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 夜赴战场 曹小莉

夜赴战场

曹小莉

一九六九年的一个冬夜,刺耳的军号声把我们从梦中惊醒,我们照例顶着寒风,匆匆起身,跑步到营地,各连、各排的战士各就各位,敬礼立正稍息,身穿整齐军装集合待命。

我们从北京到此只有几个月,繁重的劳动已经令人力不从心,最怕的就是清晨突然从暖和的被子里被唤醒,一下子冲到门外零下十几度甚至二十几度的低温中集合,连长的惯例是手拿秒表,计算每个班的速度,形成一个你追我赶的竞争气氛,人人争先恐后,谁也不愿因为速度慢让自己的集体落后。有时忘了穿上袜子,就会牙齿打仗,冻得发抖。这样的紧急集合天天早晨在演习,可是这次的军号声急促而长久,和以往大不一样,连长、指导员全部穿上军装,戴上领章帽徽,身带枪支,严阵以待,面容严峻,在没有电灯的荒原上,只有手提的马灯发出橘黄色的微弱光芒。时间好像是半夜,刚刚睡着没一会。

指导员宣布从师部团部传来急令,苏联和蒙古军队刚刚入侵中国,我们军垦兵团已处在前线。我们临战受命,被编入正式军队,成为后备军,立即入山,准备打战。连长举着手枪,警告大家,如在行军过程中不听军令,临阵逃脱,将处以军法,也就是当场枪毙。队伍中鸦雀无声,这些天来,每天接信后,都可听到悄悄的或大声的哭泣声,原来我们自秋天离开北京后,突然中央宣布备战,首都的中央机关大学工厂都纷纷外迁,不少人的父母都离京下放去了五七干校,北京到处都在挖防空洞,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我的父母也去了河南干校,哥哥们也离开了北京。好像这一场中苏大战势在必行,但怎么也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连长接着给大家二十分钟,要我们写下父母名姓和通信地址立即上交,告诉我们如遇不测,部队会通知我们的父母,并让大家尽快取出自己的轻便东西和军用被子挎包,准备出发。年轻的男女中学生穿着军装,平时显得很老成,半年来的严格军营纪律使大家变得冷漠而坚强,人人不敢表现出内心的情感,可是此刻却慌了手脚,许多人脸上挂着泪水,心中压抑着恐慌,可什么话也不能说呀,人人在慌乱中寻找自己的东西,在存行李的仓库里上下奔忙,在混乱中我的两个旧羊皮箱被众人挤踏的破碎不堪,这是当年我父亲从南方到北方上学时爷爷奶奶为他买的,我在匆忙中挑出信件和全部家庭小照,这是战乱中我唯一最珍贵的东西,我必须把它们带在身边。

每人分了一小袋面粉,一块咸萝卜以及一个薄薄的行李卷,就开始了急行军,向乌拉山进发。冬夜迷蒙,旷野开阔,星光闪烁,我想起初中一年级学的英语诗: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High above the world so high, 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

眨眼吧,闪烁吧,小星星,我多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你高悬天上,象钻石在闪光。”

充满诗意的中学生活早已被几年的文革停课摧毁,现在也许随时会在这块冻土荒原上受伤死亡,我还能回到我亲爱的故乡北京再见到我的家人吗?童年和少年的无虑和悠闲已形同隔世,今夜我十八岁不到,走进了战争。

我感到恐惧伤感,这么年轻,有多少美好的未来在等着我,我还没看到世界,体验人生。如果我幸存,我将以十倍百倍的爱来拥抱我的父母亲人,我将以无限的柔情来爱上一个男孩子。

在接到批准去北京军区内蒙兵团的消息之后,我怀抱着多少梦想,如饥似渴地读了“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共青城”等苏联战争年代小说,描写青年团员建铁路、开辟森林、建设新城市的壮举,那些美好心灵的年轻人,他们的友谊和爱情,不就是我们这些人将要体验的生活吗。我最喜欢唱的是“迎着晨风,迎着阳光,爬山过水到边疆,伟大祖国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可是战争怎么就这样来临了,我毫无准备。

天上渐渐飘起雪花,在雪地里不知走了多久,背上的东西越来越沉重,也许今夜我就会死在敌人的枪弹下,每天连长都提示我们,中苏之间大战即将爆发,我们甚至喊出保卫边疆,死在边疆,埋在边疆的悲壮口号。我此刻想起洪湖赤卫队电影的优美歌声:“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高山上,将儿的坟墓向东方,儿要听那洪湖的浪,看那普天下人民得解放……”没有什么能比歌声更能激励少年的心,一种罗曼蒂克的情感充满在胸中,一种庄严高尚的精神在升华,我要像苏联小说中的卓娅和舒拉那样死去,怀里揣着亲人的相片,手上握着感人肺腑的诗行,人们会记得这么一位年轻的穿着军装的姑娘……

明明和苏联打仗,可为什么当时我脑子里想的是苏联英雄的榜样呢,为什么不是刘胡兰上铡刀,或八女投江的壮举呢?我不知道,今天看来是潜意识吧,因为他们的英雄总和爱情诗歌祖国连在一起,可见我当时中毒极深。

这时行军在一个高坡上,我想象中的北京城此刻一定是万家灯火,那里有我亲爱的父母外公身影,有带我长大的奶奶,有我度过的部分童年和少年,我是在保卫他们以及千千万万人民的安康。“有位年轻姑娘,送战士去打战,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烁着灯光。”在去内蒙前的夏夜,我和朋友们一遍一遍地唱着这首俄罗斯的爱情之歌,憧憬着大草原上的新生活。我也许会平安回去,也许会沉睡在边境荒原。

古诗曰:“男儿为国沙场死,马革裹尸骨也香。”我的眼泪象珍珠滚滚而下,热泪化成一句句诗行,滚动在心间。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写诗,也许是此生最后的诗行,这是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乌拉山中一个飘雪的冬夜。

夜半三更,

行军匆匆急,

路滑风冷传狗吠,

奇兵涉雪擒“匪”。

身处远原边境,

戍边任重光荣。

登望千家灯火,

笑谈举国欢乐。

几小时不停地行军在黝黑的山中,背包越来越重,有几位体弱的战士昏倒了,被救醒后随着卫生员落伍在后。过了一会儿,天上出现信号弹,我们被命令匍匐爬行在冰冷入骨的地上,我能感到细微的沙尘呛进我的鼻子,进入了我的肺,可是一声也不能吭。最后在一条渠道旁,我们取冰化水,吃了一块冷馒头加咸菜,听了半天连长和指导员的继续动员,苏修联合美帝蒋介石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向我们伟大祖国发起猖狂进攻,我们军垦战士要用鲜血和生命捍卫边疆前哨,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

十个小时后,我们在冻饿交迫,筋疲力尽的行进中,被骑马飞驰来此的通讯员告知,这是一场实战演习,连长团长也不知道,是北京军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二师的绝密军事演习。几天后,师部嘉奖我们是祖国的好儿女,经受了生死考验。我的这首诗被现役军人指导员在总结会上高声朗读,令我很骄傲而自豪,而同是现役军人的连长却不以为然,他初小未毕业,平时除了读读几句毛选语录,从不看别的书,而且禁止我们看任何书。他认为打敌人就可以了,别想太多,写诗更是没用。他让我们唱的歌是:“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抓紧时间赶快练,练好本领上战场,不打垮反动派不是好汉,打他个样儿叫他看一看。杀!”

我知道我有点小资调,但我如何向连长学习看齐呢,我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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