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到戴家兄弟的末日很快来到。 先是家骥的娘来报告:嘉骅出事了,被抓进市里文攻武卫指挥部牢房,每天逼供、军训。罪名是在社会上以红卫兵名义搞流氓。他从前多次参与全市行动,纠集人马武斗的事不予追究。起因是奇怪的:一个棚户区女学生控告他强奸。他百口莫辩,心里是明白的,因为和年轻户籍警争一个妖娆绝色女子,被陷害了。这是坍台的事,从此他爷娘闭门不出,有人问及,矢口否认。家骥娘是因为来外调才知道的。她得意了一礼拜,自己儿子也出事了。是在市里开会,代表学校作报告,被厉声唤下来上手铐的。最近炮打“春桥同志”被镇压,无数人被关,有人在狱中咬出家骥的······后来他只关在学校,隔离审查。战友们落井下石,对立派、群众看白戏,都没同情心。问题不可能大,他一向胆小,在后面跟跟的······ 天熊大为吃惊,特去告诉表兄弟。 晓风还笑:“六月债,还得快。” 厚哲摇头:“不值得提。” 外公的房子不再提起,渐渐被忘却。没法忘却的是自己父亲—每月要送日用品。时间一久,老羞成怒,却没处发作。姐走了,家里只剩母子俩,深切体会人生的凄苦。难熬的的日子被一个陌生人打破:健壮的高个,圆脸大眼,自称是北方军事院校的大学生,拿着信封地址摸来的。梁芝让他客厅坐,叫下天熊来。客人开口便道:“我叫詹叔清,我爸同案九人放了六人,我爸是一个,你爸如何了?“ 天熊听见同案一说,莫名其妙道:“你是说哪个?” “梁廷。” “哪一个梁廷?” 来人也懵了,迟疑道:“715厂的梁廷。”摸出信封,是爸写出的笔迹。 眼珠渐灵活:“同时几个人隔离?我第一次听说!” “这是绝密级,我们共产党的办事么!” 我说你说,两边情况对起来,渐渐明了。都是内地做发动机的同事。北京那几位可都是党员、所长、副院长。都是特务罪审查的。来人问可听说台湾信件,什么意思。 天熊承认,爸的堂弟在台湾,从香港堂妹处来上海信,再转他亲兄弟,问自己爷娘情况。没说别的。是62、63年事。 “原来如此。这类油子,太没出息了。” “谁没出息?” “讲不清的事,就来自台湾 !我们党在那边是有卧底的,密报过来,某某人因大陆通信被审查、整肃了。弄不到情报就弄不到吧,找这些鸡毛蒜皮来害人。“ 原来清队运动,凡和国民党有瓜葛的,都要过一遍筛子。有那边的情报,就火上浇油了。二年来梁廷和北京及外地的同学同事的外调,从没断过。索性通通关起,其实各有各的问题,不太有联系······上面大概认为,不把这些事弄个煞拉斯清,政权没法稳定。 天熊大有收获,弄清几个疑惑:所谓乌鸦,真有那么个洞叫这名字的,是生产所在地。北京的大字报也这么骂人,詹乌鸦、李乌鸦的;所谓蒋介石接见,其实是拿个薄子点名,没多少技术员么,并没有握手;去美国是走驼峰航线,穿过美军制服,算有个军衔的,是去美国的发动机工场,不是情报局。别人也有去过的,不必担心说不清。 天熊留他夜饭。见到下班回家的姆妈,叔清这才拿出他父亲的亲笔信,是父亲这样关照的!他热情洋溢,说无论如何要让梁伯伯见信,使营救和抗议同时进行,若没其他事,应该放人了。 天熊激动,有了主意。 次日天熊去琴琴家商量。琴琴找来和父亲关一间的小流氓的哥哥胡能,胡能答应捎带密信,说厂里曾要他对阿弟做工作,促其交待。胡能自称是翻砂厂的小工头、老师傅,为人表面流气,不是很灵活。他的715厂的阿弟胡财,机敏能干多了,有团伙盗窃嫌疑—厂里少了一些原材料—关半年了,至今守口如瓶。天熊跟他一起去厂。胡能在门房等上面电话时,他照老办法混进去了。 那幢四层的清水青砖楼与贴大字报的03仓库不远,原来是厂工会和俱乐部,现在底层堆消防用品,二三楼是民兵指挥部和武器库,四楼是专案组。梁廷和胡财关在四楼走道末端一间小屋。天熊把叠成小块的信交胡能,看他走进去。仰望四楼,心里寒丝丝的。照理他去厂门口等,可是他没走。四楼一扇窗开了,出现胡能的脸,朝他点点头,丢下一个烟头。天熊去看,却是小纸团。装弯腰拔鞋拾起,背人展开烟盒纸,歪扭的圆珠笔字:不巧,阿弟洗浴去,叫我等。又是洗澡!后来心思一动,何不去看看,多半父亲也在! 他看到有外地工人在厂,于是装外地口音问浴室如何走。从煤堆小径进去,宽敞的更衣室,人不多。里面是白瓷砖的大池子。门口坐个不像洗澡的人,天熊认出是上回那个公差。公差看他不脱衣服,探头探脑,怀疑道:“你寻啥人?”天熊卷舌说北方话,说毛巾肥皂忘别人那里,身上却痒了,想冲一冲。公差道:“对,等会人多了。“天熊脱衣撂长凳上,赤脚踏进去。池子四面是莲蓬头,流水哗哗,热气腾腾,他一个个试龙头,看见在墙角淋浴的正是父亲。走过去碰他一下,对方认出人,吃惊得僵住。 大池里一个黑炭似的小子看见,喝道:“你啥人?远开点,别弄得阿拉汰不成浴!”天熊骇坏,对方马上去池边耳语,那小鬼噤声,并跳出池子,道:“狗来就唱歌。”去门口望风了。天熊悟出这是谁,他突然怪腔的唱起来:“新的女性是觉醒的姑娘大众—”门口出现了两个公差,怒道:“他妈的,你唱黄色歌啊!”澡堂里哄笑。回嘴道:“这是电台教唱的革命歌曲,你不相信?阿要赌一张大团结?” “神经病!今朝哪能汰嘎慢?统统出来了,快一眼!” 眼看两人揩干身出去了。天熊过一会出去,穿了衣,依旧去那楼。却见一公差和两犯人才到门口,守大池的那位回家了,三人进楼。正好下班铃响,进出人多,天熊一冲动,低头混进去。到了顶层,不见人了,害怕起来,正要逃走,胡能出来拖他进屋,说好机会—看守去打晚饭了,叫他抓紧谈。是个十平米的小间,只一张双人铺板床。胡家兄弟一里一外拦住门。梁廷看完信,激动道:“我没其他问题,叫他们想办法捞人!“ 突然胡财回身,揿天熊进床底下,说看守来了,来不及撤了,“妈的这么快!”看守递进两个饭盒子,管胡财案的人也来了,喝令胡能马上走:“给你的时间超过了。”胡能说还没谈好,正要紧关头。那人不理,要看他走,“我也下班了。什么做通思想!你不搞鬼才奇怪呢!” 胡能只能走人。看守拖过大竹靠椅,拦在门口,享用自己一份饭。吃完收里面盒、筷,发现还没动,恼火道:“今天怎么回事?出怪了,好,你们慢慢吃吧。”碰上斯必灵锁的房门和铁门,再拉上铁栓,安死铁挂锁,三道防线。 胡财拖出天熊,觉得好玩。梁廷着急道:“这下麻烦了,夜里两个人守,我们大小便都不能出去的。”胡财道:“大不了明儿白天混,没事,就是你肚皮要饿了。”于是吃自己的饭。父子俩要分一份,都吃不下。天熊看屋内,除了床,就是一个印着厂校的木课桌。墙上是“敦促梁廷放弃幻想,否则死路一条”之类的墨汁标语。桌下两个痰盂。没有椅子,同坐床上,起初父子不敢对脸看,只是偷瞧。憔悴瘦削的脸,可怕的隔离室,天熊眼睛潮了。梁廷强自抑住,宽慰他道:“我也习惯了,病没生过,身体倒比从前好些。” 天熊先讲家里琐事,小声叙述。胡财用手敲窗上的铁条道:“洋元是容易弄开的,只是没足够的被单衣裳,结成绳子垂到地面!我都算过了。“父子俩看看他,好像不认得。一天是阴郁的,这时起了大风,附近没关的窗子呯呯响,有玻璃碎了,小屋来了凉意。看守敲门,大声让关窗户,说要来暴雨了,远处有雷响。 胡财陷入思索,后来有了灵感,拍手顿脚的喝采,说有主意了,“老梁,上回那半瓶酒,我怎么到手的?“梁廷一时想不起。胡财说出他的妙计,父子对看,说就这样,佩服他鬼心思。胡财敲榨道 :“办成了,怎么谢我?“二人道:“你说吧。”胡财道:“我要好好想一想。我先睡,你有表的,半夜一点钟叫醒我。”脱衣滚进里床,不久响起鼾声! 儿子指他道:“他阿哥人还可以。这事靠他行吗?” “没关系,他讲流氓义气的。” “是冤枉吗?” “小家伙嘴巴紧,半句真话没有。可能会放他的。厂里铜锡是少了,没有证据。” “你不要去揭发呵。” “那是狗捉老鼠了。进料、取料的手续是有问题。你看,他睡相多坏!我的腰吃足他苦头。” “你要求分开么!” “嘎便当?关一起是有用意的。” “怕你出事?” “嗯。人是一刻不停,上个月拿我的交待纸做成扑克牌,要跟我赌香烟,后来搜走了。在外面是五毒俱全。“ 鼾声停止,咕哝梦话,翻了个身。父子沈默了。灯早关了,一片漆黑,雨声小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儿子让他躺一会,他不要,缓慢道:“我常半夜睡不着,或做恶梦,就坐起来,点一根烟,现在这样!我想什么呢?我这人,一辈子不听别人的······总觉得政治奥妙,弄不懂,所以离之远远的,结果还是成特务!这世人生,每天过电影似的,挥之不去。过去我是有过三次犹豫的,三次机会,三个十字路口·····* 第一次是才到乌鸦洞,副厂长找我去,他要做民航局首任局长了,让我跟他去做官,原来我们有转弯的关系,我想了好几天,还是欢喜弄技术,就回头他了·····要是跟他走了,现在多半在国外,你们的读书、出路就顺利了。第二次是在美国,我犹豫回不回来—大部分人没回来!那时我日子已经很好过,有好工作,还有人给介绍美国女朋友—我还不认得你姆妈,没这方面牵挂!最后因为想爷娘、想上海,还是回来了。我要是留下来,你想想······第三次是解放前在上海,地下党的同事请我帮忙做事,我做了,他们就拉我参加,我没应承。他们的领导,解放后的中央大员,找我谈话,做我工作—“ “参加了危险。” “不危险!单线联系,只要求你提供点情况······可惜我没答应,否则对你们大有好处。考大学、毕业分配,表格上填我党员,又是高工资,人家以为是老干部了!唉,几条路都不走!都比现在好,懊悔没用了!“ 儿子道:“这些事你也交待?” “不。” 儿子想到漫画,替老蒋吹牛的事。 “我没吹牛,没跟人说起。” “那怎么会?” “可能我解放初的材料,这样写过。” “他会拿自己的钱给国家办厂?” “是他五十岁生日,人家送的礼金。” “那是他的钱。” “当然。” “怎么会?” “也是为抗日吧。” 惊讶道:“国民党也抗日?” 梁廷严肃道:“这种事你不要知道,没好处。”又说今后不必这样冒险,没事找事。 天熊凑烟的一点红看表,时间到了,去推醒胡财。胡财是不在乎任何人叫他小黑皮的,坐定,讨一支烟,毫不紧张,对客人笑道:“你爷亏了我!是不是,老梁?我这人有眼力,一看就晓得老梁情况复杂,所以不能中他们计!坦白从严,提篮桥过年,抗拒从宽,回家过年么!尤其不能出卖朋友,好汉做事好汉当!“ 爷讥讽的笑。黑皮问儿子道:“外面刮啥风?发叶子抓不抓?” 儿子不懂,爷翻译道:“就是赌扑克。” “我不晓得。” “那三湾一带,跳台还出来吗?” 又译道:“就是暗娼,年纪轻的。” 含混道:“有吧,最近市面上乱。” 胡财抹抹脸,开始演戏,开亮灯擂门大嚷:“救命啊,痛死我啦!”门外走道躺着的看守,好梦中惊醒,隔门怒骂:“你个小贼,乱叫什么,专案组有人值班的!讨打是伐?”三人吓一跳。可是不能后退了,继续急叫。看守问明是肚痛,有点着慌,厂里新近暴亡一名青年,就是肚痛。他怕出事,包庇另一人不来值夜会受处分。先开两道锁,打开铁门。梁廷也喊救人,说这小子肚痛过,医生配的药片还有,倒杯水来,屋里一点不剩了。看守拿来热水瓶,再开房门,胡财滚出房门,地上打横。水瓶也泼翻了。看守慌了:“我也没水了,你们进去,我锁了门去喊民兵。“梁廷说:“不必,自来水也可以,你去倒一点,我这里看住他,快呀。”看守去走道的厕所,两人封住他视线—天熊快步反方向下楼了。胡财躺在地上安静了。看守又要去叫人,梁廷说观察一下,刚才确实凶险。后来他说好些了,于是进屋, 看守只锁铁栅门,不让关灯,便于观察。 不久走道灯大亮,一伙值班民兵拿着梭标枪拥来,为首是总值班徐登昌,浑身湿透脏透,泥猴一般,问看守道:“你这里有什么事吗?操他娘的,我出来巡逻,仓库转角会碰到贼,迎面撞我一跤!我开口骂,贼逃得快。也不晓得他带啥凶器。我手电照着,看他爬上围墙垃圾筒,就不见了。看不出是翻围墙还是钻洞,看来是惯偷,熟门熟路。“惊魂未定:“这贼凶,不像农民。”两人心上石头落下,胡财嚷道:“啊呀,徐大队,厂外人也会偷东西?”徐登昌对不出话,隔铁门看看两人,走开了。 从这天起,老梁的香烟,小胡可以随意享用。老的全不在意,精神一振,考虑写东西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