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布衣词人姜夔的合肥情缘 作者赤阑老呆(6)

六、“淮南皓月冷千山”

 

    姜夔魂牵梦绕、离思无尽、终生难忘的合肥女子,姓名已不可考了。据治姜夔词的权威夏承焘考证,姜夔“合肥所遇,以词语揣之,似是勾阑中姊妹二人”,后大多数治姜词家多沿用此说,基本上认为是一对歌女或歌妓姐妹。如“叹杏梁双燕如客”(《霓裳中序第一》),“燕燕轻盈,莺莺娇软”(《踏莎行》),“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琵琶仙》),“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解连环》)。

    其中,姐姐善弹琵琶,妹妹善弹筝。姜夔情思所系的主要是姐姐,可能姐妹俩形影不离、相依为命,所以姜夔同妹妹也有来往、可能也有一定的感情。也许是爱屋及乌,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但姜夔真正动心动情的是姐姐,这在姜夔的词中是表现突出的。如“恨入四弦人欲老”(《浣溪沙》),“一点芳心休诉,琵琶解语”(《醉吟商小品》),以及自创词牌新曲《琵琶仙》等。姐姐可能既能琵琶也能弹筝,这才有“宝筝空,无雁飞”(《江梅引》)。姜夔本人长于乐曲音律,能琴瑟、善吹萧,与姐妹俩有着共同的爱好基础,在一起吹拉弹唱,相互切磋、相互配合,无疑有助于丰富曲调效果、增添艺术品位,真正是相得益彰,难免相互爱慕,相互敬重。因此,他们的美好聚会被姜夔称之为“西楼雅集”(《一萼红》),这才是真正的知音。所以后人才会把合肥女子称之为“白石知音”。可能正是有了这种感情基础,才有了后来姜夔刻骨铭心的终身思念、情意绵长。

    姜夔所爱的姐姐可能是个喜欢穿大红裙子的姑娘(“香远茜裙归”《小重山令》),长相秀美(“蛾眉正奇绝”《琵琶仙》),体态轻盈,声音娇软,身姿杨柳般柔弱,发髻青云般蓬松,风姿绰约,根本没必要刻意梳妆打扮(“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解连环》),因此说外表长相还是比较爽目养眼的,放在今天看也是个美眉眉,符合现代人的审美眼光,看来美人标准古今通用。此外,不仅会针线活、擅女红,而且还会写信,能够用文字表达意思和交流感情,说明具有一定的文化教养(“别后书辞,别时针线”(《踏莎行》)。难怪前中山大学著名教授王季思认为合肥女子是个出身名门有教养的良家女子,战乱中流落江湖,沦落风尘。如果此说符合事实,足以解释姜夔为什么终生念念不已、依依不舍。

    应该说,在八百多年前的南宋边城合肥,有一个通乐律、善乐器、会写信、擅女红,并能让大词人看上且至死不渝的歌妓,可能确实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有人据此认为合肥女子可能是北方某个较大家族的人,战乱年代逃难避祸于合肥,长大后无所凭依,成为烟花女子。此说纯系揣测,可能性也有,史载1161年金主完颜亮曾兵分三路大举攻宋,并于当年十月率军渡淮,但此时合肥已是边城,基本上没有更北的北方城市了,要跑也只能是合肥的声望大家往江南一带跑。当年金兵渡淮时,宋都统制王权弃庐州,经和州渡江逃到采石。因此,即使从合肥的北边逃来,也有可能随势逃往江南似乎更为合理。如果是个土生土长的合肥人,可能也是遭此番兵火之灾举家南逃,金军虽然在一个多月后因完颜亮瓜洲渡兵变被杀而全部北撤,时年两三岁左右的合肥女子一家也可能于数日内回返合肥,但遭此一劫家境肯定发生重大变故,成年后在姜夔1176年来合肥时仍然不振。虽在少儿期接受过一定程度的培养教育,但当年的合肥在姜夔几次客居期间,始终是凋敝萧条的,估计大多数人家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按照现在的说法,在一个就业率很低的年代,没有谋生手段,又无所依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卖艺为生。如此身世,与姜夔幼丧父母只有一个姐姐的身世就很接近了,因此相互之间很容易同病相怜、猩猩相惜。

 

    在姜夔的词中,不仅没有留下合肥女子的姓名,对合肥女子的正面描写也是极少的,可以说基本上没有。甚至说到合肥两个字也是躲躲闪闪的,在1190年以前用淮南代替,不知何故。

    姜夔留给后世的诗词文集为数不多,在姜夔有限的诗词题序里,加上交游酬唱赠别的诗词,提到的亲友人名达百人以上,连客居合肥时的邻居范仲讷和布衣朋友赵君猷都是有名有姓,独独没有合肥女子的姓名。也没有留下合肥女子妹妹的名字。就连1191年范成大赠送的侍女(有人说是家妓)小红也出现在诗句中。看来,姜夔是刻意没有写出合肥女子的名字。这个问题困惑了很多人,可能是姜夔生平资料中的第一大疑案,差不多成了本人近期咀嚼体会姜夔时的一大心病。姜夔透露情事遇合之地是在1190年以后,直到1197年才最终明确所恋所思之人是合肥人。但名字却始终没有透露。夏承焘先生认为“白石此类情词有其本事,而题序时时乱以他辞,此见其孤往之怀有不见谅于人而宛转不能自己者。”所说甚是,但有什么不能见谅于人而宛转不能自己的呢?

    是不是因为合肥女子是妓女而不能说?不好意思说?是为了保护合肥女子,还是为了保护自己?根据姜夔对合肥女子的感情,是不可能主动向萧德藻侄女求婚的,最大的可能是萧德藻出于好心主动提出,姜夔又没有明确的理由拒绝。也许姜夔没有拒绝萧德藻,一个可能是已随口回答萧德藻没有婚约,后来又不便改口了;另一个可能是难以启齿,不好意思说婚约的对象是一个边城合肥的无名妓女,因为对于南宋人来说,嫖娼宿妓虽是平常现象,人们会见多不怪,但对于一个始终想出人头地、寻求功名前程的上进青年来说,要明媒正娶一个妓女为妻做老婆,恐怕还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即使有因情笃意切而有啮臂之盟,关键时刻能否顶住,不改弦易辙,确实是一个巨大考验。对于具体当事人来说,当姜夔投靠萧德藻寻求出路时,确实是很难拒绝萧德藻的关心之举。但姜夔毕竟是个狷介高洁之士,所以,当姜夔迫于形势而同意萧德藻的婚事安排时,姜夔是非常难受的、郁闷的,有庾信的感觉,突然在1186年的大新年词兴大发,一吐块垒。姜夔始终没有在词序点出合肥女子的名字,而是直至终老仍让合肥女子的名字烂死于心,最大的可能是不想让萧家人知道合肥情事的真人真相,以免发生不必要的纠纷或猜疑。当然也有可能是合肥女子不容许姜夔在词序中公开自己的名字,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吧。

    根据陶慕宁《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分析,虽然宋代妓女地位远较唐朝低落,但宋代民风耽于逸乐,城市经济发达,勾栏瓦舍、燕馆歌楼,遍布街衢,规模数量超过唐代,至南宋时激增数倍。狎妓享乐之风日甚。竟有诗书画俱佳的风流天子道君皇帝宋徽宗,与词坛宗匠周邦彦因共狎名重一时的青楼名妓李师师,而拈酸吃醋的故事。才雄当世的苏东坡,居然带妓女到佛门与禅师互相调侃。可以说明宋人与妓女交往并不为耻。至于与妓女交往密切的词人,就更多了。开一代词风的柳永,差不多是跟妓女们度过一生的,据说死后还是妓女们凑钱营葬的。许多词人都有依翠偎红、粉白黛绿、雾鬓云鬟之类的青楼艳词。但是,由于理学的传播推广,伦理纲常的日益强大,妓女们的地位也日益低落卑贱,士大夫阶层对妓女持歧视态度,许多名士虽然也驰骛于风月场,但对待妓女却是一种居高临下、调侃讥噱的姿态,少有唐人视同知己的浪漫色彩。形成了一种妓可嫖不可爱的伪君子心态。可能与程颐程颢对待妓女时发生 “座中有妓,心中无妓”的争论影响有关,这也是两位理学大师始料不及的。因此,出于社会风气和保护自己的原因,姜夔始终未敢透露自己所爱恋的对象是个妓女。

    至于姜夔在词中极少正面描写合肥女子的形象,以及合肥情事的具体直接场景,根据赵仁圭《论宋六家词》认为,主要是与姜夔骚雅清空的词风词路有关,着眼点不在情事本身的过程、不在情人本身的声色,而是注重表现彼此之间独特的感情与相思,注重描写情事引发的主观情绪与感受。

 

    1186年的除夕之夜至1187年的元旦,姜夔是在金陵的江面上度过的。因为南京距离合肥已经很近了,姜夔无法脱身前往,感梦而作《踏莎行》,其中最后两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十分感人。自古以来,痴情离人的情思世界是最富魅力最为奇特的,诗人词家体会最深切处,往往情深意美,一点灵犀就会因至情至性而激发出奇妙想象,意象自然灵动。治词大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王国维是从意境的角度来评价的。然而如果没有真情,是很难达到天然浑成的意境美的。

    姜夔在此除了刻骨铭心的相思,除了隐约潜藏着一种无力相助的惭愧负疚心情,更透出一种对合肥女子的深切关怀,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体贴入微。简而言之,是一种心疼,是一种伤透了心的真心疼,是一种接近心碎的心疼,或者说,就是一种已经心碎并且心已经碎了又碎的心疼。可以说,就是这份伤了又伤不能再伤的伤心、碎了又碎不能再碎的心疼,贯穿了姜夔合肥情词的字里行间,贯穿了姜夔缅怀相思的悲情人生。直到1197年又一个新年之际,姜夔再一次因感梦发出“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的心碎了又碎不能再碎的词句。应该说合肥女子始终是姜夔生命的一个部分,是姜夔生命中一个难以割舍的部分。

    《全宋词》收录姜夔词64首,存目10首;《四库全书》收姜夔词84首(令33、慢词20、自制曲13、别集18)。外编圣宋铙歌14,越九歌10,琴曲1。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收词84首。今人各本多依夏本,并多从夏说。认为姜夔词内容主要分为感慨时事与抒写身世、山水纪游与节序咏怀、交游酬赠、合肥情词及咏物等类,其中22首《合肥情词》的发现与分类是夏承焘的一大贡献,解开了历代研读姜夔词的一些谜团与困惑。后有人综合夏说及一些“无显据”、“无确据”的词,认为《合肥情词》应为26首(赵笃庆《红梅淡柳  健笔柔情》),占姜夔词总数约三分之一。其实,与合肥情事有关的词不止这些,比如有些送友赠别及咏物伤怀类的词句,放在合肥情事相关感受的大背景下领会,也是可以相通的。对比重如此之大的情词,夏承焘如此说明:“不以予说为然者,谓予说将贬低姜词之思想内容。然情实俱在,欲全面了解姜词,何可忽此?况白石诚挚之态度,纯似友情,不类狎妓,在唐宋情词中最为突出,又何必讳耶?”感谢夏老,对姜夔的合肥情事给了极为公允而独到的评价,让发生在八百多年前的这场难得情遇以及唐宋情词中的罕见情事,凸显在我们面前,不愧为姜夔在当世真正的“白石知音”。

    姜夔1176年初遇合肥女子,1186年开始有合肥情词,到1197年被确认为有最后的怀人词,可见姜夔的合肥情事前后二十余年,合肥情词十余年。十余年的合肥情词似乎分可为三个阶段,1186年前后,1191年前后,1197年前后。其中高潮部分是1191年前后,有十余首,按照夏老确定的22首,几近合肥情词的一半。此后姜夔虽有一些应酬往答、感怀咏物类的词,但是姜夔词作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了,也不再有辉煌并且闪光的词章,姜夔留下的最经典最具代表性的词作,基本上都是在合肥情词的前后。因此,如果说1191年前后的情词是合肥情词的高潮部分,也可以说合肥情词是姜夔词史的高潮部分。由此可见,合肥女子在姜夔心目中乃至生命中的位置。

 

    1189年,35岁的姜夔随萧氏在浙江吴兴居住已两个年头了。这一年的春天,姜夔游太湖时又作了一首自创的新曲《琵琶仙》。夏承焘认为“合肥人善弹琵琶,此调名《琵琶仙》之故。”姜夔的这首自度曲,是专为合肥女子而创作的。合肥女子善弹琵琶,所以有些研究姜夔的词家常常称合肥女子为“琵琶女”,此谓有违姜夔的本意,合肥女子在姜夔的心目中不是琵琶女,是琵琶仙。琵琶女听起来似乎是个烟花风尘女子的名字,有歧视慢见之意,所以本人在与姜夔同呼吸共起伏期间,始终无法用琵琶女取代合肥女子这一更泛的称呼。姜夔是个讲究骚雅清空的文人,合肥女子如果就是妓女,在姜夔的眼中早已没有了烟尘味。姜夔看见的只是合肥女子身上的脱俗气貌和内在品质,让姜夔感动并珍重的是合肥女子曾给予的人间关怀与尘世温暖,所以琵琶女在姜夔的世界里不是琵琶女,是琵琶仙。妓女也不是妓女(如果是),是无人取代的天仙。

    这种精神与品质,正是姜夔深度打动我并赢得我高度尊重的地方,也是赚取我一字一句咀嚼他琢磨他的缘故。用我大学时代一个同学的话讲,听我说姜夔,觉得我活在另一个世界,活在非现实之中。姜夔确实让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用我老婆的话讲,我活人不爱,却爱一个死人。灌了两次水后,老婆才说,姜夔要是有在天之灵,会在另一个世界感谢你的。近期白天忙于单位的烦杂公务,晚上挖掘姜夔,放弃了许多所谓人间事,累的坐不住,眼疼的看不清,确实仿佛是活在人鬼两个世界。因为我觉得这种精神与品质,现在已日渐稀少且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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