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 五、成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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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天的上午。梁芝在饭厅餐桌上斩荠菜、青菜和肉,伴和,包馄饨。天熊姆妈不放心,在旁边看,怕斩得粗、不挤干、不放蛋清,怕弄成乡下人的味道。对梁庄仙人村的态度,她和女儿是一致的,一味瞧不起,生怕沾上 。具体对梁芝这个人是认可的,相信的,久而久之将离不了她。 餐桌和六把椅子是柚木的,把手和腿脚雕花,深沉典雅,客人初见,无不喝采。这是弄堂里外国人在解放时回国,就地贱卖的,梁廷去买了几件。还有雕花的餐具橱、小书桌、弹簧大床,放二楼了。结婚时买的西式柚木家具,跟它不能比,有的就丢了,如餐桌。有的移三楼,如天晶房的大床和独脚方台。有人打铃,梁芝举起手要去,姆妈制止,自己去开。上海人习惯,进出都是后门,尤其是熟客。来人是个小胖子,叫她伯母,是天晶中学的同学,戏剧学院的。姆妈糊涂道:“天晶好像在家吧,你上去看。”梁芝来说不用看,她出去了,说不回家吃中饭。来人沮丧。那年头住家没有电话,马路上没有电话屋,更别说手机,友人来访都是突袭击,碰不着是常事。(梁廷的住宅电话是文革一开始被拆去的,他大摇其头:“怕老百姓做特务!”)姆妈让她进来坐。本是很熟的,梁芝洗手,泡上茶来。姆妈道:“桃子,我有一阵没见你了,有什么事吗?““毕业分配的事呀,最近风声紧了,天晶说什么没有?”“雷打了几次了。”“这次雷响,恐怕是真的,要来暴雨了。这种事情,往往这样,等得疲了,不相信了,突然来了!”“没听她说。整天不见个人影。”“哦,她在忙什么呢?嗯,那朋友在谈?”气恼道:“不谈了。”一惊道:“已经不谈了,真的?被我说中了!”一愣而狡狯道:“你看得准,你怎么说的?”“家景差太远,不配么!”桃子上了圈套,和盘托出。天晶带她见过小夏,她觉得太拘谨,书蠹头,看不出什么魅力。小夏是宁波人,太爷爷在上海海关做,爷爷做学徒做到五金店老板,在南市自家造了房子,爷确实是交大的,读轮机,因为怕分配去外地,爷爷又要他管公私合营的店,毕业前一年退学去店里的。现在很落魄,本人是私方代理,算资产的,成分不好,工资革去了。小夏娘是56年才工作的,小工资。姆妈眼瞪大大的,竭力平静道:“房子有没有?”“哪有什么房子!还住他爷爷的房子,倒是新式石窟门,有卫生的。只住一间,还是底层的,潮湿。原来有几件红木家具,被抄走了,还说什么!所以我说不配。““他外文好。”“我听说了,天晶就是看中他有才。”“有过一个高个子,挺神气的,天晶讲是干部子弟。”“也是同班的,爷是华东局处长,南京的伯伯还要了不得,行政八级。这人我没见过。”“我见过,这儿来过。”“他和小夏不对的,红五类,神气啊,有户头了。”梁芝人细心,一直尖了耳朵在听。打字机就是因她传话而起。姆妈吩咐先煮一碗馄饨请客,她只好去厨房,听不了壁角了。桃子道:“伯母,那我是不是替天晶物色一个?我们学院也是几届学生在荡着等分配。”“好啊。”“有什么要求?”“比姓夏的好就行。谢谢你了桃子!”她实在感激桃子。桃子走后,她突然急了,等不及到中午,一人出门了。乘车到她妹妹陆一亭家,谈女儿的事。一亭听清,说天晶不懂事,骄且娇气,将来有得吃亏。一亭是大学教员,聪明能干,天晶重视她的。她说天晶来谈起一点音头,吞吞吐吐的,原来顾虑在这儿。劝阿姐讲话注意,不要搞僵,“照现在形势,恐怕大学生都要去外地,真是要好,你就管不了,顶多回上海没有同住的房子。你介大房子给谁?一个女儿!“一亭说她今晚就去找天晶谈。下午,姆妈又去姐姐陆一湖家。那两口子也意外,一湖说明晚来教育天晶。要轮番轰炸了。 天晶的特点是懂事,重视亲戚关系,很会做人和讲面子。梁廷和丈人家是有点矛盾的,那边若是有时看不起梁家,梁廷是不客气要回敬的。天晶把小矛盾扩大,在家闹闹嚷嚷,骂太平山门,弄得姆妈无话,父亲十分高兴!(其实缘由是外公外婆有老的传代思想,儿子孙子也都有出息,不把她当第一宝贝。而大姨、小姨和她没矛盾)天熊是不管这些事的,说及外公家和别人家,总是称赞人家,贬低自家,好像天下他最客观、最不小家子气,是另一种作派。 天晶有此脾气,后来是多面发展成功,反而继承了父的排场派头,成一家之长,对同辈小辈和乡下多有热心帮助,此系后话了。姆妈回家,心已平静。见了女儿,没说什么。背人告诉梁廷,把他吓了一跳!而这时姨一亭已上三楼,关了门和天晶喋喋不休的讨论了••••••次日晚,大姨一湖和姨夫又登门造访。姨夫和父子俩喝茶、吹牛,大姨拉天晶楼上谈话。从此,天晶变得灰溜溜的。走进走进,面无表情。小夏不再上门。没料到以后几天发生的事,把此事冲得无影无踪••••••这天梁廷下班回家,把包扔在门口,坐沙发上抽烟,脸铁青,很疲乏。姆妈不看山色,挥手劈空气:“少抽点吧,马上吃饭了。”天熊觉察,上前道:“爸,厂里有什么事吧?““嗯,好像气氛不对。下午来外调的人很凶,厂革会的人陪着,也威胁我。”姆妈道:“你老是神经过敏,外调人谁不是凶神恶煞!”梁廷摇头:“他们话里不详。”天熊马上想到乡下长庚的话。 当夜儿子把爷从二楼请到三楼,关门转述仙人村支书梁柏芝的话。梁廷让他重复几遍,十分重视:“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家人都有感觉了,次日晚齐集客厅等他回来。梁芝站在门口,后来站到弄堂口。他稍晚才到,进来即碰上房门,对众人扫视一过,目光炯炯道:“你们做个思想准备,今天专案组叫我,对领袖像下跪了!”看看天熊,又道:“下跪是敌我矛盾。” 天晶第一个反应,跳起来嚷道:“他们浑蛋!你犯什么罪了?明天我去吵,我不怕的!”姆妈讲废话道: “岂有此理。”梁芝附和:“真正没理讲了。”天熊道:“不怕它。” 梁廷对子女的态度满意,叫他们先吃饭。可是谁还安心吃得下?梁廷让拿来白酒,倒杯里喝,说几件罪名里,转台湾信最麻烦。他再三交代了台湾发出的信的内容,不过几行字,问乡下爷娘的情况。这下牵连的人多了。梁廷叹道:“今后事难测了,你们要相信我,不会隐瞒什么连累你们的。”因为命令他跪下的人说:你这样害了家人,子女也完了,你忍心吗? 姆妈道:“谁不相信你!不相信离开这个家好了。”天熊道:“没这事。”天晶说她明天去爸的单位了解情况,天熊说不妥,梁廷道:“你也问不出事。”第二天,完全没事。 第三天,情况又有些不好。梁廷回家述说。天晶不在家。问题是将会发生什么,天熊沉思道:“有些时候,有的措施,是已经定下了,先缓缓,是为了骗口供。“梁廷点头道:“是啊,我们没法知道••••••唉,你有没有写过日记,或笔记,零星的感想?““不,我从来不写。”“天晶呢?”“不知道。”“要通知她,有就弄掉。”“是。” 门铃响。又没带钥匙!准是天晶。梁芝去开门,一人回来,说没人。前面的铁门砰砰地敲响了,很惶急。梁芝从走道冲去开门(朝南的铁门里是三十平米的院子,有个凸出的门庭。前大门后是上二楼的宽大扶梯),随即听来人在铁门内叽叽喳喳说话。 梁芝说是有急事找天晶的,于是请进来说。两个女孩,确是大学同学,来过的。说已开始填毕业去向志愿表格,军宣队小张知道天晶没跟小夏报在一处,要陷害她,送她去西北的甘肃。毕工组的人透露的,很紧急了。(反正都去外地,照顾恋人分在一起,是难得的人性化规定) 大家被旋昏了,祸不单行。梁廷道:“军宣队为啥要害她?”女生红脸道:“那当兵的坏透了,一直盯牢天晶,说天晶跟他就能分在上海,天晶不睬他—“梁廷道:“到市里去告他,无耻!”女生说天晶也这样想过,可是没证据,两人间的话,还会反咬一口。 只有天熊想不通,军宣队做这种事?他有上海户口?出口道:“要么工宣队?”女生道:“军宣队。”这时天晶无声无息从后门进来,梁芝惊叫,于是女生拉住她再报告一遍,追究道:“你跟小夏怎么回事啥事体不开心啦?“天晶极烦恼,对姆妈瞪一眼。姆妈脑子被搅乱,避开脸去。三个人坐到一边去议论,大量的信息,真真假假。这边冷场了,家人互相对看,没话。三个人站起了,要去学校,天晶说她要住校了,几天不回来。姆妈声音颤抖:“那你,你怎么办?”“我到甘肃去!”梁廷看看姆妈,道:“你的事体,你自己决定吧。”女儿哭了:“谢谢爸爸!”再看姆妈,姆妈缩在沙发角落,垂下头,流眼泪。梁芝在旁边,心跳得难过。三个人走了。天熊想起问她日记的事,很不情愿地,还是追出去了。到车站,没见女生,却见有对男女在梧桐树后兴奋地密语。似乎眼熟,绕近看,是天晶和小夏。二人见是他,脸色难看。天熊三言两语,传达爷的关照,回身就走。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进了弄堂,喊出声道:“搞鬼啊?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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