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几天以来,都是侯台生驾车载他往返住家和批发中心,顺路去中国城的超市买菜,也去美国式大型购物中心游逛。这时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有些惶惑。沿着三街一直走到斯珀林街,看到公车站,忆想起那天从机场搭公车,就是在这里下的车,当时还不知道能否找到侯台生,侯台生何其人也?时隔数日,事已过,境未迁。车站旁的行人熙熙攘攘,等车的人翘首以待。巴士行驶在斯珀林大街上,在每个街区的车站停车。乘客上车下车,司机开门关门,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吴曦走了十多分钟,果然到了要找的大楼。电梯上了九楼,他看到走廊的墙上挂着三家车衣厂的招牌,不知哪家是他要去见工的。刚才侯大哥说女老板姓什么来着?他没听清楚,或者听过忘记了。干脆三家衣厂都问问看好了,哪家要人就去哪家,天下何处无芳草?吴曦一下子胆气大了,一头闯进走廊直通的那家。
一个墨西哥男工正推着挂满女式洋装的铁衣架走出来,每件洋装都套着塑胶袋,裙子的下摆在塑胶袋内摇摇曳曳,铁衣架底下的小轮盘转动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
吴曦用英语会话课本中学来的句型问:“你们的老板在吗?”
墨西哥男工听不懂英语,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西班牙语,吴曦也听不懂,眼看着墨西哥男工把铁衣架推进电梯,下楼去了。他走进里间张望,只见十多个墨西哥女工坐在缝纫机旁快速赶制女式衣裙,计件工资的干活,时间就是金钱,她们心无二用,谁也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他没上前去问,不好意思浪费人家的时间,她们只讲西班牙语,即使问上去也是白搭,就怏怏地离开了。
吴曦回到走廊,左拐弯,进入另一家。有个亚裔小姐坐在门边的写字台旁打字,看见有人进来,马上站起来,亲切和蔼地问:“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吴曦吱吱唔唔,“我是来应征工作的。你会讲中文吗?”
小姐微笑着摇摇头,“我是韩国人,不会讲中文。你是来应征工作的?先填写申请表格吧。”她从抽屉中拿出一份表格递给吴曦,示意他坐在写字台的另一端,还把一支笔放在他面前。
吴曦看着表格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字句,需要填写的有个人资料、教育程度、工作经验、专业特长、推荐人士等等,想到自己无合法工作许可、无美国学历证书、无社会工作经验、无专门一技之长、更无背景人事关系,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暗暗叫苦,忽然听见隔壁房间的电话铃响,趁韩国小姐飞步跑进去接电话的当口,吴曦连忙逃之夭夭。
吴曦跑到男厕所小便、洗手、洗脸,就着走廊上的饮水机喝了几口水,磨蹭一番后,重振旗鼓走向第三家车衣厂。一打开门,他就听见里边有人大声说话,讲的是广东话,还有背景音乐,是罗文的粤语歌曲。他感觉到对路了,中文报纸上的招工广告肯定就是这家华人衣厂登的,心里一阵喜悦。
不等他问上去,就有个胖太太走过来,“你问边个?”
吴曦哈着腰,“我找老板。”
“我就是老板,什么事啊?”
“我在报上看到你们登的招工广告,来应征的。”
“哦,嗨啦,嗨啦,我们这里其他的工序都已经有足够的人手了,只缺剪线工,你要做吗?”胖太太改用广东国语。
“要做,要做,现在就做吗?”
“现在就可以做啊,你跟我来啦。”
胖太太转身朝里间走去,吴曦紧跟在后。里边的工场间很大,可容纳三、四十个人。大部分人在操作缝纫机,也有人在做熨烫衣服、钉纽扣、检验和装箱等工作。
工场间旁边的储藏室里已经有两个老太婆在剪线,她们的手脚不灵活,动作慢吞吞的,还要不时停下手中的活来攀谈几句,聊得开心,又嘻嘻哈哈大笑一番。她们看到胖太太带个小青年走过来,就打趣,“何老板,带你干儿子到这里来做啥呀?”
“温蒂,苏珊,你俩升格做师傅了,不要老是没正经,要有模有样教这位徒弟如何剪线,听见没有?”何老板训斥。
吴曦尴尬地站在一边,呆若木鸡。
老太婆仍然嘻皮笑脸,“何老板,你还没介绍你的干儿子叫什么名字呢。”
何老板问吴曦:“你叫什么名?”
“我叫吴曦,叫我小吴好了。”
“小吴,温蒂和苏珊两位阿姨会教你如何做的。你看,这储藏室里堆满了缝制好的衣衫,还没剪线,出货的日期就要到了。她们俩人手脚慢,懒洋洋,你要勤快些,一定要按时完工喔。”
“知道了,知道了。”吴曦连连答应。
何老板说完就走了。吴曦坐下来,拿起剪刀,抓件衣衫,不知从哪里下手。
温蒂在一旁指点,“先把衣衫翻过来,就看到很多线头了,是吧?你只要把较长的线头剪干净就好了,太短的线头就让它去吧,这样可以剪得快些,也不会剪坏衣服。”
苏珊补充说明,“小吴,你知不知道?这衣厂的工人拿的是计件工资,做的件数多,工资多,件数少,工资少。所以你要做得快些,才可以赚多点钱。为了多做件数,不要在一件衣服上花太多工夫,只要三下两下把些长线头剪除就好。再说,剪短线头时很容易把衣服剪坏,可赔不起啊。我一天只赚十来元钱,而剪坏一件衣服的赔偿费要二十多元,怎么得了?”
吴曦点点头,“谢谢阿姨,我知道了。”
温蒂把吴曦剪好的几件衣衫拿过来检查,发现好些长线头还拖在那里没剪掉,“小吴,你看,你剪过的这几件衫,长线头没有剪清爽,等下检验工会骂的,你要再剪一剪。”
“好的,好的,我再剪一次。”吴曦把剪过的几件衣服又重新再剪一遍,交给苏珊检查。
苏珊一件一件仔细查看,突然尖叫起来,“嗨呀,这件衫的袖口怎么脱线脚了?”
温蒂也大惊失色,重复检查。
吴曦看着两个老阿姨为他手忙脚乱的,心里发慌,“怎么了?怎么了?”
温蒂安慰道:“还好,还好,只是脱线脚,衣服没有剪坏。小吴,你看,刚才你大概剪得太近线缝了,所以袖口处脱线脚了,我叫车衣工再加加工。”
温蒂拿着衣衫跑去工场间,一会儿就回来了,“好了,好了,缝好了,没事了。”
苏珊自言自语,“唉呀,不要说是初来乍到的小青年,就连我做了三年半的老太婆,不留心也会一刀剪坏。剪线这种事看来简单,工钱又少,却做得提心吊胆,真不划算。”
“那你不要做好了,你反正已经有退休金拿了,不少这几个钱。”温蒂翻翻白眼。
“可是待在家里也很闷,不如出来做做,多少赚点外快。好在何老板付我现金,不影响我拿退休金。”苏珊自我解嘲。
吴曦问:“阿姨,剪一件衣服能赚多少钱?”
温蒂答:“各类衣服的剪线价格是不同的,譬如我们现在剪的女式衬衫是十仙一件,要剪十件,才赚到一元钱。无袖衫是六仙一件,连衣裙是十五仙一件。”
“那么,我现在剪了三十件,就是赚了三元美金,对吗?”
“是呀,你现在已经坐在这边做了两个小时了,才赚三元,每小时只有一元半呢。加州政府规定的最低工资目前是三元半。”温蒂如实相告。
“所以喽,何老板只能请些没身份的人来打黑工,付现金,不报税。有绿卡的人是不愿做这种低薪工的,何老板也不舍得把辛苦钱用来向政府交税。”苏珊不屑地努努嘴。
温蒂拿起茶杯喝水,“小吴,你要不要喝水?”
“哦,我不想喝。谢谢你。”
“要喝的话,就到隔壁小厨房去,里边有瓶装水和纸杯。每天早上我们八点钟就开工了。反正是做计件工,随便你几点钟来上班。但是刚才何老板说要赶出货时间,所以明天你最好早点来。”
“好的,我明天早点来。”
苏珊也善意相告,“午餐时间,厂里只供应白米饭,工人要自带小菜。如果你不方便带菜来,可以到外边去买皮萨饼和汉堡包吃,也有包饭作坊会送中菜盒饭上门推销,花费就会多些。如想节省点,还是隔夜留些煮熟的菜,早上带过来,中午在微波炉加热。厂里的大锅白米饭新新鲜鲜煮出来,热气腾腾随你吃个饱,不吃白不吃。”
“好的,好的,自己带菜来,可以节省点。”
直到七点钟,大家下班了,吴曦才想起应该打个电告知侯台生自己已经上工的消息。他上完厕所,在走廊里碰到何老板。
何老板告知他,“温蒂已经把你今天完成的剪线件数清点纪录好了,今天一个下午你总共剪了九十二件,很不错啦。我们每星期出粮一次,每个星期五下班前会把一周的工资结算好发给你。还有,刚才五点钟时你哥哥有打电话来问,我告知他你已经在做工了,七点钟下班。他说会来接你,你赶快下楼去,看看他的车是不是停在马路上。”
“好的,好的,何老板,谢谢你。”吴曦没料到侯台生已经打过电话给何老板了,而且现在很可能已经等在楼下,就赶紧乘电梯下楼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