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不是一天就能建起来的。更何况是两座城。一座城兴了。另一座亡了。总是这样。那么当初我们为什么要建两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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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戈红欠我们老板的饭钱要回来了。

我当然可以详细描述我是怎么样把钱要回来的:我在那个电话里的具体措辞,戈红的回答,我们俩说话的语气,哦对不起对不起我最近太忙,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不是催您,等等。但是我如果详细描述,估计没有几个人愿意听。事情往往是这样,并不因为你用心去做就一定在别人眼里显得有趣。更何况催饭钱本来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我是一个寡言的人。起初去应聘推销员没成功,就是因为人家嫌我口齿不伶俐。好在总有一份工作适合我。比如送盒饭。顾客不会听我说话,甚至不会看我的脸。在他们眼里,盒饭的模样比我的模样有趣多了。从头到尾我只需说三句话:送饭的,一百八十块,谢谢。偶尔会多出几句:对不起,错了,这是楼上的。

送盒饭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所需要的只是力气而已。

现在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这饭馆的组成结构。常驻员工一共六人:王师傅,张婶,我,小梅,小燕,老板自己。李大个儿帮好几家饭店送饭,他只在饭点时上班。我们老板其实很想只雇一个送饭工,但是因为李大个儿不肯从一而终,店里未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而我除了送饭之外,还可以帮张婶和王师傅择菜,帮小燕打扫卫生,甚至帮小梅跑堂。用小燕的话说,我是一个polyvalent。所以老板也就委屈求全地把我变成了全职员工。

小燕是一个很奇特的人。最近社会上流传着一句话:“拿扫帚的不一定就是清洁工,也有可能是哈利波特。”我总觉得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来我们饭馆里吃过饭,亲眼见识过我们的清洁工小燕。小燕也是个寡言的人。和我不同的是,每当她打破自己的寡言习惯,随便说出来的一句话,总能让人惊佩。我非常享受跟小燕一起打扫卫生的时刻,因为保不准什么时候,她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扶着扫帚口出惊人之语。比如:高哥,你是一个polyvalent,也可以叫作multivalent。

就像我很享受跟小燕一起打扫卫生的时刻一样,张婶很享受我在厨房帮忙的时刻。因为她可以不停地跟我聊天,从大白菜的价钱聊到她那上大学的儿子所组建的足球队。而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只是听着,噢,啊,哎,嘿,是吗。我不反驳,不争论,适当的时候会表示同意、惊奇或者愤慨。我是一个理想的倾诉对象。

既然我这么不爱说话,那为什么我会在某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就戈红的身份证问题向老板提出贫嘴式的异议呢?这个,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想了一个星期了,还是不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以常理来解释的,比如为什么一个清洁工会说polyvalent这个词;比如平常不多话的我为什么会在某个特定时刻莫名其妙地插了一句不该插的嘴、然后就看见一张上面写着“戈红”名字的身份证啪一声从天而降。

不送饭也不帮厨也不打扫卫生的时候,我回到自己租来的住处,与三个同屋一起斗地主或者看碟。我送盒饭的经验远远多于给女孩子送花或者送女孩子回家的经验。有时候我也很想借口天黑,送小燕回家。但是小燕从来不给我这个机会,因为她就住在饭馆上面的阁楼里。小梅也不给我这个机会,因为她有一个男朋友,每天下班之前总是风雨无阻地来店门口等着。倒是我收拾完了准备回家时,张婶常常会叫住我,说:

小高,今天有点晚,很可能没公共车了。要不麻烦你送送我?

张婶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胖大温暖的身体结结实实地填满我身后的所有空隙。我听到她的声音从头盔中沉闷而断断续续地传出:

小高,我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怎么你后来就再也没联系人家? …… 没事,你张叔厂里医务室还有一个姑娘,也挺好。下次我给你们搭个线,见见人家去,啊?

风呼呼地吹着,路灯一盏紧接着一盏,从我身边飞速掠过,几乎连成一条闪烁的直线。我每回答一个“哎”,“噢”,它们就从头盔内壁上反弹回来,嗡嗡地激荡我的耳膜。头盔侧面裂了一条缝,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的。这头盔是有些旧了,我怎么老想不起来换个新的呢。

“您忘了这个”,那天晚上,戈红拿着这头盔从KTV大堂里小跑着出来。“再次谢谢您专门跑一趟。开车慢些,回见。”

她的长发在晚风中飘舞,柔和的肩膀曲线沐浴着路灯光。她笑得真好看。如果小燕在,就会说,这叫作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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