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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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的父亲教我画画,最早是练习书法,我拿毛笔很早,比用铅笔写字更早。我在美国用英文写自己的故事,在我的素描书里提到我很早就画画了,我的学生就不解,因为我后来又说自己第一张素描是初三才开始画的,不是矛盾了吗?其实,我小时候正式开始学画画,是从拿着毛笔写字,用毛笔勾勒线条开始的,不是他们以为的素描。

拿毛笔是需要一番训练的,要悬肘写字很不容易,我到现在画很细的油画也不碰到画布,画人物的发梢不会有一点颤抖,就是从小练得的笔力。有评论家说我的油画远看是西洋的,近看是中国画的笔触,盖因为此。记得小时候很冷的天,没有空调,房间里连毛巾也硬了,我在那里坚持着练字;夏天汗水嘀嗒,也不费练习,心静自然凉。父亲要求我背诗,并不说太多意思,就是要求诵读和记忆,也似懂非懂背了很多长诗,有时候自己会象唱山歌一样吟诵一番,好像借着古人的诗意,也能陶醉了尚稚嫩的自己。当然,背不出来是要被罚的,用镇纸打手心,那镇纸是爷爷给他的,据说是温州工艺美术研究所的发明,用布压制出来的,很硬很直很厚,我对它有些惧怕。

父亲让我用白描临摹过很多连环画,包括三国演义、戴敦邦的红楼梦、王叔晖的西厢记、刘继卣的西游记等等,家里有许许多多的连环画,很多我都描摹过,这些力气也没有白花,现在画画的造型能力,比如画肖像和人物都不需要打轮廓,起手就画,可以一气呵成,就是那时候练成的手眼协调和形象记忆的基本功。

父亲除了教我,也带其他的学生,年龄小的,就和我一起画画,只收一两个,带到考上美院。我总是计较父亲为什么给我打分比别人严,明明我年纪更小,画得更好,他就是给我的分差一点,有一次我真的哭起来,但是忘了后来怎么就过去了,再后来也习惯了,当别人明显地在绘画上给我不公平的评论的时候,我会很放得下了,后来在美院里的经历,就证明父亲是对的。画画最怕自己满意了,听不进去意见,这本来就需要意识上和自己作斗争的,当老师看着你自己得意的作品说出不足时,大多数人会马上流露出抵触的情绪,而我会很高兴地听,还担心老师没有说出来,进一步去问。后来父亲带我去拜访很多美院的老师,我每一次都有收获,就得益于这样的态度。

父亲有很多成人的学生,如果到家里来,会给父亲看他们的作品,和父亲讨论艺术的问题,我也在一旁听,学到很多。有的年轻人当时只是工厂的设计师,或者自学绘画的,却那样的刻苦,把画稿画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请教过父亲回去,过不久回来又重新画了,这些人就是后来恢复高考以后回到美院的一代人,尽管时代给过他们很多的曲折,但是是金子终会发光。

我小时候还喜欢刻图章,父亲有许许多多的青田石头,他告诉我哪些是腊石,哪些是冻石,还会给我一些去练习刻章。爷爷有很多的印章也在父亲这里,有一些是西泠印社的社长方介堪刻的,方也是温州人,和爷爷是好友,据说还有温州的“三苏”,父亲经常念叨这些名字,那个时代都如雷贯耳。我试着用看上去很钝的篆刻刀刻章,一开始只知道去描摹字体的阴阳,特别喜欢炫耀阳文的精致,父亲拿过去,用篆刻刀敲掉一些我苦心留出来的均匀细长的线条,他说,这些地方需要把气放进去,我才渐渐明白篆刻乃至绘画的气韵是什么意思。

父亲善于讲故事,他研究中国绘画史,他对我的绘画教育,很多是用讲故事的方式进行的,也通过这些故事告诉我中国传统绘画的地位和意义。很多人不理解中国绘画和西方绘画的根本不同,中国绘画从一开始就从综合的艺术中来,是和书法、文学紧密不可分的,所以重视抽象和文化情感;而西方的绘画却是从首饰匠、工匠中出来,重视技艺并力图再现肉眼现实。我很早的时候就理解了这样的不同,并全然沉醉在传统的文化氛围里,是父亲直接影响的结果。

除了这些,我受到最多的影响是爷爷和父亲画的山水画,我很早就喜欢临摹唐寅的山水,更喜欢他的字。但是父亲说,这个唐寅并不是电影里那个唐伯虎的样子的,他的生活遭遇很不幸,之所以在民间被演绎成那样的风流才子,一方面是他早年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有他自刻的印章),另一方面是从他的诗文书画里,流露出的脱俗气质,一个艺术家可能在现实社会中遭遇冷眼和欺压,但是在艺术上永远要有自己。

“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论腰间缺酒钱 ······”

汉至 发表评论于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九月独处 发表评论于
很喜欢这个系列,期待更多~~

练毛笔字是蛮痛苦的,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爷爷让我在家里练,他要出去一会,我看着弄堂里的小朋友在跳橡皮筋,就把满版的练习纸都只写了个"一",当然爷爷回来后,可想而知,我得到了怎样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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