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刘思渠一直在昏睡着。
他现在卷缩着身躯，不知天不觉地地躺倒在床上。
他的头发上满是污垢，一根根直直的竖着，就像野地里疯长的野草一样。胡子拉楂的面孔上白一块黑一块的，俨然一个刚出窑的挖煤工，浓眉下两只眼睛紧锁着，鼻子和嘴巴在沉睡中一动一动，好像在申诉着什么。
上身穿的白衬衫已然不能再用白这个文雅的字来形容了，因为它跟他下面那条灰蓝色的裤子也没多少两样，几乎可以说平分秋色。衣领上露出不止一条深深的印痕，让人禁不住会联想起春耕时老牛犁出的耕印。
两只胶鞋还穿在他的脚上，上面沾满了泥巴，一看就知道它们曾在野地里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一直睡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刘思渠才勉强醒来──要不是门上的锁眼孔里悉悉嗦嗦发出开门的声音将他从睡梦中惊动，他才不会醒过来呢，谁知道他会睡到哪个时辰!
从门外面跨进来一个人。
刘思渠此时恰巧从床上猛地一下弹坐起来，把来人吓了一大跳，惊叫了一声，把还沉浸在梦意里的刘思渠也给吓得激灵了一下。
进来的是个女人，她一看见是他，就激动地用惊讶不已的女高音连环炮似地喊道：
“我的天哪，是你呀刘思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还想到要回来啊？你都到哪里去鬼混了，一个礼拜都不见你的人影子!”
从喊声中，刘思渠听出了责备，急切，担忧，还有关怀。
喊声如此之响，他不得不把一根食指放到自己的嘴唇边，嘘了一下，轻声说道：
“钟岭，你别哇啦哇啦乱叫了。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回来了吗？”
说完，脸上绽放出一种毫无所谓的宽心的笑。
钟岭的脸上却因生气而绷得紧紧的，她把上班用的拎包往饭桌上一扔，继续大声说：
“喂，我没问你你好与不好。我问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亲爱的，咱别大声说话好吗？小心隔墙有耳呢。”
“你现在害怕啦？既然早知道会害怕，你还在外面逍遥自在这么久才回来，连家里人都不给言语一声，把一家老小惊吓个半死？”
到底她的声音还是低了些下来。
“谁害怕啦？我没有害怕。我害怕什么？! 我只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惊慌。再说，我也事出有因嘛。”
“难道连电话也不能打一个吗？”
“不能。真是没法打电话。”
“你不打电话来，也不让人给家里捎个话，连孩子在幼儿园里你也不去接，你说你在搞甚么鬼名堂？”
“那儿子后来怎么啦？是谁去接他的，是你吗？”
当钟岭提起儿子刘隽来，刘思渠才想起自己将每天要到研究所幼儿园里接送孩子这件事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于是赶紧这么问。
那天，他送儿子去了幼儿园后还没进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一脑子的心思全被那个该死的王新奇给拽到上街游行里去了，连灵魂最后也被那个该死的自己完完全全给拖到郊外，统统搅进拦截军车这档子事情里去了。老婆孩子好像已经不存在了。
“谁接？等我下班回家没看见你们，还没来得及去接孩子，人家幼儿园的老师都给咱送回家了。”
钟岭愤愤地说。刘思渠一脸的惭愧相。
“这么长时间，我们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干什么去了，安全不安全。打电话给你单位探询，连他们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他们还问我你为什么这么些天不去上班，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病了？全家人都为你担心着急，所有人为你担忧。”
“……”刘思渠挠着自己脏兮兮的脑袋，无言以对。
“无奈中，我们去派出所给你报案挂失了。”
“什么？你说你在派出所报案了？哎呀，我的妈哎。钟岭啊钟岭，你说你糊涂不糊涂？这种时候你哪能去公安局报案呢？你这不是要我的性命吗？”
“那你说我们该咋办？”
“我，我也不知道。”
“哈，你也不知道! 你根本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嘛。看看你，全身脏兮兮的，居然还穿着鞋子上床! 哎哟喂，你身上散发出一股什么味道啊，怎么这么臭？”
钟岭跑到他跟前，不容置疑地伸手脱掉了他脚上的鞋，此时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怪味后不自觉地把头扭了过去。
直到此时，刘思渠才想起要看看自己的身上。妻子说得一点没错。他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钟岭拿起一块毛巾，一边把他推出门外，一边嘴里说：
“去，你快去厨房脱了衣服，好好洗洗。”
等到刘思渠擦洗干净赤露着上身回来时，她的情绪已经安稳下来了。怀着一种询问的神色，她轻声地对他说：
“思渠，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好了，现在能否请你告诉我，你干甚么去了，全部告诉我，不要遗漏什么。”
此时此地，刘思渠已觉得没有必要再装聋作哑了，他端起桌上那杯已凉了的水一口饮尽，便在满脸忧愁的妻子面前，一五一十将他过去几天里怎样去的广场、后来又为什么去了郊外堵军车的事，全部说给她听。
他特别提到自己口袋里的钱早就花光所以无法打电话，再说了郊外哪有电话可打呀。
说到最后，他装模做样用一种可怜人的神气说他已经快饿昏了，希望老婆发发慈悲，不要再继续追问他了，而是赶快给他弄点吃的。
钟岭假装还在生气的样子，娇嗔地说：
“饿，让你饿死。谁让你不关心我们娘儿俩的死活，要到外面去做革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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