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 十二、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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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熊他们走上外公住的三楼,果然是明明,若不是停课二年,陆明蓉也是上高中的大姑娘了,三个阿哥,一一叫过,笑道:“刚才可把我吓坏了,现在心还跳!我先到前门,看见一车书踏出来,我回身就逃,以为又抄家了!心想二姑家才抄了,小姑家也来了?我躲在远处看,有个老太太也看着你们,很奇怪。我想只有去大姑妈家了。临走去后门张一张,却见爷爷在后晒台浇花。我想他怎能这样悠闲,就叫他了,不敢大声嚷。他还认出我了,让厚信来开了门。天熊哥家不是有电铃吗,你们不按一个?“ 厚哲道:“不能按,现在野小鬼多。” “楼下让人啦,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 明明是外公小儿子的大女儿,陆有泽是三朵金花,他是外公家唯一的共产党,还是中上层的。当年中学生时就偷偷跟人去延安,天熊姆妈脱下金戒指给他做路费的。一直发展顺利,文革才倒霉。人在军中,思想未免有点左,老有秘密公干,不大在家。从前去北京玩,天熊爱住纺织工程师的姑妈家,晓风和厚哲住大舅丁有润家,他是中科院某新兴材料的所长,家里房子大。 明明说她来有两件事:她伯伯人已自由,恢复工作了,想了解外公的生活状况,是不是还上北京他家去住,好久没见外公的信了。她爸还监护着,情形已有松动,据说没大问题,或者压根儿是莫须有的,目前缺少有力的人通关节。她妈得知一个老战友调上海驻军当什么部长,希望他能出出力,找找上面。 外公又喜又悲,毕竟是儿子,时刻挂念他。可是小儿子还关着,不知到何时!想了两夜,决定自己房子没说法前不离开上海:原先那个造反司令部被人砸了,房子已经军管,门口有士兵站岗。据吕均说,若是首长或军事机关看中,讨回房子更渺茫了。可这是当年借了钱才买成的私房,自己要老死的地方!心里难受,怎么也豁不开。 明明就住在外公房里了,住三天就走了。厚哲张罗小菜,忙得没闲空。明明来二姑妈家吃饭,天熊让她带信件给詹叔清,说父亲的审讯压力小了,释放的前景仍看不清。明明一人去找过那战友部长了,拎了北京土特产,结果废然而返。大院的警卫很凶,不让进,部长是否住这儿也没弄清。她又不敢亮父亲的名字。走的时候不甘心,拜托几个表哥想想办法,只有天熊答应。大家看了明明带来的一本战争回忆录,有陆有泽和卢志健合写的一篇文章,天熊道:“你爸是后来四野的,不该有问题。现在是四野的天下。”晓风道:“对啊,找林主席么。“明明道:“可是解放后爸归别人管了,上面就是怀疑他投靠了别人,才这样。”厚哲摇头:“复杂啊。“ 天熊跟云鹏说起这事,云鹏热烈赞成,说至少要试一下才死心,好比石头已经滚到谷底,还怕什么。天熊觉得有理,决定去试。晓风害怕,厚哲认为不妥,但都有好奇心,一起去了。云鹏最熟悉上海地理,不看地址也知道在平和坊,二级禁区,好像离军队后勤部近。他带路到达,弄口那三字改成红漆备战坊。看来里面房子全军管了。铁门大敞着,有小车进出。四人才靠进,持枪的士兵唬起脸让他们走开。云鹏雄纠纠说寻卢志健卢部长的。士兵要看证件、介绍信,说没有,天熊上前说理,嗓门也大。门房后转出小头目,问明后道:不是说老战友儿子有假,但没证明不能进。天熊说那你跟我们同进去好了。僵了好久,打电话进去,卢家让进去,于是填会客单,扯下半联,还留下云鹏的有照片的学生证,才放进门。 弄内是一式的几幢英式小洋房,斜顶的乡村别墅,木窗百叶窗,简朴陈旧,没有军事味。卢家门前有个胖女人站着,瞪眼问找老卢干吗,众人看她像佣人,说是战友儿子。女人一口外地话:“那进屋等吧,我家老头子还没回来。“原来是夫人,忙献上明明的果脯茯苓饼,女人接过,领他们进去。穿过只有大饭桌的餐室,在靠花园的会客室坐了,是硬木扶手椅,围着铺白布的大菜台,可以开小型会议。贴墙有沙发,再无其它家具,干净得像旅社。墙上有彩照伟人像,领袖和副领袖,都是穿士兵军装的,两个一般大,并列的,是这儿特色。领袖是慈详的,老婆婆相,另一个不对了,目光很凶,浓眉下严厉地看着每个人。 夫人旁若无人的坐沙发,从茶几下拖出个红色电话机,搁身上拨圆盘:“找郑大夫。哦,是你吗,我是余三珍啊,卢部长的那个,老郑,我人又不舒服了!明天下午我坐车来看病,老时间行吗?把内科李主任也请来,他休息?我可以用小车接他的。什么?我的病不要紧,我怎么感觉很不好!谢谢,唉,你那房子的两调弄好没有?为什么?没问题,我来跟房地局讲,那局长怕我家老头子的,真的,去年老卢一点小病住院—“落地窗门砰地打开,吓人一跳,从花园闯进个大孩子,浑身是泥,嚷道:“妈你在家?叫我好找!讨一块钱,我要出去吃冰!“ 夫人道:“干啥呀!家里水果成筐的,吃不完烂掉,兴什么花头!”天熊想起那回忆文章,急行军,几天饿肚子······儿子居然发嗲,摇娘的胳膊,娘无奈,掏出一元给他。马上又冲出个男孩,长得很像,伸手道:“也给我呀,他有我没有?”夫人再摸钱,叹道:“没出息,都十五、六的人了,只知道吃、打弹子!看身上脏成啥样。“二人齐道:“爸不准我们出去,家里有什么可玩的?” 儿子指指客人,夫人道:“找你爸的,林妈呢?叫她倒茶。”儿子发现有果脯,争起来,夫人夺过一半,上楼去了。男孩笑道:“你们会打玻璃弹子吧,一起玩玩,我们场地好,输赢怎么算,随你们。”天熊们惭愧说不会。儿子失望而去。林妈下楼来了,瘦伶伶的刮骨脸,围着白围兜,抓几个杯子在手,看着他们,看他们配不配喝茶、配喝什么茶:“你家几个都是寻卢部长的?”众人说是,说不必倒茶了。林妈道:“吃点茶又不万难“,但并不动手。 天熊灵敏道:“你是啥地方人?像长泰的。”林妈生动起来,笑道:“我是长泰的,你怎么晓得?”云鹏道:“我们都是长泰人,你在长泰哪里?” “我是沙庄巷里。” “我们是西门外梁庄。” “哦,我知道的,有条大河。我家村里有两个女嫁在梁庄的。呵,碰到同乡人了,你们是老上海吧,乡下口音一点没有了。你们看我有没有?我来上海也十几年了。那卢部长太高兴了—“ “为啥?” “咦,他是长平人呀,贴邻的,等于是同乡。”她索性坐下,四十几的薄嘴唇女人,说个没完,只见嘴巴翻!说她每年回去一次,回来带土产,她哥在城里食品公司的,糟鸡酱鸭都能买到,卢部长喜欢,连月饼、黄酒也要吃家乡的。说说就不像话了,痴笑道:“你们几个学生子,人挺神气,还没对像吧,我要有女,就给你们。“ 四人打哈哈,皮笑肉不笑。 云鹏道:“卢部长是陆军部队还是警备区部队?是空四军还是东海舰队?”林妈紧张起来,天熊道:“这是保密的,我们不要去问。“林妈缓和了。天熊道:“他夫人说他现在管房子。”林妈道:“他管部队供应,军管的房子,也是他管,这要他的命,很吃力的······卢部长他老仫,也是大老粗,跟我差不多。不,还不如我,我识几个字的。她怕我的,你们信不信,在这家里她只怕我一个,人呢也是好人,就是猪啰脾气。在街道工厂挂个名,拿份工资,从来不上班的。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举着老头的招牌。儿子是好的,不在外面打架的,平和坊好几个皮大王外面出名的,拔刀子的,地方上谁不怕?老头子么,脾气倔,谁得罪了他,今后理都不理。跟他讲话要看他脸色的,眉头一皱,就不能讲了。不过他看得起乡下人的,村里人来他都接待。文革前有个老地主来—小时给他家放牛的—他挺高兴,请老东家吃饭的!你们想想。“想起没上茶,自责一声,不一会用托盘送来一个壶四杯茶。厚哲赞赏这细白透明的白杯,举起来看杯底:“果然是好窑。” 林妈道:“这东西好?洗破几个了,两角钱一个买来的。”厚哲吃惊:“哪里有卖?”林妈道:“部队里呀,内部供应。你们可吃得出,是什么茶?“几人道:“乌龙么。”惊伢道:“你们来事,还就你们报得出,老吃客!家里茶叶分几等的,这是最好的。一般年轻人来,都是他部下,我顶多倒白开水。这是产地老战友送的,说只供应中央首长,他还轮不到吃。可是老头子吃不惯。你们今天是中央干部呵。“连忙感谢,细心品味。晓风和厚哲是行家,说这是武夷岩茶,确实是好。云鹏连吃几杯,又看桌腿,厚哲道:“餐台是柚木的。椅子不是柚木、不是红木,是香红木,民国的东西,不错的。”林妈说家俱原在省城的,工作调来上海,用火车运来的。楼上还有许多,每月才几角钱租金,这桌子是三分钱,几年后就算自己的了。原来是国民党大好佬的。又说自己如何舒服:“就是洗几个人衣服烧两顿饭。每天的新鲜菜由部队伙房送来,比菜场上的好多了,豆腐自己磨的,猪自己杀的,鱼自己养的。水果是部队免费送,来不及吃。你看这壁炉,冬天烧的柴火、木屑,部队送。地板上蜡,来四五个当兵的,我只要旁边指挥—“小车喇叭响,“他来了!”于是去开门,说有客。 卢部长诧异地踏进会客室,高大体形,头像个大菜瓜,布军帽小,歪在上面。布士兵服穿在身上没样子,像厨房的伙夫。四人恭敬起立,叫卢部长卢伯伯。天熊简单说明。部长很意外,转过神道:“哪一个陆有泽儿子,北京来的?“云鹏记得晓风普通话好,竞赛得奖的,冒失的指道:“是他。”晓风只好点头。 部长看他道:“你家还在老地方?”晓风卷舌报路名和门牌号。部长道:“你小时我见过,长这么大了。不容易,吃这么大苦头,小陆,哦,我叫惯了,他身体还好吧,他比我小好几岁呢。其实我去过北京,没敢上门,万一他还监护,我不是落个串联的怀疑,谁受得了?怎么样,他是原职务,还是换了?“ 众人害怕,心里叫苦,部长警觉,目光炯炯道:“他人在哪?” 晓风急智道:“没做结论,还没分工作。所以妈妈说你是老战友,希望你找人说几句好话。”部长光火了,一人不理的上楼。四人狼狈,厚哲咕哝:没用了,走吧。晓风说要走马上走,否则他倒霉。云鹏说对不起,他一时慌了神。天熊犹豫道:“蹓走不大好吧”,看见林妈走过,忙上前道:“老乡帮忙,他发脾气了,我们走了,你跟他说一声。“林妈道:“你们求他支左的吧?他不管这事的,他一听就光火,不接待的。不是?那等一等,有时他会自己消气的。“ 果然部长又下楼了,换去军装,穿得和他儿子似的,踢着拖鞋。四人陪笑告辞,他和气道:“小陆是有几个姐姐在上海的,我想起来了。有个姐夫我还碰见过,在他家里,是长泰人。“天熊忙道:“是我爸。”部长高兴了,挥手让大家坐,自己也坐下道:“你乡下去过没有?”天熊道:“我才从乡下来。”吹一通见闻,说完突发奇想道:“陆有泽找你,主要这么件事:他爸爸,在上海有幢私房,被造反派占了,正在交涉,上个月被军管了。陆有泽他爱人听说你管房子,所以—“部长骇笑道:“她知道我管房子?消息好灵通,这鬼灵精。“晓风抱歉的笑。 部长沉思一会,问房子在什么路,小陆父亲有什么问题吗。晓风回答。部长道:“小陆做过人大代表,他还有个哥哥—“天熊道:“是全国人大代表,还是政协的,常委吧。”部长道:“我有点印象的,那么,也可以说是他哥的房子,这样就好办些了。他的情况,你们写下来。“云鹏是唯一永远带纸笔的,拿出来,晓风写了,照天熊的吹牛,替他大舅官升一级。部长看过,又要写下上海的联系电话、地址。唤林妈拿大地图和眼镜。收去茶具,铺在大菜台上,像作战地图。红三角和红圆圈集中在高级住宅区,棚户区老城区没有,大家猜是部队房子,好像国中之国。 部长透过老花镜和放大镜查找,晓风替他指出。部长取下钉着的军管年月日的标签,慢慢的想起这件事了:他曾坐车去看过那房子外形,嫌小了些,但最近几个部门伸手问他要房子,招架不住,先拿下再说。竟是小陆老太爷的房子! 部长收起眼镜,不看人道:“我试试吧。”四人感谢告辞,他没有挽留。云鹏想起学生证,拿那半联让首长签了。部长只跟晓风握别。出门走远了,天熊兴奋道:“我第一功!”晓风道:“我第二功。”云鹏道:“我第三功。”厚哲笑道:“我没功,你们唱山歌吗?我是吓得来—”晓风道:“你吓还是我吓?差一点抓起来!”都哈哈笑。大门口交单拿证,士兵很客气。 这时老头在长沙发躺下了。夫人过来道:“几个小鬼轰走了?”部长道:“他们有事情的,房子被军管了。“夫人道:“不理它,就送这点东西。”部长道:“解放前我的搭档,他爷的房子。早知道他家有钱,没想这么有钱!我们收的什么房子!这个忙要帮的,以后见面好意思?人太能干,上面就要怀疑,不会有问题的。人家知识分子,将来神通广大,不比我是大老粗。“ 夫人道:“司令见过了,提我的事了?” “你什么事?” “调单位的事,需要他同意的。” “我谈我的事,退休后安置。他说照规定办,上海不能留,苏州杭州可以。或者回长平乡下,给一笔钱造房子,我想这倒不错。“夫人失色道:“你答应了?你个死顽固,儿子怎么办?”部长道:“会另外分一间给他们住的。我想送部队算了,不要学校分配,他们又不是读书的料。“ “我不愿意,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多家具—” “不过一节车皮。” “那你也要为我想想,我的病到乡下谁来治?好医生都在上海啊。” “你有什么病?见鬼了!我身上枪伤都没说呢。你以后看病去部队医院,别去地方大医院,影响不好······老实告诉你,我报告打几份了,形势很紧张。像司令和副政委这样规矩人也会有大字报!都是有后台的,是人是鬼不知道。中央文革、南京军区、空四军、市革会都不好得罪,简直是几把刀,弄不好就完蛋·······我有感觉的,我再赖在这位置,要吃大苦头,说我跟错了人 !“夫人脸色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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