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病

此次回家省亲,一共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时间很短,外出旅游已不可能。我本想携带父母亲在江苏附近的城市玩一玩,却遭父母的反对。一来这炎炎夏季,热浪滚滚,出门只添奔波之劳苦,他们吃不消,二来父母年事已高,腿脚都不是很利落,怕出门。母亲说的好:“你的孝心我和你爸爸心领了,我们看到你们就够了。”


   一切只好遵从父母亲的意思。我把头一周的时间安排在拜会公婆,朋友聚会及一些推不掉的应酬上面,剩下的一周,我完全留给父母亲。我要和他们呆在一起。


    父亲已年近七十,身体基本没有太大的改变,还是那样瘦弱。比起前年我看到的他,又老了些。脸色暗淡,眼窝塌陷,眼睛周围布满深褐色的斑点。眼神似乎也不大好使,看人的时候总是眯缝起双眼,头也要随眼睛够近一点距离。胳膊上到处是抓伤的痕迹。我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解释是皮肤搔痒,不知不觉中自己抓伤的,无大碍。弟妹偷偷告诉我说,父亲身体虽维持原状,也大不如前。体质非常虚弱,牙痛,皮肤病,眼睛发炎等等,都是糖尿病引发的综合病症,不得好的。


   看着父亲吃完饭,一步一挪地回到楼上,回到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中去,我的心里一阵阵地难过和无奈。我那风华正茂的父亲哪里去了?我那开朗豪爽,笑起来“哈哈哈”的父亲哪里去了?我那耿直不阿,曾经为了教师的利益,连续几次上告某些政府官员贪污腐化的一身正气的父亲哪里去了?


  没有回答。


   我心中的悲伤隐藏在我平静外表的下面,包裹着,虽然它时不时地翻腾出来,湿润了我的双眼,但我都会强忍回去。我回来,父亲是要看到我幸福快乐平安。我知道,我就是他的心爱宝贝,如果我因为他的身体而流露出不快乐,父亲的心也会痛的。他是一个内敛又极度自尊的人,他不希望任何人的同情心,尤其是他的女儿。


  父亲最灿烂的一生,几乎都是与病魔相依相伴的一生。一次次的病痛,消磨掉了他昂扬的斗志,也改变了他乐观向上的性格,变得与世无争,自卑,依赖母亲的照料,脾气也变得有些古怪。平时总爱钻在他的书房里看书写字,饭菜做好了,要家人喊上三四遍才下得楼来,被家人戏称为“楼上小姐”。家里来了客人,他也是自顾自地吃完饭,上楼,不好好地招待客人,害母亲一遍遍地解释,以后习惯了,也就随他去。其实,他也更乐意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默默不语,不惊扰别人,也不希望人们来打扰他。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父亲被胃痛病困扰。说起他的病,是年轻的时候在新疆,为响应党的“反修防修”的政策,“深挖洞,广积粮”,靠着年轻力壮,连续奋战好几个月挖防空洞,饿了啃几口干馒头,累了就地倒在防空洞里睡觉,作息时间紊乱烙下的。那时候家在新疆奎屯,生活条件很差,大人的口粮配额是每人每月二十八斤,小孩子更少。我家父母加三个幼小的孩子,粮食根本不够吃。母亲把百分之十的所谓白面(新疆称之为七五面)都剩出来给父亲,做成包子,擀成面条为他补养。我们家的三个孩子,都是吃粗粮长大的。


  有一个画面,一直刻在我的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父亲的胃病又发作了。他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呻吟不止,豆大的汗珠不住地从头上滚落下来,浑身湿得透透。母亲抓不住他,在一旁抹眼泪,我们三个孩子,趴在门框上,吓得一脸的惊恐,忘记了哭。听母亲说,父亲曾经因为病痛的折磨,有轻生的念头,可是母亲哀求他,为了三个幼小的孩子,为了母亲跑来这么远的大西北,无依无靠,也要活下去,父亲才含泪作罢。父亲的胃病,在他的《回忆录》中也有记载:


  71年初冬,一个寒冷的夜晚,我胃痛发作剧烈,秀芬找人帮忙,用板车拉着送到师医院。值班医生只是用针灸的方法临时止痛后,就打发回家。当我们提出要求住院时,医生说,胃病很普遍,都来住院,哪来这么多的床位?没办法,只得回去。哪知才走出医院100来米,又痛了起来。知道再去也不会收住,回到家吃了些阿托品止痛。


  秀芬怕我这样痛下去会出大事,第二天,她找到陈副政委家,诉说病情,请求批准住院治疗。他出于对退伍军人的同情吧,批了字条。这天晚上,我们带上字条,又来到医院。医生还是那套老话,拒绝接收。当把陈副政委的批条给他看时,他说,既然有领导的条子,那就住吧。检查粪便为黑色,有便血症状,通知外科医生,准备手术。一位哈族医生来到床前问了一些情况,说先观察一下,如继续便血就要考虑手术了。第二天,见病情较稳定,决定由内科进行药物保守治疗,服用当时推广的新药“920”外加一些辅助的药物。


  住院所20天左右,好转出院。我总算逃过了胃切除这一劫。以后,孙正康从他所在的石河子医学院的医生那里搞到了治胃病的秘方,用米汤冲服,加上坚持较长时间的长跑,打太极拳锻炼,胃病基本痊愈了。”


   父亲的胃病好了以后,欢声笑语又回到了我们的家庭。那时,常听见母亲责怪父亲为了工作耽误了家务,花费心思辅导学习落后的学生却忽略了自己孩子的教育。父亲虽不强辩,但可以看出那些年,自信心一直充满着他的内心,也可以说,那是他人生最风华正茂的日子。


  光阴似箭,从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时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的家庭也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家从新疆调回了内地,我也和我的岭结了婚,并先后离开祖国飞往了大洋彼岸。当我和父母亲含泪离别在虹桥机场的时候,父亲隔着机场的玻璃向我挥手,清瘦的身板,仍然是挺拔坚毅,风吹不倒。


  初到异国他乡,一切都从零开始,我和岭忙于生计和学业,和家人的联系都是靠书信往来。91年底,母亲的来信当中隐隐约约提到父亲生病了,人瘦了不少,但安慰我说他的精神状态还可以,我知道他们有事隐瞒于我,就一定要在下一封的信中看父亲的照片。收到来信,迫不及待地打开,看到父亲,我悲从中来,放声大哭。照片上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斑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那对我熟悉的浓眉下,曾经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此时此刻,就象两只黑古隆冬的深洞,充满忧郁地凝视着我,让我痛不欲生,不忍再看。这哪里是我的父亲?他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当父亲的症状出现常见的糖尿病“三多一少”时,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察觉。直到体重突然下降,人也日渐消瘦,走路有时要扶墙而行,大有风吹欲倒之式时,才意识到可能是重病来袭,由学校送抵苏州的泌尿科安排专家会诊。确诊的结果是I型糖尿病,须终身注射胰导素,一天三次,终身相伴。住院其间,父亲得到了母亲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为了方便医治,父母亲都相继学会了自己注射。


  这次的大病,给了父亲身体和精神上的致命打击。我曾收到父亲在苏州住院其间写给我的信,歪歪扭扭几乎不成行的字体,是用了气力分几次写成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命运的悲观,对人生的无奈以及对生命的绝望。总之一个词,“沧凉”。我每读一遍,就哭一场,不能自己。我当时的身份和经济条件,不允许我回去探望他,但对他的心理状态很着急。我写信安慰鼓励他,也让家人帮助他重拾生活信念,但收效甚微。人生几十载,从青年到壮年,人生最辉煌的时候,都是在疾病中生活,怎不令他心灰意冷,感叹人生无常。


  父亲最疼爱我。早些年,我并不是一个基督徒,可我总于夜晚,面向东方,乞求上苍赐给我足够的智慧和能力,让我帮助父亲驱除他内心的阴影,重拾对生活的信心。我为他买了测血糖仪供他测量血压;在我回国的时候,拖上他买了他喜爱的二胡和曲谱,他拉琴我唱歌,就象我小的时候一样。当他拉出了前奏,我喨出嗓门的时候,少有的光彩和笑容重新浮现在他苍老的脸上;一套精美的文房四宝托人带给他,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练习书法,女儿我要他不时地把书法成果寄给我检查;告诉他我喜欢的杂志名称,让他为我订阅,回国的时候我都要带回美国,一期都不能落下;鼓励他利用难得的空余时间写一本《回忆录》,让我们了解家族的历史,他的成长奋斗的人生,留给我们子女一个宝贵的精神财富。


  从父亲91年底发病,到现在,他的糖尿病史,已走过十七个酸甜苦涩的年头。这些年来,母亲的无微不至照料,家里亲人的爱心呵呼,加上父亲自己的坚持不懈,使他的病情没有出现反复,维持着稳定的状态。


 今天,当我躺在父母为我清理出的卧榻,大声朗诵着迎面的墙上,贴着父亲用漂亮的行书书写的明初文学家宋濂的散文《送东阳马生序》“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予,。。。”时;当我翻阅一期期父亲为我整理好的杂志,看到里面他对文章的评语和感念,就好象当年在学校批阅学生们的作文一样一丝不苟的时候,一丝欣慰充满着我心。虽然他不似以前对生活充满乐观,虽然他还是自卑,虽然他的脾气有些孤僻古怪,可是我能够感到,他是实实在在活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是这样的纯洁,简单,充实,不再被世俗庸人打扰,也让我为他牵挂的心,有一丝安慰。


 一本不算太厚的《回忆录》由父亲交到了我的手上。我花了一天的时间终于阅读完毕。书中较详细地记录了我家祖辈们艰苦创业的家史,父亲从呀呀学语的孩童,到成长求学,西北边疆奉献青春,一路走来,风风雨雨坎坷的一生。


  书中的结尾写道:“一个人来到这个五光十色的世上,纯属偶然,但离开这个世界却是必然的,如同到风景区旅游的游客一样,所有的人都是到世上来旅游的游客,最终总是要离开这世界的,不管穷富,也不管地位高低,概莫能外。所以,对待生死的问题应该有科学的理智的态度。生老病死是宇宙的法则,是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我们只能遵循这个规律,在活着的时候尽量享受生命的每时每刻,使它更精彩,更美好,以尽量不留遗憾为好,到了那一天,也就心安理得,泰然处之了。


  爱是一种支撑,也是一种希望。回来看看父母亲人,多少了却了我常年漂泊海外的心愿。我的公公婆婆,我的父亲母亲,我们做子女,是你们做父母的一生的牵挂。同样,你们的健康,也是我们的日思夜想的牵挂。我爱你们,愿你们平安,健康。让我们共同支撑彼此,才能支撑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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