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光琰之死:1950年响应号召回国 文革全家自杀 (二) 白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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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众不同

在那样一个大讲艰苦朴素的年代,萧光琰总是衣冠整洁,头发吹得一丝不乱,戴着金丝眼镜,英气焕发。这使他与众不同。他把美国的工作习惯也搬到中国, 工作时要高效严谨,但不认为每天八小时都要高度紧张,必须劳逸结合。他的休息不是悄悄抽只烟,躲到哪里待一会儿,暗自偷点儿懒,而是认真地订出咖啡休息时间,饮茶休息时间。他觉得这是为了养精蓄锐,或在轻松的环境里进行业务交流。可当时的中国,萧光琰的这些做法被认为是典型的资产阶级作风,让很多人看不惯。

萧光琰那时生活水准远远高于一般人。他夫妇俩待人真诚热情,家里招待客人,常常是一般人享受不到的橙汁、巧克力。当时对大多数人来讲能吃上水果已经 是很奢侈了,萧光琰不仅经常吃水果,而且保留了一些他自己的习惯,有时还用酒精擦水果的皮进行消毒。这些事一经传开,群众中再加以渲染、夸张,就成了典型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那时所里偏重应用科学。萧光琰觉得有些题目水平不高,便说有些题目根本就不是搞科研,是测试工作。他对别人工作这种过于直率的评价,也让一些科技人员感到不舒服。萧光琰说话有时充满书生气,有时非常幽默。在那个火药味很浓,大家都认真背口号的年代里,他常常被人误解。

他家阿姨老是蒸不好馒头,他就当成个科学问题来分析:有两个因素决定馒头是否能发好,一是温度,二是压力。都是用开水蒸馒头,可能温度没问题,那问 题就出在压力上。于是他的解决办法是:在笼屉里放一个压力表,控制好压力,馒头肯定能蒸好。这其实是一个书生的玩笑,他从来也没让阿姨真在蒸笼里放压力表。但他说的这些话变成很多人的笑料。

那时都是半夜做豆腐,为了新鲜,一大清早卖豆腐的就开始敲梆子叫卖。萧光琰习惯晚上看书,常常睡得很晚,又经常失眠。每天一大早老是被敲梆子声吵 醒,很懊恼,就开玩笑说,我真想把所有的豆腐都买下来,这样就不用再敲梆子了。他是用这种方法表示对大清早叫卖的不满,他绝对不可能真去买豆腐,可话一传出来,又成了批判他的把柄。

萧光琰喜欢跳舞。他大概觉得我这个年轻的老干部太土了,就不仅教我打网球,还希望我在其他方面也有所提高。他说:你应该好好学跳舞,跳舞时既可以听到优美的音乐,又可以活动身体。我那时很活跃,他一提到学跳舞,我也感兴趣。那时到周末,大连市的一些党政领导干部、民主人士都会集中在中苏友谊宾 馆,那里可以看电影,可以打乒乓球,跳舞,小小的礼堂里还有文艺节目。

萧光琰和他的夫人是一对绝妙的舞伴,每次到了舞厅,当他们夫妇一下场跳,很多人就会停下来看。那时候不管干部当中,还是归国知识分子中都有一些很会 跳舞的,但是像萧光琰夫妇跳得这么好的却很少。据说当时高层的干部?,跳舞已经很风行,但在中层干部中还刚刚开始。好多人都在追求着新的生活方式。萧光琰看到我跃跃欲试的样子,就说:你可以和我夫人学跳舞,没关系,她可以教你,只有女的才能教男的跳舞。因为男女的步伐不同。

萧光琰还说:你见面时或者告别时可以吻她,或者拥抱她。现在见多了,知道那不过是西方的礼节,可当时我认为很不可思议,从心里知道他和我们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

他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过是增加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话内容,而他急切地把美国规范的实验室管理方法引入自?的实验室,则直接影响到他和周围一些科技人员的关系。他对下面的科技人员要求十分严格。

他曾说:有人做反应,连温度都不记录,这种试验将来不要说别人,就是自己都重复不了。如果不能把实验记录写好,就根本不要浪费这时间和试剂!失败了,找不出原因,成功了,重复不了,这不是完全在作无用功吗?

萧光琰忍不住对我说:科研工作怎么能这么个搞法?这简直是儿戏嘛,什么叫成果?合成一个化合物的中间体也是成果?科研怎么可能三天两头出成果?科研工作是一个长期的探索过程,要在一个题目上长期下功夫,才有可能有真正成果。

他要求任何试验必须有可重复性,有明确的误差范围。有个人处理试验结果时,在不同的坐标系里把一个数据的位置画错了,萧光琰马上发现,并立即指出,不讲情面。他说科研工作一定要严谨,有时很小的错误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他和我说,有些人做实验像炒菜一样,大概地加点酸加点碱,没有严格的定量概念。他在实验室建立了很多清规戒律,常常在给每个人挑毛病。这个瓶子 要用蒸馏水冲洗,那个反应加试剂后要充分搅拌。结果组里有的人看到他,有些紧张,因为他几乎是永远能发现操作不严格的问题。中国人讲情面,他的做法让很多人不适应。

萧光琰打算回中国时,曾在美国收集了很多他认为有用的工具书。他一直认为一个好的科技人员就是会利用图书馆的人。他经常去所里的图书馆,发现图书馆 里的书虽然不少,但多已过时,而他带回来的书相对讲更新更有价值,所以他决定把这些书交给图书馆,也可以让更多的人享用到这些前沿知识。图书馆的人很高兴,就说你把书拿来吧,我们会折价给你一些钱。这完全是客气话,人家并没有认为接受图书还要给钱,当时有中国特色的表现应该是毅然决然地拒绝收钱,并 表示贡献给国家是最大的快乐。可他径直说:你们看着办吧,象征性地给点就行。美国书非常贵,他当之无愧地接受了他认为是象征性的回报。

因为萧光琰捐献的书和资料很多,结果用他捐的书又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人们可以更经常、更容易地去翻阅那些图书资料,看到那么多人去翻阅他带来的书,萧光琰由衷地感到欣慰。他根本不知道别人对此事另有看法。

1958年,萧光琰所在的催化过程研究室要迁到兰州,那里的条件当然远不如大连。萧光琰根本不认为要哪里艰苦哪安家,而是哪里科研条件好,哪里能搞我的催化剂,哪安家,他要求留在大连。所里研究以后同意萧光琰留在大连。别人认为这是对他的照顾,他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有些科学家比较容易被公众接受,被社会认同。也有好多科学家有些特定的素质和癖好,他们对化学结构的识别迅速、敏锐,但对人事关系却迟钝、木讷。萧 光琰属于后者。他拒绝所有的空话和大话,也不想和不喜欢的人一起假笑。搞政治越中庸越好,越能符合大多数人的想法越好,可搞科学是越能标新立异,越能超逾常人的想法越可能有突破。很多有成就的科学家都是科学怪人。

当时著名数学家陈景润也在我们大化所。有人回忆:与陈景润同住在一个房间的转业干部,有一次大大咧咧拿他的一盒香烟抽。这件事把陈景润吓坏了,第二天他马上向团总支书记刘宗海汇报,并指出怎么可以不经本人同意,随便拿别人的香烟抽呢?这是一种不道德和偷窃行为,请求组织上对此事严肃处理。可以想 象,陈景润是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问题是一个社会不能只让中规中矩的人发挥作用,社会和大众越宽容,越有包容性,越能造就更多的有特长的优秀人才,包括科学家。

再受伤害

反右斗争、大跃进之后,新的一轮政治运动又开始了。叫拔白旗,插红旗

反右斗争中萧光琰没被打成右派,这次运动中他成了靶子,因为他从没被信任过的回国动机,因为他严肃的工作态度,因为他无法改变的资产阶级生活习惯。他这些有懈可击的特点给每一个热爱党的人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大字报铺天盖地:批判他学阀作风,在研究工作中不能平等待人,主奴关系,要求苛刻,经常训斥助理人员;批判他养尊处优的生活方式,爱跳舞,喜欢音 乐,醉心于贵族运动--网球。有的大字报写:你拿着高额工资,几年来没有任何成果,你执行的是挂羊头卖狗肉、唯有理论高的白旗路线。他接受捐书的钱是资产阶级思想的集中体现,很多人认为他是小气鬼,说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的贪婪,甚至说他是奸商。

萧光琰气坏了,他找到我说:我哪里知道中国的规矩,不是等价,更不是盈利,而是象征性的收点钱,怎么就成了奸商?在美国好朋友之间,甚至父子一同去 吃饭,都经常自己付自己的款……中国人卖破烂不是也收钱吗?怎么我给图书馆真正有价值的书都不可以收钱?你想我在美国买了书,运到中国,送到图书馆,而且 都是工作急需的,这完全是象征性的收钱,比我真正应该得的少多了。再说,当时我也没说要钱,我怎么知道他们一方面要给我钱,一方面希望我说不要钱呢?他们觉得我不该拿钱就不要问我。要给我钱,我同意了,怎么就是资产阶级思想?于情于理都不通啊。

我很理解萧光琰的心情,只能劝慰他想开些。我已经忘了和他具体的讲些什么,现在想来一定是些十分苍白无力的话。因为群众也没什么不对的,按当时党的教育,从来没有让不同思想行为的人互相宽容。

萧光琰迎来了新的一年。新年晚会上有一个节目是活报剧,使用侮辱性语言和动作,把萧光琰搞成小丑模样,把他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儿夸大并加以 嘲笑。这种嘲弄和侮辱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他忍无可忍地说:我这样的人,如果人格被伤了,改造就慢了。可人们认为对资产阶级的侮辱和嘲笑是革命行动。

他有一个幸福的家

虽然各种运动不停,我和萧光琰仍然一起打球,两家仍然经常来往。各种批判和人身侮辱使他越来越无所适从,刚回国时的热情和自信渐渐消退。他和我讲他 的委屈,有时甚至流下眼泪。可贵的是他仍然念念不忘他的催化剂,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他在科研上的思路,想让我共享他对催化剂开发和应用的设想。我从心里理解和同情他,可我只能谨慎地用我自己的方式尊重和保护他。

真正给萧光琰生活的力量和勇气的是他的家。他有一个和睦家庭。他自己爱好广泛,对夫人非常体贴。夫人甄素辉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气质高雅,文静宽厚。 他们的女儿小洛洛胖乎乎的,一头卷发,聪明天真,又极有教养。那时候萧光琰到我家,每次来都带着他的夫人和宝贝女儿洛洛。我的孩子比洛洛大几岁,他们在一起总是玩儿得很高兴。

他的夫人当时天天挤公共汽车大连海 运学院去教英文,可是她从不抱怨,完全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态度。在我家里,我和萧光琰谈话时,他夫人从来不插嘴,如果我有事情问甄素辉,她总是就事论事地回答(不太流利的中文),从不多说。她非常爱丈夫,坦然地接受着现实。回国十年了,萧光琰知道妻子承受委屈的能力远远超过自己,每次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夫人 都静静地让他倾吐,然后用女人的柔顺和坚韧来安慰解脱。

她对萧光琰照顾得无微不至。当天气骤然变冷时,她会变出一件毛衣,而萧光琰就像听话的孩子,把毛衣穿上。你觉得他们之间非常和谐温馨。萧光琰对夫人 的关爱无处不在。他会先走一步去给夫人开门,进了门如果夫人要脱外衣,他马上从后面把衣服拿好,出门前他会先一步把夫人的外衣撑开,帮夫人穿上。有西方妇女先行的君子风度。他和夫人说话也非常客气,从来没有中国男人对待屋里的那种命令式。我看到这些,觉得很新鲜,也很欣赏。

萧光琰和洛洛讨论功课,做游戏。洛洛很争气,从上学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那时候我家里养了一盆君子兰,正值盛开之际,洛洛的可爱激起了我的艺术 灵感。我叫她坐在君子兰前面,要给她照相。萧光琰竟然认真地问六七岁的女儿,你说坐在花的旁边好还是坐在花的后面好?洛洛有自己的主意,坐在花的旁边,眼睛看着花,我给她照了一张我自己很满意的艺术照,可惜在动乱中丢失了。前几天,女儿打电话高兴地说,无意中,她发现了一张一寸的小照片,是我家三个小孩与 洛洛的合影。洛洛举着小手,乐呵呵地招呼人。

有了这个给萧光琰安慰和幸福的家,不管外界的形势如何,他都努力保持积极的生活态度。不仅永远注重自己的仪表,家里也布置得极具艺术感。当外界的压 力越来越大时,萧光琰所有的欢乐越来越寄托在自己温暖的小家里,寄托在孩子身上。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好丈夫,是一个好父亲。他说有这么可爱的女儿,有这么漂亮温顺的妻子,还图什么呢?

两极对话

我和萧光琰的经历、背景完全不同,很多观点也不同,进行的常常是两极对话。其实这些不同,开阔了我的眼界,向他学了很多东西。

他常说:工作和娱乐之间要有个平衡,只会工作,不讲究一点娱乐和享受,也是人生的遗憾。人追求的不是工作的完美,而是人生的完美。他对别人批判他爱打球、爱跳舞大惑不解,他问我人如果不会休息和娱乐,工作有什么意义呢?工作不就是为了人们更好的休息和娱乐吗?

那个年代,很多科技人员都想入团、入党,一些研究人员非常注意搞好群众关系,争着做收拾卫生、打热水之类的事,群众的反映不错。可萧光琰不仅从来不做扫地清洁这些事,还说这应该是清洁工的事。

我对他说:为了给自己创造一个好的工作环境,你得入乡随俗,随大流,不能轻易得罪周围的人,对下属的科技人员的要求不能太高,更不能为了工作上的事 发脾气。脾气倔强的人常常质地脆弱,愿望达不到还毁了自己。要有点儿遇水则柔,遇铁则钢的韧性。有人觉得你有博士架子,那你以后做事就注意点群众影响,比如多和工人打招呼,帮助清理卫生,和工人打成一片。他会很奇怪地问:为什么?

萧光琰的动手能力很强,为了试验,他能自己吹出各种试验用的精密玻璃仪器,还经常教工人一些吹玻璃的特殊技巧,老玻璃工都很佩服他。他说那是工作需要,我可以做。可我的工资比一般工人高很多,让我总和工人打成一片,去干工人的活,那不是浪费吗?人是有分工的。

虽然他知道自己得到了不少物质上的照顾,可这些并不能改变一个有责任心的优秀知识分子心灵中的某些遗憾,他一直认为中国人的思想方法应该改变,最近 看到有文章提到他曾写信给妹妹说:我曾经为党对领导科学缺乏经验而造成的一些缺点和损失而痛惜过,但是,我相信党的领导会从经验中逐渐懂得领导科学工作 的规律。缺点是暂时的。一个科学工作者的责任,就是尽力帮助党了解科学工作的特点和规律。从这些话里可以看到他的一片真诚。我想他当时与我的很多谈话, 是希望我这个难得的知己能冲破思想束缚,更好地理解科研工作规律。

中国文化叫人隐讳的保护自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冤家宜解不易结好汉不吃眼前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道理却很难让从小生长在美国的萧光琰明白或接受。而他的很多观念,对我来讲也很生疏,很难解,有些我也是经过很长时间才理解。

成年累月,在强烈的政治氛围中,萧光琰已经逐渐失去了自我,他也认为自己应该接受改造了。那么多人都说党是对的,在这巨大的多数面前,他感到必须怀 疑自己,否定自己,可他又觉得,怎么可能所有的人都一样,让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如果没有能独立思考的个人,社会能发展吗?科学家即使已经尽量感受和运用自由的力量,思维也还是在种种习惯的束缚中,如果每天接受各种框框,必须往东想或往西想,能有突破吗?

拔白旗运动更拉开了他和周围人的距离。他不再轻易发表不同意见,改变了刚回国时,一有想不通的问题,就要打报告,要说清楚的态度。

现在想来,他经常对我诉说他对现实的不解和无奈,有些是很有道理的,他也希望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理解和支持。作为一个基层领导,我已经习惯了和党步 调一致,对他的想法,不敢做深入思考,只是想让环境尽量减少对他的伤害,让他学会保护自己。可我们的私人友情无法改变大环境。我在承担一个基层领导的责任,要对自己的行为后果负责,从不敢和他说得太深。这种有所保留的交往虽然温热过他因不断的运动而灰冷的心,但却无法解除他的痛苦和迷茫,无法改变他的命 运。有些时候,理解一个人就是创造一个人,可惜在那个时代自己也怕犯政治错误,有些事情即使知道他说得对,也不敢给予大胆支持,潜意识当中,也在适应环境保护自己。所以直到现在,作为一个被萧光琰真诚信任的朋友,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

我被停职反省

即使我很谨慎,也没保住自己,更没保护好很多需要保护的知识分子。不久我自己也成了在党内被批判的对象。因为我的很多想法与那个时代不一致,同时也有很多非常个人化的因素。

大跃进运动之后,从轻工业部调来了大连市委新书记。他的夫人原来是国家石油局的副局长,调到石油研究所任党委副书记。我那时老是觉得自己水平不够,心想从石油局来的人,水平一定比我高,正好科学院党组书记张劲夫来石油所,我就主动提出让她担任党委书记,我担任党委副书记。科学院党委经过研究,同意了我的要求。

新书记工作努力,但正襟危坐,常用独得天下真理的样子去教训别人。知识分子不太吃这一套,所里的很多人有事不去找她汇报,而老是来找我谈。群众对她的不满,在她那里就转化成对我的不满。她给我的工作设置障碍,甚至不让我到北京去参加我应该出席的科学院的会议。

开始我还是很想迁就她,但是有太多的观点不一致,我对知识分子的爱护被认为立场站在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一边。她是一个坚定的左派。

我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市委只好派统战部的人来调查。统战部的人在石油所召集了会议,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奇怪的是竟然所有的人异口同声,认为责任 在她,不在我,所有的人都为我说话。她继续呆在石油所已经毫无意义,只好把她调走。我又恢复了正书记的职务。后来她连续换了几次工作,都搞不好关系。我那时还不知道,她的走,其实已经为我自己种下了未来挨整的种子。

1959年庐山会议,彭德怀被批判以后,党内开始了反对右倾机会主义运动,我成了在劫难逃的被批判对象。大跃进之后,市场物品紧缺,货架上往往是空的。我家阿姨到市场买不到菜,回家说:外面到处是标语,搞除四害,搞六无六净(已经不记得其定义),搞什么六无六净,大连市场的货架子上才是六无六净,什么都没有。我觉得阿姨形容得很形 象,就在党内的会上说了。

综观我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斗争不力,妥协退让,加上六无六净右倾言论,市委领导就把我定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大连市委让我停职反省,每天在家写检查。当时整我的势头很大,我心里清楚这里的内在起因:得罪了市委书记夫人。虽然心中无愧,失去工作,停职在家写检查,也还是有很大精神压力。

在自己对党的事业充满热情的不惑之年,无端挨整,使我对于右派白旗被整的心态滋味,对萧光琰和其他在运动中挨整的人有了更多的理解。更加了解了在由上而下的政治漩涡里,人们对自己的命运是何等地无能为力!表面上每个人的批判都是从革命事业,党的利益出发,其实政治清算背后,掺杂了数不清的 个人恩怨,好多人是利用把自己装扮得大公无私来悄悄地获得私利。

我被停职这段时间里,没再去打网球,和萧光琰在一段时间里就没有了多少联系。

又见光明

当我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报到省委以后,省里派人下来调查,发现实在是没有什么事实,下面的人都替我说话,所以就决定不给我戴帽子,只算是有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大约在家里呆了半年以后,恢复了我的职务。这次停职反省,使本来个性不强的我变得更加谨慎。

我恢复工作以后,很珍惜工作机会,和张大煜所长的配合也愈加默契,一心想把研究所搞好。

张大煜长在中国,到德国留学四年,基本上接受的是中国文化。他工资很高,可十分节约。工作中他个性随和,能变通顺应,迂回解决问题,逆境也在他身上 留下印记,却不会留下难以弥合的创伤。张大煜勤奋刻苦,对化学领域里的科学前沿非常熟悉,在研究方向和选题上很有前瞻性,广招人才,尊重人才,知人善任。除了研究学问以外,他没有很多其它的个人爱好,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科研工作中。是个典型的中国式的优秀知识分子。大化所至今能在很多领域里保持领先的学术地 位,张大煜功不可没,是一个经得起时代考验的科学奠基人。

当时张大煜有很多想法,他曾提出把大连石油研究所的名字改成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从名字上就不再是完全搞实用科学,科学家们可以更放心大胆地选择自己感兴趣的题目,我给与全力支持。这在当时对科学家是一个很大的鼓舞。

那时我受科学家们的熏陶,产生了一个基本思想,就是科研工作一方面要有明确的学科方向,这样在基础理论上才能有突破,真正推动科学事业;另一方面,必须有结合实际的题目和项目,这样科技人员才会更直接地看到自己社会价值,产生更大的科研热情。

我和张大煜交流了这些想法,决定和一些技术骨干进行更深入的讨论。于是1962年大连化物所在青岛开 了一次会议,解决大化所科学研究的大方向问题。这就是对大化所的未来有重大影响的青岛会议。这次会上,我们还明确提出要培养年轻人。在科学领域里,很 多重大发现都出自年轻人。当时选了10个年轻科学家作为技术骨干和重点培养对象(他们中有六个后来当了科学院院士),提供了必要的人员和设备,让青年科学 家放手干。同时确定了党政工作人员要为科研人员服务的指导思想。

那时从上到下还是提倡自我批评。所里进行了解疙瘩等拨乱反正的活动,对反右派,拔白旗,反右倾中的一些过火做法进行纠偏,运动中有些有过激言行的人还诚心诚意地向萧光琰赔礼道歉。我也很真诚地向在过去的运动中挨整的人道歉,当然包括萧光琰,希望他们不计较运动中的过火行动。萧光琰很兴奋。

萧光琰是个不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当他感到作为一个人受到应有的尊重后,心情十分愉快。他又开始常常邀请一些年轻人到他的家里,用水果、点心和糖款待他们,和他们谈工作,谈学习。

他请年轻人教他夫人学中文,让他夫人教年轻人学英文。看到有的年轻人的英文不好,买来英文小字典送给他们,让他们多背多记一些单词。他认为做科研前 提是掌握信息,要掌握信息必须学好英文。他努力用实际行动改变和周围的关系,有时是有意识的,有时则是无意识的。人总是会被潮流裹挟的,萧光琰在慢慢地改变自己,试着融入这个社会。

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运动,萧光琰的失眠也奇迹般地好了。心情的舒畅使他恢复了科研热情,产生了很多创造性的思维,又开始专注地搞他的催化剂。当他 读到很多生物酶的催化作用时,立即联想到化学催化剂,想到是否可以把一些生物酶用于体外的生物或化学反应。这个想法,使他很激动。当时在大化所没有搞生物催化剂的条件,当他知道青岛海洋生物研究所有可能进行这方面的工作时,就要求兼任那里的研究员,以满足他对催化剂事业的追求。

最近几十年,新的生物催化剂--各种酶--不断被发现,成为现代生物化学的重要领域。在日常生活中,酶也有了愈来愈广泛的应用,例如用蛋白酶或脂肪酶清理下水管道,大量的工业污水处理,等等。这证明萧光琰在六十年代初对未来的学科方向看得非常准,相当有预见性。

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中,萧光琰焕发出极大的科研热情和聪明才智,他努力工作,这期间完成了很多论文。1964年大化所承担国家急需的大庆中油加氢裂 化制取航空煤油和低凝柴油的课题攻关任务,萧光琰为催化剂最后研制成功作出了重要贡献。他的工作成绩很快得到了肯定。不久他当了侨联的副主席。1964 年大化所成立了三室,他当了室主任。

那时他曾经找到我,说他想见一见已经十年没见面的哥哥,如果他哥哥不能来中国见面,是否可以到香港见面?他希望他的哥哥也能来中国工作(他哥哥当时 在美国的保密单位任职)。我当时听了,很感动。在历尽人世沧桑的今天,我觉得他在多次挨整之后,还想让他的哥哥也来中国工作,太天真了。

1964年末,我离开大化所到北京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工作。那时候的通讯条件和现在没法比,此后,和萧光琰的直接来往就很少了,只是从到北京开会、办事的人那里听到些零星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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