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如何思念家乡
今天那本量子物理读得我云里雾里,就搜索电影放松神经。无意点击了《盲山》, 听到陕西方言,很高兴。 然而,熟悉的关中景色和方言,没有带给我故土的亲切,反而是深深的悲哀和绝望的窒息。
四川女大学生白雪梅以为自己找了份工作,但喝完水后,一觉醒来,却被拐卖到了陕西一个山村里。她一切的反抗都是徒劳,因为村里人不仅是文盲、法盲,也是流氓。“公公婆婆”合力按着她,协助儿子强奸,以早点抱孙子。她偷偷把求救的信一封封交给邮递员,邮递员却把信交给了她“丈夫”。最后还是一个孩子把信寄了出去。当两名四川警察和父亲终于来救她的时候,村里人又一次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包围了警车。警察虽然手里有枪,但也只能把白雪梅重新交还给如狼群一般的村民,因为他们清楚如果不放弃,自身性命恐怕也难保。
这是我第一次对代表着国家机器的警察产生同情,在那一刻,枪杆子里面出不了政权,即使用枪和村民的锄头对峙,警察依然是弱势群体。
有人说电影是虚构的艺术,但这部电影却唤醒了我很多真实的记忆。没有经历过文革的武斗,但我看到过村头的血,那是两个亲兄弟雇佣两卡车地痞流氓互殴留下的。这件事我到现在都没想通,因为我们家和那两家经常来往。两兄弟看上去都很温和,我还常和他们的媳妇聊天。
村里有没有被拐卖妇女,我不清楚,但经常听到草垛背后传来女人的哭声。打老婆是村里男人树立自己“爷们”形象的重要手段。 很多年不愿回家,因为总是看到听到心烦的事。大年初一那天,我在家书都看不成,因为我的邻居从屋子、院子、到门口,都拥满了赌徒。 当女人找自己男人吃饭的时候,就听到男人的起哄:“连你家婆娘都管不住?害得大伙连牌都打不成,真扫兴!”很快,就听到男人的打骂和女人的哭声。
俗话说,女人吵架后总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回娘家诉苦常是首选。娘家人很快就带来一帮人,小两口的战争就迅速升级到两个家族的武力冲突。我家对面那个老太太,嫁出去的三个女儿全都搬回来。三个女儿都离了婚,跟娘家人的“出面摆平”肯定有很大关系。
如果说贫穷和愚昧是所有这一切纠纷冲突的根源,那为什么高等教育没能给白雪梅幸福?是因为她急于找到工作,以帮助供她上学而贫困的家人?
不由得想起自己刚毕业的时候,去了很多人才市场、招聘会,人家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有没有西安市户口?”
找不到工作的我,在外院操场上垂头丧气地踢石子,碰到了去打水的Susan。 我在英语角认识的她,到现在都想不起她的中文名。她立刻叫我和她去南方。 她在东莞已经工作好几年了,在外院的英语进修结束后,马上回原来的单位。她说:“你英语这么好,还发愁找不到工作?南方经济发达,工作特好找。”
刚到东莞,那一座座现代化的厂房让我对未来充满希望:这和我落后的家乡就是不一样。她说的没错,我还没来得及为工作买新衣服,第二天一早就被她的客户叫去面试,董事长不仅留我一起吃午饭,还让司机帮我把行李搬到厂里,下午立刻上班。虽然Susan也羡慕我运气好,但我在高兴的同时,却对这个新环境充满畏惧。我可能是厂里唯一有本科学历的员工,订单很少,我的翻译工作也就很轻松。董事长的器重,让经理见了我,都对我很客气,所有这些招来了经理助理的嫉妒,只有初中学历的她,害怕我抢了她的饭碗,想尽办法地整我。厂长申请我做他的助理,以把我从经理助理的眼皮子底下救出来。我很感激他,但出了办公室,跟他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因为他那漂亮能干的老婆已经向我投来“关注”的目光。我的工作性质和其他部门没有任何冲突,很多人一见到我,就让我给他们讲新故事和笑话,有的还叫我唱日语歌。但我很寂寞,心里的烦恼不敢说给任何人听。老板是台商,全封闭管理,每个月只放一天假。放假我也没地方去,连厂门都不敢出,闷在集体宿舍,常常听到又有打工妹死在出租屋。
终于联系到了以前在英语角认识的Jack,就想去他工作的深圳看看。在深圳吃完午饭,他说要去黄埔办事,问我是自己回东莞,还是跟他走。虽然跟他不熟,但好不容易出来的我,当然想继续跟着他玩。到了黄埔后,天已经黑了,我突然一阵害怕:“天哪!我这是在干什么?跟着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瞎跑一气,他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还好,和他那个同学吃完晚饭去酒店后,他俩住一间,我独自住一间,这让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睡觉前还是反复检查门锁。
第二天去玩时,Jack叫了三辆摩的。我刚一坐上去,司机就狂奔不已,被吓坏的我想要蒙着他的眼睛,但怕出车祸,也没胆量跳车,只能盼着Jack赶紧来救我。谢天谢地,Jack追了上来,对着司机吼:“你开那么快想干吗?赶紧停车!”
他同学也追来了,擦擦额头的汗:“好险!两个大老爷们,保护不了一个小女人!”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司机拼命加速,但我知道当时摩的司机的犯罪率不低。如果那天我单身一人,是否会有不幸降临?
在黄埔吃过午饭后,我和Jack坐上了回深圳的火车,我在东莞下车,挥手道别之后,虽然后来和他失去了联系, 但真的感谢他不是个坏人!
回到厂里不久,我就辞职。离开东莞时,那一座座厂房没有让我兴奋,而是感到沉重,感觉像集中营。这段血汗工厂的经历,让我对工厂的环境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和排斥。我忘不了车间里那些十六七岁的打工妹,连续加班,被机器割断手指后,不仅没有赔偿,反而失去了工作机会,只能再次回到贫穷的老家。我也回到了西安,但只呆了一个月,就跑到北京,在北大未名湖边住了一个月,冻得发抖的我,认清考研是不现实的,必须赶紧赚钱,就去了上海。毕业后的那半年,对未来憧憬,却又对社会害怕的我,先是南下、接着北伐,最后还是在南方呆了下来。那时候,我随身携带一把小刀,睡觉前总是检查门锁。谢天谢地,我没有碰到坏人,也没有被拐卖,但回想四处奔波的过去,还是感到一阵阵后怕。
最后一次冒险,就是同意Jeff给我办未婚妻签证的提议。出国前,我一个亲戚先看了Jeff一眼,又担心地看着我:“万一他打你怎么办?你在美国那么远,没有娘家人给你撑腰啊。”
我拍拍她的肩膀,哈哈大笑:“我不需要娘家人,美国政府会替我收拾他的。如果挨打,我最多受点疼,可他麻烦就大了,不仅可能会坐牢,即使刑满释放,那个犯罪记录会永远成为他的污点。他那一巴掌,最多毁掉婚姻,让我重新自由,但毁掉他的,却是一辈子。”
仅在家庭暴力上,美国法律的公正让我心存感激。Jeff 是美国公民,但如果确认他打我,美国警察会毫不犹豫地给Jeff这个同胞带上手铐,保护我这个在美国举目无亲的外来妹。这和《盲山》中我那些老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除了那个孩子,村里人齐心协力,使白雪梅被拐卖、强奸、虐待。这种群体性的自私、冷漠、麻木和残忍,叫我如何思念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