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乡,每当秋雨落下,我都会想起蒋捷的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斑斑,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在这首词中,蒋捷概括了自己的人生历程,从少年的风流倜傥到中年的颠沛流离,阅尽世间沧桑。到了暮年,一切都淡定了。一切悲欢离合,都象窗外的雨一样,滴滴答答地随着时间流走了。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宋末词人,出生于公元1245年。公元1274年进士,时年29岁。蒙古灭宋的崖山之战发生在公元1279年。风华正茂之年遭此国破家亡之祸,那种撕心裂肺之痛,有几人能体会。让我们回到历史的长河中去体会一下。宋末元初,对大多数中国人而言是一个痛苦的时代。如果一个人可以选择出生的年代,我想没有几个中国人愿意选择宋末,除非你是蒙古人或色目人。而蒋捷偏偏出生于宋末,生于富贵之家,年少轻狂,风流倜傥,29岁中进士,相当于今天清华博士作了中央部级干部,列身于士大夫之林,前程似锦,本该过一生锦衣玉食的生活。谁曾料,人的一生许多事无法预料。
自秦汉以降,千余年间,中国与北方的游牧民族战争连连,此消彼长,中原大地,数次易手,然江南之地,从未为异族染指。即使在南北朝和五代十国,汉人建立的政权至少拥有半壁江山。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一个又一个曾经强大的草原民族都消失在尘埃中,而南方的汉族却顽强地生存着。不论怎样改朝换代,中国的士大夫们始终都有藏身之地。有宋以来,北面的辽国,金国无论怎样压迫也没渡过长江。 世事难料,千里之外北方的草原上,一个没没无闻的部落忽然就象雨后草原上的蘑菇一样,从每一个角落里转出来,在首领成吉思汗的带领下,开始了史诗般的征服,向东,向南,向西,灭国无数,其中包括宋的宿敌,西夏和金。按说宿敌没了,宋应该高兴才对,但宋根本高兴不起来。宋和金,就象一个院子里的两冤家,天天吵架,你骂他金狗,他骂你宋蛮,时不时还动手打一架,但上百年过去了,也没出过人命案。忽然有一天你看见恶邻被打死了,正待要高兴,却发现打人的是冲你们的院子来的,要连你一块儿打死。
蒋捷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文明被野蛮践踏的时代。他目睹了宋朝的腐败,也目睹了异族的野蛮,他乃一文弱书生,掀不起历史的大浪,就象你我一样,所追求的无非就是荣华富贵。他没有文天祥的勇气,敢于为那个腐败的宋王朝殉葬。但从他身上我依稀看到了士大夫的风度。宋亡之后,元朝的统治者,英明神武的忽必烈深知,马上可以得天下,马上不能治天下,只有赢得汉族士大夫们的心,他的统治才能长久。因此他极力笼络这些宋的文臣武将,社会精英,许以高官厚禄,以前你喜欢逛夜店,现在接着逛,你爱上歌楼,现在接着上,只要你肯与元朝合作。连宋朝的皇亲国戚们都选择了投降,书法家赵松雪一家人都在元朝廷领俸。抵抗元朝的英雄们都以身殉国了,而活下来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蒋捷拒绝了元朝的多次征召,隐居竹山,宁可过着漂泊的生活,也不跟元朝合作。要知道在封建社会,读书人唯一的出路是仕途,不做官就没有前途,没有经济来源。但蒋捷选择了自我放逐,这要有很大的勇气。这就是古代中国文人的气节,这种气节今人多已不存。而正是这种气节,中国的文化才能代代相传,无论异族怎样践踏这片土地,中国人都吟诵着唐诗和宋词,甚至连异族人都加入了创作的行列,产生了元曲。我常常思考为什么当罗马帝国灭亡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中国却能一次次浴火重生,也许这就是原因。蒋捷的生平不祥,他中年奔走江湖,我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是在联络反元义士,还是为生计而奔波?都不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事无成。一介书生离了官场,就如同鱼儿离了水,甚至还不如一般市井小民,不信你看今天有多少富翁学富五斗。我不知道蒋捷的家庭生活怎样,我猜想如果他有家庭的话,他不一定是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因为他没有把面包之类放在桌上。面对强大的蒙古骑兵,他的身影是那样弱小,他无力抵抗。象他这样的中国人,在那个时代多得数不清。他其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宋代布衣,放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今天我读着听雨的时候,我仿佛回到了那个时代,体会到一个布衣的痛楚。
在宋词作家里,蒋捷不甚出名,大多数词评家对宋末词评价不高,对蒋捷更是看低,所谓'竹山词不论可也'。的确,他写的为人称道的词不多,但这首听雨我以为足以使他列身不朽。竹山先生一生清清白白,纵史书不载,自留命于世。
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我们不必再担心被蛮族践踏,我们可以专心地追求功名利禄,放眼望去,不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大家都在为车为房忙忙碌碌,常常拿着微不足道的成就来骗自己,赚点小钱就充大款,当上个芝麻官就以为自己有能耐。其实不是谁有能耐,而是我辈生对时代。有一天一切都会尘归尘,土归土,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竹山先生生错了时代,但千百年后仍会有人传诵他的词句,特别是在秋雨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