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与它的三个崽---往事追忆

政治面目:瓜子脸。要招人恨,恨得咬牙切齿;要惹人爱,爱得死去活来;要让人服,服得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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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涛阎

(一)

那是1967年的晚秋,盼望半年的母猪黝黑快要下崽了,那是它的第二窝猪崽。

母猪从配种到生产大约四个月,每次平均10个崽,可身强力壮的黝黑第一窝只下了6个崽。这头母猪是1966年初春从生产队里买来的小猪崽。在那年头农民把猪崽买回来养有两个目的:一是给猪崽做绝育然后把它养大成肥猪卖给政府的收购站,二是买母猪崽养大后下猪崽,因为养猪崽卖钱往往比养肥猪更合算,但要费心很多。

我二姐带着我和弟弟三人勤劳地打猪菜,也眼看着黝黑茁壮成长。爷爷在我们家院子外面一圈种上了桑树,桑树条养三年后就可以制作桑树叉子,用于翻麦秸、豆秸用的农具。从底部长出来的新桑树条便是编筐的绝佳材料。桑树叉子是三个齿,要人工培养,让顶部的三个树枝同时长大,但往往中间那根长得快,这就需要把中间那根枝条上的桑叶撸下来一部分,以控制其生长。撸下来的桑叶养蚕,蚕茧到收购站去卖,也是我家秋后的一点收入。而那一年的桑叶我们就用来喂小母猪,让它长得快一点,结实一点,好多下几个崽。

这母猪到了一周岁的时候就要生崽了,由于我们三人的精心喂养加上有营养丰富的嫩桑叶,它长得特别壮实,看上去只有瘦肉似的那种结实,个子也比别人家养的母猪大很多,毛发都是黝黑黝黑的,弟弟就给它起了个名字:黝黑。

黝黑产子前我们都以为它至少能生10个崽的,因为村里比它瘦小的母猪都产15个崽的记录,它那么结实,那么高大,如果平15个崽的记录没有人吃惊。可事与愿违,它生出了6个崽后就站立起来了,那是生完崽的特征。母猪都是躺着生仔,否则猪崽掉下来就摔伤了。

“黝黑只生了6个崽!”弟弟吃惊地喊着。这也太出乎意料了,但看着那么好看的6个小黑猪排成整齐的一排在侧卧的母猪怀中拱奶吃,煞是漂亮,我们仨心里也就高兴了。这6个猪崽长得很整齐,由于母奶充足,长得快,也特别健壮。一个月后它们已经不再吃奶,便是离开母亲的时候了。这6头小猪卖给了本村老乡两头,剩下的就到集市上卖掉了。

我和弟弟开始琢磨为何黝黑只生6个崽,估计是那头公猪不行,为何不行,道理不懂,但听大人们说过没有公猪交配母猪不下崽。所以,我们就决定让生产队另外一头公猪给它配种,那是一个据说是从保加利亚进口的长白猪。身子很长,长得很快,体重在三百斤左右。这样,我们俩在黝黑“闹猪圈”(母猪在发情期是要大闹猪圈的)时就赶着它去到生产队养猪场去找饲养员,提出要大白种猪给它配种。交五毛钱给配一次,不论交配时间是长是短,也不论将来下几个崽,价钱都是五毛。那时一提五毛,指的就是种猪配种,因为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家家养猪,全国都是一个价。这样说来,按照组织的说法,种猪是五毛党的第一批党员;按照科学家的说法那就是五毛之父。

按理说第二窝猪是下崽最多的,因为母猪正当年,但看到黝黑都放奶了,它的肚子还是很小很小,我们很担心。母猪快下崽的特征就是放奶,肚子底下两大排奶看上去肿胀得通红,猪崽一生下来就可以吃上滋滋往外流的奶水了。能装下可喂饱10头猪崽的奶水的猪奶,可见母猪放奶的特征该是多么明显。

黝黑要是不放奶,那就表明它当初就没有怀孕,可看上去肚子很小的它放奶时也毫不吝啬,表明它肯定是要生仔了。所以,那几天我们哥俩就打赌,我说这次最多是俩猪崽,说不定就一个。弟弟说至少三个,没听说过谁家的母猪只下三个崽的,怎么可能少于三个?

果不其然弟弟猜对了,黝黑第二窝就下了3个猪崽!这也太气人了。这长白猪还不如那个老黑!

虽然只有3个猪崽,可它们仨都是黑白花,而且花纹都不一样。比如一个的脸上只有鼻子上是白色其它的地方都是黑的,而身上基本上都是白色,唯独后背有一个黑色圆圈,跟用圆规画的一样圆。而另一个后背是黑的,但四条腿都是白的;最后出生的老三只是脖子上有一块黑色、尾巴是黑色,其它地方是白的。我俩天天纳闷这黑白镶嵌图案如此不同,是怎么定的?为何不是要么全黑要么全白,或者都是灰的,反而都是花猪?再看羊圈里的羊,由于是黑羊与白羊交配的羊崽,也都是花的。奇怪的是有一头羊只是眼圈是白的,脸上都是黑的。

不论是什么动物,是黑色还是白色,毛发与皮肤颜色是一致的。也就是:黑皮肤的地方长黑毛,白皮肤的地方长白毛。我们哥俩就琢磨:不论是什么动物,猪、羊、狗、牛,只要是黑白杂交,后代都是花的。那要是黑人跟白人结婚,生的孩子也是花的。那时候农村见不到外国人,但在电影片子开演前总是先放幻灯片,我们管那叫“加片”,加片里放的都是新闻,国际新闻不少,但大多是西哈努克亲王,偶尔也有黑人和白人的新闻,比如刚果总统向朱德委员长递交国书,坦桑尼亚总统到中国访问。那些都是黑人,没有一个花人。老师常常给我们读报纸,都是文化大革命好得很就是好得很的报道,主要是介绍阶级斗争新动向,但偶尔也提到美帝国主义和南非等国白人对黑人歧视而引发黑人的民权斗争,毛主席还提到坚决支持美国黑人反对种族歧视的正义斗争,发表了社论,让我们学习,使得我们小学生有了“种族歧视”的概念。

本来我是开玩笑提到种族歧视的,可弟弟突然间眼睛一亮,说:“我们去找饲养员,这么大的母猪只生了三个猪崽,就是因为那长白猪歧视黑猪,配种时太马虎了,收我们五毛不公平。”我一听有道理,便一起跑去找饲养员。饲养员是我表爷,哪表来的,我爷爷知道,我不知道。表爷问我俩气喘吁吁有啥要事。我们不能上来就提钱,先说明情况,便告诉了他这次我们家的母猪只生了三个崽。表爷很吃惊,说他没听说过只生三个崽的母猪。我说:“你那长白猪属于种族歧视,看不起黑猪,配种时不卖力气,才生了仨崽。”他听后嘿嘿地笑,说道:“你们小孩子懂个屁啊,别瞎掰!”弟弟说:“母猪平均生十个崽,配种五毛钱,三个崽应该一毛五,退给我们三毛五才合理。”表爷说:“小加九还算得挺清!去年你那母猪是黑公猪给配的种,生了几个崽?”弟弟说:“6个,那就按6个崽五毛钱算,这次也应该退给我们两毛五。”表爷说:“找大长白公猪是你们自己选的!再说了,哪里都是这个价,每次五毛,不管生几个崽。这是规矩,不能到你这里就改。退钱没门,下次去找别的生产队的公猪,结果还是一个样!不是公猪的问题,是你们用桑叶喂母猪造成的。”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俩四目相对,突然间醍醐灌顶。谁舍得用桑叶喂猪?都是喂蚕。是我们弄巧成拙了。我俩便跑回了家。决定以后不用桑叶喂母猪了,明年它就下十个猪崽了。看到了希望,我俩就高兴起来了。


(二)
刚到家,就发现姐姐在发愁。原来母猪站立不起来了,无法喂它。我俩纳闷,第一窝生了六个崽都好好的,这次只生了仨崽,还瘫痪了?看到母猪非常吃力地想起来吃食,便帮它用力。我们三人连拉带拽地把母猪前腿立起来了,它就开始吃食,而两条后腿瘫软在地上。吃饱了,它就趴下了。我们想起来最近确实看到它在猪圈里走路很艰难的样子,还以为它是怀孕造成的。我们觉得母猪得了软骨病,这样在猪圈里很难办,干脆把它拉出来。姐姐建议先在猪圈后面造个窝,再把母猪拉出来。我们仨先搞来干干的细沙土,上面铺上柔软的麦秸。我们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黝黑从猪圈里拉出来。下一步还要驯化母猪按时拉尿,我们可以给它清理。

猪是非常聪明的动物,比如在猪圈里,只要驯它一次到台阶下面拉尿,它就记住了,以后不会在窝里拉尿的。而其它动物,包括羊、牛、马、家兔,都无法办得到,不论你怎么驯化它们,它们也理解不了。几千年来人们都冤枉了猪,一说哪个人笨,就骂他蠢猪。事实上,放过猪羊牛的都知道,猪是家畜里最聪明的,在整个动物界,除了人和猴子之外,智商最高的便是猪了。不知道这个道理的,去读我的旧作《能改造人的猪》。

母猪习惯了不在窝里拉尿,自从它躺下生猪崽再也没起来过,它就一直憋着。等它吃饱后就憋不住了,哼哼地叫。我把铁锹拿在手中等待驯化它的机会。等它实在憋不住了就一边哼哼一边拉尿,我就把浸了粪便尿液的沙土用铁锹一锹一锹地铲到猪圈里去,弟弟就把干沙土再添加上。仅此一次,黝黑一看到我拿着铁锹过去,它就开始拉尿,我们就帮它清理。一天两次,早上一次,傍晚一次。

我们帮它把前半身立起来畏食。它按时拉尿。这样,吃和排泄两大难题就算解决了,就等着它慢慢恢复过来。

大姐在我们眼里是大人,她每天跟着妈妈一起做针线活,不参与二姐和我们哥俩的事。二姐和我们哥俩就主动承担起了照料母猪的任务。那是1967年的晚秋。每天天一亮,我们仨就起来到豆子地里去捡豆子。生产队的豆子地,豆子收获完后,地上会有豆粒的,那是因为豆子在生长过程中不是同时生长出来的,也就不在同时成熟。早长出来的一些豆荚在收获前就“爆荚”了,豆粒就落在地上。放学后我们三人也去捡豆粒。捡完豆粒就去“拾白薯”。“拾白薯”就是用镐头或三齿等农具到白薯收获后的地里去刨“贼薯”。说是贼薯,是因为本来白薯是长在土下面很浅的垄上的,但有个别的白薯,扎根很深很深,收获白薯的社员只管把表层的白薯刨出。等冬天来临前,我们捡了很多豆粒和白薯,足够母猪吃一冬天的,因为母猪基本上是靠干草粉碎后的粗饲料为主食。一个秋天我们仨打了不少野草呢。这样,养猪崽就没有了投资,卖猪崽的钱就是白赚的。我们的工夫是不计算成本的,因为村里大部分孩子们都把我们捡豆粒的时间用于清晨做美梦了。

面对着瘫痪而且显然是越来越糟糕的母猪,姐姐就想方设法改变它的饮食。不能像别人家的母猪那样只给少量豆子基本上吃猪菜。我姐要考虑赶紧让母猪恢复过来,而豆子是非常好的食物。把豆子与白薯干按比例放在石碾子上,我们仨就一起用力推石碾子。石碾子非常重,只有我们仨一起用力才转得起来。碾上几圈就好了,不需要过筛子过罗。要不是母猪瘫痪,整个豆子一煮,就可以直接喂它。姐姐要把白薯干和豆子的粉末做出糊糊,这样,母猪不需要吃很多,营养照样足够。

她细心察看,发现母猪不仅仅是软骨病,而且它的舌头不怎么好用。我们不知道还有兽医,就是知道有,也没钱给猪看病买药的。就只好靠慢慢养着。

小猪崽茁壮成长,活蹦乱跳的非常惹人喜爱。尤其是它们仨看到我们仨帮老母猪立起来的时候,它们明白了它们的老母有病,自己起不来,仨小家伙也时常一起用力想帮它们的妈妈立起来。老母猪非常明白,也就哼哼个没完,意思是说“你们仨不行,你们的心情我领了。”

猪的病恶化起来很快,这也许跟猪的寿命比人短十倍以上有关。长得快,死的也快。本来想着母猪慢慢会恢复过来,可情况越来越糟糕,以至于它的前腿无法站立,帮它翻身只是趴着,而趴着是无法把盆子放到嘴巴下面的。这就只好在沙土上做文章了,沙土的流动性太强,要在它身子底下垫上砖,才能把猪食盆放到它嘴下面。这个问题解决了不久就发现,它进食的速度很慢,而且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吃得很少很少了。猪食的构成就只好随时变更,由起先的白薯干为主改成豆子为主,以保证它的营养,否则猪崽说不定就没奶吃。

突然有一天,母猪不再能把猪食用舌头卷入食道了,我们都很沮丧,知道它根本不可能恢复了不说,离寿终正寝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还好,此时的三个小猪崽牙齿已经显露出来,已经开始吃一点煮烂的豆子了,可此时它们还是喜欢吃母奶。但无论如何对我们来说也是非常高兴的事,显然即使此时母猪死掉了,它们仨也能活下来了。

(三)
随着猪崽的快速长大,母猪的身体每况愈下,把它立起来已经没有意义了,那就干脆让它躺着吃。姐姐就把豆子与白薯干碾成的面粉做成很浓的粥,用勺子放入母猪张开的嘴的后面,以避免从嘴的另一侧流出来。这样,每天喂两次,每次一个小时,因为猪的饭量很大,咽下去又很艰难,非常耗时。为了让母猪多活几天,我们就不让三个猪崽吃奶了,把它们引入猪圈后把猪圈门关上,让它们吃煮豆子,它们就吃得津津乐道。母猪吃得越来越少,几天后它的奶开始上调,因为猪崽不再吃奶便不产奶了,我们就把猪崽放出来,让它们母子团聚。三个猪崽还认识它们的妈妈,用鼻子拱它,让它起来走走。我们看到此情此景,顿感悲凉,突然间我们觉得应该让母猪翻一下身,它很配合,但它只能是把两条前腿用力往头上抬,这样,我们翻它的时候就减少了阻力。母猪毕竟有一百多斤的体重,又不能抓它的毛,给它翻身就很吃力。我们想到了一个简易的办法,用一块木板,一边搬动母猪一边把木板插入它的后背下面,然后在木板下面插入木棍,等于杠杆的原理,这样,一个人往后拉它的后腿,一个人往前拉它的前腿,一个人撬木棍,三人稍微一用力,就可转动母猪了。翻到母猪仰卧的姿势,就让它这样呆一会,然后继续翻滚,用手一推就完事。母猪高兴地直哼哼。想想人睡觉还翻来覆去呢,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让母猪翻身呢?我们都在内疚。此后,我们每天给它翻一次身,让它在最后的日子里尽量过得舒服些,毕竟它给我们生了两窝猪崽,功劳还是很大的。加上天天琢磨着怎么让它活下来,它也非常配合,并用哼哼的声音感恩我们,我们也就把它当成宠物看待了。

我们发现这三头花猪崽特能吃,它们仨比上一窝六个黑猪崽加起来吃得不少。把捡来的豆子差不多快吃光了,也就到了该卖掉它们的时候了。本来我们仨都认为要留下一个猪崽自己养大,黝黑很快就要死掉了,没有猪,我们打猪菜的习惯就得改,那可不行,因为财路又少了一条。可这三头猪崽都是公猪,如果想继续养母猪下崽,就都卖掉,再到集市上买一头母猪崽。我们就只好决定把三个猪崽都卖掉。

村里人很多人想买我家这花色杂种猪,因为两个原因:一是上一窝买的黝黑下的崽长得特快,大家都知道这母猪属于好品种。二是全村人都知道这三个猪崽的经历,是我们三个孩子精心照料才活下来的。


(四)
在那如火如荼的文革武斗阶段,与人斗其乐无穷。人人斗得红了眼,互相撒谎给对方栽赃陷害,无比残忍,竟然有这么一家人如此照料一个瘫痪了的猪,那鲜明的对比、那巨大的反差,形成了一道耀眼的风景线,似楚河汉界,不是按照派别而是把人性与党性划得格外分明。

我事后仔细琢磨,发现非要买我家猪崽的几人多少都有心理创伤。虽然这些创伤与我家毫不相干,但他们认为,买了我们的猪崽,就在心理上有了点平衡,似乎自己也善良了许多。

有一家哥俩,大哥比小弟大很多,在小弟很小时父母双亡,大嫂就当母亲一样把小弟养大成人。大哥大嫂还给小弟娶了媳妇。一家其乐融融。文革突然降临,成立了两派,开始都说是保卫毛主席的造反派,两派的造反司令都找到他们哥俩要加入自己的一派。哥俩觉得得罪哪一边都不好,干脆一人加入一派。弟媳妇也建议哥俩分开,小弟不能天天跟着大哥,要自立,别让人家说咱没出息、长不大。

可没过多久,两派势不两立,由文斗发展到武斗。大哥就让小弟退出来加入自己一派,小弟不从还建议大哥叛变到自己一派,因为对方是打着红旗反红旗,表面上说是保卫毛主席而实际上是反对毛主席的一派。本来哥俩都是毛粉,可大哥一听就火了,想到把小弟抚养成人那么难,今天竟然跟自己过不去,越想越来气,一下子拢不住火便把鞋脱掉,用鞋底子扇了弟弟的耳光。弟弟耳边响起“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亲不亲,阶级分”的嘹亮歌词与口号便怒火中烧,抄起菜刀就朝大哥扑去,这是考验对毛主席是否真的忠诚的时刻怎能善罢甘休?大嫂立刻挡住,然后给小弟下跪,说:“小叔,看在老嫂比母的面子上,把刀放下,你忍心让嫂子当寡妇?”这才让小弟把菜刀扔下,但他被扇耳光的屈辱无法平衡,便狠狠地说:“从此我俩谁也不欠谁的了!从此一刀两段!我不认你这个哥,你也没有了我这个弟。”

我爸建议大家抓阄,谁抓到就卖给谁。猪崽的价格集市上是恒定的,都是15块钱一头。所以,卖猪崽的都是等猪崽一断奶就出售,猪崽不同于成年猪,不是按照称重算钱的。收购站收购的成年猪,按等级定价,一等猪每斤5毛9分。猪肉8毛5一斤,这是多少年都不变的价格,如同火柴二分钱一盒,固定的价格从我记事到我离开农村都没变。

天天戴着高帽挨斗的下台了的老书记站到前边大声说:“这三个猪崽跟集市上的猪崽是不一样的,是吃十头猪崽的奶长大的,所以,理应三头卖十头的价才合理。如果论重量,别的猪崽也就是七八斤,可我看它们仨有十二斤。所以,不能给15块钱,至少给18块钱一头。我出18块。”打从文革轰轰烈烈开始,他嚣张多年的个性早已荡然无存,每天像一个待宰的羔羊战兢兢地接受批斗,根本就不敢乱说乱动了。突然间又听到了他说话,觉得时光倒流了回去。文革的挨斗让他在文革前的一个流氓恶棍变成了一个有人性无党性的人,令大家惊奇。大家也明白:这不是在批斗会场,而是在我家,也就认为批斗归批斗,生意归生意,也就没人喊口号打倒他。不想出高价的就走开了。很快就有两人把钱递给我爸,他们三人就把三个花纹不同的猪崽按照各自喜欢的图案给抓走了,因为三头猪的大小和精神气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花纹。

按理说农村家家都有卖猪买猪的猪笼,就是一个长方形的筐,把猪放入筐里,然后侧挎在自行车后架的外侧。如果有两头猪,就一边一个筐,很平衡。即使一个筐子,农村人有的是力气,别说一头猪崽,就是一只羊侧挎都没问题,只是骑车时身子和车都歪着就是了。可谁也没想到,那位骑车功夫太差的,竟然不敢侧挎筐子,便把筐子放在车架子上面,这个马大哈竟然没有用绳子拴一下,只靠自行车后架上的弹簧夹子夹住就上路了。刚出我家院门一转弯,就听嗷的一声惨叫,猪崽刚好头朝下摔在地上。大家跑过去查看,本来是想帮忙而已,结果发现猪崽四肢颤抖不停,是那种不自主的颤抖。颤抖的频率和力度越来越小,不一会就因为严重脑震荡而断了气。我非常生气,把猪崽精心养大那么辛苦,可它就这么一下子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买主也觉得不好意思,再说了,如果这窝猪有个十个八个的,我再送给他一个也无所谓,可现在想送给他也没有了。妈妈说退给他一半钱,他说那没道理,然后他就把死猪崽带回家了。很快得知,他回家后把死猪崽架起来用劈柴给烧了,据说烧乳猪是名菜呢,但我们听到后感觉后背冒凉气。


(五)
猪崽卖掉后第三天,老舅来我家,发现黝黑已经奄奄一息,便告诉我妈,由他帮忙把它杀掉卖肉。我们家很多活都是老舅帮忙,他和我妈一起长大,特有感情。我姐、我和弟弟都说不让杀,父母考虑到这头猪是我们三个孩子打猪菜养大的,应该由我们三人作主,加上我们已经把它当成宠物,杀了它我们很伤心,也就不说话了。舅舅一看这情况,也就不再参与意见了。事实上我们三人都知道,黝黑有一百多斤,卖肉能卖五六十块钱呢。在那穷得叮当响的年代,五块钱就是大数字了。可是就是觉得黝黑为我们把三个猪崽养活了,功劳很大,杀了它于心不忍。村里人也猜测到了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我们家人的善良,有人就等着黝黑死掉后我们偷偷把它挖坑埋了后去找,然后悄悄挖出来吃肉。最了解我家的还属张兆兴,我爸的莫逆之交。

张兆兴傍晚到我家,问我们这母猪还吃不吃东西,我姐说:“打从小猪崽卖掉后,它就拒绝吃东西。两天过去了,它都没吃一口。它不张嘴,以为它没力气张嘴了,但稍微用勺子一驳,它就主动张开,但当你再把食物放入它嘴里的时候,它就立刻闭嘴。估计它非常痛苦,不想活了。可没听说什么动物也跟人一样因为活着太痛苦而自杀的啊?它哪里一定很疼很疼。”张兆兴严肃地告诉她:“你们要是不杀,而是等它死了埋掉,不论埋到哪里,都会有人带着狗把它找到,然后挖出来吃肉。再说了,给它一刀死掉,是帮它的忙。它活活疼痛而死,更难受,也更残忍。明白不?”

张兆兴几句话就把我们仨给说服了。爸爸说:“不能在孩子面前杀,你弄走好了。这么多年你对我们照顾很多,这头母猪已经把三头小猪崽养大了,三头猪崽卖了54块钱呢,这样,这头病猪就归你了,好好过个吃肉的年。”张兆兴立刻答应:“好!”然后,走到黝黑旁。我们仨想帮他一把呢,他立刻说:“你们往后退一下!”

但见他猫腰后用两只大手分别攥住黝黑的两条前后腿靠近爪子的部位,随着他“嘿”的一声,黝黑就被他甩了起来横躺在他的脖子后面与肩膀上。随后他稍微掂了一下,就把黝黑扛走了。黝黑只是哼哼了两句就一言不发乖乖地躺在张兆兴的身上离去了,给我们三个孩子留下了难舍难分的情愫飘在空气里。看着姐姐模糊的泪眼,我问她:“它的上世做了什么缺德的事而转世成了一头猪?不是搞过文化大革命吧?”

姐姐突然用手堵我的嘴。要是让人听到,说不定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就戴稳了。其实,我说完这句话后立刻想到了的不是运动中那些挨斗的人和他们的事,而是几天前发生的跟我家这头猪有关的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一位老太婆拄着拐杖到我家跟我妈聊天,当看到我们仨在帮助黝黑翻身时,她突然情不自禁地泪眼婆娑,用拐杖指着黝黑说:“我上世就没积点德?我这辈子怎么不是你?你说你上世都干了啥好事?”

我们听说她俩儿子和儿媳妇非常虐待她,孙子孙女也对她不尊敬,但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的悲惨故事很多很多,比如需要自己缝补衣服,可她眼睛不好,手还抖,无法把线穿入针眼,就求孙子孙女帮忙,孙子孙女一边瞪她一边帮忙,她还感激不尽。

接着她就问我妈:“你是怎么把孩子调教的这么懂事的?我可没少打我那俩混帐儿子啊,你说说你是怎么管教的!”老太婆不停地抖动四肢,嘴巴也颤颤地抖动。我姐脑子转得特别快,说话也快,立刻跟老太太说:“我们对母猪好,不是人们传说的我们善良到了孝敬猪的地步啊,你看,它要是死了,这仨猪崽没奶吃也得死。那我们仨一年打猪菜的劳苦就白费了啊。”听到姐姐这么一解释,老人似乎想通了,痛苦减少了许多,擦干眼泪,拄着拐棍离开了。

第二件事是我的玩伴。这小子那天找我一起去打鸟,看到我在跟姐姐弟弟一起给黝黑清理屎尿,然后放上干沙土。等我忙乎完了就跟他走了。他感慨地说:“难怪你爸不打你,你他妈的也太勤奋太善良了!竟然这么伺候母猪!我操!我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人!”

“我伺候母猪才多久?以前我也没挨过打啊?这跟母猪有何关系?”
“那你爸为何不打你?”
“因为我爸小时候没挨打。”
“那你爷爷为何不打你爸?”
“因为我爷爷小时候没挨打。”
“那你爷爷的爸为何不打你爷爷?”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听史光前表爷说他非常聪明。所以,他不打孩子。”
“扯蛋吧!打不打孩子与聪明不聪明没关系!你说孙履新聪明不聪明?”
“当然聪明。”
“我亲自看到他暴打儿子!按你的说法,那他也挨他爹的打,他爹聪明不?”
“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有名的大才子孙继之如雷贯耳,能不聪明?看来打孩子与有没有文化、聪明与否无关,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你别怪你爹了。”
“那往上导,得导到哪里?祖宗十八代?”
“不够!”
“别跟我扯蛋!等我长大后,我一定报复我爸!我不会孝顺他的,让他知道打我是要有报应的。过几年说不定我就可以报复他呢!”
“你打你爸?扯蛋吧!你爷打你爸绝对狠毒,但你爸不会打你爷。”
“他不打我爷但打我啊。”
“那你有了儿子后就别打你儿子了,代代相传到此为止。”
“那怎么可能?我爷打我爸,我爸打我,我不打儿子也不能打我爸,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嗯?我要让我爸看看我打儿子要比他打我狠毒得多,让他看看我的霸气!”
“啊,呸!好-你-个-混-蛋-王-八-蛋!”

我把一口唾沫啐到地上,骂完后抬头看天。初冬的蓝天白云不让晚秋,另我心旷神怡。但我还是绷紧浑身的肌肉,准备他暴打过来,这样就不会太疼痛。在那武斗成风的年代,男孩子打架斗殴乃家常便饭,我既然骂了他,那就等着跟他厮打一番。我必须把裆中央保护好,这是关键的关键,便立刻转动身子,待他的脚踹过来只能踹到我的腿上。可等了足有两秒钟,也没见动静,我赶紧一边看天上的蓝天白云一边用眼角扫他。吃惊地看到他竟然也在仰望天空,还四处搜索着什么,然后哈哈大笑着往家跑去,令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站在那里发呆。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答案。去上学的路上被两个孩子拦住,我不知何故,他俩突然间笑得东倒西歪,过了一阵子一位才停下来,眼里笑出来的泪珠还挂在下眼帘上。我以为村里武斗又有了新花样,便问又发生了什么扯蛋的新鲜事。他反而指着我问:“昨天你找没找到把屎不偏不倚刚好拉到你嘴里的那只鸟到底是什么鸟啊?”
“滚!”我吆喝道。

“哇!那混蛋的想象力还真他妈的丰富呢!”我自言自语道。

(六)
黝黑被张兆兴扛走的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还是一如既往地跑到外面去看它。到外面时才想起它应该早就被杀掉了,心里纠结一阵痉挛似的难受。突然间没事干了,感觉生活中少了点什么。那天我们三人谁也不说话,放学回家后就坐在大炕上发呆。黝黑没有了,三个非常可爱的花猪崽死的死,走的走,那俩没死的虽然都在本村活着,但互相之间再也谁也见不到谁了,该是多么互相牵挂着?突然想到我们长大后可不能天南海北地流浪而互不相见,一定在家乡守护着那几间土屋,互相照顾着就是幸福。

晚上,张兆兴兴冲冲地来了,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你爸妈在家吗?”的嗡嗡声把我们三人凝聚了的空气突然间炸开了,外面的大水缸里都在嗡嗡作响,那是回音。爸妈在屋里答应着,张兆兴咚咚咚地脚步声把我们三人彻底搞懵了。难道黝黑又活了过来?甚或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把我爸也卷进去了?可他的表情看上去是高兴的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仨不约而同地一起往屋里跑。但见张兆兴把兜里的一大把纸票子和钢蹦子掏出来放到我爸面前,大声地说:“我只留下了肠子和一点碎肉灌肠子用,剩下的全部卖掉了,还很顺利。钱整的零的都在这里,你自己数吧。我也不知道多少。”我爸妈赶紧说不行,说好了是给你家过年的,怎么给卖了?还卖得这么干净?人不能这么做事的!起码要提前跟我们商量商量啊。

张兆兴一摆手,说:“别提了,这事就我说了算。我今晚把肠子灌好,蒸熟后明天给你一半,我留一半过年。就这么定了。”说完就走。我大姐从小不吃肉,只吃素,一听说要给香肠就立刻反对。我二姐和我们哥俩也不想吃黝黑的肉,也坚决反对他把肠子送过来。看着我们四个孩子的诉求,我妈便说应该答应孩子们的要求,就别拿过来了。张兆兴还是不想放弃他的想法,爷爷便说话了。他说你就让这仨孩子早点忘记这猪的事吧!张兆兴对我爷爷向来尊重有加,他也就只好点头答应了。我妈便说我们家有很多白薯团粉,带回去灌肠子用。张兆兴说他家灌肠子用的东西都有。说完没回头就走了,把他带起的一阵风留给了我们。

我们知道灌肠子的过程很简单:就是把猪肠子翻过来洗干净,用两根筷子夹住,用手一拉肠子,就把原来肠子里面的肥油和没有洗干净的东西全部脱掉了,剩下一层薄薄的肠子皮。把团粉、碎猪肉与酱油、盐、葱姜蒜沫拌好,灌入洗干净的肠子皮内,两头系好,蒸锅蒸熟,便是香肠了。

我们全家默默地祝愿张兆兴和他母亲二人过上一个有香肠的新年。


(七)

后记:

(1)张兆兴与美女的婚姻

张兆兴跟我爸是莫逆之交的朋友,二人一生都没有红过脸。张兆兴自幼丧父,他母亲宁肯守寡也不改嫁。但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寡妇是极难躲得过被欺负的命运的。中国有“挖绝户坟,踹寡妇门”的说法,而“寡妇门前闲话多”是常识。她就装疯卖傻,也许是因为丈夫的失去而真的傻了,反正谁也搞不清她的傻是真是假。她天天拿着杀猪刀在家门口晃悠,娶不上媳妇的光棍们哪个愿意去送死?也就不敢打她的主意了。没想到这独生子非常独特,十岁时就长成了二十岁成年人的个头,而且膀大腰圆。等到成年,一座高个铁塔横空出世。我后来读水浒三国,总是要把他跟李逵张飞对比,看更像哪一个。他心地善良,特别喜欢帮助别人。而且喜欢对弱者打抱不平。他的胳膊比平常男人的腿还粗,二百斤的麻袋一抡就起。嗓门像洪钟,一声吼叫三里地外就听得清清楚楚。我常想,如果他早生两千年,百斤重的大刀随便抡,就跟常人抡杀猪刀似的。而且他连姓都不用改,找个卖草鞋的刘姓骗子,按辈份说是当朝皇帝汉献帝刘协他爷,简称“刘皇爷”,就这名字就够曹操喝一壶的。在中国传统帝王文化里,叔叔就是靠边站的货、舅舅不亲姥姥不疼的多余累赘。刘皇叔的名字想篡位都难,是自己把自己给骗进去了。而爷就不同了,刘皇爷,皇帝的爷,皇帝自己就得自称乖孙子。所以,我总是把张兆兴看成是“张翼德他爹”,跟着“刘皇爷”(刘备的爹)一起打过天下。

记得我跟他开玩笑喊他“张翼德他爹”,他便吼我,说我没大没小。其实我是真的佩服他那英雄形象和对人诚恳正直的为人之道。我家之所以从大饥荒过后不再怎么挨饿而且还有点零钱花,就是因为房前边打了一口井,可以种菜卖钱。而打这口井的力气活三分之一是张翼德他爹帮忙干的。所以,他对我家有恩。两家人也是互通有无,毫无猜忌的朋友,走的比亲戚不远。即使经历共产党“假、大、空”的多年洗礼,两家也没有过一点矛盾。

然而,这么好的英雄似的人物,由于没有爹,加上母亲半傻,就成了光棍。这也是我无法认同别人把他称为“鲁智深再世”的原因。鲁智深可是花和尚,而张翼德他爹可是正经八北的光棍,绝不与任何女人有染。

当真是世事难料,在他早已放弃娶媳妇的梦之后,突然一位媒婆找他,要给他说媳妇。他愣了半天,说:“大嫂你怎么了?我没得罪你啊,干嘛拿我穷开心?”说来也是,和平年代就是寡妇太少,他都四十岁出头的人了,谁家二十岁的待嫁姑娘会嫁给他?可媒婆说话有板有眼,这个玩笑开不得。

话说我有一同学跟我邻村,是初中开始的同学,他长得非常帅,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而且学习特别好,为人也好,就当了班长。有一天他跟我提起他姐姐,我轰的一下想起来了,一位跟他长得非常像的美女最近嫁到了我们村,要不是他提起,我肯定对不上号。那位美女是真的美,而且有文化,很聪明的人,就是文革来了得知大学不再招生了她才放弃继续读下去了。而且她见了人总是面带微笑。

这位美女的丈夫不知何故,突然因脑溢血而死亡,留下了个小儿子。这二十出头的寡妇自己作主改嫁。原先的丈夫是她父母做的主,她并不满意。公公是木匠,过日子又节约省钱,只有一个儿子,女儿都出嫁了,所以,家有两套砖瓦房,在那个年代两套砖瓦房格外令人羡慕。但儿子很一般,也不会什么手艺,身体还不好。这次她自己作主给自己找婆家。

别说他可以出嫁到任何村,就是不出村,也有不少年轻的光棍仅仅是因为没有房子而娶不上媳妇的与她同龄的高中毕业生。她丈夫死了,按照法律,房子的遗产就是她的。再说公公婆婆有自己的房子,没有道理跟她争。大家都知道,她找一个年轻有文化的光棍,她有挑选的条件,毕竟她年轻漂亮出众,口碑又佳。可她偏偏看上了比她公公小不了几岁的张兆兴!张兆兴是我们想当战争英雄的男孩子崇拜的偶像,怎么她也崇拜起张翼德他爹来了?

不说别人,张兆兴本人是不敢做娶她的梦的。但媒婆告诉他,是美女自己提出来要媒婆给她当介绍人的。

张兆兴跟她不是一个生产队的,俩人见过面倒是真的,但估计没机会说过话。一个在第一生产队,一个在第四生产队;一个住在西北,一个住在西南。双方不可能有过心灵交流。这也是媒婆问她为何看上了张兆兴的缘故。美女寡妇告诉媒婆:“嫁给张兆兴就不担心我这个儿子受到后爹的虐待。嫁给年轻人,虽然他会答应善待我儿子,可到时我自己怀疑他的真诚,即使他真的是属于爱孩子的管教,我也会疑心忡忡,这就必然影响俩人的感情。但张兆兴就不同了,他即使打我儿子,我都不认为那是他不爱孩子。所以,我就愿意嫁给他。而且老奶奶一下子变成了婆婆的地位,她也还是真诚到了傻的地步的好人,宁愿为儿子不受虐待而守寡终身,我都做不到,而她在那样的年代都做到了。我愿意伺候她。”

张兆兴听到这些话后眼角流出了泪。他妈妈一辈子的心血就是要让儿子娶个媳妇,哪怕有点残疾也认了,何况这么懂事这么漂亮这么年轻的女人,老妈听到后会激动地三夜合不上眼。可自己何德何能配得上人家呢?她的好意领了,但不能这么自私而断送了美女的前程。所以,这门亲事不能答应。

媒婆把话传过去,美女更加坚定了嫁给张兆兴的决心。如果娘家父母弟弟们反对,就跟他们断绝关系。

就这样,在我那尊重的傻老奶奶身体还算健壮时就亲眼看到了美女进入家门。他们后来又有了一个孩子。俩孩子自己都不知道不是同一个父亲的孩子。要是在战争年代,美女嫁英雄,是理所当然的。可和平年代,这就有点让年轻有文化的光棍们心气难平。但看到他们一家三代过着和和美美的幸福生活,他们也就认同美女的选择是有道理的了。

2.
张兆兴的故事很多,属于传奇人物。这次出差前突然得知他八十二岁去世的消息,有给他写个长篇传记的冲动。排在前边的故事,第一件就是让我想起了黝黑和三个花猪崽的往事。这件事毕竟与我有关。第二件应该是他破获、暴打奸诈狡黠、凶狠毒辣的老国民党员孙震的案情故事,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弱者打抱不平。如同张飞也用计,“张翼德他爹”竟然能破案!当时令人拍案称奇,更加确信三国演义里确有真实故事而非全部是瞎掰的演义。

但仔细一想,要说写有英雄潜力的人物,他还排不到第一位,第一位应该是我那痞子三表哥。我曾写过他的一个短系列,其中有《犯贱的女人》、《痞子玩狗》等四篇在我的博客里。有人问我的拙作中哪个系列写得好,我认为三表哥系列应该列在前边。别说我三表哥生在两千多年前,就是出生在1893年12月26日,那痞子不打下江山是说不过去的。想到他们,我就时常感叹:这和平年代埋没了多少英雄豪杰?!

我小时候喜欢称张兆兴为大叔的,可他不同意,让我喊他舅舅,因为他姐嫁给了我们同姓本家,搞不清是多少代的本家了。还是称“张翼德他爹”比较形象。他的故事就先写这一篇,以悼念他。人生在世也就是几十年,转瞬即逝。我眼前晃动的依然是英雄的他四十年前的铁塔形象、大红花戴在胸前的英姿新郎,怎么都跟老态龙钟的八十多岁老人对不上号,所以无法称呼“他老人家”。愿当年的美女现今六十岁出头的我学姐兼婶娘节哀!虽然在我印象中她还是吐气如兰丰姿绰约的少妇。她该为此生有机会当上“张翼德他娘”而自豪呢。

3.
我一直不知道黝黑得的是什么病,如同全国人民给毛主席开追悼会的时候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得的是什么病一样。好奇是无效的,因为没有人敢问红太阳得了什么病就突然死了。有一首红歌里边有一句是“红太阳最红”。直到看到李志绥写的书我才明白“黝黑”和“最红”得的可能是同样的病,最后都是舌头连吃食的能力都没有了。当年听说许世友给江青栽赃说是江青给“最红”翻了一下身“最红”才死的,而且在“四人帮十大罪状”里就明文写着“江青疯狂迫害毛主席”一条。我一直纳闷:难道这种病不能翻身?那当初我们给黝黑翻身是不是迫害了它?仔细回忆这段经历,还是断定这是党中央给四人帮栽赃陷害。即使我们不帮黝黑翻身,它也必死无疑。同理,即使江青不帮最红翻身,最红也不会多活几天的。这件事令我突然想起黝黑的一个儿子被烧成乳猪的悲惨,以及另外两个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凄凉。黝黑临死前肯定听到了儿子死亡的惨叫声,但黝黑此时能想到它另外俩儿子互相永不能见面的结局吗?

想不到也许心理更好些。可是,黝黑与最红二者的命运竟然殊路同归,的确是对黝黑的不公平,它没干过滥杀无辜的事,而且聪明善良,从没干过令人发指的蠢事。每当想到此,我都对老天爷不长眼让黝黑与最红得了同样的病并承担同样的痛苦而愤愤不平。

4.
老村支书叫孙仲文,邓小平上台后他恢复原职。我出国前回老家探亲,得知他突然瘫痪在床,由他儿子继位当书记,过程不清楚。他儿子是我小学同学,但比我大两岁,是个地地道道的小流氓。至于他当书记后干得怎么样,我没打听,再后来回国探亲得知他被巴子爷的大儿子给取代了。详情没问。巴子爷的故事,我旧作里有专文谈及。

Highage 发表评论于
好故事
fortlee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割烹倭寇' 的评论 :
俺可对毛秀全儿这个恶魔难有你说的宽容之心,问问Jews, 敢要求人家宽容Hitler吗?
guitarmanzw 发表评论于
好文好文,可惜不能流传来本土
加州花坊 发表评论于
人太胖了就不容易怀孕,是不是猪也一样?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谢谢楼下各位!我现在已经回到美国。为了不给网友们带来麻烦,我没有提前嚷嚷一下。谢谢朋友们的邀请,包括给我电邮的网友们。

很快写一个游记,以弥补没有见柏林网友们的过错。
石假装 发表评论于
哈哈哈,活灵活现像能看见似的。
现在5毛成了专有名词,那年头可真是一个定价的标准。那天我介绍工分的时候用了5毛,就有人称我是5毛的先祖了。
胪峰猎人 发表评论于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润兄文章总能让人很有回味!出差花三晚上来赶出这文章辛苦了!
林笑云 发表评论于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1666/200708/8903.html
能改造人的猪[报告文学]

估计王小波的特立独行的猪也是柴猪
林笑云 发表评论于
老阎善良人啊。而且不是不辩是非的老好人,难得。

张翼德他爹,10岁长20岁的个,但小时候估计还是比较苦的,不容易。媳妇有眼光,聪明。
happylqbmm 发表评论于
顶阎老的文章, 写的很细腻感人。
抱怨一下啊, 您来柏林也不来我这里喝酒,俺有点小伤心。
下次来柏林务必邮件通知,晚辈略尽地主之情谊。
颐和园 发表评论于
谢谢涛哥在异国他乡辛劳码字。黝黑的故事写得非常细腻动人,中间穿插了一些童言无忌的话特逗。张兆兴大叔的故事相对来说写得糙了点,不过也同样好看。喜欢读您写的那些童年往事。
mrscw 发表评论于
俺笑得不行,“种猪是WM党第一批党员”。 阎先生幽默感无处不在。
sweetgrape 发表评论于
写的很好,特别喜欢下面这段话,可以说堪称这一篇的精粹

>黝黑没有了,三个非常可爱的花猪崽死的死,走的走,那俩没死的虽然都在本村活着,但互相之间再也谁也见不到谁了,该是多么互相牵挂着?突然想到我们长大后可不能天南海北地流浪而互不相见,一定在家乡守护着那几间土屋,互相照顾着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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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肪豆 发表评论于
喜欢这个故事,谢谢分享。
zhonghuaren 发表评论于
欣赏了。一个typo:也是我家球后的一点收入。

山羊当宠物养(据说山羊比绵羊智商高很多),是可以训练撒尿的,拉屎困难得多,不过有不少养山羊同好成功的报告。俺家现在养着山羊白雪公主和她的两位小白雪,冬天里俺四处打羊草。
reader 发表评论于
回复割烹倭寇的评论:

"我们很多人比他幸运多了".

那您就讓老毛“幸运”多幾次好了!
我們很多人常常“被代表“, 習慣了!
割烹倭寇 发表评论于
回复润涛阎的评论:
老阎,对不住啊,看你回复,突然悟出你其实对老毛和你家的猪有一样的悲悯之心。虽然你坚信很多人的不幸和老毛有关。但是我觉得你早依然放下心里的仇恨了,也许对他更多的是悲悯。从世人角度看,老毛的个人家庭情况是非常不幸的。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他极度的权力,却剥夺了他家庭的幸福。这个角度上看,我们很多人比他幸运多了。
润涛阎 发表评论于
谢各位细读长文。我是在德国的柏林花三个晚上写的。

也许slow quick先生说得有道理,我倒是住在池塘边,青蛙很多。我没吃过青蛙,那时候竟然不知道青蛙是可以吃的!我们那旮没听说青蛙可以吃,直到我来到美国发现中餐馆里有青蛙肉,才追悔莫及。但到了晚秋和冬天,青蛙就不见了,到地下休眠去了。母猪瘫痪可能与营养有关,但舌头都不能用了,估计是最红一样的病。

最近很多热闹,奥运会、北京大水、谷开来案件、江苏的市民不再惧怕暴力维稳而闯进市政府。德国的旅馆里有中国电视节目,有英文字幕,是免费提供的,跟美国的cNN一样。出乎意料。看了介绍许国国王的墓葬之谜连载,很不错的节目。

谷开来的案子最终还是提到了薄瓜瓜,绕不过去的。但胡锦涛不会在他下台前审理薄熙来的,要交给习近平。习近平如何处理薄熙来,是难办的一桩。所以,很多支持习近平的高官一定尽力让薄熙来案件在胡锦涛任内解决掉。但胡锦涛一定千方百计地拖下去的。
reader 发表评论于
黝黑与最红二者的命运既是殊路也不同归。
黝黑死前死後都有益於人。
最红死前有害於人,死後又被制成臘肉。
enjoy-bob 发表评论于
养心养脑...喜欢!谢谢! 天下的人性是一样的, 平凡与不平凡就在自己的心里. 对事物的认识和理解,阎兄胜人一筹.
slow_quick 发表评论于
你家黝黑有些像我养过的一头黑母猪。它个子很小,只有八十来斤,但头一窝就下了13个崽。一头最小的老喝不到奶,两天就死了。小黑母猪奶水很旺,那12头小猪也能喝,长得很快。小黑母猪可能是入不敷出,产后几天就瘫了,但奶水还照样旺。可怜天下母心!我那时连豆饼都弄不到,就到处抓青蛙,每天煮一锅喂它,两天后它居然又站起来了!

我想你家黝黑和我那头小黑母猪都是产奶心切、入不敷出缺营养吧?豆粒儿不够,青蛙煮烂了连肉带骨的,蛋白质加钙质,那才管用!
割烹倭寇 发表评论于
1893年12月26日是老毛的诞辰日么?呵呵,还烧乳猪嘛的。。。希望老阎放下了旧日仇恨。老毛有罪也有功。变花样儿骂人过嘴瘾。(我猜老阎家乡在京津当间略偏天津一侧)别记仇了。感觉老阎性格上受爷爷的影响多。父母反到是心里都明白嘴上不说的厚道人。
润涛阎的弟弟 发表评论于
读涛哥哥的故事就是过瘾。顶
helloworld1000 发表评论于
你们一家人真善良,对一只猪这么好。她真幸运。
syw 发表评论于
最喜欢读阎先生小时候的文章。
woomaa 发表评论于
感谢老阎。
1。现在知道5毛为啥蠢了。
2。以后轻易不能乱翻身:人民翻过身,遭罪。 最红也翻了个身,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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