绕有兴趣地望着他。
“后来我从各方面权衡下来,选中了一位女士,并且还见过一次面。”
“后来呢?”我急不可待地问。
“一星期后,我从银行投资经理的职位上下来了。你知道,失业的男人是没有资格谈恋爱的。”
“再也没有联系?”
“没有!虽然我对她颇有好感。”
“你呀!后来再也没有找过其他的?”
“找过!”Warren叹了口气,顺便把手里的空酒杯递给了路过的waiter。我们俩走到举办酒会饭店的一个角落里坐下。
“后来的那个是在朋友家聚会认识的。” Warren告诉我。
蒙特利尔东部, Concordia Loyala校园附近。一幢门前堆着厚厚雪堆的镇屋(town house)里笑语欢声,热闹非凡。Warren和朋友们正在庆贺圣诞节。酒过三循、菜过五味之后,门铃响了。女主人放下手里的酒杯连忙去开门。
“哎,你好。快进来吧,我们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女主人说。
“对不起,正在赶写一篇评论,明天要交给导师。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是一个陌生女性的声音。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把大衣给我吧。”女主人快人快语地说。
“好!这是我带来的一点小礼物。”
随着女主人表示谢意的客套声,两个身穿长裙、亭亭玉立的女士一前一后走进餐厅。走在前面的,穿着一条浅绿色的长裙。墨黑的头发梳成一个发结盘在头上,秀美的脸有点灰暗。后面跟着的,穿一条深咖啡色的长裙。她长着一双大眼睛,齐耳短发。近耳边的头发用一只卡通发夹夹着。通过介绍,Warren知道那个穿绿裙子的叫李琳,是蒙特利尔大学人文系的博士生。第二天晚上,Warren给李琳打电话。电话铃空响了几声没人接。他看了一下桌上的闹钟,已经晚上九点半了。她可能还在学校吧?他知道,博士生都很忙,尤其是在国外读文科,要比理工科学生辛苦得多。将近十点时,Warren又试着打了个电话。随着电话铃响了四下后,一个微弱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是我,Warren!”
“有事吗?我刚睡醒。”
“哦,你生病了?”
“感冒!可能昨晚回家受了点凉,现在头疼的厉害。”
“你服药了吗?我这里正好有上次剩下的药。我马上给你送来吧?”
“不用了,我只想睡觉。”
Warren知道,再说下去,反而打扰了病人的休息。他放下手机,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黝黑的天空。
第二天下午,Warren来到李琳住的公寓楼。他上午在电话里和李琳说好,下午把药带给她。Warren走上公寓楼的阶梯,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看了看。然后,他的右手朝一排电子门铃中的一个号码按了下去。随着一声悠长的回铃,Warren拉开公寓大门走了进去。他走出九楼电梯,在一间房门前停下,轻轻地敲了两下。在“请进!”的回应声中,他推开了虚掩的门。
Warren走进房间。李琳正和衣躺在床上。
“你精神好象还不错。”Warren说。
“是吗?感觉浑身无力。”
“这就是感冒的症状,歇两天就会好的。”
“希望如此。”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随后,门被推开,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士象阵风似地闯了进来。
“哦,还在床上?”
“感冒了。来,介绍一下,这是Warren,你们见过面。”
Warren抬头,有礼貌地朝短发女点了点头。
“你们谈吧,晚上到我这里来,我请你吃涮羊肉。”说着,短发女士又象风一样地刮走了。
“涮羊肉对你的感冒倒是好的,因为属热性。”
“是吗?正好是歪打正着。这个朋友也是单身,就住楼上,她特喜欢涮羊肉。”李琳说。
正在这时,一个waiter托着放满红酒的托盘过来,Warren停止了叙述,站起身来,拿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
我表示谢意后急切地问:“后来呢?”
他呷了一口红酒继续说:“我们就这样好上了。人们常说,中年人的爱情象蜂蜜一样稠粘,因为岁月之火已经把多余的水份熬干了。”
“也许用干柴来比喻更确切!”我打趣地说。
“好吧!就算干柴吧!两把干柴如果没有火,仍然是两把老干柴。不是吗?”Warren自我解嘲地说。
“这把火就是爱情呀!爱之火。哎,我记得好象有部小说就叫这个名。”我说。
“你说的是Barbara Cartland?”Warren问。
“对,就是她。一个多产的爱情小说作家。据说她一生写了几百部爱情小说。比那个美国的琼瑶更厉害。”
“你的美国琼瑶是否就是Daniel steel。”Warren问。
“对,就是她!”我说。
“不过,Cartland小说的故事情节都是千篇一律:贵族青年爱上了出身低微的弱女子。”Warren说。
“你的弱女子可是才女呀!”
李琳房间。近阳台的窗台上放着一盆吊兰和一盆红叶植物。远处是蒙特利尔圣约瑟夫大教堂的尖顶。
Warren正在近窗的一角帮李琳修理电脑。偶尔,Warren抬头看一下正在床边的另一张小写字台前看书的李琳,正好她也转过头来。两人脉脉含情地互望着。
“修好了?”李琳问。
“快了,我得把许多垃圾文件删去,然后再优化一下电脑。” Warren说。
李琳直起身来,走到Warren身旁。
“你看,这些都是垃圾文件,占了电脑大量的空间。”Warren用手指着正在搜索垃圾文件的软件说。
“哦,真是的!怪不得电脑总是很慢。”李琳俯下身看着电脑屏幕。
“这是个重要原因。另外,你的电脑得加memory,因为只有一个GB,太少了点。现在许多应用软件都很吃memory。”
“怎么加呢?我对电脑可一窍不通。”
“下次我路过futureshop给你带来。”Warren说着,身体凑近李琳,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真得很想你!我要你!”
李琳有点羞涩地转过身。“我也想你!”
Warren右手从后面搂住了李琳的腰。
一周后的下午五点左右。Warren从15号高速公路出来,上了Sherbrook大街。他把车停靠在公园附近的路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包着装饰彩纸的一束鲜花从车里拿了出来。他从电梯里出来,走进李琳的房间。
“今天好点了吗?”Warren问。
“好多了,谢谢!你又带了什么?”李琳坐在床上,微笑地望着他,脸色有点苍白。
“一束鲜花。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老外要送病人鲜花了。”
“说说看!”
“鲜花有两大好处:一是让空气清新;二是可调剂心情。”Warren说着找了个花瓶把花放在李琳的床头。
“亏你想得到,谢谢你!”李琳感激地说。
“你这样躺在床上真有点象意大利画家提香的维纳斯。可惜衣服把你的线条美给遮住了。”Warren看着李琳,赞叹道。
“你又在欺负我了!”
“那敢,亲爱的!来,我给你画张像。”
“你会画画?”
“可以说是半个画家。” Warren告诉李琳,他父亲曾是上海画院的画家。在文革中,因受所谓“黑画事件”的影响,受尽了折磨。所以,当Warren到了在纸上涂鸦的年龄,他父亲早已断了子承父业的念头。也许是家庭艺术氛围的耳濡目染,他无师自通,从小就画得一手好画。上高中后,为了考入名牌大学,他才无奈地放弃了这一爱好。两年前,他利用失业时间重拾旧爱,并把作品放在蒙特利尔老港几个旅游纪念品商店寄售。至今已售出好几幅作品。
“你真是多才多艺!”
“坐好别动,还没到夸的时候。”Warren说着,找了张纸和笔,开始给李琳画像。大约过了半小时,一张病美人的素描跃然纸上。Warren把素描递给李琳。
“Yhea, it is wonderful (你画得真是唯妙唯肖!)”
Warren呵呵笑了两声说:“it is just a pencil sketch,(这只是铅笔素描。)我回去后会用中国国画的手法,把它画成新印象派油画。”
Warren拿着酒杯象品酒师那样地晃动着杯里的红酒。偶尔,他目光凝重地望着前方。一群狮子会的同仁正在那里谈笑风声,一阵阵嗡嗡的谈话声时而从那里传来。
“我猜想,你的恋爱史后面起波折了。”我无意识地朝角落里一丛茂密的中国竹子望了一眼说。
“是!毕竟不同于少男少女的爱情。也许岁月的风尘已在我们身上留下了痕迹。有时,我们在轻松地聊天,就如我和你一样,她突然会一语不合而生气。尤其是她那个住在楼上的女友,经常出现在我们之间,让我感觉怪怪的。” Warren说。
“哦,是吗?不会是同性恋吧?!”我脱口而出地说,但马上补充说:“不过,这在中国移民中可能性不大吧!”
“Je m’en doute aussi。(我也怀疑过。) 有一次,我请李琳在唐人街的Holyday Inn二楼吃饭,李琳答应了。但是,左等右等,过了约大半小时她才来,并且带来了她的那位朋友。”
“哦,李琳怎样解释呢?” 我关切地问。
“她说乘地铁到Place d’arme站时,正好碰到她的朋友。于是,俩人在一起说话,把时间给忘记了。后来想起时,就把她的朋友也给带来了。”
“你干脆一龙双凤得了。”我开玩笑地说。
“我对她的朋友实在没有兴趣。最后,我选择了和李琳分手。”
“哦,为什么呢?就因为这个?!”
“是,因为我看到她们在一起了。”
“在一起是个什么概念?是做爱吗?”
“不是!”
在一间地下室布置成的画室里。Warren左手端着画板,右手拿着一枝油画笔在一块画布前涂抹着。这是一幅带中国国画风格的印象派仕女图。Warren抹完最后一笔,仍掉手中的画笔,朝后退了数步。他朝画面默默地端详了数分钟后,从书架旁拿起了手机。
“李琳,我已经把给你的那幅画完成了。”
“是吗?真好。”对面传来的声音有点有气无力。
“你好象挺虚弱,又生病了?”
“是,有点发烧!”
“哇!你这个书读得太辛苦了。我马上过来。”
“不用,我想睡一觉就会好的。”李琳说着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Warren下班后,给李琳打了几个电话,听到的都是留言机的声音。他想,可能李琳在睡觉。不管它,先到超市买个西瓜给她送去再说。他知道西瓜属凉性,有退烧去火的特殊功效,对发烧病人最合适。从超市出来,他把车开到李琳住的公寓旁停下。他从车里拿出西瓜,踩上了公寓的台阶。这时,一位男老外从公寓楼里推门出来。看见在电子门铃旁的Warren想进来,他手扶着门把让大门延迟了数秒关上。Warren对老外说了声谢谢,匆匆跨进大门。穿过长廊,走进电梯。从九楼电梯出来,他来到门上写着902字样的房前。房门虚掩着,他想给李琳一个惊喜。于是,没象往常一样轻轻地敲两下门,而是右手抱着西瓜,左手慢慢地推开了门。他看见昏暗的房间里有两个人形凑在一起,好象在接吻。从熟悉的身形来看,一个自然是李琳;另一位也是女士,好象是她的那位朋友。Warren楞住了,他一声不吭地呆站在房门前,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传说中的魔指术凝结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右手开始无意识地罢工了。只听‘砰’地一声,他手里的西瓜摔倒在地。Warren惊醒过来,掉头朝电梯跑去。。。
“就这样分手了?”我问。
“就这样分手了!”
“后来也没有再联系?”
“当我把车开上20号高速公路时,手机铃响了。我打开手机,见是李琳打来了。但我再也没有回过。”
“后来呢?”
“我当时可能是气糊涂了,在高速公路上把车开到150码以上。听到后面警车声才放慢车速。但已经来不及了。一辆闪着红蓝灯的警车靠近我。当场给了我850加元的罚单。”
“真是太惨了!怎么这么厉害?”
“后来我查了一下,在魁北克,超过105码,罚款在350$至1050$之间。”
“哇!下次再也不敢在高速公路上超速了。”
“回到家后,我真想用调色刀把那幅画一刀给划了。但一想,这可是我近半年的心血呀!不如让蒙特利尔老港的旅游纪念品商店出售吧。于是,我把那幅画拿到了店里。几个月后,店主告诉我,那幅画卖了相当好的价钱。”
“多少钱?”
“你可能根本猜不到。”
“让我猜猜看!一般一幅油画在旅游商店里售两三百算不错了。你那幅嘛,卖了五百?”
“卖了2500加元。”
“哇!买主是什么人?”
“据店主说,是当地的一个魁北克人。他说,这幅画有点象他刚娶的中国妻子。于是,二话没说就把二百五十元的定金给付了。
”“那么,是否就是他妻子呢?”
“就是他妻子!因为店主告诉他,如果真是他妻子,他愿意给他百分之十的折扣。”
“拿什么来证明呢?”
“当然是人了。一周后,他妻子亲自陪同他一起到店里来拿画的。”
Warren在说这话时,双眼皮下的眸子里闪着晶莹的光亮。我上前用酒杯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酒杯,低声地说,“干杯吧。”
本文已发表在蒙特利尔的〈蒙城华人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