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妤故意拖了很长时间才回去,当她进门的时候,听到白睿涛在讲电话,她听得出那是熊妮。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没有进书房,就在厨房准备午餐。白睿涛听到晓妤进门,就踱进卧室,并随手带上了卧室的门。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出来,来到厨房,偷偷绕到晓妤的背后,拦住她的腰,手伸进她的内衣,不老实地开始乱摸起来。晓妤知道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关上门打电话后,他就会装作没事儿似的逗晓妤开心。刚开始几次,晓妤真的以为他很喜欢她,那是一种愧疚,一种无奈。后来她明白了,那只不过是为了掩藏他自己心中的不安,那是脚踏多只船的不安。这也是白睿涛懂得讨女人欢心的一点:他很敏感,他了解女人的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会主动逗你开心,引开你的注意力,即便你想责备他几句,你也不忍心了。
晓妤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仰着头,微笑地对他说:“改完了?我马上就好。我们一会儿就吃饭。”晓妤在楼下买了两份猪油火腿蛋糕,又准备了一盘蔬菜色拉,简简单单却很细心地为两人做了一份清淡的午饭。对于白睿涛与熊妮之间的事,晓妤不想多问,也不想知道什么。其实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她从来不在他面前提起熊妮这个名字,是不愿,不敢还是不屑,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总之,她默默地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定:在她和白睿涛在一起的时候,她决不提“熊妮”两个字,也不提有关她的事。如果实在需要的话,她也是以“她”来代替,其它的时间她管不着,也知道管不了,但是,在她和白睿涛在一起的时间里,她绝对不允许熊妮的阴影的存在。她刻意地当她根本就不存在,或者她骨子里那份不常暴露的高傲让她不屑去考虑那个女人的存在。可是今天即便她不去想她,她心中总觉得不舒服,象小时候吃红甘薯一样,噎在那里,想咽又咽不下去,想吐又吐不出来。一时竟觉得有些尴尬,两个人埋头吃东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拿眼看着白睿涛,而后者这时也正抬头看她。晓妤傻傻地看着他。为了掩饰马上就要涌出来的泪水,她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就轻轻地推开了那份尴尬。其实无论发生了什么,晓妤都不愿意看到白睿涛为难的样子。她总是在想,既然两个人选择在一起,又何苦互相折磨呢?生命本来就很短,特别是她现在所处的环境,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如何,她还会不会再见到他。他们的相遇,相知,相爱本身就有很多不定的因素,在那条本身就很脆弱的链条上又何必强加一份压力呢?她只是希望在她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能快快乐乐地度过,这也是她不要想他的其它女人的一个原因。所以她就这样矛盾地活着,甚至是有些虚伪地活着。有时她有些讨厌她自己,为什么不能勇敢地冲破那份矛盾呢?也许,这就是爱,因为爱本身就是一份痛,当你痛得越深,你爱得越深。当痛不在的时候,你的爱也消失了。对她来说,那些所谓的甜蜜的爱都是虚假的,因为那样的爱根本就不存在,至少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中是不存在的...
看着白睿涛那贼贼的笑,晓妤也忍不住,先打破了那份沉寂:“你笑什么?”
“你很可爱。你的样子像个可爱的小娃娃。”
“好啦,我三个月,行了吧?”晓妤故意撒娇似的白了他一眼。
“小姐,你是日本人吧?我很喜欢日本... ”
“讨厌—”晓妤知道白睿涛在逗她玩。在法国,晓妤经常被误以为是日本人或是韩国人,这让她很恼火。每次那些自以为是的冒失鬼都会被硬生生地回绝了,连进一步交谈的机会都没有。
“听说你在跟尚子学日语,是吗?”
关于尚子,晓妤永远无法确定她们之间的关系。她们不是那种很亲密的朋友,至少在她的好友名单中不会有晓妤的名字。但是,她们却是可以举杯相谈直到深夜的那种朋友。这种不远不近的关系,却给晓妤留下了一个永远都无法磨灭的记忆。
尚子跟晓妤认识的日本女孩不同,或者她根本就不象是日本人。因为在她身上你永远找不到日本女孩娇小玲珑的样子。她个子高高的,脸盘比较大,也很丰满。她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她的嘴和眼睛。她的嘴唇很厚,很性感的那种,她喜欢用大红色的唇膏,看上去象熟透了的樱桃。还有就是她的眼睛,不大,长长的,单眼皮。她的上眼线的尾线高高地向上翘,描得似乎很夸张,让人立刻想到日本歌舞伎中人物的化妆。她的眼线成为她的一个特征,每当提起尚子的时候,晓妤首先会想到的就是她的眼线。
第一次遇到尚子是在白睿涛的课上。那还是晓妤跟白睿涛初识不久,他建议晓妤去听听他的课,顺便认识一下讲中国思想史的程老师。中文系的教室不是很大,桌椅围成一个长方形。尚子坐在白睿涛的左手边,正对着晓妤坐的这一排。她那天穿了一件黑色暗花低领棉布内衣,外面罩了一件黑色开襟薄毛衣。她低头做笔记的时候,乌黑的长发会顺着肩两旁轻轻地搭下来,自然地垂在胸前,半遮半掩地挡在洁白丰满的颈下,更给她添了几分性感和妩媚。她时而低头疾书,时而抬头看着白睿涛,她的手臂或者平行扶案,或者臂肘撑着桌子,十指交叉,托起下巴,眼神关注地盯着白,嘴角始终带着那丝丝甜甜的笑意。那眼神,任何人都看得出,不仅仅是关注,更多的是崇拜,是迷恋。因为在她关注白的时候,晓妤相信任何人都无法走进她的视线中,那一刻,便只有白了。
尚子可爱之处就是她的单纯,直率的单纯,毫不掩饰地表达她的情感。下课后,白建议去学校旁边的咖啡馆里聊一聊,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不成规矩的习惯了。那天,跟他们一起的共有六个人:程老师,还有她的两个研究生, 再就是白睿涛,晓妤和尚子。晓妤记得那天他们坐在吧台对面的靠窗边的长桌子旁,晓妤在紧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尚子就坐在晓妤的对面的长条皮椅上,在她旁边是程,接着是程的学生,白睿涛坐在对面,隔着那个女学生同晓妤坐在同一侧。大家坐下之后,开始点喝的东西。晓妤本想,在这种情况下,特别是跟学校的师长在一起,点些咖啡等软饮料是再合适不过的,但是,令晓妤吃惊的是,尚子竟要了一杯白葡萄酒!在他们六个人当中,除了白和那位男生要了啤酒之外,尚子是唯一一个女生要了酒类的饮料。她伸出长长的涂着红红指甲油精心修护的手端起酒杯,轻轻地喝了一口酒,然后慢慢地将酒杯放在杯垫上,抬起左臂,手托着脸庞,身子微斜,目光又投向了白睿涛,一副娇柔松懒的样子。
四月的巴黎开始初觉暖意,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柔柔地罩在她的身上,那是恬静的优雅的尚子。
随后的那些日子,她们只在上课的时候偶尔见次面,相互打个招呼。如果不是白睿涛,晓妤想她不会同尚子有什么更深地接触。也许晓妤对尚子的印象也只会象阳光笼罩的尚子一样:那是金黄色的,有些耀眼;那是朦胧的,有些不真实。可是命运便是如此,她注定要在晓妤的生活中出现,消失,留下抹不去的记忆。
有一天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她主动跟晓妤打招呼,“我听睿涛说你在学日语,因为我想练习一下汉语,不知你愿不愿意跟我做语言交换?”
晓妤说:“好呀,我也正在找人教我日语呢。”就这样,她们约定每周末上两个小时的课。尚子把她家的地址给了晓妤。这时晓妤才知道,她竟然跟白睿涛是邻居,同住一个街区。
在随后的周日,晓妤来尚子家上课。绕上五层木板楼梯,是一扇浅蓝色的木头门。在左手的墙上,晓妤按了一下门铃,尚子开了门。尚子的家比晓妤想像的要宽敞得多。整个屋子呈长方形。进门是一个很大的客厅,一张很古老的木桌子垂直地摆在靠右面的位置,既是书桌又是饭桌。在靠右边窗的位置,有一个木制的碗橱,红色的油漆,滑拉式门扇,不知为什么每当晓妤看到这个碗橱的时候,晓妤就会想起姥姥家那件古老的大立柜。在碗橱上放着一块长条木牌,用白纸包裹着,纸上用黑色毛笔写着几个字,晓妤却看不明白。木牌的旁边是一个香座,放着一打佛香。对面在靠左边的墙立着一个书架,上面摆着许多关于建筑方面的书和画册,书架前是一个日式的双人沙发,红色的沙发套,由于久了,坐垫有些深陷,倒也给人一种很随意的感觉。沙发前是一个矮式的玻璃茶几,上面凌乱地堆了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书是罗蒂的“宗教的未来”法译本,那摊开的一页上用红色和蓝色的图画笔做着记号,红色是标注重要作者人名的,蓝色是标注内容要点,这种读书方法晓妤很熟悉,因为跟白睿涛是一模一样的,就连使用的图画笔也一样:双色图画笔,一半蓝一半红,夹在书里。屋里最让晓妤感兴趣的还有沙发前两个竹子编的高脚椅子,高高的,瘦瘦的,圆圆的座上放着圆鼓鼓的椅垫,晓妤相信尚子是很少使用这两把椅子的,即便是客人也很少用,也只是一个装饰,因为很少有人敢尝试或愿意将自己的屁股愣生生地塞进那两个圈里,即使是看上去很舒服。
客厅与厨房是相连的,一个美式的吧台划定了两个空间的不同功能。吧台的一边有一个格子架,架子上零散地放着几件小摆设。在厨房的顶上是一个小阁楼,那是尚子休息的地方,阁楼用蓝花布帘挡着。
尚子邀请晓妤在长条桌子旁坐下。记得那天她们是开始上中文课,做的是余英时的一篇文章。因为那时白和程正在开关于中国商人知识分子的儒家思想。尚子认真地读着每一段文字,除了几个个别的字,她都能很流利地读下来,而且对文字的理解竟是那么得准确。两个小时下来,晓妤不得不重新估计眼前这位“学生”了。
休息的时候,尚子给晓妤沏了一杯咖啡。她从桌子旁边的碗橱里拿出一个绿色的小碟和一小袋日式糕点。她打开包裹,精细地将糕点一个一个摆在碟子里。碟子不是呈规矩的圆形,似乎是捏盘子的人随意抻出来的。然后,她又从对面的柜里拿出两条餐布,垫在桌子上,接着,从吧台旁边的架子下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两把咖啡勺,从厨房的碗橱里拿出两个咖啡杯放在她们各自对面,再接下来,桌子上又多了一小壶牛奶和一小碗蔗糖。当尚子把这些东西摆在晓妤面前的时候,厨房的咖啡已经做好了。
“听说你出生佛教家庭。可是既是佛教,又怎么会有你呢?你的家人后来入教的吗?”
对于晓妤这个问题,尚子似乎并不奇怪。她笑着为晓妤倒了杯咖啡,就着香甜的日本糕点,娓娓地给晓妤讲起了她的故事。
尚子的家是日本的贵族,不是因为跟皇室的关系,但是却是因为宗教的关系。她的家族是佛教的净土宗一派的。家族里世代主持净土派的寺院。跟其它佛教宗派不同的是,净土派的教义比较人性化,信徒可以成家生子,家族事业可以世代相传,或是传子或是传女。尚子的爷爷是一位很传统很严厉的老人。父亲则是一位宽容大度的智者,尚子从小就很欣赏父亲的为人。母亲是一个丝绸商的女儿,在日本,商人是属于平民阶层,因此,对于尚子父母的这对婚姻,尚子的祖父母是不太赞同的,总认为尚子的母亲高攀了一段好姻缘。可是无论如何,尚子的父亲冲破了一切世俗观念,娶了尚子的母亲。在尚子的记忆中,母亲在父亲的家族中总是很受压抑的。也许这就是尚子对祖父母的不满总想逃避那个家庭的原因吧。尚子没有说,晓妤也只是大概猜测罢了。
很小的时候,尚子就经常被要求跪背佛经,学习教义。在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接触中文,而她佛教的底子也是在那个时候打下来的。
尚子的性格很直率,她喜欢的便喜欢,不喜欢的马上便在脸上写出来了。这一点,晓妤在以后的接触中深深地领教了。
白睿涛跟尚子的关系很近,近得有一种说不清的关系。正因为如此,晓妤觉得没必要把她同尚子做语言交换的事告诉睿涛,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会知道的。
但此时她还是故意装作不知情,反问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的?”
白睿涛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我有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
“唉,你的记忆力不是很好吗?”
白睿涛这话可就有了双层意思,表面上他好像在说,你的记忆力很好,不会把说过的话忘记了吧,是你告诉我的。可是实际上他要说的是,你的记忆力的确很好,你的确没有跟我提起这事,我是从尚子那里听说的。当然我不会说的,我们也不要说破为好。所以这话就看你怎么理解了。晓妤当然不会笨到只理解他的表面意思,其实她的本意并不是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她只是要看看他到底坦率到什么程度。她冲他笑了笑,说:“快吃吧,我们还要接着写论文呢。”
“是呀,我们得抓紧时间,我下个星期要去中国做调研,我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帮你。”
“我知道,希望在你走之前我能够完成第八章的内容。”
“我争取吧。”
“嗯。”晓妤使劲地点了一下头,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一种因为距离而产生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