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省钱,阿康和同乡们一向借住市区的边缘,弄一间旧房当统铺睡,早晨和上班族一样赶车,来这儿卖草花。女人来后不便,于是在招待所借了个楼梯间。招待所就是旅馆,好比待业就是失业,说得不赤裸裸而已。它就在市场东头的一条小巷深处。 挂着烟草研究所牌子的独幢老洋房冷冷清清的,它的大花园里早年盖了三层的附属工厂,现在厂关门了,改作旅馆收钱。二、三楼隔成一个个小间租给市场老板。底层全做狗房,养着上百条,有的是名种。(在市场上卖狗是非法的,宠物店主带客户来这儿偷偷成交) 有钱的花木老板在楼上住,窗门大开,他们有自己的苗圃,打个手机可以叫来一卡车的盆花,人和花都需透风透气。 阿康夫妻是通三楼的水泥楼梯下的斜顶小屋,从前堆杂物的。现在搁一张木铺板,床下塞满草花,空气混浊有味。在西头叫卖了一天,入夜了,夫妻俩用扁担挑回剩花,堆在屋子角落。阿妹煮一锅厚粥,小菜是乡下带来的咸菜、箩卜干。有时加一个咸鸭蛋,敲开了一人一半。晚饭后是没有娱乐的,他们还要干活:摆出刚在市场买进的镂空刻花的紫砂盆,从麻袋里拿出草兰苗、野铁树头分在盆里,填进山泥,再点缀青衣苔。有花苞的兰花叶是一株一元钱买进的,要卖前临时插入草兰丛中,一盆标价上百元的名贵兰花完成了!当然是没长出根的,拿回家不久就萎谢。 他们佩服自己的聪明,而上海人都是傻冒,钱好骗,一草一叶当宝物!这些草花,还有野月季、野杜鹃,乡下漫山都是,挖不完的。有蛮力的还可以掘老树精的死根,打磨成艺术根雕,总之,成本等于零。只有火车钱、租房子、摊位费是要掏腰包的---做不出就是亏,做出后就是净赚了。 阿康家里穷,当初阿妹是犹豫的。结婚的债未还清,娘又一场大病,至今在病床上歪着,欠下的钱,几兄弟怕十年也还不了!静思未来,活下去都没勇气,所以小孩没敢生。阿康是毛里毛燥的,小学没毕业,不会有出息,对阿妹的泼辣风骚,只好眼开眼闭、听之任之。但在乌鸦爪下逃出百来元税钱,心里是窃喜的。 为了收税,上面规定要摸清零收摊的底细。摊主们也在摸收税人的脾气。阿妹乘机诉苦,要小卫同情乡下苦命人,小卫叹道:“谁知道我的苦呢·····从前当兵时候,黄糙米的饭,又硬又霉,真是咽不下去······那把长枪从早背到夜,你知道有多重,上床是浑身骨头痠痛!一辈子没吃过这样的苦我的部队就在你们浙江,沿海小岛上驻防,我是侦察兵,要不是急于回上海,做排长了。”他们这才知道,乌鸦还是解放军,复员分配在工厂保卫科,走到哪里都有人怕的,包括上海人······所以,乌鸦的不畏强暴、凶狠过人,可以理解了。同乡的复员军人认为乌鸦的自述不像是假的,至于为何这 般下流、无法无天,自从千岛湖烧船、副委员长遇害后,全国的人渐渐明白:犯罪分子而动枪的,多半是解放军·····因为现在复员不分配工作了,哪来的回哪里,开了眼界的人还能安死于黄土高坡吗?······眼下市场里雇的小工,就有外地复员的,长得高个英俊,可是低三下四,没半点军人气息。 阿妹问到他家事,乌鸦才有温柔表情,满意道:“我女儿人漂亮,细长条子,腰身一级,将来寻大户不成问题!我老婆脾气好,看见我服服帖帖,吃饭前替我老酒倒好,荤菜没有三只,我要光火的”,压低声音凑上耳朵:“夜里弄那个事,如不足四十分钟,我要发脾气骂她的----”说说就下流了。 至于那个眼镜,以前似是干部,犯错误下来的(乌鸦只透露一句,这一句还是上面当他亲信而透露给他的)。同事也议论,认为多半是经济问题,恐怕不是贪污,只是挪用公款。摊主们为他惋惜,因为对他印象最好。 阿康脑海里抹不去白日里乌鸦的表演,刺激太大了,忍不住道:“这畜牲!下趟,不好让他动手。” 阿妹不语。 “人家都看着,回乡下传开来---” 女人不耐烦道:“你交税么,交了他还敢?” “要么,少交一点?” “少交?他这下作坯肯的?”想起乌鸦淫邪的要求。 男人着急了:“阿妹啊,他跟你说什么了?” 女人不吭气,突然暴燥起来,把手中兰花朝地上一掼,抬头瞪起眼珠子,张大要吃人的嘴----,男人知道要开骂了,直骂到他像干瘪虾米!连忙起身逃走,来到走道上。安了铁管把手的阳台栏杆只有一米高,阿康扶着铁栏,朝花园里发呆。夜色深重,那株比主楼高的广玉兰老树,枝干张牙舞爪,月光下一丛丛的大白花风中拂动,阴森森像家乡戏里的无常鬼······突然,他冲破闷窒的野狼般嚎叫了:“乌鸦你个畜牲,我要剥你皮、吃你血!我不打煞你、摔煞你,我不是人养的!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一刀再一刀,洞洞三千六百刀----” 底层的狗群受惊嚇了,先、后而一齐急吠,汪汪的咆哮声似狂浪卷来,像有千军万马来偷袭。狗主人不知出什么事,惊慌的冲到花园里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